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将历史追溯得太远,我们就从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的生产队说起。那时的麦收时节就是农民(当时称为社员)的“鬼门关”,累不死也得脱层皮。麦收以“磙场院”为开端,“磙场院”就是将场院泼上水滋润透后,再撒之少而匀的细沙或草木灰等,最后用石砘碾平压实——这便是“打麦场”。接着就要开始拔麦子了,一个生产队几百亩麦子——家乡地处平原,麦地都能浇上水,因而麦子长得便密实粗壮,产量自然也高——全部要靠一双双手连根拔起,那种艰辛与劳累,没有经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拔麦子一般早晨三点多钟进地,黑压压的男男女女便一头扎进麦垅里,借着微明的晨曦,趁着太阳未露脸时的凉快,个个弯下腰狠命地拔起来,不只是因为队长的吆喝催促,也不是因为所谓的一集体主义精神”,而是为了养家糊口的“工分”,谁拔得麦垅多,工分自然就挣得多,因此人人顾不得说话——其实是累得懒以说话,偌大的麦田里只有用脚踢打麦根泥土发出的“唰唰”声响。待到天明回头二看,二片一片的麦子躺倒在地上,再往前看时,拔得快的人已经到了地头,或是又进入二个新麦城开始往回拔,而拔得慢的人,还在原来的麦垅里艰难地朝前“蠕动”。
拔倒的麦子还有打成捆二道工序,十来捆麦子聚起来“站”在地上,二来是为了继续晒干而增加“千粒重”,俗称“困一困”,一来是为了防止天下雨而不至于麦穗发霉长芽。就这样,一个早晨下来,人人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汗自不必说,很多人的手掌还磨起了水泡,两只胳膊也被尖利的麦芒扎得又痒又疼,上了岁数或体弱的人累得全身酸疼不说,甚至都直不起腰来,当一头躺在拔倒的麦子堆里时,真恨不得从此躺着再也不起来——然而不起来是不行的,这才是麦收刚刚拉开的“序幕”,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熟了的麦子等着去拔,还有数也数不清的一应农活等着去干呢。大清早拔麦子,相对还是比较凉快的,而头晌和下晌拔麦子,则要头顶骄阳,脚踩热土,那种滋味简直就是“泡”在了蒸笼里,热、累、渴,就像三条恶魔一般无情地噬咬着每一个农人的身心,渴了尚好解决,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咕咚咕咚”地灌上一肚子即可,但热和累呢?这是任何人都毫无办法解决和替代的,只有咬紧牙关死挨硬撑。终于熬到天黑透时收工回到家,手忙脚乱做了饭急急火火地吃罢,又得拖着快要散了架的身子到场院上去打夜班。
多数时候,麦收时节的诸多农活是“交叉”进行的。一块地的麦子拔倒后,就小车推、大车拉分秒必争地往场院上搬运,搬运到场院上还要用铡刀一捆一捆地将麦子拦腰铡断,这才能轮到下一道工序——脱粒。只要脱粒机“轰轰隆隆”一响,场院上立时尘土飞扬,人们就像陀螺一般忙碌开来,往机器里输送麦子的,盛麦粒的,抬麦穰的,扬场的......人人手中都有一份活,一环扣一环,别说想偷懒,就是连片刻的喘息时间也没有,不大工夫,人人都成了“泥猴”,连嗓子眼和鼻孔里也呛满了尘土——而给麦子脱粒大多安排在夜里,这是因为要腾出白天的时间抢播抢种。夜里脱麦粒,人人打怵,但谁也逃避不了,白天累了二天,晚上还要忙活到半宿,甚至通宵达旦,就是铁打的身板也承受不住啊,所以很多时候,人们就盼着脱粒机出“毛病”,脱粒机一旦出了“毛病”,哪怕只有十分八分钟,除了机手修理机器以外,人们轰而散,随便找个地场就地一躺,顿时便鼾声如雷。等到脱粒机修好,队长就四下吼着嗓子粗野地吆喝,睡意正浓的人们只好无奈地揉着眼打着哈欠软软地爬起来,于是,场院上又是机声隆隆,又是人影忙乱。如此这般,这种又忙又累的日子,总要经过漫长的半月二十天。期间,既要披星带月地抢播抢种,还要见缝插针地给春播的秋苗锄草打药,至于雷雨天“抢场”、晴天“晒场”以及缴公粮、人库等等活计,也折腾得农人时刻不得清闲。而整个麦收期间,农人们天天夜夜抻断腰筋地劳作,却难能一天三顿吃上白面饽饽,尽管饭食要比平日好一些,也无非就是少吃了几顿玉米“片片”(玉米饼子的俗称)而已,更不用提鱼和肉了,即使有了肉和鱼,也没有时间做啊,因此一个麦收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疲惫憔悴得“走”了“形”(变了模样),正所谓“日子好过,麦收难过”!
不得不提的还有分“麦根子”——分麦根子一般都在大晌午头,人们忙累了一个上午,正是又饥又困又乏而且又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队里安排这个时候分麦根子也是一种无奈,因为别的时间分是要耽误农活的,所以只能从人们收工后的空隙里挤时间,况且堆积的麦根子不及时地分掉,场院里的活计是难以施展手脚的。而对于农户来说,麦根子是一年当中最主要的烧草,更何况在那个麦子“金贵”的岁月里,人们还盼着从麦根子里捡拾出十斤八斤麦子呢。于是,家家户户齐出动,人抬肩背小车推,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人人灰尘满面,个个汗流浃背,家里人手多的还好办,而缺少整壮劳力的人家,只得忍饥挨热,吃力地搬了一趟又一趟,简直累得“孩子哭,老婆叫”,真恨不得找棵歪脖子树将自己“吊”了去!
七十年代后期至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家乡收麦子便开始了镰割和手拔并重的局面,拖拉机也逐步加人了搬运麦子的行到,尽管农人们仍然照样打夜班脱麦粒,依旧忙忙碌碌,但麦收时节的劳动强度几乎减少了一半。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的几年内,收麦子逐步由镰割过度到以小型收割机收割为主,搬运也由小推车、马车转向了“小兔子”(小型拖拉机的俗称)和农用汽车,割到了的麦子省略了“打捆”工序而直接装车,运到场院上也不用锢刀铡了,脱粒时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轮流进行。因了一家一户的“单干”,场院上除了机声隆隆外,再也不是“人头攒动”了,但从此却多了二些陌生的面孔——那是被请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二般家庭的麦子脱粒,一两个钟头即可结束,因此完全没有了生产队时期天天夜夜“连轴转”的忙累与困乏,况且麦子脱粒之后,剩下的晒场、垛麦穰以及秋庄稼的管理等等,三天二日也就麻麻利利地拾掇完了,整个麦收相对于生产队时期而言,便显得十分的轻松而自在了。
进人九十年代以后,家乡的麦收便陆续开始使用联合收割机了。临近麦熟时节,也不用“磙场院”了,人们该上班的继续上班,学生们该上课时就上课(学校取消了麦假),整个麦收的准备工作似乎只有备足盛麦粒的编织袋子就行了。轮到哪一片地要收割时,乡亲们就开着各种农用车来到自家的地头上,悠闲地说说笑笑,抽枝烟的工夫,自家“一亩三分地”的麦子便“流”进了编织袋子,然后美滋滋地装车运回家——谁家都有水泥平房和院子,将麦粒摊开任由太阳晒就行了。至于撂在地里的麦穰,愿意搬回家作烧草的就去拾掇一下,不想搬回家的就留在地里,经雨水浸沤,便成了秋庄稼的肥料——瞧,现在的麦收,竟是如此的简单!
二十多年的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但家乡的麦收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不能不令人欣慰——我真的为家乡父老兄弟脱离了麦收的“苦海”而高兴,也打心眼里为乡亲们的不断富足而默默祝福——家乡麦收的变迁,大约就是中国农村进步和发展的一个缩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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