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识学概论-唯识思想在印度的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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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原始佛教的唯识思想

    唯识思想的产生,虽是佛灭后7世纪以后的事,但其思想源泉,以及在发展中的思想演变,当从原始佛教去探究。

    原始佛教的根本教义,是业感缘起说,而大乘唯识学上所说的几个唯识观念,大都与业感缘起有关。如《解深密经》所表现的“即心所现”的唯识思想,就与业感缘起的认识论有关连。人们认识作用开始,依佛法所说在于触(感觉),但感觉的发展不是无因而突然的,必有其活动的机构在,于是进而发现“六入”,六入为触活动的机构,所以经中说触以六入为缘。但六入在人的生命体上,可说是没有问题而被公认了的,但认识它却不能从现量而得,只可以比量而知,因要知客观的名色反映而起认识作用,所以六入又以名色为缘。这样一来,名色就成了所认识的客观对象。此所认识的名色,必须透过主观的认识,方能得知其形相如何,如果离去主观的认识,那就毫无意义可言了,所以经中说,名色以识为缘。如是从缘起的认识论之立场出发,人类的认识,其主要因素在于识。主观的认识存在,客观的对象就存在;主观的认识灭去,客观的对象也就灭去;所认识的对象有无,不取决于客观的本身,而取决于客观的心识,那自心所现的唯识义,岂不是很容易从人的心里现起吗?《解深密经》所表现的“因心所生”的唯识思想,就与业感缘起的胎生论有关。胎生有情的最初受胎,依佛法所说是由于识,即当父母结合时,主体的心识,由于业力的牵引,于一刹那投入母胎,吸取父精母血,使生命一天天地增长起来,以至于成人。这一入胎识,唯识家称其为是生命果报识,为去后来先的果报主体。所以《显扬圣教论》卷一明白地引十二缘起中“识支”,以证明阿赖耶识,故曰:“云何有此识?如簿伽梵说:无明所覆,爱结所系,愚夫感得有识之身。此言显有异熟阿赖耶识。又说:如五种子,此则为有取之识,此言显有一切种子阿赖耶识。”于是唯识家就将“因生所生”的唯识义,建立在缘起的胎生论上。因为十二缘起中的名色,是有情组合的要素,亦即身心组织的全体,换句话说,就是五蕴的略称,所以学术界大多数都确认色为色蕴,名含受想行识四蕴,是则名色支中具有识蕴。这里需要明确的是:名色中的识蕴,具体包括“六识”,而“识缘名色”的“识”,是这粗显的“六识”背后所潜在的微细心识。自细心思想被发现,后来的大乘学者,就将其据为自己所建立的赖耶,所以《成唯识论》特别引《阿含经》中所说的“识缘名色,名色缘识”两句话,作为实有阿赖耶识的教证。

    佛教的入胎识,不仅在入胎时负有主导的作用,就在一期生命中也负有执受功能,任何一个生命体,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主体的心识,什么时候离开生命自体,生命自体就在什么时候崩溃。从这个意义观察,原始佛教所说的心识,具有这样的胜用,唯识学所说的赖耶,同样具有这样的功能。因此,原始佛教的理论里,明显的具有唯识思想的痕迹。

    唯识学上的“由心所造”的唯识思想,在原始佛教中也可找到依据。佛说缘起,具有两大律,就是杂染的流转和清净的还灭。为什么会有杂染而流转于生死,是由于杂染心造作杂染诸业;为什么会由清净而还灭于涅槃?是由清净心造作清净诸业。根据这一原理,很明白地揭示出有情的杂染或清净,不是由于其他什么因缘,而要以人的一念心为转移,所以《阿含经》中说:“心杂染故有情杂染,心清净故有情清净。”此种因心的染净而有染净的有情之说,发展到唯识家的理论里,就将其用作唯识的教证了。说万有的诸法,都是由人的心识所造,如《华严十地经》说:“三界(虚妄)但是一心作,十二因缘分皆依心。”《成唯识论》卷四,讲到五教十理,其第十理引证《阿含经》“心杂染故有情杂染,心清净故有情清净”的经文之后,有段释文说:“谓染净法以心为本,因心而生,依心而住故,心受彼熏,持彼种故。”如此所说的心,究竟是怎样的?《唯识论》卷三说:“染染诸法种子之所集起,故名为心。”由此可知,“由心所造”的唯识思想,是从原始佛教之缘起论发展而来的。

    依据学术界所说,小乘佛教只讲六识,除此更不讲其他心识的存在。事实是不是只有六识呢?只此六识能不能说明心理之一切?从常识的自觉经验所得,深觉粗的六识,不仅向外的五识,有时间断不起,就是内倾的意识,在某几个现象中,也会停止其活动的。虽然六识不起作用,但仍是具有生命的有情,是有情就不能没有心识的执持,此执持有情生命体的心识是什么?在学者们不断地探究之下,慢慢认识到了六个间断识外所存在的相续细心,如是细心被发现,心识思想就迈进了一步。理论上尽管可以说有细心,而尚无明显的教证可寻,所以细心说开始被提出,学者们远未敢直捷地说他别有实证,只是把其看作一种意识的细分而已。其后从佛陀的圣教中,发现细心的根据,才公开地在间断的六识之外,建立起一味恒在的细心。所谓圣教的根据,就是佛说的“十八界”理论。要知道心识活动的生起,需要所依根与所缘境,而十八界的学说,恰好就是缘于此说而来。即内根、外境各六,所生起的认识,自然也就有六。从所依根去思索,不期然地找出了细心说的来源。六根,大体分别有色根与心根两类,即前五根是色根,后一根是心,而这意识所依的心根,学者们认定他就是六识外的细心。细心的思想,是在这样情况下产生的,后代的大乘唯识家,以细心为赖耶,因此可以肯定地说唯识思想与原始佛教的十八界学说,有着深切的关系。

    如上所说,可知大乘唯识思想,是直接导源于原始佛教的,研究唯识思想,不可忽视原始佛教的唯识潜流,于此得一证明。如果能悉心从《阿含经》里加以寻求,许多唯识的论题,不难于其中获得思想上的线索。此外,印顺大师的《唯识探源》值得仔细地研读。

    至于业感缘起的内容,可以参阅拙著《佛学概论》(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之《业力因果说》章。

    (第二节) 部派佛教的唯识思想

    原始佛教含有许多重要的唯识思想,但要揭开其思想底蕴,以完成唯识学,是经过长期的酝酿,慢慢地发展起来的。从思想发展的过程而言,主要是透过学派思想的进化。这在部派佛教时期,反映为几个大的部派思想之异同。学术界一般认为,起有重要的作用,影响后期大乘佛教思想的,主要是大众部、分别说部及说一切有部。大众部的思想,为真常大乘的先驱;分别说部的思想,为性空大乘的前导;说一切有部的思想,为唯识大乘的先河。说一切有部的主要活动地在西北印度一带,唯识学上的几个重要论题,如本识说、种子与习气、诸法变现等,无一不与西北印度佛教所说的缘起流转之无常论,有着密切的关系。唯识学的发源及其弘传地区,就和说一切有部有关,他们的弘化区域,就是西北印度。

    原始的小乘佛教,虽讲唯心,但还不曾怀有所谓阿赖耶识之说,若欲在无著、世亲以前,探取阿赖耶识的由来,在上座部的学者中,所承认的那个永久存续不可知的精神存在,在《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等的眼光来看,实是密说的阿赖耶识,这在《摄大乘论》及《成唯识论》里,就得到了这个肯定。所以特别地指出说:上座部的分识说,化地部的穷生死蕴说,大众部的根本识说,虽则各各说法不同,但无一不是阿赖耶识的密说。但这里有个疑问,《摄大乘论》及《成唯识论》等,为何不举犊子部的非即非离蕴我、经量部的细意识呢?而且以其他异名密说阿赖耶识者,据《异部宗轮论》之记载,可说始于犊子部,终于经量部。再就所传观察,说得稍为精细一点的,亦是此二部。《摄大乘论》、《成唯识论》都略而不述,不知是什么道理。或者因为佛教界之学者,一向痛斥犊子部为附佛外道的关系吧,且存疑不论。但是,化地部、犊子部、经量部所说,确与大乘唯识有很深的关系。

    化地部是从说一切有部分出的,其思想在《摄大乘论》及其他唯识论典中,介绍很为简略,但它对本部说一切有部及对未来依于无著而起的唯识大乘,值得注意的有四点:

    1.反对说一切有部的三世实有说,而立过未无体论。后起的无著、世亲等的教说,亦主过未无体而唯现在实有。

    2.反对说一切有部的三无为说,而立九无为论。无著菩萨在《瑜伽师地论》、《显扬圣教论》中,亦立九无为说(可参阅窥基大师之《成唯识论述记》卷四)。

    3.说一切有部的学者,在六识以上,不承认有个类似于什么的心识,如犊子部所说的不可说我。不独不同意,而且极端反对排斥。化地部却一反本部的态度,建立起一个穷生死蕴,以雷同犊子部的不可说我。后代的唯识学者,主张有个阿赖耶识的存在,差不多亦相似于这个。

    4.依于《摄大乘论》所说,化地部明显立有种子相续说,而种子思想在唯识学上,占有极重要的分量。

    因此而成为问题的,就是异于说一切有本部的思想,而同于后来的唯识大乘的思想,为什么会如此之多?这除了思想发展有共同性外,我想无著菩萨初于化地部出家,也有着极大的关系。

    化地部的思想,值得注意的虽有上述四点,但现只就穷生死蕴之论而言,这个名称在《异部宗轮论》里,不独不见其说,而从“定无少法能从前世转至后世”之说来看,似乎还讨厌嫌弃有这么一个生死轮回的主体。而知道有这个所谓穷生死蕴,是从《摄大乘论》和《成唯识论》来的。玄奘大师译《摄大乘论》说:“化地部中,亦以异门密意,说此名穷生死蕴。有处有色见色心断,非阿赖耶识中彼种有断。”无性《摄论释》说:“化地部等者,于彼部中有三种蕴,一者,念顷蕴,谓一刹那有生灭法;二者,一期生蕴,谓乃至死恒随转法;三者,穷生死蕴,乃至得金刚喻定恒随转法。”

    化地部将万法分为三种,称为“三蕴”。这念顷蕴亦称一念蕴,指刹那生灭之法;一期生蕴,指人自生至死间相续之法,五根等皆属之;穷生死蕴,指直至生死终了而得金刚喻定之前,皆相续随转而无间断之根本蕴。此蕴被视为迷界生死轮回之主体。盖因部派佛教时之诸部,皆只说六识,但六识有时间断不起,不能以之为生死相续之本质,故别立一种恒转不断之识,大众部立根本识,说假部立有分别识,化地部立此穷生死蕴识,大乘唯识家则认为,此等系以异门密意而说阿赖耶识。化地部认为一期生命结束,不是一切完结,还有后续的生命继续而来,而穷生死蕴所担负的任务,就是在这前后生命的中间,为之担任联系工作。因为其在生死未解决之前,一直继续到生死最后边际,若除烦恼穷尽轮回,那就随之断灭。《成唯识论演秘》卷三末说:“至金刚定,断烦恼尽生死永息,名穷生死蕴。”就是此意。化地部所说的穷生死蕴,在唯识家们的眼光看来,就是阿赖耶识的异门说。唯识家们何所见而作此说呢?原来诸法虽多,实不出色心,心在五无心位会得间断,色在无色界天不复现前,然而这只是现行的暂灭,色心二法的名言种子,并未有一时的间断,所以无色界有情还生色界,色法乃如过去那样生起;无心有情从无心出,心法仍然发生活动作用。这存在的色心种子,在唯识学上,就是一切种子阿赖耶识;在化地部中,就是永恒相续的穷生死蕴。可见化地部与唯识学的关系,是何等之深切。如是说唯识思想从化地部的宗义发展而来,也未尝不可。

    其次,说到犊子部与唯识学的关系。犊子部之分部诸说不同。依《异部宗轮论》记载,系从说一切有部分出;《舍利弗问经》及南传《岛史》等,则谓从上座部分出。据《三论玄义》举真谛三藏之说,此部属于舍利弗法系,谓舍利弗作《阿毗昙论》,罗睺罗大弘其说,犊子部部主可住子复阐述罗睺罗之说。其教义系将一切事物分为过去、未来、现在、无为、不可说等五藏,以为均属实有,特别主张有补特伽罗(我),称之为不可说,此补特伽罗与五蕴不即不离(非即非离蕴),实则承认有生死轮回之主体,历来多有破斥补特伽罗实有说者,贬为依附佛法外道。无我思想,是佛法最核心的思想,不仅在全部佛法的思想体系中,有其独特的地位,就是在当时反《吠陀》的思想潮流中,亦显出其特色,是以缘起无我的真理,实为宇宙人生最圆满究竟的真理。然犊子部竟在主张无我的教说中,公开唱出有我的主张。犊子部为什么要立这“不可说我”呢?近代学者,从诸论所叙犊子部所立不可说我的某些方面,加以综合研究,觉得其立不可说我的原因,约有三点:

    1.轮回主体的问题。佛弟子对佛陀所说的各种教理,尽管有不同的看法,但对生死涅槃这一事实,是无有否认其存在的。然一论及到如何转生?是否有轮回的主体?其主体指的是什么?就有很多不同意见产生。犊子部认为:既有生死轮回的事实存在,就可证明不是全然无我,假定真的一向全然无我,怎么会有轮回转生之事呢?不过这所说的我,既非寻常所说五蕴是同一的东西,又非是寻常五蕴之外所独立的东西,而是所谓非有为法、非无为法,乃是一不可知或不可说的性质之存在。轮回转生的无穷,在犊子部看来,就是由于这个非即蕴非离蕴我。《异部宗轮论》说:“其犊子部本宗同义,谓补特伽罗,非即蕴离蕴,依蕴、处、界假施设名……诸法若离补特伽罗,无从前世转至后世,依补特伽罗,可说有转移。”《俱舍论·破我品》也说:“若定无有补特伽罗,为说阿谁流转生死?”原来无我与轮回,是两个极难调和的对立论题。一般而言,无我就不能说轮回,轮回就不能说无我,实在是使人无限困惑。犊子部苦心研究的结果,觉得唯有建立不可说我,可以解决这个难题。因为有了“不可说我”,既不违背佛说无我,轮回问题又可得到解决。反观唯识学上所说的阿赖耶识,主要还不是为替轮回找出个主体。

    2.六识生起所依的问题。六识作用的生起,不仅有各别所依,而且还有根本依,这在唯识学上,就说是阿赖耶识。《解深密经》说:“阿陀那识为依止为建立故,六识生转。”犊子部将此任务,也交给了补特伽罗,只要有此补特伽罗在,六识就自然依之而起,所以《大乘成业论》说:“我体实有,与六识身为所依止。”

    3.有关记忆的问题。阿赖耶识为经验的保持者,这是唯识家们都知道的。《大毗婆沙论》卷十一说:“犊子部说:我计有我,可能忆念本所作事,先自领纳今自忆故。”从这几句话看,可知记忆的作用,又是在于不可说我。人能记忆过去的事情,可说这是没有问题的,但保持经验者是什么,唯识与犊子部所指的,固然有所不同,而其性能实一。

    从上说三点相互对照,可以中肯地说,唯识思想与犊子部的思想有相关之处。

    部派佛教的二十部派,最后分裂出来的名经量部,亦是从说一切有部分出。经量部立心无二元论,否定说一切有部所主张之万物实有说,认为只有四大与心为实在,并由于四大与心之相辅相成,而令个体之生死相续不断。又主张唯有现在为实在,而过去属曾经实在者,未来则是未来才得实在者。至于现在不存在者,仅为一种种子之存在而已。在人的死生中间,有所谓种子或细意识,从这个地方运转度行到那个地方。《异部宗轮论》显示经量部的大意说:“谓诸蕴有从前世转至后世,立说转名,非离圣道有蕴永灭。有根本蕴,有一味蕴。异生位中亦有圣法,执有胜义补特伽罗。”这里所说的一味蕴或胜义补特伽罗,就是所谓的“细意识”,而这细意识也就是一种我观,所以把他说为补特伽罗。《成唯识论述记》解释说:“但是细微,难可施设,即实我也。”然此实我,不可与犊子部的我观视之为一,因而《成唯识论述记》又说:“不同正量等,非即蕴离蕴,蕴外调然有别体。”依经部自己的本意说:有情生命所以得从前世转至后世,完全在于有个常住一味的根本微细五蕴,不特如此,就是人的记忆,也是由这一味蕴而来,没有这一味蕴,生命的转移固不可能,经验的保持亦复无有,如将这一味蕴与根边蕴对起来看,前者是无间断的存在,属于根本;后者是有间断的生灭,属于枝末;枝末的根边蕴生起,要以根本的一味蕴为所依,一味蕴在生命的长流中,于此可见其具有的特殊作用。

    经量部对唯识学影响最大的,还有种子熏习说。如同谷类等由其种子所生,色法(物质)与心法(精神)等一切现象亦有其产生之因种,称为种子。谷类之种子称为外种;对外之种子而言,瑜伽行学派将种子摄于阿赖耶识中,称为内种。内种子系指其生果功能而言(生果作用),乃为现行诸法(现在所显现之诸现象)熏习于阿赖耶中,而形成一特殊之习性者,故又称为习气或余习。种子之说,原为一种譬喻,最早见于《杂阿含经》。前述化地部亦谓,于“穷生死蕴”之识中,常藏有色法与心法之种子;对此,经量部认为色法与心法互为种子而具有熏他之性质,故主张“色心互熏”之说。经量部的种子说,则是从业力来探讨的,种子熏习的思想,既在经量部产生,紧接而来的,就是发生种子熏习于什么地方而始得保存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经量部中发生几多的异说,依《成唯识论演秘》卷三末说,约有四类的异说:“经部师计总有四类:一、本经量部许内六根是所熏性,如《瑜伽》五十一末,言色持种……二、六识辗转而互相熏;三、前念熏后;四、类受熏。故无性《摄论释》第二云:具有尔所熏习异计,或说六识辗转相熏,或说前念熏于后念,或说熏识刹那种类。”受熏处的看法,既有这样的不同,思想上自然就要分化,所以后来经量部分为三大派别。

    在《阿含经》中的种子之说,如心种、识种、五种子,无不是暗示此义,只是如唯识大乘的种子说,在《阿含经》中还看不出来。形成唯识大乘的种子论,实是透过部派佛教种子的思想,特别是经量部的种子习气思想而来。种子说,在唯识学上是个很重要的论题,研究法相唯识学的学者,如果弄不清种子义为何,是不能了解唯识学的,可见种子问题的重要。

    部派佛教所说的论题,本来是很多的,为求明了唯识思想是怎样演变而来的,所以特就与唯识有深切关系的细心说与种子说两点,提出来讨论。种子与细心,原本是两个东西,彼此各别独立时,唯识义不怎么显,后来唯识学者,根据经说“诸法种子所集起故说名为心”的道理,很巧妙地把这两大思想结合起来,于是构成了唯识思想重要的一环,奠定了唯识义理深厚的基础。若要知道唯识学成立的经过及其思想演变的过程,不能不从分裂后的部派思想中去探求。

    (第三节) 大乘佛教的唯识思想

    大乘佛教的唯识思想,大约可分为:经典时代的唯识思想,论典时代的唯识思想,分流时代的唯识思想。笔者在本节和下一节里予以分别简述。

    经典时代的唯识思想

    大乘经典的产生,可分龙树菩萨前与龙树菩萨后两期,以经典表现唯识思想的,自是龙树菩萨后所出现的诸大乘经典。其中最能表现唯识学要义者,当推《解深密经》;其次可供给唯识思想重要资料者,就要算《大乘阿毗达磨经》了。

    《解深密经》所包含的思想,非常广泛,但举其大要,约有以下几点:

    1.在间断的六识外,确立阿赖耶识的存在,虽然还没有明显地以之为第八识,但已肯定地将其视作一个独立的识体,在六识的内在,如暴流一样的相续不断,成为造作一切的动因,保有一切经验的原理,为轮回的主体者,为缚解的联系者。如《心意识相应品》说的一切种子心识,就显示着一切现象都从这根源生起之义,因而“因心所生”的唯识思想,也就依此一切种子心识所含藏的种子,而被开展出来。

    2.在种识现起一切的思想下,确立唯识无境的原理。万有诸法的现象,是从种识所现的,而诸现象的本身是不是就是识,这在《心意识品》还没有交代,要到《分别瑜伽品》,佛陀对弥勒解答心境一异的问题,才具体地显露,如说:“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此中无有少法能见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像显现。”这很明白地否定了一切客观的存在,而发展成为一切是心识所现的思想,以成立有心无境的唯识义。从思想的演进看,《分别瑜伽品》的此一说,是对《心意识相应品》的种识说加以一种补充而圆满的说明。唯识思想发展到论典时代,就将一切种子心识的唯识义,称之为因能变;而将识所缘是识现的唯识义,称之为果能变;因而证知两种能变思想,不是后代论师所独创的,而早在《解深密经》里,已具体而微地含有了。

    3.唯识学所说的三性三无性义,在《解深密经》里,不但可以找到明显的根据,而且还有详细的说明,这如《一切法相品》与《无自性相品》所说可知。后代唯识学者,对此虽有种种不同之说,但其根本义均不出《解深密经》。

    4.唯识学上重要的论题,且在佛教界展开激烈的论争,至今仍为佛教自身一大悬案的三乘、一乘究竟的问题,在《解深密经》之《无自性品》中,对这一论争有很好的启示。唯识学者坚持三乘究竟,就是以本经为教证,而透彻精辟地说明为什么是三乘究竟,在诸大乘经中,亦只有《解深密经》了。

    5.如来的境智,是不是常住,学术界和佛教界都有不同的看法:将其视为无漏无为,必然就说为常住不变,而不承认其有生灭;若将其视为无漏有为,必然就说为有生有灭,而不承认其常住不变。前者如真常大乘说,后者如唯识大乘所说。唯识家所以作如是说,是据《解深密经·如来成所作事品》而来,因为这一品详细地讨论到这一问题,结论认为佛的境智,是有生灭现象的。

    6.唯识学所判的三时教,完全依《解深密经》论说。

    即此六点,可以看出经典时代的唯识学,对于唯识的要义,差不多都已涉及,如果说还有什么所缺,那只有种子说的思想,在《解深密经》中,尚未有怎样的开显。

    《大乘阿毗达磨经》的思想内容,因为该经没有汉译,不得而知。不过无著菩萨的《摄大乘论》为解释该经的《摄大乘品》,再就《阿毗达磨杂集论》、《成唯识论》等所引《大乘阿毗达磨经》的经文来看,亦可发现该经的思想所在,并且知道古来的学者们,把其与《解深密经》等量而观。因此,该经虽然没有汉译,但不能忽视其所含的唯识思想。如《解深密经》中所说“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的唯识义,不是由想象或推论而得的,而是从实践实行中所体验到的,但在《解深密经》里,还没有用这一方法论证“识所缘是识现”的道理。用这一方法论证的,是《大乘阿毗达磨经》。如《摄大乘论》引该经说:“若诸菩萨成就四法,随能悟入一切唯识都无有义。一者成就相违识相智,如饿鬼、傍生及诸天、人,同于一事,见彼识有差别故。二者成就无所缘识现可得智,如过去未来梦影缘中有所得故。三者成就应离功用无颠倒智,如有义中能缘义识应无颠倒,不由功用知真实故。四者成就三种胜智随转妙智,何等为三?一得心自在一切菩萨,得静虑者,随胜解力诸义显现。二得奢摩他修法观者,才作意时诸义显现。三已得无分别智者,无分别智现在前时,一切诸义皆不显现。”由佛所说三种胜智的转随转妙智,及佛所说三种极强有力的理由,那“识所缘是识现”的唯心无境的理论,可说已得到极充分的证明。同时,从唯识学的全体看,唯识思想演进至此,其体系也就益臻完备。再从《摄大乘论》通释《大乘阿毗达磨经》所说法有杂染分、清净分、彼二分的三分看,不但知道该经含有充分的识变义,而且知道该经还具有三自性义。其他,《摄大乘论》引该经的伽陀,以实阿赖耶识的实有;无性之《摄论释》据《大乘阿毗达磨经》的“诸法于藏识,识于法亦尔,更互为异性,亦常为因性”一颂,以明辗转摄藏互为因果的道理,都是唯识学上重要思想之一环。

    论典时代的唯识思想

    唯识思想发展为独立的思想形态,虽以《解深密经》为嚆矢,但是,依据这些经典的理论,给予强调而且加以严密的组织,则是其后的论师们所造的诸大乘论典。因而唯识思想由经典时代一跃而至论典时代。此一时代的代表人物,当推弥勒与无著。弥勒的论典有《瑜伽师地论》、《大乘庄严论颂》、《分别瑜伽论》、《辩法性论》、《辩中边论颂》,世称“弥勒五论”,为唯识学的根本论典。无著所造诸大乘论,以说明阿赖耶识的缘起,其中较著名者,如《显扬圣教论》、《摄大乘论》、《大乘阿毗达磨集论》、《大乘庄严经论》等,都是唯识的要典,如前章所述,《显扬圣教论》可以说是《瑜伽师地论》的略本;《摄大乘论》是建立唯识的核心;《大乘阿毗达摩集论》是建立法相的根本。其后世亲菩萨转入大乘阵营,就是依这些论典,而更进一步地完成唯识思想体系。所以这论典时代,可以说是唯识学成长的时代,就唯识思想演变的过程说,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

    《瑜伽师地论》的内容共有五分,其中有关唯识思想阐发的,在本地分与摄抉择分,此二分的思想,却又有相当的不同。前章对本地分进行了目录性质的科判,其主要思想是:(1)诸识差别论;(2)王所差别论;(3)种子本有论;(4)认识上所认识的境界,都不离自心,但诸法所依的离言自性,却是各有他差别自体的。这种思想,可以说是初期的唯识思想,还没有达到以唯识为体的唯识学。抉择分是抉择本地分的,它的王所差别、诸识差别、心色差别,虽同于本地分,而种子却又与《摄大乘论》的新熏思想相同。因此,可从此二分中,了解唯识思想演变发展的过程。

    唯识学是从心意识说、识说而发展向阿赖耶识说、阿赖耶识末那识说、阿赖耶唯识说,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从思想的进程看:起初当然只有六识及意根的七界,继而有人创说阿陀那识、阿赖耶识,最后复将染污意说为末那识。这些新的学说,渐次被加以组织,于是形成了完整的八识说体系。八识唯识的体系,虽是心识思想划时代的一大进步,但始终只是在旧识说上加以发展,依然保持着识分说的面目。在“瑜伽十七地”中,五识身相应地说关于感性的世界,虽非常明白,但到第二意地,就含有众多问题。如论对意地的解释,是依自性、所依、所缘、助伴、作业的五相。其中意的自性,虽被判定为心、意、识,而那各自的解释,全是新的八识说成立的过程。《瑜伽师地论》第一本地分中意地第二之一说:“云何意自性?谓心意识。心谓一切种子随依止性,所随依附依止性,体能执受异熟所摄阿赖耶识;意谓恒行依止性意及六识身无间灭意;识谓现前了别所缘境界。”依此可知心意识是各各差别的,如依后来的唯识义说:心,相当于阿赖耶识;识,相当于六识;意是什么,不怎么明了,大概还不能把其当作八识唯识的第七末那识看待,而与旧说的意根第七心界,没有多大的距离。唯所规定的“恒行依止性”,却也有其新意。瑜伽的法相,原是渐次发展的,所以对这恒行依止的性意抉择,不能不能照卷五十一以后之《摄抉择分》。抉择分对于瑜伽本地分的诸问题,给予明晰的抉择判别,好似对本论的解释。因此,从事《瑜伽师地论》研究的学者,对于本地分与抉择分的法相精粗,是应该注意的。

    如《本地分》所示,阿赖耶识只是配合于心,并没有说明何以会有阿赖耶识。到了《摄抉择分》,不但大说阿赖耶识,而且提出八大理由,以证阿赖耶识的存在。论说“由八种相证阿赖耶识决定是有”,就是指此。这八证是:第一执受证,第二初受生证,第三明了证,第四种子证,第五业用证,第六身受证,第七无心定证,第八命终证。所论举温柁南说:“执受、初、明了,种子、业、身受,无心定、命终,无皆不应理。”意思就是说,在这八个方面,一定要有阿赖耶识的存在才行。假定没有阿赖耶识的存在,那就不论说什么论题,都要产生不合理的现象,而不应于理了。这八个论证,不但在《瑜伽师地论》是很有名的,就是在《摄大乘论》及《成唯识论》所举以论证阿赖耶识存在的理由,也都由其发展而来。这在阿赖耶识的唯识思想发展史上,好比创一新的时代。

    《摄抉择分》在以八大理由论证了阿赖耶识后,又以四相建立流转,一相建立还灭。于建立的流转四相中,特别清楚地提出了末那识说,以完成八识唯识的思想体系。卷五十一说:“又由有阿赖耶识故,得有末那,由此末那为依止故,意识得转……云何建立阿赖耶识与转识等俱转转相?谓阿赖耶识,或于一时唯与一种转识俱转,所谓末那。何以故?由此末那,我见慢等恒共相应思量行相,若有心位若无心位,常与阿赖耶识二时俱转,缘阿赖耶识以为境界,执我起慢思量行相。”末那识的性质是什么,在这里可说给予了大体上的说明。在前本地分,虽曾说到恒行依止性意,但还没有明确地举出末那的名称,其性质亦不过是发生过程上的东西。到了摄抉择分,以阿赖耶识为总基识,以前六识及末那识为俱转识,于是有八识唯识说。末那识的有无,在唯识思想上是重要的一环,有他,八识说就圆满;无他,八识说就不能成立,末那识的产生,不能不说是唯识学的一大进步。然为什么到这时候,始有末那思想的产生?这当然有其不得不产生的原因。起初,只重视阿赖耶识说,即怎样才能证成阿赖耶识的存在?阿赖耶识的行相怎样?经过一个相当时期的思考,赖耶的存在已经被论证,赖耶的行相已被指出,对于赖耶的实有已无疑问,心识问题到此,本可告一段落。但经再一深思,觉得还有一些存在的现象,不说用前六识无法解决,就是用阿赖耶识亦无法解决,必须另外找出一个东西来,方能圆满地解决。唯识家于此深思熟虑的结果,在心识活动的潜流中,发现了末那识,而末那识在心识论上,也就担负起了重要的角色。从其主要的特质说,就是以阿赖耶识为所缘境,并且妄执阿赖耶识以为我,恒与俱生任运的四种烦恼相应。从烦恼的立场说,不用说是含有重要意义的,若就本体论或认识论的意义说,自然没有阿赖耶识来得重要。正因如此,所以流转还灭的建立,在根本的阿赖耶识,不在随转的末那识。虽然末那识在《解深密经》及《瑜伽师地论·本地分》之后发展出来,但其在唯识思想发展史上,仍然值得注意。

    阿赖耶识为建立流转还灭的主体,所以在抉择分的组织中,特别建立还灭相说:“云何建立阿赖耶识杂染还灭相?谓略说阿赖耶识是一切杂染根本。所以者何?由此识是有情世间生起根本,能生诸根、根所依处及转识等故;亦是器世间生起根本,由能生起器世间故;亦是有情互起根本,一切有情互为增上缘故……复次,阿赖耶识所摄持顺解解分及顺抉择分等善法种……复次,此杂染根本阿赖耶识,修善法故方得转灭……如是建立杂染根本故,趣入通达修习作意故,建立转依故,当知建立阿赖耶识杂染还灭相。”阿赖耶识为一切杂染的根本,于此可说已被彻底揭露,因而它的性质,不得不判定为全是有漏,绝对没有所谓本净的余地。赖耶唯染的思想,是虚妄唯识的一贯思想,不管是《瑜伽师地论》、《摄大乘论》及以后之《唯识三十颂》等,都是这样讲的。经云“三界心心所虚妄分别”,可为此一思想的证明。如说唯识学有所谓净识,那是转依以后所显的心境,在阿赖耶识自身,敢说是不具有这样性质的。

    在《瑜伽师地论·摄抉择分》,就阿赖耶根本识,而创倡新学说的勇气,固然值得赞美!若更进一步至卷六十三之有心地抉择分,那就更感到创说者的意气更高:“如是已说非三摩呬多地抉择,有心地抉择我今当说。当知诸心善别而转,略有五相:一由世俗道理建立故;二由胜义道理建立故;三由所依能依建立故;四由俱有建立故;五由染净建立故。云何世俗道理建立?谓依世俗道理建立诸心差别转义,当知如前意地已说。胜义道理建立差别,我今当说。云何名为胜义道理建立差别?谓略有二识:一者阿赖耶识,二者转识。阿赖耶识是所依,转识是能依。此复七种,所谓眼识乃至意识。譬如水浪依止暴流,或如影像依止明镜。如是依胜义道理建立所依能依差别。”接着又说:“复次,此中诸识皆名心意识。若就最胜,阿赖耶识名心。何以故?由此识能集聚一切法种子故,于一切时缘执受境,缘不可知一类器境。末那名意,于一切时执我我所及我慢等,思量为性。余识名识,谓于境了别为相。如是三种,有心位中心意识,于一切时俱有而转。”从来心意识的研究,虽则是权说方便,但以意地抉择分所说,那意地所说的心意识说,大体也不过是世俗道理的建立。依胜义道理建立的心意识差别说,是这抉择分所说阿赖耶、末那、意识的三识差别建立。如综合意地抉择与心地抉择来看,可以发现三阶段的心意识说的开展:初步是阿毗达磨论书的心意识说,其次是本地分意地之心意识研究,最后则是抉择分之心意识的新说。而这第三次的意地、有心地抉择分的七转,第八阿赖耶识的研究,与菩萨抉择分的研究相对,此为《瑜伽师地论》当时心意识研究的顶点,而阿赖耶说,高于阿赖耶唯识说。其后,关于识说,尚加几个阶段的进步改善,而始发展。

    《瑜伽师地论·摄抉择分》的阿赖耶识说,是在菩萨地抉择分所成的,因此特别引用《解深密经》为权证。由于这是从前的“识”说向唯识说的高层次转向,所以不能不说这是依于《解深密经》而得明显的。如此经重要的部分,从《瑜伽师地论》卷七十五及卷七十八,差不多全被引用为教证。所以关于新的阿赖耶唯识说,这是属于第一根本资料。然此《解深密经》,如对其作精细的剖析,不得不说是在强调智的立场之《般若经》与考察依心、由心、唯心诸点之《华严经》的影响下,而发展了的新的“识说阿毗达磨”。有学者说,《解深密经》在某种意义上,很有一点像组织井然的论典,其原因也就在此。

    从心意识说到阿赖耶识说唯识说产生的过程,见于无著《摄大乘论》的所知依分。在所知依分中,为欲说明所知依根本识的阿赖耶识,所以特别引证已很发达了的大众部的根本识与化地部的穷生死蕴等。结果,阿赖耶唯识说的动向,在对各种心意识的异门密意的研究下,而渐次地发展起来。《摄大乘论》虽如《大乘庄严经论》主张一心论,但已有转向多心论的趋势。如《所知依分》遮异计中说:“复有一类,谓心意识义一文异,是义不成。意、识两义差别可得,当知心义亦应有异。”实在说来,心意识的分别,早在《大毗婆沙论》或法救之《五事毗婆沙论》已有论及,到了《解深密经》之《心意识相品》首先高扬阿赖耶唯识的心意识说,再经《瑜伽师地论》的详细论证,于是无著在《摄大乘论》给其来个绵密精微的组织,成为完全的赖耶唯识学。其演进的层次,大概是:《解深密经》说“阿陀那识甚深细”;《大乘阿毗达磨经》说“阿赖耶”;《瑜伽师地论》首先企图把这两名结合起来,组织阿赖耶识说,虽已辨明了八识的性质、作用及生死因缘等的差别,但对万法唯识的要旨,可说还不十分决断;到了《摄大乘论》,依此而强调根本识,此阿赖耶唯识说,稍稍精细,而其组织益强,从《摄大乘论》之意趣看,虽似对于小乘而立唯识之旨,但在组织的说明上,还没有如世亲之《唯识二十论》及《唯识三十颂》表理相依,从破邪显正的两面,说破一切唯识之旨。

    八识唯识说的组织完成,是无著的《摄大乘论》,在唯识思想史上,是一重大的发展。虽然《摄大乘论》已强化了八识唯识说的组织,但无著用力最勤的仍在阿赖耶根本识的说明,至于第七末那识这个名称,还未见其用在《摄大乘论》中。《摄大乘论》所说到的意,只是染污意而已,而且从《摄大乘论》之《所知依分》全文看,其染污意的论说,并不是专为染污意而说染污意,不过是从阿赖耶识的论证中,略为之附带一说。所以把染污意确说为末那识的,仍然是《瑜伽师地论》,且不是在本地分,而是在抉择分。而后来的护法论师在注释《唯识三十颂》(《成唯识论》卷四)时,注释第二能变末那识引用《瑜伽师地论》卷五十一意地抉择及卷六十三有心地抉择所说末那之论说作为权证。从护法引用《入楞伽经》卷九的“阿赖耶为依,故有末那转,依止心及意,余转识得生”的颂文看,虽是变为末那识的经证,但从创倡第七末那识的权证看,当以《瑜伽师地论》之《摄抉择分》所说为第一资料为妥,至于《入楞伽经》所说末那的经文,只可看作依于《瑜伽师地论》抉择分而有的第二次资料。无性的《摄大乘论释》卷三,基于“藏识恒依染污”的释意,断定“此即末那”,恐怕是护法论师的意思了,因为《摄大乘论》只说出染污意,并未说有末那识名,所以还不能把其作为末那识之史料看。此一时期之唯识学,中心既在阿赖耶识的教义组织,在全体唯识学方面来讲,其组织当然还没有臻于完善严密,到世亲菩萨时,才将前期不完整的唯识思想理论,加以严密地组织,使之成为最有系统、最有条理的学说。

    世亲与无著,虽是骨肉兄弟,其性格与阅历却有很多不同。在性格上,无著菩萨是一个始终采取实行主义的人,重于精神的修养,将客观的理论运用到主观上来,使之达于主客观一致的境界;世亲菩萨是个学者性格的人,其头脑非常明晰,其著作组织严密,其所作之《俱舍论》、《唯识三十颂》一直至今日,仍然在学术界流行不已。特别是《俱舍论》在藏传佛教中更享盛誉,有“八年《俱舍》、三年唯识”之说。就阅历说,无著对于小乘佛教的造诣虽然很深,但他毕竟是具有菩萨根性之人;所以他没有怎样经过小乘佛教徒的阅历,就为唯识大乘而努力了。世亲则不然,他出家于小乘说一切有部,起初还是有部之学匠,对于大乘佛法,而立于排斥的地位。其后弃小转大,完全是无著的训示。就著述而言,无著对于赖耶八识说,站在创说者的地位。世亲虽竭力弘扬唯识大乘,但始终不脱祖述者的地位。欲与无著同席还有所不能,因为他只是传宗弘布无著思想而已。真正欲对唯识学有所认识,当仍以无著为中心。但仍要强调的是,世亲所学比无著范围广,他的思想涉及各个方面,如就纯粹继承无著的系统,并简单地把其组织起来,而在内容方面求大成来说,就是《唯识二十论》及《唯识三十颂》。更应该肯定,由于世亲菩萨弘布唯识,唯识思想的显扬,不但达于无遗憾的地步,而且更被完全整理组织起来。同时,就立自破他方面说,对于唯识思想持反对态度的学派,世亲常给予无情的反破痛击,以彰唯识的正义。并且为了使人易于理解唯识起见,世亲更创作了有关唯识思想的入门书或纲要书,如《百法明门论》及《唯识三十颂》,就是很简明地整理前期复杂思想的一种体系书。世亲菩萨运用种种方法,尽力于唯识思想的普及,所以他在唯识学史上的功绩是伟大的。

    世亲的《唯识二十论》,是破击邪执心外有物存在的外道及小乘的破邪显正的著作;《唯识三十颂》,是真正严密建立唯识思想系统的著作。其中心思想是,人的心识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现实世界的宇宙万有也好,现实世界外的天堂地狱也好,一切都是人的心识所变现的;堕而为三恶道成饿鬼也好,或升而到净土佛国也好,全以自己的阿赖耶识为根本的原因所成。两论的基础,虽同在《瑜伽师地论》及《摄大乘论》,但组织之巧妙,次序之严整,实为世亲菩萨的两大杰作。二论的不同之处,要言之,《唯识二十论》以破邪为表面,而将显正置于里面;《唯识三十颂》以显正为表面,而将破邪含于里面;虽两论出于一致的精神,但欲明了赖耶唯识说之旨,不得不依于显正的《唯识三十颂》。

    《唯识三十颂》虽是一百二十句的短文,但唯识学的经论之一切思想,都含摄在里面,按照唯识相、唯识性、唯识位的次第,配合境、行、果的修学程序,建立起严密的组织。其中,彰能变体的一颂,明白地说:就能变的识类说,虽则唯有异熟、思量、了境的三能变;就能变的识体说,那是有八识的,即初异熟能变是第八阿赖耶识,第二思量能变是第七末那识,第三能变是眼等前六识。此与《摄大乘论》思想不同的是:第一,《摄大乘论》是一能变的思想,《唯识三十颂》是三能变的思想;第二,《摄大乘论》只说染污意,未曾明确地说有末那识名,《唯识三十颂》不仅明白的指出末那识,并从所依所缘等各方面,显示末那识的不同面;第三,《摄大乘论》对于阿赖耶识,重在种子识的说明,《唯识三十颂》对于阿赖耶识,却重在现行识的方面,而且说明赖耶的受熏持种,末那为执藏的诸义。这样说来,唯识思想虽由无著菩萨所大成,世亲菩萨所完成,但严格地讲,彼此之间的思想,是有很多出入的。

    (第四节) 分流时代的唯识思想

    赖耶唯识思想的发展,虽有弥勒、无著、世亲三大论师的不同,而实以无著、世亲为中心,即依于无著菩萨赖耶唯识说起,依于世亲菩萨赖耶唯识说确立。世亲完成唯识思想,约在公元5世纪中期,其后约经过二百年间,即到7世纪的中期,在印度佛教出现了很多的唯识思想家,因而以世亲唯识思想研究为中心,就一天天发展起来,而对唯识哲学的思索,也一天天更加精致。这一时期,是印度佛教思想中,是释迦牟尼以后,最具有优良思想内容的时期,也是最有思想体系的时期。

    据《成唯识论枢要》说,在世亲所著的大乘论中,《十地经论》与《摄大乘论释》是最初的创作,组织严密的《唯识三十颂》是晚年的作品。他完成颂文,本欲加以长行解释,结果未能如愿而入寂。可是《唯识三十颂》之颂文既极简要,所包含的义理又极丰富,各式不同的优秀思想家,都来研究其内涵,当然不免要发生学术上的争论。然则可以称为《唯识三十颂》研究家的,究竟有哪些代表人物呢?据向来的传说,世亲菩萨一入寂,注释《唯识三十颂》的就有二十八家之多,而闻名于佛教界的,是自古所称的如前章所介绍的十大论师。其他如德光、陈那、胜军、亲光、戒贤等,都堪与十大论师匹敌。就十大论师而言,亲胜与世亲是同时代人,其他都是世亲菩萨入寂后的人。德慧是安慧的老师,与安慧同时代的是护法、净月、难陀,为护法之弟子的是胜友、最胜子、智月。此十大论师著述最多的,是安慧与护法。安慧为世亲的再传弟子,著有《俱舍论释》、《五蕴论》与《五蕴论释》、《唯识三十论释》;护法是极聪慧的学者,著有《唯识宝生论》、《四百论释》、《唯识三十颂释》等。护法与安慧,虽是同时代而又同注释《唯识三十颂》的人,但两人的思想却有很大的不同。

    根据玄奘大师唯识系学者的一向所说,十大论师在《唯识三十颂》的释义上,特别怀一新机轴,并于当时独擅声名的是护法论师。他曾为那烂陀寺的住持,大约在二十九岁时,特移住于佛成道的菩提树下不去,三年而示寂。《唯识三十颂》的释论,就是在这三年间作成的。他的思想有点特别,不论什么问题,都要显出与众不同,都要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安慧年七十岁才开始从世亲学习,《成唯识论述记》说他:“妙解因明,善穷内论。扇徽猷于小运,飞兰蕙于大乘。神彩至高,固难提议。”可见也是一位杰出的学者。护法与安慧,同是传承无著、世亲之学,然而究竟谁真能代表其思想呢?据西藏的说法,真正能够继承世亲唯识思想的,是安慧论师;依汉地所说,是护法而不是安慧。现在就《成唯识论》表现出的各家思想,略举其要,分别简述如下:

    第一,关于末那识所依说:凡是心识的生起,必有他的所依,末那自亦不能无依而起,他是依于阿赖耶识相续而起的。但是讲到赖耶,有种子赖耶与现行赖耶之别。难陀、安慧承于古义,说末那所依,是种子赖耶,非现行赖耶;护法自八识现行上推论,说种子赖耶与现行赖耶,都是末那识的所依,所不同的,种子赖耶是末那识的因缘依,现行赖耶是末那识的不共俱有依。护法与难陀主要的不同点,就是前者说末那有俱有依,后者说末那无俱有依。然末那与赖耶之有俱有依,非无著、世亲之旧说。还有,赖耶既是现行的心识,那它亦应以末那为依。这么一来,六识依意,意依赖耶,赖耶反过头来又依意,这就是护法论师之借循环论以圆自己之说。

    第二,就三位有末那说:第七末那识,在出世道、灭尽定、阿罗汉这三个阶段上是没有的,所以《唯识三十颂》说:“阿罗汉灭定,出世道无有。”然而对这三位有无的说法,安慧与护法之间的看法,又有所不同。安慧说无末那,是没有末那的识体,称之为体无家;护法说无末那,是在末那上去除染污之义,不是没有末那的识体,称之为义无家;彼此意见所以有这样的出入,主要在于安慧传承古义,而护法则别创新说。

    第三,诸识有无能遍计说:依安慧说,能遍计的妄执心的识体,通过八识,因为凡是有漏的,必然是有执的;而护法说,具有能遍计的作用的,只有第六意识与第七末那识,前五识与第八识,是不具有这种功能的,因为能遍计,一定要有计度分别,前五识及第八识,既没有计度分别,怎么会有能遍计,所以说前五识及第八识为无执之识。分别两家之不同,向来有偈曰:“法五六八我六七,诸识有执安慧宗;二执相应唯六七,五八无执护法宗。”末那唯我执,赖耶有法执,是承古义而来,并不是安慧的创说。“护法承《唯识三十论》,赖耶侧重于异熟,乃以我法二执并属末那……其说无不可,而末那有法执,古义之所未明也。”

    第四,心用多少说:《摄大乘论·所知相分》,曾以三种方法,成立一切法唯有识性的道理,如说:“云何安立如是诸识成唯识性?略由三相:一由唯识,无有义故;二由二性,有相见二识别故;三由种种,种种行相而生起故。”唯识的主要思想,在显示没有似义显现的所取义,所有的是虚妄分别识,所以说一切法唯识为性。虽说唯有虚妄分别的心识,但当众生心识生起时,自然而然就现起一分所取的相、一分能取的见而成二性。不唯如此,能所交涉的心境相,有时还起种种差别的行相,这就是种种性。二性、种种性,实际还是心识,并不是离心而有的东西。可是到了分流时代的唯识学者,自安慧以至护法,乃谓有“安、难、陈、护,一、二、三、四”差别之说。这就是安慧立识体一分;难陀立有见相二分;陈那于相见二分外,更加自体之自证分,立三分说;护法认为三分还不够,更加证自证分而立四分。此四家说,不唯三分义、四分义与唯识的旧义相差很远,就是所谓二分义,也不是《摄大乘论》“唯二”的旧说。有以为护法的四分为正义,其实这种再事推衍的循环论法,不特无当,而且太过琐碎。

    第五,种子的起源说:种子说在唯识学上是个重要的论题,因为因相的种子义,为赖耶唯识说所根据,而第八阿赖耶识在诸识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其原因也就在此。所以分流时代的学者对此都非常重视,并且从种子的原因上去探究,产生护月、难陀、护法三位论师不同的意见。护月认为阿赖耶识中含藏的种子,不是由于现在新的熏习所有,而是无始以来本然所具有的东西;难陀刚刚与之相反,说所有的种子,都是由于现行的熏习所生,因为种子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习气的异名,既然名为习气,当然就是由于熏习而有;护法折衷两家之说,主张种子本有和新熏的两类,而且这都是无始有的。初为本有说,次为新熏说,后为新本合一说。如将他们的思想,上溯到《瑜伽师地论》、《大乘庄严经论》、《摄大乘论》方面去,就不难发现,护月的本有说,同于《瑜伽师地论·本地分》及《大乘庄严经论》所说的种子本有;难陀的新熏说,同于《瑜伽师地论·摄抉择分》及《摄大乘论》所说的种子新熏;护法的新本合一说,则是将《瑜伽师地论》之《本地分》、《摄抉择分》、《大乘庄严经论》、《摄大乘论》两大流的思想综合起来合而为一,并未有自己的特见。

    分流时代的唯识思想,原很复杂,但从上述的五点,看其思想的派别,就可知其大概。特别忠于护法论师之玄奘一系的唯识学者,以护法思想为唯识正统,这是因为玄奘大师的光芒圈所照之缘故,其实唯识学派很多,护法只是其中之一。

    从世亲时代到分流时代,有不可不注意的,就是在以前所不见的现象,一到这分流时代,就逐渐地显露出来,那就是从唯识思想系中,产生其他的重要思想流,那就是如来藏系的思想,进而并把如来藏思想流与唯识思想流加以融合,而称为唯识如来藏系。

    唯识思想在印度,到了分流时代,表现了其无比的光华灿烂,但自公元7世纪后半叶起,由于密教崛起及性空思想复兴,加之戒贤、法称之后,不见有优秀的法匠弘传,唯识思想在印度渐绝其迹,由玄奘而传入我国,并以我国为基地,再传播到朝鲜、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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