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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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杜,这是去哪儿?”我头上冒出了汗。

    “拐过这条街,就是巴黎圣母院了!”他回头一笑,马上又收敛了笑意,“我看……咱们在路边椅上休息一下吧!”

    “不。”我掏出手绢擦擦汗说,“我当年经受过‘马拉松’的锻炼!”

    行抵巴黎圣母院广场,适逢悠扬的钟声从云中传入耳鼓。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尖顶,直矗云天,巴黎的上空似乎显得低了,而缓慢的修道院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巴黎圣母院,当年有多少在这儿洗浴的圣女?游人们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得到圣母玛利亚头上灵光的照耀,而灵魂和肉体同时升入天堂的?游人们恐怕也不会说得清楚。教堂烧尽了多少亿支蜡烛,又有多少信徒把青丝超度成了鹤发?

    一切都是个谜——一个世人心中的未知数。但是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中的打钟人加西莫多和坚贞的吉卜赛女郎爱斯梅拉尔德却被世人所熟知,巴黎圣母院也因此更为声名显赫,我跟随小杜所以能到这儿,就是被雨果的笔锋引路而来的。

    教堂内光线昏暗,烛火影影绰绰。据说,当年拿破仑曾亲自到这里来觐见圣母之灵,但圣母并未启示他如何避免滑铁卢战役的全军覆没。俱往矣!而今在教堂内被隔开的一个个房间里,我还看见浑身艳装的新潮女性,在向壁画上的神灵默默地祈祷着,忏悔着什么往事似的,态度之虔诚庄重,如同时光在瞬间发生了倒流……

    走出圣母院教堂,见鸽子在教堂的屋檐下咕咕噜地闹春,青年男女在拥抱接吻,儿童在广场嬉戏追逐,直升机如同大蜻蜓一般在头上轰鸣而过。这儿是生机盎然的巴黎,是流动着的彩色世界。我想,雨果如果能活到今天,他一定会在圣母院的广场上,祝愿那些在热恋中接吻的青年早成眷属,祝福那些儿童张开翅膀像“大蜻蜓”般地去翱翔宇宙。祝天空更蓝,祝草坪和森林更绿,祝塞纳河成为一条没有污染的清澈河流,祝整个巴黎都跳起充满生命朝气的迪斯科狂舞……

    在索尔邦学院雨果塑像的眼神里,就流露着一种对人类生存延续的祝福。这是一座石雕,石面并不光洁,雨果坐在索尔邦学院的广场上,似乎有些困倦,他用手背顶着自己的腮额,仿佛在构思着一幕外星人的戏剧;不,也许他正对受苦的小女孩柯赛特以及为她而卖掉了金牙的母亲芳汀,进行人道的回盼。

    其实,世界的底层,何止法兰西存在,我在社会的底层,因穷苦得无法填饱肚子时,卖过《鲁迅全集》,也卖过你的成套著作。这一摞摞的书籍虽然没有闪耀着金色的光亮,却有着金子的内核。中国古人说:书中有黄金。不!不仅仅有黄金,雨果蕴藏着黄金也难以买到的人类的良心。

    我永难忘却,在劳改队的小屋,我的枕下放着雨果的《悲惨世界》,书籍的封皮却掩人耳目地写着《选集》。这是在我和文学诀别的年代,从刚刚卖到废品站的书籍中索取回来的一本书。像暮秋的寒蝉一样善于伪装,我用最辉煌的书名掩盖住了书胆。

    我读。

    我抄。

    我默默地背诵。

    记得,当我读到马德兰市长在法庭承受良心审判的那一章节,我的心战栗了。从法官到听众,没有一个人怀疑马德兰市长就是逃犯冉·阿让;而那些嫌疑犯不断被提进法庭,代替冉·阿让接受审讯时,冉·阿让——更名改姓的马德兰市长,突然从尊贵的旁听席位站起来,缓慢而沉重地走上被告席。法庭上下先是惊愕,后是哗然,在这短短时刻里,马德兰市长的黑发童话般地变成雪……只有雨果才有这样奇伟而浪漫的想象力,冉·阿让在这个章节中闪现出了人的真正光辉……

    至今,我抄写这一章节的本本犹在。历经时间的侵蚀,以及劳改队老鼠的吞噬,纸页已然变黄,边边沿沿残留着鼠牙的印痕;但是,用钢笔抄写下的密密麻麻字体,却没有褪色。出行欧洲之前,行程匆忙,要是能携带上我这个“囚徒”的笔记,并将它呈献给雨果博物馆,那将是十分有意义的事。可惜,我忘记带上它。

    小杜见我对雨果雕像一片依恋之情,虽没有开口催促我离开索尔邦学院的广场,但他不停地看表,分明是一种无言的提示。他虽读过许多雨果著作,能滔滔不绝地论及雨果戏剧中的人物,但因他和我经历、心境不同,无法觉察到我此时的心绪之复杂。忆往昔,我不也是个东方的“冉·阿让”吗?像磨盘上的驴儿一样,走着我脚下无穷尽的圆弧……小杜——一个留学法国的博士研究生,能对人生理解这么多吗?

    巴黎街头的行人脚下匆匆,显示着欧洲人特有的气派。我脚步踽踽,不要去比那些金发披肩的男士女士,就是和小杜相比,我也总是落在他后边老远。因而,小杜不得不经常停下脚步等我。

    “累了吧!”他很关切。

    “是的。”我觉得心疲累了。

    “坐会儿吧!”刚才他就这样说过,“不然拦一辆‘的士’,这儿离雨果故居,路还不近呢!”

    我未表示同意,这倒不是吝惜口袋里的法郎——只要不遇上巴黎扒手,法郎足够我花到返国;实因雨果的那尊手托腮的雕像,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我愿意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慢慢品味其中的苦涩:粗略想想,雨果留下了上千万字的作品,直到生命的垂暮之年,他还不忘勤奋地笔耕,作家的桂冠对他来说是受之无愧的。我是什么?能算个作家?几本小文,疵斑累累,回首望之,常使自己脸红心跳。

    重返京华以来,尽管自己一直警惕惰性侵入骨髓,但随着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补偿一下20年流放之苦的安逸享受意识,还是时有蔓延之势,面对雨果,我深深地感到内疚。我又想到我们可敬的老一代作家和文苑的后生晚辈。知自尊自爱者固然多多,但也不乏安徒生童话中的胸前挂满勋章的“光着屁股的皇帝”。其实,人的才情有大有小,“光着屁股”也无甚难堪之处;可畏的倒是,兜里装着一部长篇或早年几篇小说什么的,便动辄以文坛霸主自居。那架势,颇有取巴金老、冰心老而代之的虎威,实不知世界上有“廉耻”二字矣!还有那些可爱的小兄弟、小姐妹,有的刚刚写过一两篇小说或几首小诗什么的,作家、诗人的彩色花环,就套在了自己颈上(也有恐怕被别人误认为不是新潮代表的评论家,而跪拜奉献的)。如果这些本不是鸡群之鹤的“鸡群之鹤”,能在雨果雕像脚下站上一两分钟,审慎地问问自己:我到底算不算个作家,那该有多么体面?!

    下午3点,小杜带我终于再次来到雨果博物馆门外。大门敞开,人流如涌,早晨见到的那种冷清和寂寥已不复存在,说着西班牙、意大利和亚非语种的雨果读者,进进出出。

    经小杜翻译给我听:这座小楼是雨果32岁到50岁的故居,这段时日是雨果创作的黄金岁月,因而在他几座故居中这座故居占据着显要地位。抬头望望,曾被授予法兰西文学院院士、功成名就的伟大作家的故居,外表并不那么辉煌,一座四层小楼,有的楼窗漆皮已开始斑驳,使人看了有一种破落之感。走进楼内,色彩和格调也没有多大变化,特别是红漆涂过的楼梯被一批批的朝圣者,踏得露出白白的木茬。一楼陈列的照片、画像和遗物,多是雨果的童年及其家族的历史,上了二楼,和雨果创作发生密切关联的遗物骤然多了起来。玻璃橱内陈列着雨果的原稿手迹和与友人的信函,还有法兰西文学院授予的院士功勋带,以及他穿得破旧的西装坎肩……平凡和不凡在这二层楼房里并存,充分揭示了雨果从平凡中赢得不凡的崎岖里程。

    每层楼房都有7—8间屋子,每间屋子都有博物馆文职人员看管。在雨果的写作间里,除保存了雨果伏案挥笔疾书的木桌木椅之外,墙上镜框中间镶嵌着许多法国著名画家生前为雨果画的肖像。在墙的一角,木几上摆放着雨果的半身雕像,它无肩、无臂,雕塑突出雨果的胸部和头颅。雨果的目光既不看窗外的远方,也不看室内如织的来者,他低垂着被胡须遮盖着的下颌,圆睁二目似在为整个人类祈祷着光明的未来——那是雨果毕生追求的人道世界。

    拾级而上到三层楼,不禁使人愕然,原来珍藏着雨果各种版本著作的资料室,不接待瞻仰者。正在郁郁不知所措之际,小杜按响铃,开门后,他向一位年轻女士叽里咕噜地讲了老半天法语。并递上我的名片以证明我是一个中国作家。我看那女士的脸色由阴转晴,大概她确信了我们来瞻仰雨果的诚意,又确信我俩不是乔装的文匪,便礼貌地让我们进得门来。

    这是宽敞的丁字形大厅,四周都是钢琴色的高大木橱。密密麻麻的木格子里,陈列着各国出版的雨果著作。从他早期的有浪漫主义宣言的剧本《克伦威尔》,到后期小说《九三年》,以及诗歌《惩罚集》《历代传说》等。那位女士兴致勃勃地开动电脑,找出中国于1985年召开纪念雨果逝世100周年的会议文稿。这些文稿汇同世界各国对雨果著作的评价文章,装订成一沓沓的资料册,这些资料橱整整占了大厅的一面墙。

    感叹之余,不禁有些遗憾,这儿虽不缺中国评介雨果著作的资料,但在整个大厅却无一本中文的雨果著作。在我记忆中,国内出版社出版了多种雨果作品的,为解疑我询问那位女士说:

    “这是不是你们工作的疏忽?”

    她笑了,对我反“将”一军说:“这是中国出版雨果著作的出版社欠缺礼貌。包括非洲出版雨果的书,都和我们打招呼,贵国出版机构出版雨果著作,事先没有函告我们,事后又不赠送样书,我们无从知道。”

    我顿时哑口无言。是啊!这到底是谁的疏忽?从20世纪50年代起,雨果著作已经在中国读者中广泛流传;历经三十几年的光景,巴黎雨果博物馆中还没有中国版本的雨果著作,这也算一件不大不小的憾事吧!

    《圣经》故事中的“伊甸园”一节,曾有夏娃偷吃禁果繁衍了人类的神话,我们也能把翻译雨果著作的目的,是为繁衍世界文化,以此来解释我们的摘果行为吗?

    前者是人编的神话!

    后者是人为的现实!

    愿雨果在天有灵,切勿为此而怒发冲冠。

    1987年10月3日于北京

    [巴黎夜攀]

    蒙马特高地神思

    雷诺牌法国轿车,一路盘旋向上,向上。目标——巴黎的陆地制高点。

    傍晚,夕阳残照时,站在繁华的巴黎街心远眺,蒙马特高地一团郁郁暗色,像一匹跋涉得过于疲累的骆驼卧下了它那动也不动的驼峰,跌入了睡梦之谷。但是,站在驼峰之巅的圣心大教堂,却显得有非凡的生气,它披着浑然一体的素缟银装,在庄严的日落中奏出冥冥钟声,若同在为这块进入睡梦的死地进行祈祷。

    蒙马特高地有可以重温的旧梦吗?有!我所以到这块历史上的生死场来夜游,也是想衔接一下梦的琴弦。1871年3月18日,巴黎公社首先在高地起义,打响了人类历史上缔造无产阶级政权的第一枪。经过浴血厮杀,将梯也尔政权赶出巴黎,后梯也尔政权逃窜至凡尔赛。3月26日,巴黎进行了狂欢式的普选。3月28日,巴黎公社正式诞生。在这火红的、纷乱的岁月,这个由劳苦大众执政的政权,分别成立了执行军事、财政、司法、治安、粮食、劳动等10个委员会,以保卫这个政权的永生。可是到了5月21日,梯也尔勾结普鲁士军队,包围并攻进了巴黎;尽管巴黎公社社员在街巷殊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退守到蒙马特高地。宁死不屈的巴黎公社社员,在高地悲壮地牺牲。历史上瞬间开放的昙花,历经了一个月零二十三天的短促成活期,便在腥风血雨中凋零。它从这儿诞生,又在这儿覆灭。这就是蒙马特高地下深埋着的一个梦!

    1871—1987年,岁月间隔了116年,一个东方游子,到这儿来寻找梦痕,看上去似乎近于荒唐。但正像许多怪诞的戏剧一样,严肃的哲理常常蕴藏在怪诞之中。比如:早在一个世纪之前的巴黎公社,就唱出这样的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没有神仙和皇帝……

    可是在我们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不是经常创造出“神仙”来吗?我们经常赞美巴黎公社的伟大,却总是习惯于忘却巴黎公社的精神骨髓。所以到蒙马特高地夜游,貌似怪诞却返老还童,有着并不怪诞的内涵。

    汽车终于爬上山坡,停车后继续拾级而攀。回首高地脚下,巴黎已然是万家灯火,蒙马特高地沉睡的那些精灵,似乎到了夜间才苏醒。一簇簇血红血红的鲜花,在石径路旁的泥土中摇曳,那一盏接一盏的引路灯火,迎接着络绎不绝的环球来客。美洲的、澳洲的、欧洲的、亚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石径下埋着1871年巴黎义士们的白骨,他们或许根本不知道法国曾有一个“巴黎公社”,当世界把吃喝玩乐的价值,上升到第一坐标之后,常常对历史产生一种可有可无的荒芜心态,在这些如痴如醉的游人之中,可能就我这么一个痴呆,还在这儿像老牛反刍一样,咀嚼着历史的苦涩吧!

    终于登上了蒙马特高地的驼峰,并走进驼峰上的圣心教堂。它缺乏巴黎圣母院的辉煌,但却有着比巴黎圣母院更浓重的宗教气氛。烛光残照,人影幢幢,有的脚步轻轻,有的垂头祈祷,步履轻轻者似怕惊动神灵,那些祈祷者似在渴求救世主耶稣降福禄于脚下。宽敞的蒙马特高地,在这儿变得狭窄拥挤,蝼蚁般各种肤色的苍生,都想在这座闻名遐迩的教堂得到灵魂的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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