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一个初春，上海有家工厂连年亏损，厂党支部书记兼厂长金龙虽然想方设法，但是收效甚微，这家厂终于被别的工厂兼并。
年纪二十八、长得高大魁梧的金龙自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便辞去了上级给他安排的新工作，毅然走向了社会……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工程师出身的金龙东奔西跑仍然没找到称心的工作，心里不免十分焦躁。
这天，金龙在车站候车，汽车久久不来，他便买了份报纸随意浏览起来。当翻到第四版右下角时，眼睛顿时一亮。报上登的是一则招聘广告：日本西斯公司诚意招聘职员……
金龙暗想：西斯公司过去是自己厂的竞争对手，虽然不认识他们公司的头头脑脑，但是两家的产品在市场上却天天见面。如今自己输了，他们赢了。他们怎么会赢的呢？我何不……想到这里，金龙卷起报纸，掉转头，向西斯公司报名处走去。
金龙来到西斯公司，按照要求先填了一张登记表。待了好一会，才被叫到底楼的一间办公室。
金龙走进办公室，见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身着西装，系着一根红领带的男青年，桌旁靠墙的一排皮沙发上，坐着一位秀发披肩、年轻貌美的姑娘。
“你就是金龙，金先生吗？”那青年男子操一口流利的日语打着官腔问。
“不错，我正是金龙。”金龙也用日语作答。此刻，他的心里有点紧张，因为在填登记表时，他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只写了自己的学历及技术经历，没提及自己的政治身份和曾担任过的领导职务。
幸喜这青年男子没有从这些方面盘根究底，只是问了他一连串的技术问题，金龙逐一作了回答，只是他的话一多，就明显地暴露出自己的日语口语水平不行。
果然，那青年男子皱了皱眉，合上登记表，用中文对金龙客客气气地说：“金先生，你的技术造诣不错，可惜日语欠火候，希望你回去加把劲，争取下次应聘一举成功！”说罢，挥挥手，示意金龙可以走了。
金龙心里窝火，但也无可奈何，转身正要出门，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娇声叫他：“金先生留步！”
金龙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刚才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来到他面前，粉面含笑道：“金先生，我是本公司总经理山田一郎先生的秘书美惠子，全权负责这次招聘工作。看了你的登记表，听了你的技术答辩，尤其见了你这个人，我就看出你可不是寻常之辈啊！金先生你说是吗？”
美惠子微微一笑，笑得颇含深意。
金龙不免有点局促不安，他不清楚美惠子的话中是否暗指自己没填写的那段经历。
见金龙没答话，美惠子爽快地一扬手，说：“金先生，我代表西斯公司通知你，你被录用了，明天即可来上班！”
这突然发生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倒一下子把金龙给愣住了，他正想再问问清楚，旁边那个青年男子走了过来。
这青年叫潘逸文，原来是上海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几年前应聘来到西斯公司，现在担任技术科科长。潘逸文外表潇洒，技术上也有一套，所以很快就博得了美惠子的好感，两人常常一起上舞厅、下酒馆，犹如情侣一般。
刚才潘逸文见美惠子不与自己商量就作出了录用决定，心里不由“噌”地蹿起了一团妒火。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走到美惠子跟前，声音不大，分量很重：“美惠子小姐，我可是主考官呀。”
美惠子抬起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盈盈地说：“我可是奉命全权负责这次招聘的呀。”
“这个……”潘逸文语塞了，他心里又气又恨，决心要找机会把金龙撵出西斯公司。
第二天上午，金龙准时上班了。
美惠子特地把他领到了潘逸文的办公室，临走时还特别对潘逸文道：“你可要多多关照，千万不要委屈他啊！”
潘逸文对美惠子点头哈腰，嘴里不敢道个“不”字，可是心里的妒火烧得更旺了，暗自发狠：什么关照不关照？老子偏要给他点厉害瞧瞧！
美惠子走了，潘逸文一边佯装在抽屉里找什么东西，一边寻思着整治金龙的法子。他的小眼珠转了又转，当目光落在墙角一堆图纸上时，顿时有了主意。
这堆图纸是山田让潘逸文校对的，数量多、数据繁杂，可山田只给他一个星期，后来潘逸文再三向山田陈述时间太紧，才获准十天完成。如今你金龙不是深得美惠子的赏识吗？好，我就让你尝尝这颗酸枣。
主意打定，潘逸文满脸堆笑，对金龙说，“金先生，其实不用美惠子小姐叮嘱，你我都是中国人，本该互相关照嘛！瞧，那里有堆图纸，等着急用，你去看看，一个星期能不能将它们校对完毕？”
金龙走过去，翻了翻这堆图纸，又认真思索了一阵，笑道：“潘科长，你太照顾我了！其实只要三天就能做好这件事。”
“噢？”潘逸文眼睛直了，随即又乐了，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那我就让你栽个大跟斗吧！
潘逸文唯恐金龙反悔，赶紧咬住他的话，严肃地说：“金先生，就三天！你千万别开玩笑啊！西斯公司的规矩，不按期完成任务，请自行辞职。明白吗？”
“明白。我现在就干。”金龙的话说得很轻松，说罢，抱起那堆图纸，走出了办公室。
潘逸文见他离去，立即抓起电话，向美惠子报告，他要斩断金龙的后路。“美惠子小姐，请你转告山田先生，金龙这人十分狂妄，那堆图纸，他吹牛说只要三天即可完成，并说三天完不成自行滚蛋。你看你看……”
美惠子却只说了句：“噢，我知道了。”便把电话挂断了。
金龙连续三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拼命工作，三天后，他果然把校对好的图纸整整齐齐地分成几大叠，交给了潘逸文。
潘逸文立即一页页地仔细检查，可查了好一会，竟然没有发现一点差错。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才意识到这个金龙的确不简单。此刻，他真后悔当初不该把这事报告美惠子，如今倒弄巧成拙，反让金龙出了风头。
潘逸文正在懊悔，美惠子走了进来，她一眼瞥见那几大叠图纸，劈头就问：“哟，潘科长，金龙把图纸都校对出来了？你发现有什么差错没有？”
潘逸文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当天，山田总经理知道了这件事，立即把潘逸文和金龙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潘君，这些图纸你说要十天才能完成，可如今金先生三天就干好了，你说说看，你与金先生哪个水平高？”
潘逸文偷眼看了看这位年过半百、目光逼人的瘦高个老头，不敢含混，只得老实答道：“我不如金先生。”
“很好，你很诚实。既然如此，我宣布，从现在起，由金龙担任技术科长，你接受他的领导。”
“啊！”潘逸文一听这个决定，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支撑住，没使自己倒下去，可是他的眼眶里却已涌满了泪水，强忍着告辞走了。
金龙立在一旁却是神态安详，毫无得意忘形之态。
山田朝他打量了一会，不禁微微一笑，走近他身旁，意味深长地说：“金君，我了解你！希望你在西斯公司好好干，我保证你前途无量！”
这以后，金龙成了金科长，他更加拼命地工作，而且还经常深入到下属单位去了解那里的生产管理情况，向山田提出许多创造性的建议。山田对他大加赞赏，又是给他加工资，又是给他发奖金。
这一切，潘逸文是看在眼里恨在心中。
这些天，他每每约美惠子外出，美惠子总是用各种借口拒绝。这天，他好不容易搞到两张时装表演的票子，匆匆来到美惠子住处，可是他刚走近楼门口，就见一辆“桑塔纳”擦肩而过，他无意中朝车内一瞥，见美惠子正将一根剥了皮的香蕉往金龙嘴里塞。
潘逸文顿时恼羞成怒，把两张票子撕得粉碎。回到家，他越想越气，忍不住叫来几个小兄弟，出钱让他们去教训教训金龙。
星期六的晚上，美惠子和金龙听完音乐会回家，他们走进一条灯光昏暗的小路时，突然从黑暗里蹿出三条人影，他们二话不说，照着金龙就打。
美惠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吓得索索发抖，一时竟忘了叫喊。
金龙把美惠子朝身后一拉，挺身迎了上去。以前金龙在部队学过擒拿格斗，对付几个小毛贼，他还是有把握取胜的。此刻，只听金龙大喝一声，挥拳踢脚，显露出扎实的武术功底，一会儿工夫，便将这几个家伙打得趴下了。
美惠子在一旁不禁看呆了。到这个时候，才想起喊人。刚要张口，就见一辆“桑塔纳”开了过来，在他们的面前停住。车门打开，潘逸文跳了出来。
“哎呀！美惠子，金先生，你们受惊了！快上车！这里流氓多，惹不起、躲得起。”
金龙想盘问一下那些人，可美惠子也怕多事，硬把金龙拽上了车，车子随即就开走了。
这以后，美惠子对金龙更亲近了，有事没事总往金龙那里跑，平时说话还常常把金龙挂在嘴边，显出她与金龙的关系非同一般。
潘逸文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而让金龙在美惠子跟前露了脸，他好不后悔，同时又觉得金龙这个人确实不同一般，不禁对他的来历产生了怀疑。
这些天，潘逸文七拐八弯地打听，还当真摸清了金龙的“底牌”。不仅如此，他还了解到金龙“身在曹营心在汉”，时时想回厂重干一番事业的许多细节。潘逸文觅到了足以使金龙滚蛋的“重磅炸弹”，好不兴奋！当夜便奔到山田下榻的宾馆，向他报告了这一切。
山田穿着和服，抽着烟，静静地听他说完，没说一句话，便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潘逸文尽管心中纳闷，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起身告辞。
待潘逸文一走，山田马上把美惠子召到自己的房间，见面就问：“美惠子，你明白我让金龙当科长，又让你亲近他的苦心吗？”
美惠子不敢怠慢，赶紧恭恭敬敬地答道：“属下明白。金龙确是条龙，他过去在厂里有过许多极为高明的举措，只是由于‘蛀虫’与‘懒虫’作祟，才功亏一篑。如今我们要留住他，让他为西斯公司服务。”
“既然你很明白，为什么还不加把劲，锁住他的心？记住，一定要让他死心塌地跟着你，必要时你应该献出自己的一切！”山田做了一个十分坚决的动作。
美惠子顿时脸红了，应道：“属下明白。”
不说山田、美惠子如何策划锁住金龙，且说潘逸文还不死心，千方百计地想法子，要将金龙撵走。
说来也巧，这天金龙外出，下属厂一个女办事员拿着一份图纸走进了技术科办公室。
“潘先生，您看，这份图纸上有个重要数据同我们早先的数据不符。这里会不会有误？”女办事员说着，便将图纸递给潘逸文，并用手指指出那个错处。
潘逸文拿出底本一对照，两个数据果然不同。
这底本是他绘制的，再看那图纸，右下角校对员的署名写着“金龙”二字。潘逸文小眼珠一转，乐得差点蹦了起来，他打发走女办事员，立即拿着这份图纸，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他要亲眼看到这个日本老头是如何处置金龙的。
山田和美惠子正在说话，听潘逸文这一报告，又查看了图纸，不禁面面相觑，脸顿时沉了下来，立即派人把金龙找了回来。
不一会，金龙来了，他拿起那份图纸看了看，很爽快地承认这数据是他写的。
山田见他那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火“噌”地就蹿了上来，厉声说道：“金龙，我当你是龙，待你不薄，可是你怎么如此粗心大意？要知道，一旦按图纸投产，将会造成多么大的损失啊？”
“是啊。咱们是西斯公司的人，应该多为西斯公司着想啊！”潘逸文见山田发火，不但心中高兴，还尽在火上加油。
美惠子狠狠地瞪了潘逸文一眼，转脸再看金龙，只见他神态安详，还在微笑。
“什么？你还笑？”山田更愤怒了，眼中差点喷出火来。
金龙开口道：“山田先生，您是日本一流的专家，为什么不先计算一下底本上的数据和我写的数据，哪一个准确呢？”
“嗯？”一句话提醒了山田，他立即在电脑上“嗒嗒嗒”地计算起来。
潘逸文也紧张地凑上去观看屏幕上的计算结果，看着看着，那脸“刷”地变了颜色，原来错的是他。
金龙长长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潘先生，当初我看出了你的失误，因为咱们都是同胞兄弟，我才不忍心声张出来，怕你因此丢了饭碗，谁想到你竟会干这种背后捅一刀的事啊！”
潘逸文明白西斯公司的规矩，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垂头丧气地走了。
山田此刻真像觅到一块真金，竟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抱住金龙的双肩。
美惠子也十分高兴，扯了一下金龙的衣角，悄声说：“山田先生刚才对我讲了，打算让我陪你一同去日本深造，顺便我们也好……”
“噢？”金龙愣住了。
他低下了头，思索良久，才扬起脸，注视着美惠子那对含情脉脉的眼睛，深情地说：“有一件事我不能再瞒你们了。我本来是一家工厂的党支部书记兼厂长，来西斯公司的本意是学习你们先进的管理经验。前不久，老厂炉灶又垒起来，准备重整旗鼓，我必须回去！”
“啊？金君，你、你又何必呢？我可以给你最高的报酬，最好的待遇，最、最……反正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山田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金龙摇摇头，说：“我没别的选择，因为我们全厂的工人兄弟在等着我，我不能丢下他们！”说罢，金龙朝山田与美惠子礼貌地鞠了一个躬，默默地转身走了……
美惠子想出门追他，被山田一把拽住了。
山田望着金龙远去的背影，长叹了一声：“没用的，这是一条锁不住的金龙！”
（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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