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1年,杜甫从山东回到洛阳,十年的漫游并没有为他的前途打开一条通道。这十年来也没有遇上能真正援引他去做番事业的人物。于是他在洛阳和偃师中间偏北的首阳山下尸乡亭附近开辟了几间窑洞,作为他的住所,这就是他后来常常怀念的“尸乡土室”和土娄庄。这地方有他祖父杜审言的坟墓,他的远祖——晋代的名将杜预也埋葬在这里。
住在首阳山下,望着先祖杜预的坟墓,杜甫想起杜预的一生是多么壮丽,而自己已经三十岁了,除写了一些诗文以外,在社会上实际的工作可以说是还没有开始。
在这样的对比下,多才多能的杜预更引起他的景慕了。他于是写了一篇《祭远祖当阳君文》,颂扬杜预的武功和智慧,表示他在这里居住,希望能像杜预那样建功立业,立德立言。
这个时候,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杜甫和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结婚了,他们感情深厚,安史之乱后,一起流亡,一起受苦,在分离时他写过不少怀念她的诗。
杜甫的诗歌中有许多关于妻子形象的描写,这些描写很大一部分与他现实生活中的妻子有密切的关系。
“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新婚别》)描写一个新婚妻子的悲痛心情:傍晚才刚刚结婚,第二天早上丈夫就要出征,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悲伤,但却又无可奈何!
《月夜》诗是杜甫被安史叛军所俘,陷长安时,思念家人所作。诗中虽然并未直接出现“妻子”这类明确的字眼,但该诗确确实实描写的是一个妻子孤独望月、思念丈夫的形象。“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写出了妻子心中多少的愁苦!而“老妻数纸笔,应悉未归情”(《客夜》)则是描写妻子写长信来催归,希望丈夫能早日回家。因为当时杜甫送朋友正欲回家,却有叛军作乱,只得暂时躲避一下。时局的动荡,想及家人,使他夜不能寐,便写下了这首抒发自己忧思的诗作。
《北征》是杜甫探亲回家时所写。“瘦妻面复光”写出妻子看到摆出的物品后高兴得面上泛出了红光,表现了妻子见到丈夫带来的物品后的喜悦心情。
第二件是,救了他却失去自己儿子的姑母死去了,他给她守制,给她写墓志,给她刻石。
墓志一开端就这样说:一般的墓志大抵都是死者的家人用钱贿赂,使作者给死者说些好听的话,真假混淆,形成一套庸俗的公式。现在他写这篇墓志,却要真实地叙述他姑母的德行,并且把他幼年在姑母家里生病的那段故事作为一个实例。
这期间,杜甫还不时到洛阳去,拜访洛阳的名士和诗人,希望能在政治上找到出路。
也就是在这时,公元744年(天宝三载)春夏之交,杜甫在洛阳遇到了大诗人李白。那时,李白四十四岁,杜甫三十二岁。李白因为遭到谗毁,被迫离开长安,他是带着十分愤懑的心情从长安到了洛阳。
李白,字太白,原籍陇西成纪(今甘肃静宁西南)。隋朝末年,全家迁到西域的碎叶(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北部),李白就出生在那里。五岁那年,他又随父亲迁居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青莲乡,所以他又号“青莲居士”。
作为一个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李白的个性也是十分狂放的,他又特别喜好饮酒,常喝得酩酊大醉。杜甫曾在一首诗中这样描述他:“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样的个性使李白很难被朝中的权贵们容忍。
李白现存的诗有一千多首,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他对祖国大好河山的歌颂。这些诗经过他夸张的描绘,奇特想象的渲染,显得大气磅礴,出神入化。他还写了不少反映人民生活、抨击黑暗政治的诗。
他善于从民歌、神话中汲取营养和素材,经过他丰富而奇特的想象,使他的作品具有雄奇豪放的风格、瑰丽绚烂的色彩。
他被认为是自屈原以后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创作是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新高峰。不少作品,如《蜀道难》《静夜思》《早发白帝城》等,已成为千古传诵的佳作。
李白在诗歌创作上的伟大成就,是很难用几句话来描述的,也许只有杜甫的两句诗最有概括力:“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那时,一方面,一些统治者、帝王和贵族,要使他们奢侈的生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希望能在虚幻神灵的仙境把他们优越的生活永久延续下去;另一方面,则有一些人蔑视现实的生活,想用炼丹、修道、求仙来超脱世俗,寻求精神上的解放,所以,求仙成为一时的风气。
游侠与求仙,在李白的一生里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他十五岁时便开始学习剑术,二十岁时充作侠客,亲手杀死过好几个人,随后到处漫游,除却偶尔拜谒一些有权势的达官贵人外,他还求仙访道,迷信符策,致使天台的司马子微说他有“仙风道骨”,到长安后贺知章一见面就说他是“天上谪仙人”。
这种生活是浪漫的,又是与人民隔离的、个人主义的,李白对于人世间一切的秩序表示反抗,看不起尧舜,看不起孔丘,是为了他自己要有高度的自由。
这时社会的富庶与秩序还能在某种条件下容许诗人和士大夫们过他们放纵而浪漫的生活。尽管他们说尧舜之事不足为奇,尽管他们嘲笑孔丘,只要不触犯当时统治者的利益,他们放荡的生活是可以容许的。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就是这些人活生生的写照: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史称李白与贺知章、李适之、李琏、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八人俱善饮,称为“酒中八仙人”。他们虽都在长安呆过,但并不是同时都在长安。杜甫从“饮酒”这个角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全是追叙。八人中,贺知章资格最老(比李白大四十一岁),所以放在第一位。其他按官爵,从王公宰相一直说到布衣。写八人醉态各有特点,纯用漫画素描的手法,写他们的平生醉趣,充分表现了他们嗜酒如命、放荡不羁的性格,生动地再现了盛唐时代文人士大夫乐观、放达的精神风貌。《唐宋诗醇》引李因笃语:“无首无尾,章法突兀妙是,叙述不涉议论,而八人身份自现,风雅中司马太史也。”《杜诗镜铨》引李子德语:“似颂似赞,只一二语,可得其人生平。”
所以,李白在长安一出现,便和酒徒们聚在一起,如鱼得水,他的行为就是在玄宗的眼里也是新奇的、有趣的,但等到他一再在玄宗面前表露他酒后的傲慢,并且得罪了高力士和杨贵妃时,玄宗对于他的兴趣也就淡泊下去。高力士是唐玄宗最宠信的宦官。传说唐玄宗宴请李白时,李白酒醉,竟喝令高力士替他脱靴,高力士深以为耻,怀恨在心,便怂恿杨贵妃,在唐玄宗面前诋毁李白。最后玄宗对李白有些讨厌了,便在744年(天宝三载)解除了他的翰林职位。
杜甫在洛阳见到李白,写了一首《赠李白》的诗,诗中说,自己在东都洛阳已经进进出出两年了,看到的尽是投机取巧、尔虞我诈之事,感到十分厌恶,就像野人已经受不了腥膻,宁可吃蔬菜,常常饿着肚子。他想去学道求仙,但却没有碰到可以引荐的道士或仙人。现在好了,李白来到洛阳,自己可以和他一起去漫游梁、宋(今河南开封一带),一起寻找那些道山仙境采摘瑶草了。
两位诗人见面后,决定一起去漫游。天宝三载秋天,他们乘一叶轻舟,渡过波涛汹涌的黄河,到王屋山去拜访着名的道士华盖君,谁知华盖君已经去世,只遇见华盖君的几个弟子。两人看到道观一片狼藉,香灰满地,连炼丹的火也熄灭了,不禁伤心落泪。王屋山中常有野兽出没,咆哮不止,满眼荒凉,两人只得失望返回。
不久,李白与杜甫在梁、宋漫游时,另一位着名诗人高适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杜甫曾经在汶水见过高适,现在久别重逢,当然格外高兴。
高适是渤海(今河北景县一带)人,生于公元702年,此时已四十三岁。
高适少年时期家境贫寒,在梁宋一带流浪,甚至向人求乞。二十岁时到了长安,本来想获取官职,却失望而归。
后来,到过蓟门(今北京西南),想在边疆从军报国,立功沙场,虽然没有实现理想,却有了边疆生活的体验,创作了杰出的边塞诗《燕歌行》,因而在诗坛上名声大振。
虽然李白和高适的才华极高,早已诗名远扬,但与年龄小得多的杜甫结交,仍然感到很高兴。
杜甫和李白、高适会合在一起,同行同住,一同喝酒,谈论古今,品评人物,吟咏诗赋。三人都心高气傲,怀有豪情壮志,有着满腹才华,却都怀才不遇,功名不显,因而彼此间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他们出入梁园(今河南开封)的酒店,痛饮畅谈,又趁着酒兴,一起登上城东南的吹台,望着辽阔的原野,想起汉高祖刘邦曾经在远处的芒山、砀山一带藏匿过,后来创立了伟大的事业,而今古人何在?荒野上空只有几只大雁和野鸭在呼叫。
在傍晚的寒风中,他们登上宋州(今河南商丘)以北的单父台(在今山东单县),遥望无边无际的原野,好像一直连到渤海边,万里风云扑面而来。寒风卷动着桑柘的落叶,野草随风在空中飞旋,尽管霜寒冰冻,他们仍然兴致勃勃,一起驰骋游猎,追逐飞禽走兽。
那时的宋州,名声虽然没有陈留(今河南开封)大,但仍是一个繁荣兴旺又充满着豪侠气息的城市。宋州人口稠密,楼台高大,街道宽广,舟、车来自四面八方。当地人十分好客仗义,慷慨任侠,嫉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了报仇,敢在闹市中杀人;为了报恩,能毫不犹豫地倾其所有。
这种环境氛围,正符合激情四射、热血沸腾、向往豪侠行为的三位诗人的心性。
公元745年(天宝四载)初,这三个朋友都先后离开了这里,高适南游楚地,杜甫和李白到了山东齐州(济南)。
李白这次到齐州,是去访仙,他在紫极宫(即祀奉老君的玄元皇帝庙)领受北海高天师的道篆,杜甫却在这里拜访了因书法、文章在文艺界有极大盛名的李邕。
这个时候,李邕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人,杜甫和他一起游历下亭、新亭。在亭里,他们重叙洛阳别后的情形,任凭日影在亭前移动。
他们还谈到当代的文学,李邕把几十年来的诗人屈指细数,一直数到崔融和苏味道。他对于每个人都给予一个评价,他称赞杨炯诗文的雄壮,而不满意李峤的华丽;张说本来是杜甫最钦佩的人,他死去很久了,但李邕仍然是尖刻地攻击他,因为他们两人有解不开的私怨。最后谈到杜审言,他说杜审言的《和李大夫嗣真诗》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杜甫和李邕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夏天后,到了兖州。这时李白已经回到了兖州附近的任城(今济宁)家中。他和李白在秋日重逢,便写下了着名的《赠李白》一诗: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短短二十八个字,写尽了李白的精神、神态、性格和嗜好,是一幅形神兼备的“诗仙”李白的生动画像。随后他和李白一起走入东蒙山访问道士董铼师和元逸人。
他们白天携手同行,醉时共被酣睡,友情比去年在洛阳和宋州时又增进了许多。他们有时走出兖州的北门,到荒坡漫野中寻访他们共同的友人范隐士,在那里任情谈笑。他们也常常守着一壶酒仔细讨论文学上的问题。
这是两位诗人最后的会合。不久,杜甫要去长安,李白也准备重游江东,两个人在兖州城东的石门分手,临别时李白送给杜甫一首诗希望“金樽重开”,朋友能再聚。但从此石门路上的金樽没有能够“重开”,这两位诗人也就永久地分手了。
那海阔天空的李白在他的旅程中又遇见许多新的朋友,杜甫的名字再也没有在他的诗里出现。可是一往情深的杜甫,后来无论是在长安的书斋,或在秦州的客舍,或是在成都和夔州,都有思念李白的诗写出来,而且思念的情绪一次比一次迫切,对于李白的诗的认识也逐渐加深:在长安时说“白也诗无敌”,在秦州时说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在成都时说他“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离别之情,伤感与豪迈各半
多情自古伤离别,茶马古道,关隘重重,离别时手难放,绝非是文人的附庸风雅,只有经历过离别的人才有发言权。唐诗里的离别之情一半给了伤感,那么另一半定是给了豪迈。见惯了泪竹斑斑、锦书难托,纵然有万般诗情,也逃不过那点儿女情长。然而大唐的边塞诗中,岑参这个名字的出现给离别带来了一些豪爽和劲朗,而盛唐边塞,也因为岑参的一支妙笔,多了些奇情。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哪里有人烟,哪里就会有离别,边塞也不例外。
岑参的一生,两次出使边塞,苦寒之地有哪个血脉方刚的男人愿舍弃妻儿的温暖驻守边塞,除非他比一般人有更强烈建功立业的愿望。岑参正是如此。
祖父与堂父都曾做过宰相,父亲也是朝廷大官。然而由于父亲得罪了朝廷,岑参年幼时就已家道中落。许是为了重振家族,岑参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仕途。天宝八载,岑参毅然踏上了出使安西边塞的路。这一走,就走到了天涯。边地苦寒,大帐之内都是响当当的七尺男儿,一起出战一起庆功,岑参与封常清判官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朋友也有分别的时刻。
这天,封常清奉命归京,岑参冒着风雪送好友回京。这是一幅极致的风雪离别图,什么恶劣的天气在边地都有可能,八月的京城应该骄阳当空,而这里却风雪交加,一片苍茫。帐子的罗幕被冰雪打湿,裘皮大衣都难以御寒,角弓拉不开,铠甲冰冷难以上身!岑参用他神奇的语言描绘了胡地八月飞雪的奇寒景色。
帐内岑参与封常清摆酒道别,“胡琴琵琶与羌笛”此时演奏的大概也是离别之曲。酒干了之后就要上路,送了一程又一程,大雪愈加紧了,只能送到这里。看着友人孤单的背影,渐渐地被大雪湮没。“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这一句不禁让人想起那句“孤帆远帆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送友人往烟雨潇潇的扬州,离别之情因那时那景而变得温婉。岑参的“雪上空留马行处”却为这依依惜别的场景添上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与豪迈。纵使有百丈寒冰,这情这景怎不让人羡慕和神往。
离别其实并不总需要眼泪。两个心中有着相同际遇的人,不需太多言语,分别甚至是一件踌躇满志的事情。正如相知多年的老友,当遇到困难或重大打击时,往往并不需要过多的劝慰,只要用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足矣。离别也是如此。参军的身份让岑参的一生经历了超乎常人的离别,来来往往、人去楼空,“此地空留黄鹤楼”的物是人非让这位军人磨练得格外坚强。他不习惯泪涕涟涟,因为想念与不舍是另一种沉默的力量,岑参就是凭着这一股力量,送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难以割舍的人。
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岑参的一生都在与人告别。与家人告别、与友人告别,与长安告别、与塞垣告别。军人的告别方式是独特的,一碗烈酒喝罢,跨上战马,驰骋沙场,飞沙走石都不怕。何必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一声笑好过两行泪,一壶酒溶了多少情,干杯!朋友,来日方长,哪怕此生再难相见,前途漫漫定会另有知己。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别董大二首》其一
唐人送别诗大多缠绵凄恻,为数不多的慷慨豪情的作品中,高适写得同样大气,读起来一样荡气回肠。
黄沙漫漫,又逢大雪降至,诗人送别着名的琴师董庭兰,高适当时不得志四处漂泊,心情无定,却能写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如此大气的劝勉诗句,以开阔的胸襟把离别之情也染上了一抹祝福的色彩。
如果盛唐边塞没有了岑参和高适,恐怕唐诗就少了那根硬骨头。
高适与岑参的诗常常被人放在一起比较,正是因为诗中相似的豪情壮志。同样是离别,二人也写得那般默契,可谓是盛世知音。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只是,有的人把它流露出来,才有了那么多委曲低回的诗句;而还有一些人,给脆弱的心包裹上一层坚硬的外衣,他们展露给别人的永远是快乐。这并不是虚伪,而是他们总为别人想得太多,将那些不能言说的情绪只留给自己独自品赏。
于是,在一句句离别的诗句中,看见的是诗人的豪情,看不见的是石头外衣下一颗与常人无异的不舍之心。
法国19世纪着名诗人波德莱尔说: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
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
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
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
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离别,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逢。诗人只不过在不同的时间动了一场情,这情可以是伤情,也可以是豪情。伤情的人马蹄踟躇,对过去恋恋不舍;豪情的人用离别等待下一场相逢。
元稹内心深处的挚爱
在蒲州城外的普救寺内第一次见到了她。那一年,她十六岁,他二十一岁。
那一袭随风飘舞的白衣裳在他的心里再也挥之不去。推开西窗,江陵城外陌上那一川风花便又映入元稹的眼帘。于是,他想起她轻柔的话语,她醉人的呢喃。她说,裁一段花锦,听一曲月光,和他相视一笑;她说,隔着彼岸,为他守望,为他祈祷;她说,烟雨三月,一往情深,要他陪她期待一场盛大花事,守候人间清欢。
是啊,如果云知道,三月是她从不失约的日子,那么,这个飘雪的时节,便也是他从不忘怀的季节。每一个夜里,他都在心中轻轻呼唤她的名字:莺莺。莺莺,莺莺。他只想虔诚地为她许愿,他只想踏着一捧晶莹的雪花走近她,为她书一纸幽幽心语、缱绻情怀。
这个季节,因为有她而更加飘逸素雅,因为有她而温暖清芬。遥望她的方向,想远方的普救寺,定是为她而锦绣花开,为她而瑰丽灵动。这美好的日子里,是否还有片片晶莹的雪花,为她曼舞,为她铺展开一个纯净而洁白的琉璃世界?
想象中的时光,是那样温婉静好。其实他很想踏着那一方雪白沉静的水域,走遍千里万里寻她,和她相守这一段微醉和隽永的光阴,为她弹一阕深情款款的琴曲。
穿越经年的守候,他依然立在她纯洁如昔的世界里,静静地聆听她奏响的心曲。很多时候,他不言,也不语,只是安静地欣赏,听她轻吟,看她折花。许多时候,他仿佛看见,她在洁白的陌上,绽放成一树一树的繁花,那样明媚、那样美丽,而她,只低眉浅笑,轻轻说:此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请你记得,我只是一粒轻盈空灵、淡定从容的微尘。
是的,她从来都是那样安然恬静,从不迷失自己。光华流转的她,总是那么谦卑,总是放低姿态,用一颗素裹的诗心,把婉转细腻的情思凝成一笺一笺行云流水般的诗文,她不张扬,不做作,淡定嫣然地用文字演绎着烟火人间,用文字明媚着生命的颜色,用文字素描着人生的悲欢。
品她,他的心总会跟着她一起回到那冰天雪地的普救寺,总会被她执着深沉的情思感动得无法言表,总会充满小小的柔软和欢喜。初见时,蒲州城刚刚下过一场漫天大雪,他打马向东,敲开山野荒寺紧闭的院门。四年了,他总在寻觅,觅他一段丢失了的初恋,为那不辞而别的琵琶歌女,他马不停蹄,寻遍长安、洛阳、西河,还是与管儿那袭青布衣裳失之交臂,但是那夜,他却于无意中邂逅了一袭白衣裳的她,为她神魂颠倒,为她寝食难安,为她黯然伤怀,为她椎心刻骨……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他一见钟情,将曾经念念不忘的管儿抛诸脑后?又是什么样的女子,一如其名,轻盈得如同林中嬉戏的夜莺?她的心,定是比雪还要飘逸灵动,要不怎会轻拿画笔,便能勾画出一弯微蓝月,上弦是思,下弦是念?她的心,定是充满诗意与内涵,要不,怎会轻轻晕染,以云为裳,水为袖,便铺展了一个洁白得不留痕迹的安静水域?她的心,定是充满柔情与真爱,要不怎会轻轻泼墨挥毫,便把典雅温婉的暗香刻在纯白的尺素上,让一份深远和洒脱立于他的案头?
总是喜欢站在她洁白如雪的窗前,嗅着女儿红的香醇,一边听她唱起一往情深的古乐府曲调《采桑子》,一边看她铺开画纸,仔细专注地描画天边的一枚素月。她笑着望着他说,月下执笔,即使没有琴声的留白,也会很美。是啊,画无色也无香,只是,她在每一笔每一画之间,倾注了爱,倾注了婉约柔美的情思,倾注了无法复制的坚韧和淡定,那便是绝美的风景。听听,她的每一步足音,都蕴含着一份温暖的诗意和执着的守望。她的每一曲,都是那样悠扬深远,余音绕梁。
总是喜欢隔着一首诗的距离,想她秀逸的眉眼,想她安静的模样,想她如精灵般,以一颗微尘的姿态,把人间沧桑画做坚韧和美丽,把微蓝的梦想画做执着和追寻,把天涯海角的牵挂画做温情的相伴,把幽深的江湖画做月白风清的潇洒。
凝思处,总有她温暖的叮咛和流韵般的耳语。时光流转,一年又一年,他终不能忘,初识的她用柔软的笔触,把他刻画成清雅美丽的素色花儿,用细腻的笔尖,把他刻画成倾城少年。那份感动,他一直铭记在心头。
还记得吗?那年,他立在普救寺的蒙蒙烟雨中,看她,一位从阡陌红尘中向他走来的女子,裹着一袭白衣裳,轻启朱唇,跟他相约一场不败的心灵花开。
雨湿轻尘隔院香,玉人初着白衣裳。
半含惆怅闲看绣,一朵梨花压象床。
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沈香慢火熏。
闲倚屏风笑周防,枉抛心力画朝云。
——元稹《白衣裳二首》
“雨湿轻尘隔院香”,那年,他斜倚西厢窗下隔院偷窥,却不知那股沁人的幽香到底来自何处。在他眼里,唯有“玉人初着白衣裳”的她才是“梨花深院”最惹眼的风光,便在那一刻,那袭随风飘舞的白衣白裳便成了他心底永恒的袅娜、不败的底色。她总是喜欢穿着素净颜色的衣裳,衬托得她尤其素朴淡雅、韵味无穷,所以,无论她卧如一朵“梨花”,行如一抹“朝云”,无论在白衣裳外配上藕丝衫子还是柳花裙,总给他心旷神怡之感。
岁月,在他心底,渐浓,渐重,轻轻吟着多年前为她写下的《白衣裳二首》,惆怅而又欣慰。他明白,尽管他和她的身影还相隔着天涯与海角,而心却始终紧紧相贴。他知道,无论她在或不在,来或不来,那份温馨明媚的承诺依然不变,依然静水流深。他相信,她会永远记得他们美丽的约定,她会一直在他身边,陪他走更远的路,看更美的风景。你相信吗,莺莺?他轻轻叹息着,只要你轻轻抬眼,便能看见,两颗心在来时的渡口,紧紧融合。
这个冬季,雪舞倾城,只为她曼舞绝美的芳华。他深深浅浅地叹,忆起她曾在那个冬季说过,她喜欢三月天青色的烟雨路,喜欢三月廊下的牡丹,喜欢三月里向她走来的他。可是,除了为她写下一首又一首痛彻心扉的诗,供他在夜深人静后默默相思,他再也不能替她做些什么。莺莺,请相信我,我是真心爱着你的。泪水滑过他英俊的面庞,他的心犹如刀绞般剧痛难忍,这时候,他只想轻轻告诉她,他喜欢飘雪的冬季,喜欢在雪里回想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喜欢看她穿着一袭白衣裳踏雪寻梅,却寻到了那个在背后偷偷窥她的他。
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
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
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
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山榴似火叶相兼,亚拂砖阶半拂檐。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元稹《杂忆五首》
莺莺,你可知道,我文字的江湖,因为有你的抵达而变得更温馨、更芬芳、更旖旎。你最初的语言,是温婉和诚挚,走过很长的这一段路,我回眸,你的目光依然是真诚和温暖。亲爱的,不管梦想是否轻浅,不管岁月是否盛满风雨,不管这条路还有多长,我知道,这一盏指尖花,从未老去,只要伸手,我们便会触摸到满怀的缤纷沉香。
他为她写下了《杂忆五首》。“双文”是他对她的昵称,那时的他们,总是于“月无光”、“人静后”、“笼月下”,或床上嬉戏,或园中荡秋千,或一起捉迷藏,然而,春宵苦短、良辰无多,他们终究迫于家庭压力而不得不分道扬镳。可是,在这个冬季,在这个寂寞而凄冷的夜里,他依旧守着一江烟波,与她隔岸相望,彼此含笑,心底涌起无限感动与脉脉温情。季节的风,吹老了岁月,却永远吹不老深情隽永的情爱。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珍惜,珍惜那一起走过的路。只是,渐渐老去的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他轻轻叹息着,隔着一片旖旎潋滟的雪花,为远方的她轻轻祈祷。阿弥陀佛。他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莺莺,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们隔着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愿你一生明媚,如果老天见怜,还能给我们重逢的机会,那么,在落雪倾城,陌上花开缓缓归之际,我终将陪着你,在玉洁冰清的琉璃世界里,再唱一曲一往情深的《采桑子》。
她是个爱唱《采桑子》的明艳女子。公元779年冬,元稹于蒲州城外的普救寺邂逅了一袭白衣白裳的她,从此沉醉于她每一个婉转透亮的眼神里,无法自拔。她的美,无可言述,唯有《诗经·卫风·硕人》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样的诗句才能描述一二,却仍是不得要领。
他和她住的院子只隔了一道低矮的篱笆。他每晚都借着赏月的机会将那隔院深居简出、白衣白裳的女子望了又望,盼了又盼。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的暗慕,却终未换来她的青睐,唯有袅袅琴音伴着《采桑子》哀怨的曲调透过篱笆袭上心头,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
莺莺,她叫莺莺,他望着篱笆墙那边空空寂寂的院落,嘴角挂着喜悦的微笑。是的,他从那个穿着红衣红裙的婢女口里打听到她家小姐的闺名,从此,莺莺两个字便成了他案头的座右铭,想起她时,便会枕着这两个字,在素淡的诗笺上写下一首又一首美艳的诗章。
风卷竹帘,到底,要觅怎样一只抒情的笔,才能与她共同谱写《诗经》里“死生契阔,与子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她轻舞袖底捎来的那场姹紫嫣红的风景,在经过他西厢的廊下时,也成就了某些未曾命名的暗疾。
那年年底,河中府主帅浑瑊暴逝,军中无首,蒲州城随即发生兵乱。暴乱的兵匪首领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消息,说是有一个孀居的崔姓夫人领着一双儿女寄居在城外的普救寺中,不仅随身携带的家财有万贯之多,更有个生得国色天香的娇娇女,于是杀人杀红了眼的兵匪一声令下,领着叛兵,雄赳赳、气昂昂地把那荒郊野外的寺庙重重包围,围了个水泄不通,要崔夫人交出家财,并要将那千娇百媚的小姐抢回去当压寨夫人。
崔姓夫人本是名门之后,丈夫生前更是朝廷重臣,只是从前,她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只一个来回,便吓得惊慌失措,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思来想去,情知无力退兵,只好去求曾经受过亡夫恩惠的主持召集寺众,在所有僧侣和被困的香客面前许下重诺,若有人能解救她们母女于水深火热之中,必将以女许配。
天下事,祸福互倚,就在众人惶恐不安,商量着要怎样退兵之际,朝廷已经获悉蒲州兵乱的消息,并已重新派人代替浑瑊接任河中府主帅之职。为救佳人,他冒着生命危险,愣是从叛兵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寺门,快马加鞭,赶至河中府大本营求救,却没曾想到,朝廷新任命的主帅居然是自己少时在长安所结识的杜确。接下来的经过就很简单了,杜确得知友人被困普救寺后,立即发兵赶赴城郊,将那些叛兵一股脑地捆绑起来,该杀的杀,该逐的逐,很快就替崔氏母女解了燃眉之急。
崔氏母女获救了,为感激他的活命之恩,崔夫人郑氏在庙中大摆宴席,他也得以和梦中相思了千百回的莺莺近距离接触。闲聊中,他才知道郑氏是自己的从姨母,莺莺自然也就是他的表妹了!表妹?他柔情似水地望着娇羞满面的她,幸福地笑着。崔夫人危乱中许下的承诺他还记忆犹新,既然莺莺是他的表妹,那么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加妙不可言?
可是,短暂的相见过后,她的不苟言笑和眉宇间惯常的冷漠却又迅速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难道她不喜欢自己?郑氏姨母也不再提起当日的承诺,莫非是嫌自己家贫如洗,配不上出自豪门望族的她吗?他摇摇头,或许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一个小小的西河县衙录事,一没钱,二没势,三没名望,凭什么高攀崔氏门上的千金小姐?郑氏姨母当日所说不过是权宜之计,要认真做起来便是他痴心妄想了!
春天到了,但他还是无法将她忘记。那是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煎熬,和当初对管儿的感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或许这次他是真的爱了,为她,他丢下了公务,在普救寺流连忘返,数月未归,可为什么他心爱的人却连一个淡淡的微笑都不肯回报于他?
野性大都迷里巷,爱将高树记人家。
春来偏认平阳宅,为见墙头拂面花。
——元稹《压墙花》
他呆呆地站在篱笆墙边,痴痴望着隔院的风光,只是“为见墙头拂面花”,却终是没能把白衣白裳的她盼来。也许是在春天的背景里放逐太久,他忘记了季节嬗递背后是一句句花空烟水流的无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十里长亭,长不过一个杳杳的归期,眉睫上已挂满盈盈泪水,却无法洞悉她的内心。寻寻觅觅之间,声声慢,声声叹,他唯有站在桃花桩上为她继续沉沦。
西窗下,一章未曾落笔的稿纸,被旧时的潇湘月拂去平仄的韵律,走失的辞藻飞檐而去,只留下风烟和孤灯,在他案头不知疲倦地韦编三绝。或许,他的遥望注定只适合洛阳纸贵的叙说,一路的追赶,在手心中暗藏一朵墨色的桃花,西风策马,从长安到洛阳,从西河到蒲州,那摇晃在柳梢枝头上的春天,是否已千帆侧过?
或许他和她,终是有缘无分。捧着手里墨迹未干的诗笺,他抬起头,于云淡风轻中,一遍一遍将幻想中他和她的前生与后世藏在一汪月中,躲过四季的风声,十里以内,不言风月,不点胭脂,不染桃红,只与古铜镜一起,揽一份须臾的慵懒,用纤弱的指尖在穿越前尘后事的甬道里,掂起一首首为情而诗的开端。
春来频行宋家东,垂袖开怀待晚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元稹《古艳诗二首》
一段心事,枕着《诗经》《离骚》汉赋,梦着徵羽宫商散曲,在他心底漫溢开一幅隽永的水墨图画。画里有她,也有他,当他举起手中的笔墨,挑开春天的竹帘,捋来一片浮云,画上一笔青山,隐去残红一径,吹落流香满城之际,那生硬的笔杆却扎了手疼了心,字里行间穿起行行泪珠。一滴,两滴,仿佛相思红豆跃上素帛,只为陈年旧愫坠饰着伤了心、断了魂的诗情画意。
她低眉转身,他只能习惯地蜷在一滴泪里,伴着一字一句,温暖着她冰凉的心语。他无可奈何,只能在想象中把她清丽的容颜望了又望。他想象她是七百年前大汉盛世的宫女,那时的她,云鬓高挽,眉心梅花妆,在上元节灯火绮丽中邂逅了前世白衣少年的他,用繁琐的绕襟宫衣换来一匹白马的蹄痕,沿着夕阳古道扬鞭西指,途中在渭城柳色青青的客舍把酒东篱,唱罢一曲《阳春白雪》,于暮烟中一路策马而去,去寻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他却借一句偈语,引一段传奇,凤凰于飞,让幸福落在尘世;他想象她是四百年前的东晋良家女,那时的她,小轩窗下帖花黄,菱花镜前细描眉,怀抱一尾琵琶走进建康城一片朦胧月色中,在秦淮河畔弹上一曲《梅花三弄》。壶中的酒空空如洗,只倒出满杯月光,陪他同醉,而他只望与她浅醉于花阴深处,再画一堂春色,为她点绛唇,对月言欢不了情,只羡鸳鸯不羡仙;他想象她是二百年前的陈朝宫妃,那时的她,掬一滴胭脂井的闲泪,白衫素缟,手把荷锄,轻指叩响落花的愁绪,将那遍地嫣红,和着鸡鸣山下的情怨一起碾碎葬入尘末。抬头,山涧月下的清泉边,依稀可见一株牡丹花雨露恩承,只是不知那究竟是梨花深院中的莺莺,还是他梦中的幻影?
他病了。为她相思成疾。他托她的丫鬟红娘把他为她写的诗,无一遗落地送到她的案边,在一个个孤寂的夜晚,落寞地等待她的回音。三月的春风在廊下轻唤,只为抵达有她的天涯,让春天在她手底抽线成繁盛的桃林,染一指桃花的嫣红,引来双双蝶翩跹,拈花微笑,把飞舞的流光捻成绝响,共醉在一壶栉风沐香的梦里。他不知道,其实那并不是梦,月上西厢,红娘轻叩他门扉之际,那个跟在她身后低首默语的女子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莺莺。盼了这么久,终于把她给盼来了,可是,她真的是她,还是前世的梦幻?他恍惚着自己的恍惚,手却已经紧紧攥住了她柔弱无骨的纤指。
“元相公,见了我家小姐,莫非魔怔了不成?”红娘望着诧异的他,故意打趣着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这……”他瞟着红娘,又瞪大眼睛盯着对面的莺莺,“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
“我家小姐的手都被你攥疼了,还能是假的不成?”红娘抿嘴笑着,“你这呆子,还不赶紧着跟我家小姐喝杯交杯酒?瞧,上等的女儿红,我都替你们准备好了。”她边说边把手里端着的酒壶往案边搁去。
“红娘!”莺莺轻轻抬起头,望着红娘蹙着眉头,“哪来这么多的话?”
“奴婢不说就是了。”红娘对着他扮了个鬼脸,伸手指指案上的女儿红,一个转身,轻轻掩上房门,悄然离开。
“莺……”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满面红云的莺莺,“莺……莺……我……”
她望着他微微颔首,如莺歌燕语般吐出了“表哥”二字。
“莺莺!”他紧紧拥她入怀,听她在青春的枝头绽出婉婉约约的声音,看她芬芳在三月深处,静候成一世绝美的风景。此时此刻,纵是千言万语,都被收拢于经久的梦里,在他心底绣成一瓣又一瓣的花朵,只婉转成一句句深深浅浅的《桃花》,于她顾盼的眸下熠熠生辉: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挥之不去的记忆
公元831年,一个白发苍苍、面容憔悴的男人在鄂州武昌军节度副使大院内的荷塘边流连徘徊,脸上写满无尽的忧伤与悲痛。风乍起,流年远逝,一滴清露在阳光下刺伤他的灵魂,惊起晒痛的思绪,无处躲藏,只好在惆怅里仰天叹问,那滴清露到底是在留恋最后的光阴还是在向往变成蓝天之上的流云?抑或是共他悲悼那个在昨夜去向另一个世界的挚友元微之(元稹字微之)?
微之,他沉痛地念着他的名字。他才五十三岁,怎么却走在了六十三岁的他之前?他悲怆地欷歔,昨夜一枕幽梦,都和着他浑浊的泪水在岁月的河床里迷茫,再拾起,却又刺痛了眼眸。
忆往昔,帘卷西风,烛泪点点似飞红;离愁共觞,云暮四垂夜偏长。一缕琴音在苍烟里袅袅升起,他却看到当年那个面如冠玉、俊美如花的微之在洛阳府邸谈笑风生的一幕一幕。那时的微之初为韦府快婿,常携娇妻出没于韦夏卿位于洛阳履信坊的豪华大宅内,正是春风得意之际;那时的他因为兄长窦群被韦夏卿赏识也得以时常出入于韦府大院,二人一见如故,从此结下一段长达三十年的深厚友谊。可如今,尊前别泪忆前欢。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才情纵横的元微之却再也不能共他月下把盏尽欢、花下吟诗作对,只是离恨依然。
远处的琴声在荷塘边缓缓流过,如水般柔柔漫过他的心田,清梦在幽幽的浅愁里缓缓苏醒。以后的以后,没了微之的流连驻足,他只能孤孤单单地静守在自己的清湖里细数花期。他蹲下日渐佝偻的身躯,摘下一朵行将枯萎的荷花,一瓣一瓣地撕扯着,任内心的伤痛在每一片凋零的花上尽情宣泄。
一瓣,两瓣,三瓣……每一朵花瓣都是一个故事,一朵花便是一生,究竟,他指间的哪一瓣花上会有微之的故事,哪一瓣花上才会写尽微之和他共同的记忆?
他不知道在这悲痛欲绝的日子里,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却想起了元和六年初春时节微之在汉江之畔送他西行之际写下的三首充斥着离情别绪的诗歌:
轻风略略柳欣欣,晴色空蒙远似尘。
斗柄未回犹带闰,江痕潜上已生春。
兰成宅里寻枯树,宋玉亭前别故人。
心断洛阳三两处,窈娘堤抱古天津。
——元稹《送友封》
桃叶成阴燕引雏,南风吹浪飐樯乌。
瘴云拂地黄梅雨,明月满帆青草湖。
迢递旅魂归去远,颠狂酒兴病来孤。
知君兄弟怜诗句,遍为姑将恼大巫。
惠和坊里当时别,岂料江陵送上船?
鹏翼张风期万里,马头无角已三年。
甘将泥尾随龟后,尚有云心在鹤前。
若见中丞忽相问,为言腰折气冲天。
——元稹《送友封二首(黔府窦巩字友封)》
友封?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字,微之和白居易、刘禹锡他们都是这么亲切地称呼自己的。他低低地抽泣着,微之这样叫他一叫便是三十个年头,可自此后,他却再也听不到微之的声音,看不到微之的容貌,要让他到哪里才能将微之的音容笑貌轻轻拾起?
太多太多的往事,他不愿想起。可他还是想起了自己是谁。他是窦巩,是元稹和白居易生平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中唐时期最为出色的诗人之一。他少时博览古今,无所不通,性宏放雅裕,好谈古今,名重一时,于元和二年登进士科,多次被出镇的朝廷大员征召为幕府从事,后又入朝官拜侍御史,历司勋员外、刑部郎中等职。元稹出镇浙东之际,特地奏其为副使、检校秘书少监,兼御史中丞,后又随元稹移镇武昌,辟为副使。平时与人交谈,口讷不善言,白居易等友人都戏称其为“嗫嚅翁”。
“惠和坊里当时别,岂料江陵送上船?”怅望一塘秋水,他轻轻念起元稹当年在江陵送他西行投奔在黔州任黔中观察使的兄长窦群时写下的送别诗句,不禁泪眼朦胧,心痛莫名。为什么死的会是微之,而不是他这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他还年轻,正是大展宏图的好年华,为什么就偏偏死在了武昌军节度使任上?梦得和乐天他们还盼着他重返朝廷,再登相位,实现他们年少时的政治理想,可他却死在了巡视水灾的途中,为国捐躯,这无情的事实又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不让人悲恸欲绝?
“心断洛阳三两处,窈娘堤抱古天津。”或许微之的心早就死了,死在了韦丛去世那年的洛阳,可这二十年来,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冉冉飘然的荷香直扑口鼻,此时,微之的心事他却了然。宣纸上涂鸦的是他那会心的一笑,如含苞待放,照着如他初见的菱花,走笔至此,却已搁浅一半。
花谢花开,流连着隔绝的世界,摇曳起深深浅浅的迷幻往事,风与风更起伏渲染着残断的告白,似梦中呓语,却伴着轰轰烈烈之乐。小桥边,流水畔,炊烟袅袅升起,微之便随着落红去到他去不了的地方。人群纷乱,划破时空的大门,过往烟云瞬间泼墨了记忆墙角,让残缺染出一个无言的领域,只身留下寂寞与孤独的他。
曾几何时,他曾与他走在洛阳惠和坊旁、窈娘堤畔,看天青色的夜幕等待着烟雨一帘,如一泻千里的追随,行云流水般的风驰电掣;曾几何时,他曾共他走在江陵城外汉江之畔,挽袖打捞起一轮浅淡的月色,在花笺上轻轻书写汉隶仿下前朝的飘逸;曾几何时,他曾共他醉卧越州城外兰亭畔,笔下唱合的文字之美犹如一缕飘散的氤氲,只为等待荷下锦鲤跃然于水上的欢娱……而今,一朝一夕的温柔,泛滥了老去的记忆,几缕思绪的飞流,激起碎片流年的断章,烟雨中梦锁重楼,枉自写黑了宣纸。深巷里,屋檐底,却再也等不到当年风华正茂的他,只能用釉色渲染笔下的残荷落日图,私藏起他那熟知的韵味。
想当初,在越州,他们唱合的诗篇冠绝一时、名动朝野,时人号为“兰亭绝唱”,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而今,孤寂的世界却只剩他一人孤守在寂寂的荷塘畔,将悲伤在沉默中缓缓释放,却等不到草书落款临摹时常常惦记着的他。泼墨的山水画里,芭蕉在帘外惹怒骤雨,洒于门环上,空惹一世的铜绿,月色化了三分,一分晕了结局,二分为他的来生伏笔,到底要怎样,他的心才能修成一朵盛开的白莲,再与来世的微之谋上一面之缘?
他满怀愁绪之际,耳畔忽地传来一阵哀婉沉痛的歌声。那是他初镇武昌之际,和微之、乐天相互唱和的诗句,字字句旬,都纠结着他们郁郁不得志的心声,隐藏着他们深深的痛苦,却又细腻如绣花针落地般于瞬间刺痛了他的心扉:
白发放橐犍,梁王爱旧全。
竹篱江畔宅,梅雨病中天。
时奉登楼宴,闲修上水船。
邑人兴谤易,莫遣鹤支钱。
——窦巩《忝职武昌,初至夏口,书事献府主相公》
莫恨暂橐犍,交游几个全。
眼明相见日,肺病欲秋天。
五马虚盈枥,双蛾浪满船。
可怜俱老大,无处用闲钱。
——元稹《戏酬副使中丞见示四韵》
旌钺从橐犍,宾僚情礼全。
夔龙来要地,鸳鹭下寥天。
赭汗骑骄马,青蛾舞醉仙。
合成江上作,散到洛中传。
穷巷能无酒,贫池亦有船。
春装秋未寄,漫道足闲钱。
——白居易《戏和微之答窦七行军之作(依本韵)》
诗依旧,歌依旧;风依旧,江依旧;花依旧,香依旧,而远去了微之的世界在他心里却不再依旧。它抽空了阳光的热度,颠倒黑白,任所有依恋都在他眼底成了一个模糊的倒影,纵是心事如莲,繁华万千,也圆不了往日梦中光亮的幸福。或许,唯有埋了黄昏,葬了绚丽,才能在相思的时光里剪裁下一轮明月。醉舞红尘,望他在秋水里摇曳生姿,共他细数起一段段前尘后事里的沧桑,月依扶醉,风荷吹晚,却是无语话凄凉,湿了眼眸。
微之本可以再次回到朝廷,完成恩相裴垍和挚友柳宗元、李景俭他们未竟的事业的,因为高居朝堂之上的裴度和令狐楚在收到他寄往长安的诗赋后,纷纷唱和,字里行间,句句都显现了他们对微之态度的变化。裴度甚至在酬唱的诗中表示希望他与微之都能很快重回京城任职。李逢吉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已让裴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政敌不是元稹,而是李逢吉、李宗闵、牛僧孺等人,因而才能在酬唱的诗中写下“元侯看再入”的期盼话语:
出佐青油幕,来吟白雪篇。
须为九皋鹤,莫上五湖船。
故态君应在,新声我亦便。
元侯看再入,好被暂留连。
——裴度《窦七中丞见示初至夏口献元戎诗,辄戏和之》
而令狐楚的酬诗则特地回顾了自己与窦巩过去的一段友情,赞许他“才高八斗”,同时对他回京任职寄予了殷切期待:“何年相赠答,却得在中台?”由于早年间元稹所撰《贬令狐楚衡州制》引起的风波,曾经深羡其才的令狐楚与元稹交恶,但事过多年,令狐楚也逐渐明白了元稹当初的无奈,虽然没有直接回酬他的诗篇,但却在给窦巩的酬和篇诗序中称其为“元相公”,诗中也称其为“旧三台”,对元稹的态度已有了一定的转变:
仙吏秦峨别,新诗鄂渚来。
才推今八斗,职赋旧三台。
雕镂心偏许,缄封手自开。
何年相赠答,却得在中台?
——令狐楚《和寄窦七中丞》
微之啊微之,你就这样走了吗?你可知道,裴相公和令狐相公对你的态度早就有了改观?他们都在长安翘首以待,就盼着你早日重回京师,可你怎么能就这样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便走了?老泪纵横的他怅望一池秋荷,任流逝的岁月在眼前缓缓流过,只是盈盈一水间,他与他,早已隔了天涯,隔了海角,脉脉不得语。
七月心事,被花开点过浮云的清风轻轻折叠,凭塘望残荷,一身闲愁无托处,回首间,飘飞的衣袂,在曾经相遇的美丽里荡开一缕未央的思绪,于寂寞中剪下一缕清辉,却是惆怅拂霜丝,洒落一地忧伤,无法入笔,只能由着满腹残句凌乱飞舞。
你走了,我又何能独存于世?曾经的兰亭绝唱便这样休矣?他不甘心。
是的,他不甘心。他新写的《老将行》和《放鱼》诗,他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便撒手人寰,这大千世界还让他去哪里寻得微之那样的酬诗高手?
烽烟犹未尽,年鬓暗相催。
轻敌心空在,弯弓手不开。
马依秋草病,柳傍故营摧。
唯有酬恩客,时听说剑来。
——窦巩《老将行》
金钱赎得免刀痕,闻道禽鱼亦感恩。
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
——窦巩《放鱼(武昌作)》
微之。他拾起寂寞,轻轻念着微之尚未酬和的新诗,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追随着他的灵柩赶赴长安,却踩痛了脚下扬尘的时光,凝结了一生的哀愁。乱草丛生的古道边,孤单寂寞的驿站里,花飞烟冷处,他目光迷离,孱弱的身影从墨色深处被缓缓隐去,忘了这世上所有的承诺,却还记得要与他再于花下吟风悲月,共数风流。
等等我,微之。长安的风撷起一缕暗香,轻轻吹拂起他心间幽梦一帘,却未曾封存他潸然的记忆。月光盈盈,菊香屡屡,有酒盈樽,落寞满怀,只愿剪一段彩虹作他绚丽的舞台,裁一片云朵作他洁白的衣裳,拾一朵花瓣作他忧伤的诗笺,邀一抹月光作他温柔的倩影,与他一梦千年,天涯相望,纵是点点清愁,眉间心上,一曲醉了琵琶,也能与他在文字里相依,温暖起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他病了,却仍不遗余力地回忆着和微之共同拥有的喜怒哀乐,默默思念,如烟如梦,如泣如诉,一袭青衫盈满泪。今生缘分,前世注定;没有永远,只有真心。是的,他对微之这份深挚的友情是真而又真,所以在这日暮途穷的季节里,他心甘情愿地丢弃了世间所有的荣华与富贵,只任那一缕缥缈芳魂,和着指间的翰墨清风,朝着站在云端的微之冉冉飞去……微之,我来了。他轻轻地念,双目微闭,静听一曲来自天堂的音籁。
是的,他走了,他飘向另一个世界,任憔悴凋落在孤寂浮华的世界里,又共微之在梦若清风里吟唱起那首首口舌生香的“兰亭绝唱”。歌声绝伦,诗意缠绵,飘过天际,掠过曲江,吹向远方的远方,一直滑向千里之外的成都城内,温馨起润雨藏云后的片片清凉…… 第八章回眸最后一抹残唐
美丽孔雀凄美的终老
大唐最美丽的孔雀——薛涛,她是很美,可是她也注定是凄清而寂寞的。
她寂寞空洞的心里似乎只留下四周呼啸的风;又似乎是天边清冷的月,独自盈盈亏亏无人相伴;又似乎是树上鸣叫的蝉,你呼我和、热闹非凡却“各在一枝栖”。
风
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
林梢明淅沥,松径夜凄清。
每每读此诗,心里总有着不可遏止的孤独之意油然而生。
凄清的夜,独行于松间小径,林梢被风惊动。与此同时拨动的是那根平静的心弦,被那呼啸的风带动着,声声切切,倏然远去,远去那空洞而黑黢的天空……然而无论如何观望探索,如何转身回首,四处皆是虚无,穿指而过的,便是一道道寂寞荒凉的“风”。
凄厉,仓促,让人猝不及防的“风”。
如同那些寒夜里独自行走的小路,四下静寂,望眼处均是荒凉,暗影里似乎埋伏着未知的恐惧。
突然地,便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无助,从每一个无从探知的角落里烟一般地侵袭而至,让人无从脱逃。
是否,在这个怀有摄人才华的女子心上,也同样有这般无法释怀的寂寞与凄惶。它们长久地附着于心上眉间,只是被她以浅笑低吟轻轻掩盖了,而只有在那些夜凉如水的时间里,她才卸下坚硬的面具,独自忍受这些隐秘深沉的心伤。
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除了她再无人知晓。
它掠过蕙草发出悠远的芬芳,然后这芬芳随着风向逐渐远离。它轻撩琴弦,弦上突然高亢地响起急促的乐音。
它轻落林间树梢,叶落枝摇,窸窣处清亮如同夜雨。它横穿松林,小径曲折通幽,来时去处只余一片茫然的凄凉冷清。
这首小诗分别从嗅觉、听觉、视觉以及感觉上着笔,形象而动人地形容了风的特质以及无从捉摸的形迹。众所周知,风是无形无相的,摸不着看不到,如同虚无。如何才能够最大程度地表达它,实在是一件靠功夫的事。
而薛涛则很好地把握到了核心,她借助风进行活动的媒介——草香、琴音、林色、凄夜,不仅赋予了风动感:“猎”“飘”“淅沥”,更赋予了它情感:“凄清”。
这样以人性化的感官情绪来叙开描述,精准地抓住了灵魂。
最出彩的是,她借感官描述了如此多的感受,最后的一个感官是“感”受,即是以心来体验到的一种总结,一种感受。前面所铺就的草香琴音林色,到了最后,却被她一个“凄清”给涵括消融于内了。
这里的“飘弦唳一声”最妙,既然是“微风”而且“远”,如何能写出“凄清”呢?轻轻“飘弦”即出“风声鹤唳”,仿佛四周生出鬼魅来令人惊栗。
一个“唳”字,吟来便知情境,响亮而凄清之声。
这不是春日融融的微风,而是四周寂静时突然被吓到的惊风,如此则更显凄惶。
那是一种意于言外的空远,深长意味,诗句尽了,而这种意味犹在。如此,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心经》里的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形识,亦复如是”。
这便是她要到达的境界,已经将之提升到了“禅”的高度。
她借着最后的那句“松径夜凄清”来说明风的本质,亦说明了“风”这一无法看到,只能用肉身用灵魂去确切感知到的事实。
就如这具皮囊,它依附的那些“色声香味触”都只是虚幻,是不真实的,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而已。
这一切因它而起的繁华只如同镜月水花,如一场梦,无论描画得再如何丰盛美满,最终都只是一场凄清。
因为它,原本就是一片虚无。有形亦无形,它的名字,就叫风。
它,是生命的真相,是一切的真相。
它,亦名“灵魂”。
歌舞升平,日夜摇曳在歌声酒影里,终归是浮华掠影。
累了乏了,有时一个人面对着天边的月亮苦苦地等待着,听着风,等待着,渴望着,让灵魂随着长风自由飞升……
月
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一弯新月,带着初生般的幽微光亮,寂寂地浮上了天边,如同银钩般的细致小巧。
渐渐地模样始出,由小月牙脱身成了团扇般的圆月,不知深宫中的班婕妤书《怨歌行》于团扇时,那时候的明月是否亦如同此时般圆满呢?
我想应该是圆的,月圆人缺,两相对比才更加惹人心伤吧!
且不论是细幽如影魄般的月牙儿还是圆满如团扇的满月儿,都这般无私地照望着九州大地、人间悲喜,这时的它却不知又看见人间几家欢乐几家愁了呢?
这一首咏月诗,其间情意绵长,可从用字间探得。“魄依”“扇逐”“人间几处看”,无处不弥漫着她对于世事无常的感慨。
“扇逐汉机团”,用团扇来喻指圆月,实际上暗用了班婕妤的历史典故。
班婕妤被汉武帝冷落后又遭赵飞燕姐妹迫害,于是自请侍奉皇太后,从而在寂寞中度过了自己的余生。在感叹人心变幻中,她题诗于团扇上,即这首流传千古的《怨歌行》(又名《团扇诗》):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薛涛正是用了其中的“团圆似明月”之比喻来入诗。用典如此不着痕迹,可见洪度遣词之巧。如此,更为这首小诗徒增了几分深沉。
而下句的“人间几处看”,又将这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无常伤感渲染得更加淋漓尽致。似乎一面在安慰自己,这些分合聚散是千古定律,是不必过于介怀的,可是另一面却又无法脱服自己不为此变故心伤。
这番情怀正如钟惺于《名媛诗归》中所云:“细语幽响,故故向人,而含吐不欲自尽。”
诗人往往是多愁善感的,从身边的风、月便可看到自己的孤独冷清,亦如这树上的蝉,鸣唱如斯,热闹如斯,却亦是寂寞如斯。
蝉
露涤音清远,风做故叶齐。
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清露涤荡中蝉鸣声声成片,在风凋枯叶里显得更清亮悠远。
这清远的鸣声,错落于枝节桠间,似乎有所接应,但其实蝉儿们却只是各择枝头,两栖于异处罢了。
这是一首借蝉抒情的诗句。
古时认为,蝉餐风饮露,生于污浊地底却有着如莲般“出淤泥而不染”
的高洁品性。于是后世便多以蝉来辅与“清风明月”来表达清雅意境。
如虞世南便有传世的同名作:
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当然,薛涛在这里并未敢与虞世南般以“居高声自远”来自喻,她深知着自己身份尊微低下,但是即使身处这般不堪境地,她也同样有着对清逸高远之风的渴慕,并以此警性。
她竭力做到“露涤清音远”,但即使她这般地渴慕着清流,却又在诗的最后以“各在一枝栖”来表达即使心向清流,但不能觅得知晓她此番心声知己的惆怅之情。
这诗间便无处不隐有了“高山流水待知音”的怅惘,以及“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的无上感伤。
最喜那句“故叶”,其实只是枯叶的意思,却用得如此动人心事,这般的感慨忧伤。
试想当时的薛涛,身处青楼丽影艳色之中,陪侍各高官身侧,她是厌倦的,但迫于生存,她即使不愿亦不得不这样强颜欢笑。渐渐地,她学会了如何自如地应酬这些达官贵人,但也渐渐地在这些繁华喧嚣里感觉到无比的孤寂。
她不愿与其他青楼女子共处互吐心事,也不愿与这些显贵们有酒席之外的过多往来,那些都只是她逼于生计、不得不往来的场合人事。在她的心里,一直等待着有人能读懂她深埋起来的那些心声,希望能够终于等得一人,在这纷繁凡俗里,与她惺惺相惜,一起执手共看世间风月。
然而她又明白这希望的渺茫。如她般身陷声色场中的女子,即使再如何洁身自好、自命清高,想要寻找到一个如子期般懂得自己的知音,是何等的妄想啊!
也许正是这种介于自傲而又自卑的心理,让薛涛在后来遇上元稹时才那么奋不顾身地投入。
她明知元稹是一个有过“始乱终弃”前嫌的负心男子,却还是对他毫不迟疑、毫无保留地付出了满腔的感情。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如此说,而薛涛亦如此甘愿。
因她深知这世间能懂己之人的难觅,她等了如许年,除了那个始终不肯与她互托情意的韦皋,再找不到第二个如此知心的人了。所以,她以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投入了那场注定要以寂寞收场的爱恋里。
她并非糊涂,亦非失策。历练人情世故无数的她,早已将这世间情意看得透彻清醒,绝不会因为一个元稹而失了阵脚乱了路数。正是因为明白,明白这世间所有最后的真相,她才会让自己用一颗稚拙如童般的心来对待元稹的短暂给予。
因为那是她的信仰,是她一直谨小慎微对待的神圣。她付出,除了因那个花花公子的情深媚惑,更多的是对她自己内心旨意的遵循。
她是如此天真的女子,对于生命中的无常,她从不吝啬接纳与付出。在那一刻,她只是她,只是薛洪度,不是什么女官伎、女校书、女诗人,她只完全归属于她自己。
她有她的清高与骄傲,所以当他收回了深情与给予,她安静地接受。怀着与他短暂而深刻的回忆,孤独地守到终老。
就让彼此栖息成各居一枝的蝉,以声来相惜,以声来铭记,过着各自的生活,互不相见。
重回长安别样情
杜甫在他的诗中一再表现的收复长安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公元757年(至德二载)九月,唐肃宗的儿子李俶,副元帅郭子仪率领唐军以及回纥、西域兵共十五万人,在长安西边的香积寺一带与叛军大战,一举消灭叛军六万多,又乘胜追击,随即收复了长安。
唐军向长安推进、收复长安的消息先后传到羌村,杜甫听到后,真是喜出望外,写了《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收京三首》等诗,表达自己和长安人民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心情。
十月,李俶、郭子仪率领唐军以及回纥兵向东进发,在陕城(今河南陕县)一带歼灭叛军主力十万余众,接着,又派兵追击叛军,直指洛阳。
谋杀父亲做了伪皇帝的安庆绪,昏庸懦弱,听到消息后,在唐军还没有到来之前,就率领残众逃离洛阳,逃到邺城(今河南安阳)。
十月十八日,李俶率军进入洛阳,受到了洛阳人民的夹道欢迎。但洛阳百姓很快又遭到了劫难。原来,回纥兵帮助唐朝平叛是有条件的,唐肃宗曾经与回纥签订协议,一旦攻破长安后,城中的财物归回纥所有。
进入长安后,回纥军准备大肆掳掠。李俶请求回纥统帅叶护先帮助攻克洛阳,再履行协议。现在,收复洛阳,回纥兵在城内城外大抢了两天,劫掠的财物不计其数。李俶毫无办法,只好眼睁睁任其妄为。
十月十九日,唐肃宗离开凤翔,二十三日回到长安。在宰相张镐的率领下,唐军又收复了河南、河东的广大地区。
十一月,杜甫带着家人高兴地回到了长安,仍然在朝廷中担任左拾遗。
十二月,太上皇唐玄宗也从四川回到了长安。
唐肃宗回到长安后,对那些追随唐玄宗到四川或跟从唐肃宗的有功人员和保持气节的官员进行了封赏。杜甫的好朋友苏源明,在长安沦陷后一直称病,坚持不接受安禄山的官职,因而被提拔为考功郎中。
同时,朝廷陆续追究那些投敌变节者的罪责,投降叛军的和接受安禄山政权伪职的官员,被分成六等,以公开处死、迫令自尽、杖打一百、流放、贬官等不同方式处置。
唐玄宗当初仓皇逃出长安,王维、郑虔、储光羲、李华等人跟朝中的许多人一样,当时并不知道情况,后来又无法逃离,就当了安禄山军队的俘虏,被迫接受了官职,于是现在都得到了处置。
王维虽曾经接受伪职,但他偷偷吃药,装成嗓子有病不能说话,在伪政权中不发表意见,又曾写过一首怀念唐玄宗的诗,再加上他弟弟是跟从唐肃宗的有功之臣,替王维说了一些好话,因而处分并不重,仅仅降了点职。
郑虔曾被迫接受伪职,后来虽然从洛阳偷偷地逃回到长安,但现在仍被贬为台州(今浙江临海)司户,相当于被流放。
杜甫认为对郑虔的处罚太重,十分同情他。在郑虔离开长安,起程到遥远的台州时,杜甫没能赶上为他饯行,就写了一首诗送给他。
这首《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诗,写了生离死别的悲凉感受,感情深挚沉痛,从中可以看出杜甫对朋友的笃诚,并不因为朋友落难而改变友谊。
杜甫刚回到长安时,是满怀希望的。叛军节节败退,两京接连收复,唐肃宗、唐玄宗先后回到长安,确实呈现出一派中兴气象。虽然是严寒季节,在杜甫看来,长安却处处透泄出春意。
他在《腊日》中写道: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回到长安后,唐肃宗把杜甫派到华州(今陕西华县)做个管理祭祀的小官。杜甫带着失意的心情,去了华州。
那时候,长安、洛阳虽然被官军收复了,但是安史叛军还没消灭,战争还很激烈。唐军到处拉壮丁补充兵力,把百姓折腾得没法过活。不过杜甫在长安时的心情还是比较好的。贾至、王维、岑参和杜甫都是属于两省(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同事,他们都是当时的着名诗人,在一起免不了要吟诗唱和。
杜甫官职虽不高,却可以在上朝时看到皇帝的尊容,还可以常常与宰相见面,发表意见。这些都让杜甫感到很高兴,认为可以为朝廷中兴干点事了。
他忠于职守,勤勤恳恳,有时候在门下省值班,一直从傍晚到深夜,又从深夜到第二天上朝,都不曾合眼,时时想的是第二天上奏的封事。封事是为防止泄密,用黑色袋子密封的奏章。
杜甫每天提前出发,很早就上朝。处理公务总是尽心尽职,郑重其事。
为了保密,回家前先避开人,焚毁奏章的草稿。他回家常常很晚,很多时候太阳落了才离开门下省。
以杜甫具有的强烈责任感、为朝廷中兴效力的迫切愿望以及当时写的一些诗看,杜甫一定上奏了不少意见、建议,但是似乎都没有得到唐肃宗的任何肯定或采纳。
杜甫在《题省中院壁》诗中说:
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
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
“曾无一字补”,他的建议一个字都未曾被采用,还谈得上什么实现政治抱负呢?
唐肃宗进入长安以后,更加信任宦官李辅国和良娣张氏。先册立张氏为淑妃,不久又立为皇后。
李辅国被封为太仆卿。张李二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把持朝政,排除异己。唐玄宗回到长安后,李张两人不断在唐肃宗面前搬弄是非,挑拨唐玄宗和唐肃宗父子之间的关系,说唐玄宗想收买人心,说唐玄宗还有许多追随者,不可不防,使唐肃宗对父亲更加深了猜疑。
当时,安史之乱还没有平息,国家还没有从动乱中恢复过来,但是唐肃宗首先关心的是如何维护自己的统治,不容许自己的权威受到任何挑战,又加上李辅国和张氏的挑唆,朝廷又陷入了贤愚不分、相互倾轧的怪圈之中。
那些敢于表达真实想法的耿直之士,受到了排挤、打击,那些被认为是与唐玄宗关系密切的人受到了无端的猜忌,有的受到了疏远或贬谪。
不久前还和杜甫、王维、岑参一起作诗饮酒的贾至,被派遣到汝州任刺史。
杜甫在诗中极力赞扬过的宰相张镐,因为劝谏皇上不要轻易相信史思明的假投降,惹怒了唐肃宗,被罢免宰相,降职为荆州防御使。这一切使杜甫的希望和抱负受到了严重的挫伤,他在诗中流露出了感伤、失意甚至有些颓伤的情绪。
他在《曲江二首》中写道:
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生。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从一片飞花,能让人感到花落春归的哀伤,那么风飘万点、落红满地就更使人悲伤哀愁了。凋谢的花朵似乎一一都从眼前飘落,春天要走了,令人无限伤感,那么,即使酒多伤人,也仍然不能不喝。
曲江边上一片荒凉,翡翠鸟在空堂上筑巢,在埋着古代贵族公卿的高大的陵墓前,石麒麟断裂倾倒在地。从春花凋谢和昔日繁华变为寂寞荒芜的景象推理,青春终究要消逝,功名富贵不会永恒,因此,不必为虚浮的功名所羁绊,应该及时享受人生的快乐。
上面第一首诗人是写伤春自慨,无可奈何,只好及时行乐。第二首写上朝无事可做,即使有言上奏,朝廷也不会采纳,因而他感到百无聊赖,下朝之后不惜典卖春衣,借酒浇愁,每天都酒醉而归,因此欠下了不少酒债。
人生极其短促,能活到七十岁就已经很了不起,春光多么美好,但终究要流转消逝。不要辜负了大好春光,还是尽情喝酒,尽情享乐吧!在这两首诗中杜甫都表达了自己当时满怀的痛苦、哀伤和失望的心情。
杜甫的郁闷心情不止表现在这两首中,在其他诗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流露。在《曲江对酒》中,可以看到杜甫整日地坐在曲江边,看着落花飞鸟,感叹“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徒伤未拂衣”,他借酒浇愁,懒于上朝,真想拂衣而去,隐居江湖。
《倡侧行赠毕曜》则写了诗人当时的困窘和心中的不平之气。
诗中说,自己曾乘骑的一匹官马被官府讨了回去,出门就很困难了。自己贫穷买不起马,步行出门,会丢官府的脸,怕惹官长生气,只好安静地待在家里。
想上朝,但起床晚又碰上急风骤雨,东家答应借一头低劣的毛驴,可是,风雨泥泞,真不敢骑这样的毛驴去朝见皇上,只好赶快请假一天。
辛夷花刚开了几天,就已纷纷落了,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想想自己和好友们都已经是过了壮年的人了。
诗人最后说:“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他不但写了年华易逝、抱负无处施展的抑郁愤懑,也无情地奚落了朝廷。
杜甫虽然政治上不得意,感伤忧愤,甚至发牢骚,但他从来没有忘记对国家民族的命运、对人民遭受的痛苦的关注。这个时期他写了《洗兵马》一诗,歌颂了被称为“中兴名将”的五位“豪俊”。
诗中对成王李俶、郭子仪、李光弼、房瑁和张镐五位中兴名将一一进行了歌颂,用简要的语言刻画了他们各自的主要特征,赞扬了他们的杰出才能与功业,对他们寄予了深切的希望,表达了期盼天下太平、百姓团圆、安居乐业的愿望。杜甫认为在他们的努力下,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占据的邺阳很快就会被攻克,安史之乱很快就会平息。
诗中最后高喊:“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哪里能找得到力大无比的壮士,能够牵引来天河之水,把兵器洗干净而永远不再使用呢?
杜甫盼望平息安史之乱、结束战争,盼望和平的强烈呼喊,也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心声。
杜甫期盼政治清明、战乱平息的美好愿望并没有实现,前方的战火还在燃烧,叛军还相当猖狂,唐肃宗却在李辅国、张皇后的怂恿下,忙于排除异己,打击不同意见。
在罢免张镐的宰相之职并把他贬谪到外地后,又把房琯贬谪为邠州刺史。与房琯关系密切的刘秩、严武分别被贬为阆州刺史和巴州刺史。
一年多前曾帮助杜甫逃出长安的大云寺僧赞公,也被放逐到秦州。
这几个人都是杜甫的好朋友,杜甫因此被看做是房琯的同党。
不久,也就是公元758年(乾元元年)六月,杜甫也被贬为华州(陕西华县)司功参军。杜甫从长安金光门出城前往华州,想起一年多前由此门逃出,投奔凤翔,感到无比的伤感。
在华州,他更多地看到了百姓们在战乱中的悲苦生活,看到了战争给劳苦大众带来了许多人间悲剧。
因此,他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诗歌史上不朽名篇“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和“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
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败向荷
就在李商隐回到太原的这那一年夏天,令狐楚被调至京城任职。李商隐好像并没有跟着一起去京城,而是在这一年的冬天来到华州,在华州刺史崔戎的门下做事。
李商隐万分感谢这个工作,说自己能“重有恤赉”,有丰厚的聘钱来崔戎幕下做事,尤其得遇崔戎,既得一良师,又得一知己,还得一个好老板,实在幸运。
后来,崔戎送李商隐到南山的僧寺中温书,以准备明春的科举考试。不过,那一年的科举考试,李商隐因病未能参加。他后来在《安平公诗》里记述了自己在南山习业的事。
李商隐说崔戎:“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
后来崔戎还带人到南山看望李商隐。他到来时的风采,华美到有落英缤纷之气场:“公时载酒领从事,踊跃鞍马来相过。仰看楼殿撮清汉,坐视世界如恒沙。面热脚掉互登陟,青云表柱白云崖。一百八句在贝叶,三十三天长雨花。长者子来辄献盖,辟支佛去空留靴……”
在这明媚的三月,崔戎众人与李商隐一起在须弥山上读经,如听佛祖说法,见诸天降众花,满空而下。崔戎在寺庙里得到厚遇,众人迎接就像持七宝盖来诣佛所的五百长者子,他离去时,大家亦都留佛靴般依依不舍。
就在崔戎看完李商隐“辟支佛去空留靴”后不久,被朝廷调任为兖海观察史。临走之前,却应验了李商隐诗里的预言,在华州留靴而去。据说崔戎离任时,老百姓舍不得他,脱去他的靴子不让他走,害得崔戎连夜单骑逃去,而民追不及才止。
李商隐因饱读诗书、文采斐然也被带到了兖州。未曾想,崔戎在五月五日才抵达兖州,却于六月十日染上霍乱,第二天就猝然去世。李商隐在诗里哀叹无尽:“呜呼大贤苦不寿,时世方士无灵砂。五月至止六月病,遽颓泰山惊逝波。”
835年正月,李商隐第四次来到京城参加进士试。他拜访了崔戎在京城的旧宅,在那里写下了《安平公诗》:
明年徒步吊京国,宅破子毁哀如何。
西风冲户卷素帐,隙光斜照旧燕窠。
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
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
沥胆咒愿天有眼,君子之泽方滂沱。
回忆往昔,那种被护佑的恩情何其美好,如今在人去楼空的破宅之上,人生竟是如此孤独。
这一次,李商隐再次落第。
他写了《钧天》哀叹,人间天上两茫茫,只有自己一人行在风雨兼程里——“上帝钧天会众灵,昔人因梦到青冥。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
朝廷一年一度的进士试,就像天帝在天上集合众神举行音乐会,无才无学之人侥幸登第,就像那赵简子糊里糊涂得入天宫听闻广乐,而音乐界的权威——黄帝的乐官伶伦,即使吹裂孤竹之笛,也不能亲闻钧天广乐。
查看李商隐所参加的进士试,那些状元郎还真都只有那一时披红的光彩,历史上均只记一笔,就是及第后所任的官职,然后以“其他事迹不详”,如此交代了一生。
而李商隐,这个失意的孙山名下者,却千百年不曾被人忘记过,即使当时不知其名的遇见,后来都成了传说。
据说当年李商隐初得大名游长安时,投宿一客栈,众客正酣饮,招呼他同坐,不知其为商隐。后李商隐成一篇云:“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船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客问姓名,大惊称罪。
想想,与他同时代的进士考试者,都与他错身不识,他们错过了历史上的熠熠生辉者,听得他传来名声,却已记不起当年他擦肩而过的模样……李商隐滞留长安,一直到秋天才返回郑州,回时写了《东还》:“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嵩阳寻旧师。”
有了这些年的失意,他多想再回到过去,以为只要回到原来的地方,一切都会美好起来。想要回去,却心有归乡而身不得归,依然穿着后有前尘前有新土的芒鞋,竹杖敲苔行一路,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一年,李商隐在路上停宿在骆氏亭,想起了与恩师崔戎的儿子的情谊,写了一首《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在临水而建的亭轩里,望着无尘之清水,如若望见迢递重城外崔氏兄弟所居的长安,相思一路弥漫。深秋里,天空阴霾,秋霜晚降,天意留得一片枯荷助相思,只听得一夜风雨声。
李商隐的人生,就是这样“留得枯荷听雨声”。上帝落他一身风霜,只把一颗“卷舒开合任天真”的碧荷盛露心,烧劫成一池枯荷。我们这些观荷人,只听得李商隐笔墨飞溅,落下一片噼噼啪啪珠玉声。
从此开始初尝人世的风霜,李商隐“初开犹半卷”的荷叶就慢慢枯焦了边,所以,他写枯荷写得最好,诗心犹如“秋荷一滴露,清夜坠玄天”。
在多年以后的某个冷冷的夜里,孤独的李商隐秉月绕池走了一圈,在笛声幽咽中拥一席薄被,却不能温暖自己。已经历那么多沧桑,一颗火热的心也如熄尽的烛光,独剩劫灰,唯将一夜之愁倾注在败荷之上,听得一片玉碎声:“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再后来,李商隐独自一人游曲江,想起自己已经故去的妻子,戚戚然写道: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当李商隐路过一生战功赫赫的伊慎的旧宅时,看着断垣残壁巢倾燕飞的景象,想起当朝李德裕。他同样有大功,最后却因朝廷疑惧之心,让其死在被贬之地。李商隐在李德裕死前一年,就借诗感慨李德裕被贬的落寞,“朱邸方酬力战功,华筵俄叹逝波穷。回廊檐断燕飞去,小阁尘凝人语空。幽泪欲干残菊露,余香犹入败荷风。何能更涉泷江去,独立寒流吊楚宫。”
李商隐留得一片枯荷,听思念的玉碎声;留得一片枯荷,听人生憾恨的珠崩声;留得一片枯荷,听志士失意的落金之声……他这满池的荷叶动得秋风哗啦啦脆响,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亦都是一把江州司马的青衫泪。
回到了郑州,李商隐登上好友萧浣任郑州刺史时建造的夕阳楼。此时萧浣已随着一批人被贬,大唐王朝也处于风雨欲来之中。李商隐在夕阳楼上,上尽重楼,却只见孤鸿,顿觉自己孤孑一身。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写完这首诗后不久,一场大变故血洗了京城长安,在郑州一心进取的李商隐因之悲愤,在洛阳局外归隐的白居易因之庆幸,而在同州身处局中的刘禹锡却上了贺表……这次事件后,大唐王朝的运势开始急剧下落,当这场变故终结之时,也就是大唐王朝的灭亡之时,是为甘露之变。
这个世界上,辉煌者和落魄者都不多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秦韬玉《贫女》
语意直白、内蕴丰富的《贫女诗》历来为人们所传诵。其诗意是:自己是一个贫家女子,不像富贵人家的女孩子那样能够穿漂亮的绫罗绸缎。如今,我也到了应该出嫁的年纪了,也想托媒人帮我找一户好的人家。可是,现时社会,人们都喜欢达官显贵,谁会欣赏我一个贫家女子的高洁情操呢?谁又能喜欢我这不合时宜的打扮呢?我能够值得骄傲并夸赞的只有一双巧手,也不愿意效仿她们那样将眉毛画得细长。可惜的是,我年年以金线刺绣,绣出一件件美丽的嫁衣,却都是做给别人穿的。而自己,这么多年来,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很明显,这是贫家女感慨爱情的叹息,但字里行间却流露了诗人的委屈和不甘。贫士怀才,犹如贫女怀德,必然也决定了不愿意与人同流合污的高洁志向。也因如此,才不得不转而感叹自己的“怀才不遇”。这份不平之气,渐渐郁结在心头,一针一线,自己的心每时每刻也都受着深深的刺痛。
人生长恨,水长东。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的人生一帆风顺,遇到不平之事,气愤不过,下笔成诗,自然都是不平之声。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杜荀鹤《小松》
杜荀鹤说,松树在刚刚破土而出的时候,长得非常微小,以至于被埋没在深草之中。到了现在,才感觉它慢慢长大,长得比蓬蒿还要高。世人不知道它其实是凌云木,只有到了它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才开始夸奖他的高大。杜荀鹤出身寒微,也有人考证说他是杜牧的私生子,无论怎么说,都不是很受器重的“身世”。寒门求考,屡试不第,杜荀鹤空有一腔才华,却不得施展。多年的积怨压在心头,借小松这一意象,抒发内心的愤懑。
数九寒天草木凋落之际,青松依然冒雪而立,显出雄健之姿,不失为岁寒三友之一。陈毅元帅曾作诗咏唱,“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顶风傲雪的骨气与志气,可谓难能可贵。杜荀鹤生于寒门,以小松初年没于荒草自比,可谓恰如其分。在没能顶天立地的时候,任何一棵小草都不应该受到歧视,这便是杜荀鹤最深切的渴望与表达。
在《士兵突击》这部电视剧中,高城也曾这样描述许三多。他说,没见过许三多那么笨的人,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当成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有一天,猛然抬头,发现许三多手里抱着的已经是一棵参天大树了!
其实,那些高耸入云的苍松翠柏,哪一个不是从微微的小草长起来的呢!
左思有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造成有识之士难得报国之门,最重要原因,始终都是地势。
这地势,来自杜荀鹤眼里的小松混于杂草,也是秦韬玉笔下那个自怨自艾的贫女。
这个世界上,辉煌者和落魄者都不多,最多的就是走在成功与失败之间,坎坎坷坷的人。
常常在这些人身上,能够听到不平的怨气。排除人为因素不算,单从个体差异来谈,那些成功的人多是知道“人生太短、叹息太长”的道理:与其慨叹时光如流水,不如干脆取上一瓢饮,其他的等功成名就后,再设法按照自己内心的法则改变这个世界。
而那些彻底的失败者,很大一部分的确“技不如人,力不从心”,他们也多半不会抱怨命运的不公平。即便机会均等,恐怕他们也不能胜任。所以,说来说去,都是那些有才智却生不逢时的人,有志气也有怨气。
江湖人常说:“路不平,需要有人出来踩。”这不平之气,有的只是一时的牢骚,有的却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世界。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贾岛《剑客》
“郊寒岛瘦”一直以来都是人们的共识。贾岛的这首《剑客》却一改平日苦吟的传统,于刀光剑气中找到了应有的豪情。他是这样讲的,“我十年来只磨了这一把剑,到如今,刀刃未开,寒风四射,冷若冰霜。今天我将这宝剑取出,敢问天下英雄,谁有不平之事?”诗作虽然短小却十分精炼,透着彪悍与狂野,散发着晚唐少有的豪壮!
贾岛早年曾出家,后因诗名大震,颇得世人赏识。结果,还俗后,却屡考不中,可说是“造化弄人”。在剑客这首诗中,贾岛以剑的锋利、剑客的豪情自喻,显示了自己革除利弊的宏大愿望。可惜的是,空有利剑在手,剑胆雄心,却没有报国之门。
久而久之,剑气消散,锐气受挫,只能以冥思苦想、搜肠刮肚来了却余生。虽锤炼有术,但平生未展愁眉,应该也算一大憾事吧!
生逢末世,再大的志气也难免化作一团怨气。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拉斯小说《情人》的开篇是:“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这是王道乾先生翻译的。他将自己对人生和感情的饱满、丰富的体会,都灌注进这段文字中,令无数读者为之倾倒。
人们一方面欣赏王老翻译水平的高超,另一方面,也在这时光的穿梭中,读到了情人间那份难得的相知。情郎才俊,美女多情,在两个风华正茂的人相爱时,注定少不了你侬我侬的浪漫,说不定,情到浓时,还有许多山盟海誓的约定。假如当年碍于种种理由分手,再相见,有的还可以再续前缘,而有的却只能剩下互相的谴责与抱怨。
当年,罗隐赴考途中,在锺陵县遇到了一位叫云英的妓女。罗隐书生意气,英姿勃发,而云英也青春妙龄,才貌双全。这样的两个人相遇,后面的故事大抵都是类似的风花雪月。但罗隐毕竟只是路过,怀了满腔的志愿要去求取仕途。十二年后,罗隐再次落第,恰好重经锺陵县。人生有时候真的是“无巧不成书”,他竟然又遇到了当年的云英。十几年来,云英仍然是歌伎,没有机会离开“风尘”之地。美人迟暮,却仍以歌舞为生,让罗隐不胜欷歔。
不料,云英竟然也有着和他同样的感慨。见面后惊讶地说,“罗秀才怎么你还是布衣?”一句话触动罗隐伤心事。《唐才子传》评价罗隐说“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可惜他一生怀才不遇,始终没能将才华发挥出来。今见云英问起,不禁触景伤情,思虑良多。于是,写下一首诗送给云英:
锺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罗隐《赠妓云英》
罗隐说,从那时醉别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重逢的时候,云英虽然依旧舞姿翩翩、体态轻盈,但毕竟已渐趋人老珠黄。可是,至今为止,我没有得到功名,你也没有能够嫁人,想想看,可能是因为我们都不如别人吧。在古人眼里,男子求官和女子嫁人一样,都是人生不可忽略的重要经历。一别十载,当年的才俊已然步入中年,而云英也差不多是半老徐娘了。然而,对于人生,如此漫长的十年,他们竟然都“无所收获”。
罗隐写此诗,与其说是讽刺云英,不如说是自我解嘲。带着微笑、泪水,和多年来的坎坷与辛酸。无可奈何花落去,所有的奋斗都化为一场“镜花水月”。梦想如闭合的一条曲线,走了一圈,发现始终在原地踏步,其中的伤感、抑郁、悲愤,都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诉说的。罗隐将这样的诗送给云英,既是宽慰云英,也想努力平复自己的内心。
晚唐时期,很多诗人都在诗作中显示了无边的落寞。怀才不遇,自古以来是文人的“通识”,但生于不同的年代,这份伤感和抱怨也截然不同。
陈子昂高呼,“天地悠悠,怆然泣下”,李白叹息“长安不见使人愁”,杜甫感慨“长使英雄泪满襟”。但是,不管他们如何沧桑、愤懑,总有广阔的天地作为他们发泄的时空。但是,到了晚唐,罗隐、杜牧等诗人的诗作中,那些忧伤、感怀、失意,都失去了旷达的支撑,能够借以明志的只有琐碎的儿女情长。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遣怀》
杜牧在这首诗的起笔处,就写下了自己放荡不羁的生活。一个落魄的文人,漂泊四方,走到哪里都不忘喝酒解愁。那些秦楼楚馆里的姑娘们,舞姿曼妙,撩人动情,风流韵事自然不必细说。然而,人生如梦,也同样如梦初醒。
在惊觉十年岁月恍如隔世一梦的时候,感慨、沧桑都悲从中来,令人痛不欲生。杜牧诗文俱佳,才华横溢,又是名门之后,然而平生志向却始终未得施展。
十年的努力,他依然做人幕僚,屈居人下,除了放浪形骸,还能怎么样呢?
更为可悲的是,同样浪迹青楼的柳永,得到了来自妓女们的爱戴,但同样流连风尘的杜牧,却只换来了“青楼薄幸名”。
柳永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走上仕途,所以能够将一颗赤胆之心完全地放在俗世中,所以他虽然潦倒,但精神上却并不痛苦。而杜牧虽然人在烟花深处,纵情畅饮,但他的心并没有在青楼驻足,总是怀着一展宏图的志向。因此,他既不能安心在青楼里尽情挥霍感情,也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深深的自责交织着沉重的失意,纠结在他的心中。
从罗隐、杜牧的感怀诗中,人们似乎可以读出晚唐的凄凉。越来越多的诗人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完成自己的志向。他们甚至只能借助青楼女子的情感与人生,来感慨蹉跎岁月后建功立业的虚妄。
如果说盛唐时,李白他们的怀才不遇是“愤怒的咆哮”,那么到了罗隐、杜牧的晚唐,所有的愤懑都化作了一声叹息“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赠别》)如此默然垂泪,连叹息之声都显得这样轻,幽怨也哀伤!
苦吟派诗人贾岛的传说
题李凝幽居
贾岛
闲居少邻并,野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苦吟”诗派流行于中晚唐时期,这个派别的诗人特别讲究锤炼字句,其中最着名的诗人就是贾岛。
因为家庭贫困出家做了和尚的贾岛,虽然身为僧人,但却无心佛学修行,而是一心扑在研习诗文上。也许是因为大唐诗风盛行,他非常喜欢写诗,每日做好寺中功课后,便出来走街观景,寻章觅句,陶醉在自我的世界里。
贾岛有个好友叫李凝,隐居在长安城外的一个幽静的地方。一天,他去拜访李凝,出门迟了点,到李家时,一轮明月已高挂在天空,照彻着大地,贾岛忽然来了灵感,心头涌出一首诗。
这首诗的前两句刻画了李家位置幽静冷落,后两句描写了贾岛夜访李凝时的情景,贾岛对后两句尤为满意:月色如水,树影婆娑,倦鸟归巢,万籁俱寂,这时,一个和尚绕过池塘,穿过小径,来到一户人家推门欲入。在回家的路上,他还在字斟句酌,反复吟咏,他觉得“僧推月下门”中的“推”字,似乎还不如用“敲”字确切,但又有些犹豫不定,于是,他骑在毛驴身上,一边走一边琢磨,还不时打着推和敲的手势,认真体会字义的不同。
这样,他就走到了长安城里。长安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酒肆飘香,一派繁华的景象。街上忽然响起了一阵鸣锣开道的声音,人们纷纷躲到街头的两边,让出中间的一条宽道来,不一会儿,只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顶官轿直趋而来,旗幡上写着“京兆尹”几个大字,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韩愈大人巡视来了。
韩愈坐在马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前行着,忽然前面却闯进一头毛驴,侍卫看时,只见毛驴上坐着一个和尚,身上搭着一个布袋,和尚眉头紧蹙,聚精会神,似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解决好,正在发愁着。有人认出这是附近寺庙里的和尚贾岛,都替他捏了一把汗,这个家伙今天肯定要倒霉了。
在封建时代,挡住官员的去路是要问罪的。
几个侍卫飞奔上前,没等驴上的贾岛反应过来,已把他擒下来,拉到了韩愈的跟前,听候问罪。
韩愈停了下来,看着被押过来的和尚,奇怪地问:“僧人何故犯我仪仗?”
贾岛被人拉下了驴子,这才猛然醒悟,知道闯下大祸了,他唯唯诺诺地说:“刚才贫僧正在想事,没想到冲撞了大人,乞谅。”
韩愈问:“出家人四大皆空了,难道心里还有什么尘事可虑?”
贾岛说:“贫僧刚才心里正在想着一句诗,非为尘事所扰。”
“哦,你说来我听听。”韩愈也是一个爱好诗歌的人,听贾岛这么一说,便来了兴趣。这个僧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敢奢谈做诗。
贾岛说:“早闻韩大人有文起八代之鸿志,对诗词歌赋极有研究,心慕已久,不得亲近,今日有此良机,望不吝赐教。”说罢,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接着从布袋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韩愈,韩愈一看,这是一首五言律诗,和尚指着第四句说:“这是我前两日得的一首小诗,但第四句的第二字‘推’我一直把握不定,似觉也可用‘敲’,不知道哪个更好,刚才就在想这事。”
韩愈看后,觉得其诗清冽怪癖,全无艳语丽词雕琢之气,不免惺惺相惜,他沉思了片刻,说:“你是出家之人,没有听过‘深山藏古寺,幽远闻钟声’的妙趣,这里有以动衬静之佳效。从事理上说,寺院晚上,大门多已关闭落栓,你推如何能推得动,当然只有敲。夜深人静,一记敲声,当有金石效果,我认为用敲比用推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贾岛听后大喜,一下子解开了他心中的症结,心里对韩愈敬佩不已,连忙从布袋中取笔墨就此改过。
韩愈觉得很好奇,就问贾岛口袋中装着笔墨纸张难道是为了化缘用的?
贾岛说,不是,我自幼喜欢做诗,脑中常常冒出一些词句,如电石火花、稍纵即逝,我便想了一个办法,做了一个口袋,一有诗句就快记下来,放入袋中,无事时再慢慢求对,这已成为一个习惯。韩愈听了,不免心生感动,临走,相邀贾岛闲时到府中一谈。
贾岛冲撞了韩愈,韩愈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留下了“推敲”的典故。
事情传开后,人们都称韩愈惜才怜士,而贾岛“苦吟”也成为美谈。此后,他们成了亲密的诗友,韩愈还特意写诗一首赠给贾岛,表示他的推崇之意: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
天恐文章中断绝,又生贾岛在人间。
贾岛这次冲撞韩愈未被问罪属运气好,但上次冲撞了前任京兆尹刘栖楚就曾被关押起来,坐了半天的牢。
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长安街上落叶纷纷,空气中已透着深深的寒意,人们都在争相储备冬天的衣食了。贾岛骑着驴在长安街上行走,忽然,他触景生情冒出了一句诗“落叶满长安”,赶忙记下,但却苦苦找不到下句,他不免搜肠刮肚起来,忘了毛驴。毛驴任意而行,一不留神,撞上了刘栖楚出行的仪仗队,刘栖楚见此情景,勃然大怒,二话没说,就叫卫兵把他带回来关了起来,也不审也不问。贾岛看看天色已晚,想今晚可能回不去了,加上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不免饥肠辘辘,感到凄苦万分,便随口吟道:“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以散发内心的忧郁。
看贾岛的狱卒是一个略懂一点文化的人,听到贾岛吟这两句诗时,不免一愣,这个和尚还会吟诗,便立即报告了刘栖楚。刘栖楚听了,便把他招来问了缘由,贾岛把事情的经过向他说了一遍,刘栖楚一听气也消了,把他放了回去。
日暮天昏,贾岛没来由地被关了半天,心里十分不痛快,坐在毛驴身上,慢慢地向寺院走去,途中经过一条小河,一阵秋风吹来,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突然脑中冒出了一句诗“秋风生渭水”,他高兴地翻出前面记下的那句诗,正好对上,十分工整,心里一喜,就把不快忘得一干二净。他赶忙打驴回到寺院,一气呵成了他的成名作:
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这是一首忆念朋友的抒情诗,其中的“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为后人称道,后世名家都曾加以引用。
贾岛还有一个传说。据说有一天,唐宣宗穿着便衣到寺庙里来,听到钟楼上有吟咏之声,便轻步走了上去,见是一个和尚,桌子上放有诗稿。宣宗拿过看时,贾岛生气地从他的手中把诗稿夺下,说:“你也懂这个?赶快去烧你的香吧!”气得宣宗二话没说扭头就走,后来,贾岛得知那是皇帝,吓得脸色灰白,好在皇上并没有追究他。
贾岛还有一个习惯,他每到除夕时,即以一岁所作诗,置于案上,然后焚香叩首,酹酒而祝苍天,说:“此为吾一岁之苦心也。”然后,痛饮长吟,陶然入睡。
贾岛后来在韩愈的劝说和帮助下,蓄发还俗,不再当和尚了,不久考中了进士。在四川蓬溪当过主簿和普州司库参军等小官职,最后穷愁而死,后人形容他是:一世推敲功未灭,吟成岛瘦配郊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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