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途上，我回首眺望那个印第安人的洞穴，它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它在我的视野中没了踪影。而我的目光所及，美国“流动家庭”的活动房屋，沿高山湖的曲折流向，遍布于渺无人烟的仙人掌丛林之中。那儿没有围墙，当然也没有防盗门窗，确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原始。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湖水两岸的高山丛林背后，有些地方是没有公路延伸的，那些活动房屋是怎么搬运到那儿去的呢，几经寻觅，最后才明白过来——远处一个个闪闪发光的亮点，是停泊着的直升机，他们是乘坐直升机到这儿来生活的。这种现代人中的原始部落，显然与印第安人的洞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我想我们的老祖宗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舍弃他们曾经走过的原始，而遴选在这种现代化的原始中生活。
因而我再次想到，我们背负的历史积淀中，沉甸甸的黄金确实是无价之宝。可是它很沉重，如果时刻把它背在身上，就会使我们沉浸于往日历史的晨钟暮鼓之中；更严重者会感染上畸形的梦呓症，终日躺在历史上东方帝国的辉煌中，不思进取。美国不是不想有这么一个历史金库，可是上帝没有赐给它这份礼物，就是费尽心机去找，找到的也不过只是600年前的铜砣洞穴而已。没有过多回头看的东西，更促使它两眼直视目标正前方。
然否？这是我寻找原始铜砣之行的思绪之二。而这个“之二”，正是对“之一”的自我质疑。
2001年5月
[“伊甸园”纪事]
这里原来是禁止游人涉足的一块神秘地带。它面积有几英里，从外观上看，颇有点像巴黎罗浮宫入口处的玻璃建筑。但它远比罗浮宫入口的尖塔形玻璃房要高大宽敞得多。几年前，我曾停车在这块长满仙人掌的荒原上，从远处眺望它的神秘和美丽。值此21世纪初，我再次来到这块神秘土地上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神秘外衣已荡然无存，成为任何游客都可以进入的一个玻璃宫殿。
去参观它的那天，亚利桑那州天空如洗，瓦蓝瓦蓝的天上，除去留下军用飞机吐出的一道道白烟之外，天上连一丝云影也没有。正因为天气如此之好，我们的车子从很远很远的公路上，就看见了那座宫殿的玻璃反光。自从1967年阿波罗号宇宙飞船上的飞行员登陆月球之后，美国一些生物学家，就提出建立地球上的太空生物圈实验室，目的是加速了解地球动植物在天体星球的适应程度，以便为人类提供在宇宙生存的各种数据。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美国某财团的巨富，表示愿提供上亿美元建造这个地球上的太空生物圈，立刻有许多青年生物学者，自愿到生物圈内去做封闭性的研究。经过有关部门筛了又筛，在生物圈建成后，有几位青年男女钻到了玻璃宫内，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研究工作。当然其生活的艰苦程度，是正常人难以感受到的。
几年的封闭生活过去了，生物圈里各种实验已有成果之际，太空飞行人员光临此地，经过地上与空中数据的对比，发现生物圈实验室与太空实验，还是有许多数据上的差异。在几经运算核实之后，这个辛辛苦苦建成的生物圈实验室，宣告失败。因而，当我们走进这个昨天的旧址时，外观的景物一切如初；可是其内核，已然从星球生物生存实验基地，变成了观察人类与大自然关系的实验室。
走进这座玻璃宫殿，迎面扑来滚滚热浪——因为地球上的动植物，有70%在热带雨林中生存，他们把实验的重点放在了防止地球变暖的课题之上。在这一主题的覆盖下，不仅有世界各地的花草品种，甚至把澳洲已经枯死的老龄桉树，也运到了这个玻璃宫殿内。用那株有着2200年树龄的桉树，向观众证明气候变热对动植物寿命的影响——经他们查对澳洲年度气温，凡是暴热之年，这棵桉树的年轮纹路，比气候正常年份的年轮，都要显得密集而凌乱。最后的结论则是：如果澳洲气温没有变热的话，这棵桉树还有百年的生存希望，而地球温度的突升，使它过早地枯萎死亡。依此类推，地球气候每次递升，自然界就要发生灾变：海洋会发生海啸，火山岩浆喷发，气流会形成风暴，大旱与大涝破坏人类的正常生活。这些精确而又复杂的科学数据，以及灾难发生时的现场实况，分别以图表和图片的形式，展示在几座玻璃宫殿之内。为了让人们更直观更形象地解析人类的未来，玻璃宫殿旁边有一个影像厅，它每天8小时滚动播放着地球暖化后，各种动植物的萎缩变形的状态。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们以此直观教育，启迪人们要重视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
在这座玻璃宫殿之中，最具有直观趣味的，是那微缩的小小的海洋世界。我不知道这些科学家，是如何建造起这个微观海洋世界的，因为它充其量不过有10平方米大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海底世界的各种生物都包容在内：珊瑚在海底伸展着肢体，各色的游鱼在水中游弋——包括肉眼能看到的水中浮游生物，尽在这个浓缩了的小小海洋之中。这个童话世界，不是像自然博物馆那般，仅仅只是供游人参观的，而是海洋温室效应的观察基地。科学家经常变化水温——特别是模拟海洋变暖之后，观察各种海洋生物的异化状态。据展厅工作人员讲解，这种实验非常残酷，因为伴随着水温的上升，会有许多海洋生物失去生活常态，比如珊瑚就会像醉酒一般，渐渐停止了生命。而整个地球上，海洋要占地球面积近70%，海洋生物家族是个比陆地生物种族庞大得多的群体，地球变暖对它们来说，那将意味着面临比陆地生物更大的灾难。
我深为这些科学家的敬业精神而动容。他们几乎都不修边幅，颇有爱因斯坦的生活风范。我特意到他们的小餐厅去看了他们的午餐。一杯热饮，加上一块三明治，就算是他们午餐的全部内容了。不久前，我国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中，播出了英国也建立起温室效应基地，并命名那几座刚刚落成的玻璃宫殿为“伊甸园”。顾名思义，此命名不外是爱的圣地之意。这个名字让笔者记起了2001年之初，参观美国玻璃宫殿的行程。
昔日，那些模拟太空生活的“陆地外星人”，为研究人类未来，在这里苦苦超度了几个年头——今天玻璃宫殿里的科学家，是前者精神的继续和延伸，他们埋头于拯救地球自身，在伊甸园内播种呵护人类家园的精神圣火！
2001年5月
[迪斯尼之夜]
美国迪斯尼乐园最后的压轴戏，叫作《米老鼠的梦幻世界》。压轴戏的含意就是最后一个节目，要九点才登台亮相。一天在迪士尼里游玩，我有些倦了，这是我想舍弃观看这场演出的原因之一；其二，可能因为我在劳改队时，监号里的老鼠常常害得我夜难成眠，我对老鼠有着历史性的反感；其三，前一天在好莱坞看了一场动感电影，是施瓦辛格主演的，电影为了增加直观效果，其中演到小老鼠出场时，激光的光束把老鼠的影子，投射到每个观众身上，如同老鼠在你身上奔跑，用小小爪尖在挠你的痒处那般，在场的美国人一片惊叫，我却对此十分反感。又是老鼠！又是老鼠！我真有点怕那个小东西了。可是同来乐园游览的两个孙儿，对这一节目难以割舍，便一块儿对我进行动员：“爷爷，您不能走，这节目不在电影馆放映，是激光影像投射到水帘屏幕上，就在这湖水中演出。您要是走累了，就先在湖边休息一下吧！”
是孙儿的亲情影响了我，还是水帘屏幕让我好奇，许是几种因素合而为一的缘故吧，孙儿又去玩“飞船冲浪”了，我留了下来，独自坐在一泓湖水之畔，等待看压轴戏。想不到的是，在这块现代化国土上，我体察到了中国农村的古老情愫：几十年前，我在中国农村看到过电影演出之前，许多农民要先占下位置；美国迪士尼也不例外，当我独自在湖边踯躅时，周围已然有很多美国人，抛下东西提前占下了在湖边的位置。此时此刻正是世纪末最后一个圣诞节的前夜，洛杉矶的夜晚寒气逼人，我穿着一件棉夹克，还感到寒夜难耐。可是那些美国人，好像不知严冬二字，依然是短衫短裤，俨然一副夏天的神情。紧挨我们座位的是加拿大多伦多来的一家四口，他们坐在湖边上边等边吃冷面包、喝冷饮料……我看着他们在这寒冷的冬夜，有滋有味地吃着冷食，心里直打哆嗦。很显然他们都是为看这台压轴戏，而心甘情愿来湖边受冻的。等我的儿孙归来时，此地已经是座无虚席，人挤人如同沙丁鱼罐头一般了。
电影准时开幕。美国人真能寻找刺激，电影一开始，湖底冲起近20米高的水柱，在一片大呼小叫声中，水花溅到了观众席上，坐在紧挨湖边的人，立刻成了水耗子。我的外衣和帽子在瞬间也湿了个透，顿感这是花钱找罪受。但我的两个孙儿则在湿淋淋的水雾中，开心地大笑不停。他们发现我久久无声，身高一米七九的大孙子突然对我说：
“爷爷，您一定很冷，把我的夹克披上吧！”边说边把他的棉夹克脱下来递给了我。
我心里清楚，他把夹克给我，自己身上只剩了一件贴身绒衣了，因而推让了一下。
二孙子帮着哥哥说道：“我们俩都练冬泳，坐在这儿一点儿也不冷。您就穿上吧！”
我不冷了。这里既有亲情的暖流，流淌进我心扉之故——更大程度上的原因，是水帘电影的刺激，让我忘记了这是美国的寒夜。那只童话世界中的大耳长尾的米老鼠，出现在屏幕上以后，不是孤立地将其简单地拟人化，编剧让这个小小生命，走进了各种动物梦境之中。当它走进善良动物的梦境，它变得更加善良；当它走进性恶的动物躯体之内，米老鼠则在恶魔的熏陶之下，渐渐失去了自我的纯真和安静，变成了似我非我的“四不像”。这不外在向观众展示，外在环境对内在自我的巨大杀伤力量。可是这只米老鼠，历经多少次的伤痛之后，并没有臣服于恶魔的淫威，最终还原成善良的自我。
剧情仅此而已。
对观众来说，只能从中得到“文以载道”“艺以寓情”的感知。对我真正的刺激，来自于它的高科技演出手段：水帘织成的屏幕，在灯光下已如银河垂天而落，加上水幕在风中不停地左右摇曳，本身就充满舞蹈的动感，再附加上音响的轰鸣和飞瀑四溅的水花，使观众如在旷野享受自然风光的同时，进入如诗如梦的境界。高科技真是无所不能，它居然把一池碧波，用强力水泵，从湖底喷射到天空，再用激光把影像投射到水帘幕布上，开创“水帘织梦”的美丽奇观！
《米老鼠的梦幻世界》演出结束，已近午夜时分。走到迪斯尼乐园的出口时，儿媳从乐园工作人员口中得知，全天持门票的游人共72万人次，如果再将大量持有年票以及持迪斯尼馈赠票的游客算在内，一天有近百万人次光临这个世界著名的娱乐园地。
2001年5月
[圣诞夜行]
非常凑巧，游览了好莱坞和迪士尼，适逢圣诞节的凌晨时分。因为孩子第二天下午还要上班，只好从洛杉矶开车一路疾行，穿越加州南部地区，连夜向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飞驰。
平日喧闹的高速公路，在这圣诞之夜出奇的安静，隔着车窗向外望，天地间一片银白——那是月亮洒下的清冷的光。大概人们都在家里过圣诞的缘故，这个汽车轮子驮着的两亿七千多万人口的美国，此时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高速公路上难以看到夜行的汽车。昔日，我从这条路上走过几次，即使是在夜里行车，在这条美国西部的交通大动脉上，汽车也如百舸争流那般，一辆辆汽车的尾灯灯光，织成一条条纷乱的红色丝带，就像现代派画家涂鸦在画布上的变形线条，龙飞凤舞般流动在这条公路上。
使我最最难以忘怀的，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在这条公路上，我曾目睹了一场只有在美国才能看到的时代闹剧：因杀妻案悬而未决的橄榄球明星辛普森，在候审期间私自离开洛杉矶，顺着这条公路驾车一路南行。几十辆响着警笛的警车，浩浩荡荡地尾随其后，占据了整个公路的车道，追逐着这位球星的汽车。当天，公路上一切车辆都被勒令停驶，龟缩到公路边缘的停车线内并不能走出，所以当天的行者，只能隔着车窗玻璃，目睹这场公路跟踪追击。以那天的火爆场景，对比冬天的圣诞之夜，犹如在同一条公路上演绎着两个世界的故事。此时此刻，这里不仅没有了刺耳的警笛声，就连公路两旁的灯光，似都失去了往日的鲜亮，像与我们一路同行的月光一样，在喧嚣的美国，这简直是难得一见的静物世界的童话。间或，迎面有一辆长长的运货大巴驶过来，出现两束长长的光柱，当大巴风驰而过后，高速公路上，又恢复了一片死寂，车窗外剩下的唯一风景，是洁白如水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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