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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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1871年,这座教堂也曾喧沸过。3月18日起义之前,巴黎公社的领袖们,曾在这儿议事,制定推翻梯也尔政权的详细步骤。这些法国历史上的精英之才,不知在这儿祈祷过耶稣没有?按照18世纪的宗教信仰来推理,即使是祈祷过“我主耶稣”,大概也不会祈祷保佑自己兜里装满法郎,更不会祈祷保佑自己在未来或封侯或为将相。或许这些巴黎公社的领袖,视上帝如草芥,既不看这圣心教堂中的“我主”一眼,更没有在教堂中点燃祈祷的烛光。他们点燃的是火药,拉动的是枪栓,心想的是芸芸劳苦众生,追寻的是在巴士底狱广场不再给下等人架设断头的绞架!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俱往矣!

    偌大的世界,浑浑噩噩地竟然忘记了巴黎1871年的壮烈豪情。历史就像法国古老磨坊旋转的风车一般,慢悠悠地、毫无生气地画着360度的圆弧;它风轮上的每一张叶片,都沾满了青苔和积尘,致使淹没木质的年轮。我来蒙马特高地,好像是擦洗风轮叶片上的苔迹和污垢来了,但我无能为力,因为我只是众多夜攀蒙马特高地游人中的一个。

    步出圣心教堂,心中郁闷之情略有消散;因为我们的视线从人画的一幅幅不会呼吸的神像,转向了有生气的人。当年巴黎公社血化长虹的地带,是当今的艺术夜市,没有步入艺术殿堂的街头画家,在这里支开画架,专为来往如织的游人画肖像。这些街头画家中有中东人,有亚洲人,也有欧洲人……带我到蒙马特高地来旅游的友人,恰好碰到了一个叫戴显祖的华裔街头画家,友人和他相识,于是我们攀谈起来。

    “画一幅肖像画多少钱?”

    “300法郎!”

    “你今天画了几幅?”

    “3幅。”

    “你每天都能有900法郎的稳定收入吗?”

    “常有不开张的时候。”

    “生活还可以维持?”

    “和‘蓝领’生活差不多吧,但常常飘忽不定。”

    谈话之间,戴显祖面色中流露出艺术家在巴黎谋生之艰辛。我围着画家们的画架,仔细浏览了一遍,这些街头艺术家的作画技艺,确有相当的水平。但是巴黎的大雅之堂,是与他们的艺术绝缘的;他们能到艺术夜市来出卖技艺,还是得到巴黎文化部门审定了的。难怪我还看见一些支开画架,但神情忐忑不安的画家,他们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来者,大概是怕来艺术夜市的夜巡警察吧?!

    画肖像的画家在微笑,被画的姑娘也在微笑。

    一个是索取者的媚笑,一个是赐予者的冷笑。

    至高无上的艺术,在蒙马特高地像廉价甩卖的商品,跌入深潭幽谷,不禁使人为之酸楚。

    归途,又沿石阶而下,一种沉重的失落感,盘踞在我的心扉。不知为什么,我又记起了蒙马特高地下深埋着的那个不十分久远,但已长了青苔的梦……

    埃菲尔铁塔遐想

    蒙马特高地是巴黎陆地的制高点。

    埃菲尔铁塔是巴黎空中的制高点。它拔地而起,高达330米,和美国的自由女神齐名于世。

    我生性不爱攀高。在巴黎之所以夜登蒙马特高地,一则是因有车代步,二则昔日的巴黎公社充满了浪漫和神奇,因而我想去心祭一下这块高地。至于埃菲尔铁塔,我知道它是“工业革命”时代的一座世纪坐标,白天漫游巴黎时,我已从它的脚下走过了,没有去夜攀的兴趣。

    “咱们还开部车子去!”友人高君似乎发现了我心态中的惰性,对我进行了“对症下药”的动员,“到了那儿,咱们不爬那700多层台阶,坐电梯直接升到塔顶!”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前两天我翻阅一本杂志,见两个头戴盔冠的摩托车运动员,正在施展惊人的车技,沿铁塔的一根柱脚,向塔上行驶。这两位勇敢而浪漫的运动员,一位名叫若艾尔·载斯岗,另一位名叫谷塔尔,他俩开着摩托车爬上了陡立的740多层台阶,又头朝下地驶回塔底。我曾对这种无畏的精神惊叹不已,还把这两个人的名字抄在了笔记本上。对比之下我这个出访欧洲的中国来客,是不是显得过于迂腐了一点?!于是我干脆地回答友人说:“去!我也尝试一回攀高的乐趣,咱们一块儿去爬那700多层的台阶!”

    一天晚上,友人高君驱车把我载至埃菲尔铁塔。白天来这里的时候,已感人满为患,晚上想登铁塔一览巴黎夜色的旅游者更势如潮涌。高君知我要攀登而上纯属幻想,便花94法郎买了两张登塔券,乘电梯缓缓而上。

    有意思的是,这不是一部现代化电梯,而是用6根直径约8厘米的钢丝绳,当作牵引的工具,由架设在高处的一架轮盘式绞车,将一次能容纳几十人的一所镶嵌着大玻璃的铁板房子,向空中提升的。此举虽显得有些古老,但能使旅游者感受到欧洲工业革命年代的气氛。我在这个被称为“电梯”的房子里,向外望铁塔的铮铮骨架,心中默想:建造这座钢铁的庞然大物,大约需要几百万吨钢材;而埃菲尔铁塔诞生的1889—1898年间的中国,还处于清朝的腐败统治时期,除了洋务运动给中国带来一些格局有限的军火工厂外,据我所知,大概仅仅有个小小的汉阳铁厂。难怪在1860年英法联军能长驱直入,以“钢铁”和火药开路,直捣皇城北京并火烧了圆明园呢!

    1889年,我的父系前辈人,还在头上以盘扎辫子为荣,母系前辈人还在以“三寸金莲”为粹;但埃菲尔年代的法国知识分子,已具有鲜明的争取民主自由的意识。书籍中记载着埃菲尔这样一段轶事:当时,法国正处于拿破仑三世的独裁专政时期,埃菲尔的一位雕塑家朋友,和一些激进的艺术家,为了抗议法国的独裁统治,便造起了一座高大的自由女神雕像,这座自由女神像,没有坐落在巴黎和法国其他城市,而是运至美国,以示对法国独裁统治者的不满。这就是闻名世界的美国自由女神雕像诞生的经历;但为人罕知的是,这座高耸入云的自由女神,所以矗立于纽约海滨,历经暴雨狂风时不倾斜或塌落,功绩全在于埃菲尔工程师——因为自由女神雕像的全部结构力学,是埃菲尔工程师精心设计的。因而,这座钢铁的庞然大物不仅仅标志着欧洲工业革命,它的设计者又和人类对民主、自由的渴求,并为民主、自由而斗争,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为此,埃菲尔和他的铁塔,又可以视作一支戳天而烧的自由火炬!

    脚下“咔嚓”一声,绞车已把游客提升到铁塔的中间站。这儿距离地面只有70米高,以15法郎购买一张铁塔参观票的游人,这儿就是参观的终点。尽管只有70米高,站在铁塔的平台上眺望,巴黎的夜色也可饱览无遗了,那条闪亮的丝带是塞纳河,那灯火最盛的地方是红磨坊(红灯区),那长方形的灯阵是凯旋门,那尖尖的灯柱是巴黎圣母院……

    平台上有铁栏铁链护身。但据友人高君告诉我,对于想借高空自杀的人来说,这些铁栏铁链却形同虚设。每年都有以浪漫的形式寻找天堂入口处的法国人,从这儿纵身跃下,以求得心灵和肉体的彻底安宁。

    幽魂向九泉之下飘零,生者向九天云外登攀。埃菲尔铁塔之巅,已引起我浓烈的情致,因为友人在70米高的平台上对我耳语:塔顶专辟出一间小房,内有埃菲尔工作时的模拟塑像。这当然是十分诱人的激励。从平台向上升腾,不再使用绞车牵引为动力,而改为地地道道的现代化电梯,因而在喘息之间,我们已飞身300多米高的塔顶。

    在陆地上遥看塔高,不过一小小圆周,亲临铁塔之巅,却觉得它并不狭小。模拟埃菲尔工作时的塑像,在塔顶的一间小房里。他半坐半站地在一张桌子旁,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仿佛在检查他当年设计的西班牙大铁桥。塑像细腻地表现了这位天才工程师的气质:他衣着朴素,甚至有点不修边幅的样子,额下微皱的双眉以及那并不明亮的目光,像在不停顿地探索宇宙中无数不可知的“X”。埃菲尔铁塔曾被许多法国人视为“怪物”,埃菲尔也被看作“怪人”,人们曾咒骂他是建筑师中的“疯癫病”患者。但随着人类走向现代文明的脚步,荣辱与贬斥换了位置,埃菲尔铁塔以它奇特的建筑艺术,给巴黎赢来了光荣。站在埃菲尔的塑像面前,深感埃菲尔非凡的天赋和超越前人的勇敢,我实在难以揣摩埃菲尔设计这座铁塔时的心情,面对古老的罗浮宫、凯旋门、凡尔赛的建筑程式,他何以别出心裁地想出要在巴黎矗起这么一座“钢铁火把”呢!沉思良久,似悟出一点道理,这就是在任何艺术门类中,天赋发挥到极限的含义就是创新,没有鲜明的创新意识,即使是天才也会在陈旧的框架中枯萎,难道这不是一条可遒循的艺术规律吗?

    沿埃菲尔“工作室”向上攀登了几个台阶,到了铁塔的圆形瞭望台。不要向塔外瞭望,世界各国的地理位置和各国的国旗,都镶嵌在游人面前不同的方位上。我在东南方向,找到了中国的坐标,那是一张残缺了一块的荷叶形地图,上面插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旁边注释上写着:

    首都——北京

    距离——8400公里。

    时差——7个小时。

    我低头看看手表,此时已是巴黎之夜的23点,按北京夏令时计算,中国正该早晨7点。此时,全国的乡乡镇镇,即将开始一天的工作,潮水般的自行车该是拥向大街小巷的时候了。我在遥远的异国,向祖国默祝早安,并祝愿无数分娩的母亲诞生的无数婴儿里,有着许许多多埃菲尔式的怪才……

    1987年冬

    [巴黎说柳]

    有人说:世界上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就有华人的脚印。初听见这话时,觉得有点浪漫:再听到这么说,觉得近乎玄虚。今年仲夏,我应邀出访了欧洲3个国家,才察觉此话一不浪漫,二非自吹自擂,而是比电脑的资料显示还要精确的事实。

    西柏林的华人为数不少,维也纳的华人更多;到了巴黎街市,华人接踵擦肩,到了“中国城”,假如不看建筑、样式,只看牌匾字号,遐想为海市蜃楼“显圣”——太阳光和水分子发生了奇妙作用,把广州街道上那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流以及广州的茶楼餐馆的字号,经过折射幻化到眼前来了,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更有趣的是,留居巴黎的金石书画名家戴顽君老先生,又发展和完善了本不属于浪漫的浪漫轶闻。他操着浓重的中国北方口音对我说:岂止有人迹的地方有中国人?没有人生存的旮旮旯旯,中国人也能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打个比方,就如同能抗旱抗涝的柳树棵子,别看那树条软绵绵的,可插到哪个河旁哪个河旁绿!

    呵!好一个浪漫的比喻!

    好一口醉人的乡音!

    …………

    我本不认识前辈艺术家戴顽君,来巴黎后,友人宣扬君及其夫人敦煌女士,在给戴老先生的电话里,偶然提到有一位来自北京的中国作家,在他家里做客;可能是“北京”二字,触动了他思念故园的敏感神经,便一定要宣扬君夫妇,带我到他家里去坐坐,并说用中国北方的水饺,招待我这位远来的贵客。

    情挚意切使我心动。我想:虽和戴老素昧平生,但都是中国的五谷杂粮喂大的;我和戴老先生又都是籍贯河北,泥土之吸力强过磁场,我欣然随宣扬君夫妇,去拜会戴老。行前,搜索行囊,见还有一本我写的小说集,便携带上,以一羽轻轻的鹅毛,回谢戴老重情于万一。也算是巧合,我这本书题名为《驿路折花》,从宏观的视角来解释“驿路”二字,可以不局限于劳改时的风尘之路,拉长焦距把“驿路”二字看成是从亚洲到欧洲的遥远行程也完全适用。至于“折花”一说,不用多费笔墨,我当然希望在前辈艺术家戴顽君老先生处,折撷艺术之花果,以丰腴我这个先天文学基因欠佳,后天命运不济——劳改近20年的文学贫血症患者的肌肉和筋骨。这不是挺有深刻内涵的馈赠吗?!

    音乐门铃响过之后,开门来的是戴顽君老先生的夫人——何慕真女士。她脚步轻轻,以频频点头表示欢迎,那种含蓄而得体的迎宾仪表,使我联想到在20世纪30年代家教极严的大家闺秀。戴顽君老先生的气质和夫人何慕真毫无相同之处。敦敦实实的身体,朗朗的声音,微黑的长圆脸上,挂着一双引人注目的卧蚕眉。在我们互相握手的那一霎间,不但我的指骨感到微痛,我的眼睛也像被电火弧光烧了一下。噢!戴老还有着这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和他的年龄形成明显的反差。

    “知道你要来这蓬荜寒舍,上午我太太特意到超级市场,去买韭菜。”戴老豪爽地说,“北方人都爱吃韭菜,你也不例外吧?”

    “是的。”我连连向戴老表示了谢意。

    “客气什么?乡不亲,水亲;水不亲,人还亲哪!我是河北衡水人——就是出衡水老白干的那个衡水,你祖籍河北哪块?”

    陌生感很快在我心头消失,我告诉戴老我祖籍京东玉田。他抓抓头发,回忆地说:“是不是那块地方出大白菜?”

    他居然还能记起当地的土特产。不禁在心头升起肃然的敬意:我在欧洲土地上,已走访了近3个月,接触到许许多多“根”埋在中国黄土地里的华裔,不忘故园泥土之情的固然是绝大多数;但也不乏使用刀叉吃饭久了,而羞于谈起乡土的“洋博士”。记得,美籍华裔刘年玲(笔名木令耆)女士,曾在国内报纸上写过一篇文章,她说回国见到两大特色:一是“人”,二是“土”。人嘛,是指遍地是人;土嘛,凭车窗外望,尽是裸露着的泥土。作者虽然深深惋惜大地缺乏绿衣,但是她还是依恋故园的泥土,因为就是这些纵横阡陌的黄土地,养育了中华民族百家姓氏的祖先。难道她写的不对吗?由于昔日中国的封建、贫穷、落后,我们的祖先脸朝黄土背朝天,就靠在这片黄土地里刨食,维持生计,繁衍子孙,她的有良知的子孙,孰能忘记中国深厚大地的恩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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