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开元初年李季兰降临人间,她生得玲珑妩媚,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江南的清丽景色造就了她轻灵的性格。自幼就喜读诗书,吟诗作对很有天赋。在她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看到后院的蔷薇花开,便轻声吟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恰好她的父亲从旁经过,听闻女儿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诗才,十分惊诧。
而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女儿诗歌中的立意十分颓唐,所谓架者,便是嫁。不过才六岁而已,便已思嫁。父亲觉得李季兰年纪虽小,却性情不宁,怕她将来惹出什么乱子,便和李季兰的母亲商量了一下,在李季兰十一岁的时候,将其送入了剡中的玉真观做女道士。
本想青灯古卷、幽静无欲求的生活,能够将李季兰的心性收起来,让她安于女儿本分,可没想到,有些事情似乎是上天注定。在李季兰六岁那年,她早已“一语成谶”。
在道观的日子过得还算清静,每日弹琴、作诗倒也自在,一晃就是五年。在无人打扰中,李季兰就像盛开的蔷薇花一样,出脱得摇曳多姿,亭亭玉立。史载:“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
李季兰虽自幼独居山上的清幽之处,但二八佳龄正是女儿家怀春的年纪,她自然也免不了对道观之外的世界充满好奇,对于人间情爱满怀向往。
朝云暮雨两相随,去雁来人有归期。
玉枕只知常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情,俯盼流波欲寄词。
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感兴》
春花渐凋,时光如流,芳心寂寞,李季兰这样的女子,如何甘心让自己的芳华随着这山谷日复一日地凋零。情感上的真空,像一股巨大的压力,李季兰无时无刻不在想逃离道观,呼吸自由新鲜的空气。
她父亲担心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一日,趁观主午睡之际,李季兰偷偷溜出道观,来到剡溪中荡舟漫游,看到那涟漪阵阵荡开,李季兰的内心充满了喜悦。恰逢此时,隐居剡溪的名士朱放路过此地,他看到李季兰荡舟河中,便请求同游,季兰大方地同意了。
朱放眉清目秀,一派隐逸风流,季兰眉眼如画,犹如画中仙子,二人在这秀丽的山水之间,谈古论今,唱和联诗,好不惬意。爱情的种子就此种下。之后,朱放便常常去道观与李季兰相会,二人品茗谈心,抚琴作诗,度过了一段安逸幸福的日子。
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种幸运,因为离幸福很近;但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却是不幸,因为与幸福渐行渐远。不久,朱放奉召前往异地为官,因忙于官场事务,便无暇看望昔日情人。李季兰只能寄情于诗,聊以慰藉。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寄朱放》
李季兰与朱放相遇不过一秒,相恋不过一时,相忘却要一生。“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人世间多少痴儿怨女的情爱大抵如此。李季兰正是用这份少女的豆蔻情怀,打开了沉闷道观外繁花似锦的世界,也印证了父亲送她入观时的担忧:“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夫人。”
等待的日子看不到尽头,一个女人,如果耗费大半生光阴只为等待良人归来,虚度青春,那顶多算个满脸愁容贞洁烈女,称不上奇女子。“聪黠非常”的李季兰,怎会去做这样的蠢事。所以,当陆羽出现的时候,李季兰迅速地抓住了这一丝“生机”。
陆羽的出现及时地填补了朱放离去的空白。终生以品茶为乐的陆羽有着“茶神”之称,他听闻李季兰风雅超绝,遂专程前往道观来访。生性潇洒的陆羽很快令李季兰放下了对朱放的相思之情,几次交往后,二人陷入热恋。
陆羽陪伴李季兰度过了一段安定恬淡的岁月,他用温柔细腻的情感填补了李季兰初恋的落寞。一次,李季兰染重病,陆羽闻讯后,急急赶去照料,日夜相伴,其柔情蜜意,可见一斑。李季兰感怀于心,特赋诗一首以表谢意,其诗云: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湖上卧病喜陆羽至》
乍看这是一首极为普通的答谢诗,但赠给对自己呵护有加,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密友未免太过疏离。一个“客”字,尽含百般无奈。她与陆羽虽情谊相系,但碍于特殊身份,不可能谈婚论嫁,厮守终身。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可以由浅及深,也可以从深入浅。
但人一辈子至少要有一次这样的情感,浓时能相濡以沫,淡时仍可相敬如宾,不离不弃。若能得此情意,不管是友情、爱情,还是亲情,便是此生的幸运了。
爱之于季兰,并不是补给身体的养料,也不是满足精神的需要。它更像是对人生的追求,对梦想的渴望。不然她怎会潇洒地敢爱敢恨,不断地寻寻觅觅。
出现在李季兰生命里的最后一个男子,便是皎然。他是陆羽的朋友,也是一位出家的僧人。他与季兰没有太多轰轰烈烈的故事,也没有太多纠缠不清的复杂情感。故事的情节就像简单平直的马路:李季兰主动追求皎然,皎然果断拒绝。
皎然心境澄澈,真的是止水无波,淡定到不起一丝涟漪,不生一缕尘缘。或许季兰正是因为无法按捺自己心中不断涌动的情意,所以才会为皎然的闲适与安然怦然心动吧。所以才会有人说,爱就是一种“缺少”,完美的爱情就是让人们互为补充、彼此填满。
在往后的年岁里,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容颜多么沧桑,也许,这份皎洁如月的情意都将时时照耀季兰的心坎,令她清辉满怀,永怀暗香。
那一场场似是而非的爱情
是女人都会对向往美好的爱情,她身在欢场,见惯了逢场作戏男人的嘴脸,可是对爱情也一样有希望和幻想。她就是薛涛。时值豆蔻年华,她对爱情的渴望溢满心胸,就连入眼帘的花草禽兽也都是双双对对的了。《鸳鸯草》、《池上双凫》足可证明。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鸳鸯草》
“绿英”乃绿色花苞之意。汉代蔡邕《胡栗赋》中有:“因本心以诞节兮,凝育蘖之绿英。”唐朝白居易《烹葵》诗亦有:“红粒香复软,绿英滑且肥。”
“香砌”即是花坛、香阶,一说是庭院中用砖石砌成的花池子,可以养花种竹,又称庭砌。
宋孙光宪《菩萨蛮》词中曰“月华如水笼香砌,金环碎撼门初闭。”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中:“乖崖张公咏《席上赠官妓小英歌》曰:‘舞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有时歌罢下香砌,几人魂魄遥相惊。’”
宋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词中也有:“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
再来看那鸳鸯草,鸳鸯草便是忍冬,又名金银花,可入药也可以做茶饮。一蒂二花,一黄一白。如金似银,做对对鸳鸯状,成双成对,形影不离,故有鸳鸯藤,鸳鸯草,二宝花,双花之称。
草长莺飞的时节,清新翠绿的鸳鸯草蓬勃地开满了整个花坛,清香的气味弥散开来,芬芳满园。草叶间有蕊儿相对而生,成双成对。这相依相偎的花儿多像一对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恋人,真是不枉了鸳鸯草之名啊!
相生相对,情意绵绵的鸳鸯草,在风中共舞,在雨中共浴,在温暖阳光里手拉着手儿相视而笑。
只是草儿啊,你们只管顾着眼前欢娱,却不知春天已到了晚景,秋天已悄悄降临。
其实,幸福中的它们只要享受这美好的春天、美好的景色就好了,哪里管明天会不会有秋风呢?
薛涛羡慕那鸳鸯草都能成双成对,更衬托出她内心的孤独,对爱情伴侣的渴望由此可见。身边纵有络绎不绝的男人与钦慕者,可是知心知意、可以与她心灵相通的人却不见踪影。
知音难寻,繁华过后是独自一人空对明月春花的落寞。我想,这便是欢场女子的寂寞吧。
这首诗乍看,还以为只是一首缠绵的爱情小诗。然而细品才知不尽然,似乎简单的意境里却流露出她别样的心思。
薛涛用超脱慧明的双眼看待这个世间,看这世间的繁华锦盛、车水马龙。
幕府中出入时日渐久,她非但没有沉溺于此,却反倒将这官场浮沉、富贵荣华越发看得深入。
再大的功名、再昌盛的繁华,终究是不长久的,是建立于名利争斗间岌岌可危的一个虚设。
因此,在这首诗间,似乎隐隐地露出暗喻之意:只顾着在春风中欢娱的草儿啊,别忘了秋天会悄悄降临。
或许,她借由鸳鸯草的春风得意、只顾眼前的缠绵欢乐暗诫那些浑浑噩噩,只图眼前声色享受的人,要好好思虑前程了。所谓“防患于未然”,若是不趁早做好应对即将到来的“秋风”的防备,这些娱乐的日子也终将不会长久了,现在居安思危以免到时乐极生悲。
在这里便可见得她过人的远识。她虽然身份低下,但却站在比任何一个高官都高的位子上看待这世间浮华及无常悲喜。
因为她曾经那样感同身受地经历过。
由于父亲的去世,自己从大家闺秀流落红尘成为一名诗伎。
当初那个天真烂漫、在父亲的怀抱里学诗作画的幸福少女,哪会知道她会有这后来的变故呢?当初对未来的无知和无所防备,不正和现在这些草儿一样吗?
如此看来,那场刻骨铭心的劫难,早就渗入了薛涛的血液中,并且贯穿一生,成为她终生的阴影与警诫。
池上双凫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如果说鸳鸯草是无心的成双入对,那么这双野凫便是主动出双入对的生灵。
这一双痴情野鸭,双双栖息于绿波荡漾的池水上,悠闲地依偎相伴。早晨一起飞去林间觅食,晚间又一起飞回巢穴,如此双宿双飞,真是令人艳羡。
这两只恩爱野鸭于田间莲叶下,一定也是这般同心合力养育幼小子女的了。
如此同心同德,更是让人恨不能化身为其一,觅一同心者,与之相携相老啊。
连草木、飞禽都是成双成对的,可是人呢?却是形单影只,独来独往。
她是多么羡慕那亲密无间的一家三口啊!
两人共同孕育出爱情的结晶,同心同德,共同去守护喂养后代。那母鸭是多么幸福,再大的风雨也有双翅膀为它们遮挡着,在莲叶间悠然自在的生活。
这首诗属于薛涛景物诗中着笔较为清新的一首,婉转旖旎,生动可人。
诗中借用对双栖双飞的野鸭儿的艳羡,表达了她自己渴望被人珍惜并与之同老的强烈心愿。看着那一对对依伴如同鸳鸯般恩爱缠绵的野鸭,她不禁联想起自己现在形单影只的境况,使孤清之感无形中又深了一层。
字里行间中还透露了她对于爱情的态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即使要餐风饮露,日夜劳作,她也愿意同出同归。只要这般平淡地度日,又或者可以为丈夫生下一儿半女,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一定能建立起一个幸福甜蜜的家庭。
只是,这种极其平实的生活对她来说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彼时仍委身于欢场之中的薛涛,想必经常从阁楼上或者街道间见到那些天天提着菜篮子来回忙碌的妇人们。
她不叹息那些妇人们的眉间眼角因为生活的操劳以及岁月的腐蚀所留下的痕迹,反而无比羡慕这样让人心生温暖的寻常生活。
那才是这人世间最真实最安详的实质,那才叫生活。
往来于觥筹交错,浮沉于虚名浮华中,活着如同在一场场色彩浮艳、内容空洞的梦里穿梭,醒来后仍旧一无所有,两手空空。这般不真实,如踩棉絮,仿佛在一个不经意间便会失足落下万丈深渊,不得救赎。
这样不安定地活着,它不是生活,只是生存啊。卑微而无奈,勉强而艰难,违于心意却不得不进行的生存。
她是多么想要像那街上楼下,万千世俗平庸的妇人般,过上同样世俗平庸但却甜蜜幸福的生活啊。
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男子,她不是没有对他们有过期望的,如韦皋,如元稹,如段文昌,如……或许,她曾经都设想过能够成为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偎其身畔的幸福妇人。
但是韦皋的绝然让她失望,元稹的负心让她心寒,而到了段文昌那里,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对于幸福的幻想与勇气。
所以,她注定得不到。无法如平常女子那般享受细碎温暖,亦不能够感受平俗。只因为她是薛涛,她是薛洪度。
是上天用这些幸福平淡换取到的,一个清烈而孤独的传奇女子。
她的婚姻是高也不成,低亦不就。
她虽受众人赞扬追捧但毕竟是欢场女子,迎来送往的,都是当时的封建社会有地位有功名身份的人,若想娶她为妻谈何容易?薛涛生性高傲,又一直是众星捧月般,一般的凡夫俗子她又哪里肯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的爱情观念注定了一生的孤独。
因为在旧时的社会里,谁家没有三妻四妾?男人,尤其是薛涛身边有地位有功名的男人更是了,并且她的才情让她自视甚高,断然不肯屈就于一个不懂她的凡夫俗子,淹没于市井俗流。
特殊的生活道路,使薛涛成为封建女性中对自由爱情有深度理解的悟者。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使自己最大程度地不受委屈,宁可孤独一生也不肯陷身泥沼之中。
青春妙龄之时,她就吟诗羡慕“双栖绿池上”、“同心莲间”、只有两人双宿双飞的平等、忠贞的爱情,而鄙视“春风摇荡惹人衣,一向南飞又北飞”的“柳絮”,筑成了自己的独立的爱情观念:“露涤清音远,风吹故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咏蝉》)
“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从这句诗中似乎可以看到她独立的人格渴望:我们可以心心相通,互相唱和,但各有各的空间互不干涉。
在现代社会来说这种对爱情的独立意识也是极其难得的,正是她与众多文人墨客诗作间的往来唱和,却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的写照。
这种难能可贵的独立让薛涛的命运与结局同历史上众多才女比较来说,算是不错了。试追溯历史的长河中,有哪位青史留名的女才子可以善始善终?
所以从另一个层面讲,纵使薛涛孤独一生,却好在人格独立,衣食无忧,才华没有被埋没,一直过着优雅的生活。赏风、赏月、赏花、写诗、作画、制薛涛笺、与文人墨客唱和调情,经历一场场似是而非的爱情,直到终老。这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一见倾心的爱情
世间爱情的结局也许千差万别,但所有爱情的开篇都同样美丽,一切的浪漫都源于初见时的惊喜。有人说,爱情是种化学物质,当两个人凝望对方的眼睛长达三秒后,空气里的分子结构就会发生改变,爱情也由此诞生。这一说法并没有什么确实的科学考证,但爱情故事的甜美却令这一理论神采飞扬。爱情和人生四季一样,也需要经历悲欢离合的基调,品味苦辣酸甜的段落,而在这爱情的四季中,如果把热恋比喻为躁动的盛夏,那么人生的初次相逢就犹如早春的桃花,鲜艳却带着柔媚、矜持与羞涩。
在那年清明节的午后,刚刚名落孙山的崔护独自出城踏青。长安南郊的春天草木繁盛,艳阳高照,桃花朵朵。一望无边的春天里弥漫着融融的暖意。随意漫步中,崔护忽觉口渴,恰好行至一户农家门外,便轻叩柴扉,讨一杯水喝。门里传来姑娘轻柔的询问,“谁啊?”崔护说:“我是崔护,路过此处想讨杯水喝。”农庄的大门徐徐地拉开,两颗年轻的心便在明媚的春光中浪漫地邂逅了。
姑娘温柔地端了一碗水送给崔护,自己悄然地倚在了桃树边。崔护见姑娘美若桃花,不免怦然心动。可是,即便大唐再开放、宽容,但生活在“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封建时代,男女之间的禁忌还是颇多的。所以,从头到尾,姑娘其实只说了一句话“谁啊”。
第二年的清明,崔护又去了南郊踏青。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去寻找那曾经令他刻骨铭心的笑容。后世记载,说他看到门上一把铁锁,怅然若失地写下了这样的诗行: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诗的大意很简单,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这扇门前喝水,看到青春的姑娘和盛开的桃花交相辉映。今年的这个时候,故地重游,发现姑娘已不知所踪,只有满树的桃花,依然快乐地笑傲春风。崔护的诗写完了,但崔护的故事却没有结束。唐代人用自己特有的浪漫情怀,为这首诗编排了续集。
唐代孟棨的笔记小说《本事诗》中,记载了崔护的这一段情。崔护题完诗后,依然有许多放不下的心事,到底惦念着,几天后又返回南庄。结果,在门口碰到一位白发老者,老者一听崔护自报家门,便气急败坏地让崔护抵命。
原来,上年自崔护走后,桃花姑娘便开始郁郁不乐。前几天,刚好和父亲出门,结果回来看到这首诗写在墙上,便生病了,不吃饭不睡觉,没几天就把自己折腾死了。崔护听后,深深地感动了,他跑进屋里,扑倒在姑娘的床前,不断地朝姑娘呼唤:“崔护来了。”这感天动地的痛哭,竟真的令姑娘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与崔护有情人终成眷属。
后世《牡丹亭》里也曾写到杜丽娘因爱起死回生,用汤显祖的话来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当然,没有人能证明崔护的爱情是否真的存在续集,但“人面桃花”的明媚和“物是人非”的落寞,却吟诵出人们对平常生活的感喟。尤其是那初见时的倾心,满树盛开的桃花犹如一朵朵怒放的心花,令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在封建社会,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年轻人根本接触不到其他的异性,所以一见钟情对于他们来说,显得尤为珍贵。宝玉和黛玉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心里也都不由得一惊,觉得对方十分“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正是目光中惊心动魄的那次相撞,足以断定是否此生可以相知相许。这三秒钟深情的凝望,倾注了对人生幸福的所有期盼与锁定。“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在两情相悦的瞬间,所有年轻的爱情都源于最初的心动。
当然,也有许多爱情,在最初的相见中就摒除了羞涩和矜持,而代之以坦率和真诚。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崔颢《长干曲》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在这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年轻的女子撞见了自己的意中人,爽朗地询问起小伙子:“你的家住在哪里啊?”还未等人家回答,便着急地自报家门:“我家住在横塘,你把船靠在岸边,咱们聊聊天,说不定还是老乡呢。”其淳朴的性情、直白的语言将年轻姑娘的潇洒、活泼和无拘无束生动地映现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与桃花姑娘的妩媚相比,倒也别有一番质朴和爽朗。
同样是初次相遇,有的姑娘只能无奈地看着爱情的离开,静待明年春天可以迎来新的惊喜,而有的姑娘却敢于直抒胸臆,大胆奔放地说出内心的表白。一静一动,相辅相成,为唐诗里一见倾心的爱情留下了迥异的韵味和风采。爱情,犹如姹紫嫣红的百花园,唯有各自盛开,才能为春天带来五颜六色的新奇和精彩。桃花的妩媚、妖娆与风姿绰约,正是唐朝女子的象征。年轻的心在春风中笑靥如花,轻风过处,花枝乱颤,心动神驰……也正因如此,人们喜欢用桃花运代指爱情的降临。
《长干曲》的第二首,小伙子也憨厚地回答了姑娘的提问: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虽然我们同是长干人,可原来却并不认识。诗人崔颢并没有告诉人们这故事的结局。但是,能有如此浪漫的开篇,想来也应该是美丽的结局。不管最后能否经得住时间的大浪淘沙,每一段爱情的开始都艳若桃花,青春也在生活和生命的春天里绽放了无限的光华。
作家沈从文曾这样描绘自己与张兆和的爱情,“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实际上,在最好的岁月里,遇到心爱的人,能够相守固然是一生的幸福,但只要彼此拥有过动人也撩人的心跳,一切就已经足够。
席慕容说她愿意化成一棵开花的树,长在爱情必经的路旁。于是,那些正当年华的人,每当走过一树树的桃花,都深深地记得,要认真收获人生美艳的刹那!所谓“曾经拥有”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而这,也正是崔护的故事留给后人的浪漫启示。
柔而不弱,且能克刚
女人的世界,是一扇一扇闭合的窗,是一层一层抽丝的茧。倘若有人悄然打开那扇扇窗,拨开那层层茧,他会讶异于窗外尽是莺歌燕舞姹紫嫣红,而茧里尽是明珠琥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一生最华美的年岁中,有多少女人可以像杜秋娘这般以芊芊玉手尽折花叶,以鸿鹄之志尽显风采,不甘落寞,不甘沉寂,沿途享受生命中最绝艳的风景,沿路寻找生命中最精彩的过客。文人多以凄凉孤清的笔调来写女人和她们的故事。因为他们笔下的女人,要么红颜薄命,要么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结局多半是不喜庆的。但若写杜秋娘这么个斗志昂扬、意气风发的女人,必定是眉飞色舞的。
如果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场景,妩媚俏丽的杜秋娘为年过半百的镇江节度使李锜表演取乐。为从美艳绝伦、长袖善舞的歌伎中脱颖而出,杜秋娘暗自思量,自写自谱“金缕衣”,婉转唱出,惊艳四座。论诗才,杜秋娘的诗偶有新意,算不了奇和绝,也并非美和艳。但论心机,她绝对称得上“高人”。她的心机之高明,并不在于老谋深算或是未雨绸缪,而是善于洞窥人心,提点人性。
“劝君莫惜”,“劝君须惜”——是是非非,对对错错;“金缕衣”,“少年时”——彼时此时,物欲与精神;“有花”,“无花”——喜和忧,福和祸;“直须折”,“空折枝”——果断勇敢,遗憾悔恨。这些显而易见,无处不在的强烈对比不仅令李锜恍然大悟,也点醒了这世上大多数人:
得到的未必值得珍惜,得不到的才最值得拥有。后两句诗则颇有几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待金樽空对月”的意味,不仅暗指人生要及时行乐,还上升到了生命的深度与广度。
虽然这首《金缕衣》是杜秋娘的创作高峰,是她命途变更的契机,但因其目的性和功利性过重,削弱了诗本身的风骨与玩味。而为唐宪宗即兴而作的那首诗,把她不落俗套的诗才,竞争向上的志向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
秋风瑟瑟拂罗衣,长忆江南水暖时。
花谢花开缘底事?新梅重绽最高枝。
江南水暖时,杜秋娘还是依偎在李锜怀里千娇百媚的小妾。秋风瑟瑟时,她就沦落为乱臣贼子的戴罪家属。若单看前两句,悲悯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可“花谢花开缘底事”,何必感怀于匆匆而逝的凋零飘落呢,待到新梅纷繁时,便可重立高枝,重绽芬芳。宪宗李纯本就对能歌善舞的杜秋娘仰慕已久,当听到这首依照《金缕衣》原韵所赋,却更显风流的诗作时,龙心大悦,甘拜在这个女人的石榴裙下。
杜秋娘用心机推倒了青楼女子这堵墙,用才情推倒了卑微小妾这堵墙,而后的深闺妃嫔这堵墙,她也用智慧一并推倒。她并没有因成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秋妃而有恃无恐,也没有因唐宪宗一句“我有一仲阳足矣”而高枕无忧,她以“臣而非妾”的姿态处处扶持宪宗,让他安心执政,比起杨玉环与唐玄宗的骄奢淫逸,他们之间的感情更为大气。这是理智与情感的结合,小我与大我的平衡。
红颜薄命实堪悲,况是秋风瑟瑟时。
深夜孤灯怀往事,一腔心事付阿谁?
又是“秋风瑟瑟时”,但这时的杜秋娘年华已逝,容颜已老,再也没有“花开堪折直须折”的笃定自若,也没有了“新梅重绽最高枝”的超然洒脱。毕竟,一个女人独自在变幻莫测的宫闱中摸爬滚打,二十年间走马观灯似的送走四位皇帝,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在她把生命中最闪耀的资本耗尽后,也只能“深夜孤灯怀往事”,把一腔心事交付给才子杜牧了。
看到当年裙裾飘飘的绝色美女变成白发苍苍的孤苦老妪,杜牧感慨良多,赋赠一首《杜秋娘诗并序》以表哀切。在这首长达五百多言的古诗里,杜牧复原了一个江南女子跌宕起伏却又绚如繁花的一生,定位了一个女性诗人应有的历史坐标。“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当杜牧剥开杜秋娘层层蚕丝包裹的心茧,才发现里面晶莹通透,丝毫没有沾染尘世的污垢。可除了杜牧,又有谁知呢?而在才子与佳人间除了因缘际会,还可以像杜牧和秋娘这般惺惺相惜,成为心灵契合的知己,实属一段佳话。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如果这场令杜秋娘如痴如醉的美梦从此不会再醒来多好;如果在历尽沧桑后她仍是那个不屈于命运的掌舵者多好;如果她永远不懂得“红颜薄命实堪悲”多好……多年后重踏故土,她是否还会悠悠哼起那首改变了她一生,也陪伴了她一生的《金缕衣》?她是否依然不曾后悔当初飞蛾扑火般的执着?
美丽如秋娘,在于她历经世事后生命之感仍存于世人心中,摇曳的岁月在杜秋娘的笔下显得易逝而珍贵,花落无情在秋娘眼中更是要执着于生命的理由。
女人如水,水能涤荡万千尘埃,亦有崩云裂石之壮。柔而不弱,且能克刚,或许,这正是杜秋娘这般女子所具有的力量。
情书的意义
韩国电影《假如爱有天意》里曾经有一组非常优美的镜头:在一个灿烂的午后,女主人公因收拾旧物,发现了父母生前珍藏的盒子。她怀着好奇心打开,竟然是父母年轻时满满的一箱情书。风从窗口吹来,情书像纸片一样四散飞去,随之弥散在女儿生活中的就是醉人的爱情。因着这些情书的指引,她洞悉了父母的故事,也体会着当年的况味,因缘巧合还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在这部电影中,情书成了两代人精神交流的寄托,当然也是爱情的信物。其实,世界上任何角落里的情书,因情而生,都是爱的佐证。只是有时候,因为爱的初浅与深沉、矜持与放纵、炙热与冷艳,令情书显示出迥然的差异。
卡夫卡的情书、里尔克的《三诗人书简》等堪称世界情书史上的典范,而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从文家书》,王小波与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也是中国现代情书史上的佳作。可能是职业的原因,这些作家的情书,读来不但有时代特色,也有很强的个人风格,落笔虽从容洒脱,但同样可以读出字里行间的真情。所以,着名学者李辉曾这样评价情书:
“虽然是私人间的交流,但它都流露一个‘情’字,有了情就有了文学性。”
而中国古代的情书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一是柳永、秦少游等风流才子,在寻欢作乐后写给青楼歌伎们的宋词,风花雪月逢场作戏。另一种便是唐代着名诗人们写给妻子的情书,这其中最着名的当数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夜雨寄北》
关于这首诗的争论始终没有平息,有人说这是写给朋友的信,因为李商隐的妻子在他写作此诗的时候已经去世了。也有人说这首诗是写给妻子的,在《万首唐人绝句》中题为《夜雨寄内》,而“内”在古代自然是内人、妻子的代称。放下这些纷乱的争论,只看这首诗的内容,的确像是写给妻子的。
“你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也说不清楚。我这里巴山的夜雨已经涨满了秋池,我的愁绪和巴山夜雨一样,淅淅沥沥,凝结着我思家想你的愁绪。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家呢?和你一起剪烛西窗,到那个时候再和你共话这巴山夜雨的故事。”短短的四句诗,第一句回答了妻子的追问,第二句写出了雨夜的景致,第三句表达了自己的期待,最后一句暗示了如今的孤单。
四句话,简而有序,层层铺垫,写出了羁旅的孤单与苦闷,也勾画了未来重逢时的蓝图,甚至把连绵细雨也写进笔底波澜,堪称最为简短而又全面的情书。一波三折,含蓄深婉地表达了与妻子隔山望水的深情。
如果仔细研究中国古代的情书,会发现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特征:回忆共同岁月。外国的情书多是一种想象,借以描摹主人公内心的跳动。比如诗人茨维塔耶娃写给里尔克的情书,“读完这封信后,你所抚摸的第一只狗,那就是我。请你留意她的眼神。”这样的句子写得生动有趣,一个活泼女子的形象立刻映入眼帘。
中国的情书大都不是勾勒妻子的状貌或心理,而是对同甘共苦岁月的某种追忆和珍惜。
白发方兴叹,青娥亦伴愁。
寒衣补灯下,小女戏床头。
暗澹屏帏故,凄凉枕席秋。
贫中有等级,犹胜嫁黔娄。
——白居易《赠内子》
“白发苍苍的我刚刚叹息,我的妻子也陪着我发愁。深夜已至,妻子还要挑灯为我缝补衣裳,只见小女儿无忧无虑地在床头玩耍,她哪里能够明白父母的困苦。屋里的屏风已经破旧不堪,望望床上,我们只有枕头和席子。”这将是怎样一个凄凉的秋天啊!诗作结尾,忽而转入对妻子的安慰,“虽然贫穷,但嫁给我比嫁给更穷的黔娄还是要强些的”。黔娄乃春秋时期的贤士,家贫如洗,死的时候席子放正了都无法遮盖全身。白居易用黔娄自比,既暗示了自己“不戚戚于贫贱”的志向,也安慰了善解人意的贤妻。
虽然这只是写给妻子的赠诗,但也可以看作一封动人的情书。白居易因诗闻名,也因那些讽喻时政的诗歌而被贬官。宦海沉浮,能够有妻子同喜同忧,快乐可以加倍,愁苦可以分担,人生还有什么更多的奢求呢。正如小说《牵手》的结尾留给人们的那句话,“共同岁月之于婚姻,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当光武帝刘秀有意把姐姐湖阳公主嫁给贤臣宋弘时,宋弘谢绝了富贵的垂青,选择坚守自己的婚姻和爱情,并留下“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句感人之言。
在宋弘、白居易等人的眼中,那些甘苦与共的岁月、相濡以沫的支撑,是人世沧桑中最宝贵的一份真情。
贺铸有词云:“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贫贱夫妻百事哀,如果能够得到妻子的理解与陪伴,对仕途上常常遭遇挫折并时常颠沛流离的文人来说,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精神安慰。明晓了这层涵义,便不难理解古人的情书了。写给青楼歌伎的多为浓艳香软之词,而写给妻子的情书,虽然平实、质朴,但却深切感人。正如世间无数个平白如水的日子,虽然没有咖啡的浓烈、可乐的刺激,但却细水长流不可或缺。
当然,有的诗人天性洒脱,写出来的情书自然也情趣盎然。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李白《赠内》
一年三百六十日,李太白日日醉酒。五柳先生说“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李白和他也差不多;只要一喝便要尽兴,而且希望自己能够喝醉,但是喝醉了睡着了总还是要苏醒的,睁开尘世的双眼,李白就觉得对不起妻子了。整天烂醉如泥,害妻子担惊受怕,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所以,给妻子写情书,怜惜她嫁给李白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整天在收拾饭局。如此活泼的笔法,实在看不出太多的歉意,而更多的是一种撒娇和淘气;很像做了错事向家长检讨的孩子,让人又气又爱。这份甜蜜、默契与无奈,源于李白为人的活泼洒脱,也源于他为文的情趣、乐观。
无论是李商隐巴山夜雨的相思,白居易荣辱与共的流年,还是李太白酒后猛醒的倾诉,这些情书都深刻地记录了相濡以沫、与子偕老的深情,也见证了他们苦乐与共的婚姻。有人说:“爱的最高境界就是经得起平淡的流年。”不管曾经沧海如何激情澎湃,回到日常生活,一粥一饭总关情,只有踏实的生活才是淳朴美丽的。
心动与心碎就在咫尺间
晚唐女诗人鱼玄机,初名鱼幼薇,长安人氏,咸通初嫁于李亿为妾,后被遗弃,进入咸宜观出家,改名鱼玄机。再后因打死婢女绿翘,被判杀。历史忽略了她。但是,她的人生却没有因历史的忽略而黯淡下来,在长安城里,谁人不识,这位“色既倾国,思乃入神”的女诗人?在她还未更名为鱼玄机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天真烂漫,躲避在父亲羽翼下,安心成长的小女孩。那时,她少承父训,是当时名满京城的诗童,得到诸多诗界大家的青睐。其中,与鱼父好友温庭筠来往最为密切。温庭筠常去鱼家走动,对这个比自己年幼近十岁,但却聪明伶俐,眉眼似画的小女孩格外宠溺。
在他看来,这个机灵活泼的小女孩,就是自己最为得意的关门弟子,他曾以“江边柳”为题,考弟子的才情,而鱼玄机稍微一思量,便写下了诗作。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赋得江边柳》
此诗笔风自然中见细腻,质朴中见奇思;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一个“柳”字,但却字字写柳,句句咏柳。其中更夹杂着柳色、柳姿、柳影、柳枝、柳情、柳梦等各种状物,令人目不暇接,欲罢不能。
即兴赋诗,还能写得如此工整耐读,温庭筠读罢,十分欣喜,登在了当时一本有名的诗刊上,鱼玄机的名气,更是大了一层。
可惜好景不长,烂漫的日子总是倏忽即逝,随着鱼玄机父亲的早逝,她和母亲的生活陷入了困顿之中。幸亏得到了温庭筠的资助和帮忙,母女二人才不至于流落街头。在鱼玄机的心中,温庭筠就好像上苍派给她的一位守护神,总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现,于是,芳心暗许,情定于他。
对于鱼玄机的心思,温庭筠了然于胸,可是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与自己的弟子结缘,碍于陈规陋俗,温庭筠总是借故回避,令鱼玄机的爱意,一次次的落空。年少的时候,女孩们醉心于琥珀般温润细腻的情丝,迷恋于薄雾般若即若离的情意,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当爱恋转为爱慕,倾心转为谈心时,她们才发觉幻想与现实间相距甚远,而心动与心碎间却相离很近。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着,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遥寄温卿》
这首五律弥漫着一股半明半掩的哀愁,纠缠着欲止难止的情结。鱼玄机小心翼翼地收藏起心底的渴慕与眷恋,只想着有朝一日,温庭筠能够明白。
温庭筠当然明白,只是无法做到,所以,在鱼玄机长到待字闺中,要出嫁的年纪时,他亲自为她挑选,将一名叫做李亿的男子,带到了她的面前。
最初爱的男子终是无法牵手了,看到了温庭筠的用心良苦,鱼玄机终于明白了这世间还有一种爱情叫做“一厢情愿”“无疾而终”,接受了李亿,鱼玄机渐渐走出了她对温庭筠那近乎痴狂的迷恋。
身边这个李亿,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却总能带给她突如其来的甜蜜和幸福。李亿对她是尊重和爱护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郑重其事地向旁人介绍鱼玄机,那份昭告天下的喜悦,逐渐感染了鱼玄机,她开始安心在李亿的臂弯中沉睡。
可是上天再一次和她开了玩笑,幸福的美梦还没做多久,便被当头一棒,给硬生生地敲醒了。李亿的原配闻讯赶来,姿态强硬,要做出棒打鸳鸯散的事情来。身为自己爱的男人,李亿这次却如此让人失望。
他仓皇失措地将鱼玄机送入道观,丝毫不敢维护他们之间爱的尊严。就这样,鱼玄机与李亿才子佳人的姻缘,始于一段唯美的爱情故事,终于一场平庸的家庭闹剧。
进入道观清修,鱼玄机就此看破了男女之间的情爱,原来,再深的山盟,也敌不过现实的榔头。恰逢一位被抛弃的村妇前往道观进香,向神明哭泣自己无良的丈夫。于是,鱼玄机便写下一首《赠邻女》送她,亦是送给自己。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赠邻女》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句不加修饰,毫无矫揉造作的呼唤,显出鱼玄机的情深意切,有血有泪。这是怎样的一种决绝,寻不到至高无上的人间真爱,便对任何珍物不屑一顾,视如粪土。她以为可以在李亿的庇护下幸福地生活,却不料懦弱的李亿无法背负她如此沉重的人生。“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此前小女子肝肠寸断的情思,缠绵悱恻的情意,顷刻间都在现实面前荡然无存,只剩下大女人的自信洒脱,放浪形骸。
从此,她观门大开,在本应清修的道观里大竖艳旗,沦落为放荡的女人,疯狂地报复着李亿,报复着一切爱她却终究又遗弃了她的人。可她并不明白,她作践报复的并不是李亿之类的男人,而是自己。时人能接受男人的始乱终弃,却无法接受女人的轻浮放纵。
鱼玄机,就此被定义在历史的污点上,沦为了比娼妓还不如的下流女人,为世人所不齿。大家早已忘记了那个诗才横溢的鱼玄机,忘记了那个聪慧可人的鱼玄机,只记得一个日夜与男人风流的鱼玄机。
若不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婢女绿翘,只怕世人早已忘记在那清修道观深处还有这样一位女子。
绿翘暗中与鱼玄机豢养的乐师有染,被鱼玄机得知后勃然大怒,她早年被男人背叛,而今却还要再遭受女人的背叛,这让她无法忍受,一时激愤,便铸成了大错,此事一出,举城哗然,很快,鱼玄机便被处死,以明法纪。
那年,鱼玄机刚满二十六岁。
从鱼幼薇到鱼玄机,所有的山山水水,所有的飘渺世事,都从一段历史风干为一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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