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春雪-这片多情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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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尘不染的蓝天下,一只兀鹰慢慢盘旋着,享受着太阳温暖的抚摸。刹时间,吹来一股冷风,天边涌起一片乌云,先是一条黑线,傲慢的兀鹰嗅到了不祥的信息,展开巨翅,箭一般地射走了。乌云走得很快,立即布满了整个天空,天暗下来,随即而来的是遮天蔽地的大雪——这就是8月的帕米尔。

    红色的桦树林,红色的杏树林,红色的灌木丛,装点着寂静的峡谷——绿色在这里维系的时间很短;两个头戴圆顶绣花棉帽、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塔吉克姑娘,从塔什库尔干河里汲满了一桶水,一前一后抬着,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在绿草茸茸的河岸上;一个胡子垂到胸前的老人坐在自家低矮的石屋前,悠闲地吹着鹰笛,想着祖先的故事。这就足8月的帕米尔。

    无边无涯的白色是冰山和冰川的绝妙组合,与喀喇昆仑山的狞野不同,同样是高海拔,这块高地用它耀眼的洁白,把高贵的冷艳展示给每一位前来造访它的人。这就是8月的帕米尔。

    我不是在随便使用“8月”,因为我是在8月底上的帕米尔。这样写我对帕米尔的印象,我认为大概更准确些。

    帕米尔的美丽慑人心魄,勾人魂窍,它把高寒、缺氧、险恶这类词汇统统推远了。

    1894年夏天,也是8月,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走进了帕米尔。这是他对新疆进行大规模考察的一部分。他此行的目的是征服有“冰山之父”之称的慕土塔格峰。8月6日、11日两次攀登失败后,这位倔强的小个子瑞典人又开始他的第三次尝沾——海拔7564米高度的白色诱惑那样巨大,让他恣记了随时都有可能冻僵在冰川上的危险。他带着雇佣的两个吉尔吉斯人、两头牦牛从纳扬布拉克冰川北坡第三次攀登慕士塔格峰。本来他的作山阵容更大些,他带了五个苦尔吉斯人和七头牦牛,爬到冰川半腰时,有三头牦牛行动已十分迟缓。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气,斯文赫定只好放了它们。他们走上一个绝壁,又往前走了儿百米,坐下休息过后,再起来时,他的吉尔吉斯族仆人莫拉伊斯兰和另外两个吉尔吉斯人巳经睡着他喊了他们,没有喊醒,便由他们留在那里,他身边只剩下了两个助手和两头牦牛。他们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像在喀喇昆仑山上一样,斯文赫定又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说……我们必须停下休息多时,那些牦牛将舌头挂在外面站着,它们呼吸的声音如同锯木似的,当我和吉尔吉斯人坐在地上吃雪的时候,我们觉得头疼……我们都显出高山病的病状——患有耳鸣,耳聋,脉搏加快,体温降低,和不眠之夜……

    就在与死神比肩而行的时候,这位探险家发现了世界上最壮丽的美,并用优美的文字把它描述了下来,以致当我读到它们时,忍不住想抄录下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太阳下去了。紫色的光线从慕士塔格山的西面山坡渐渐地隐没。当那一轮圆月已经升起在冰川南面的石壁上,我走出去领略我在亚洲所见最壮丽的风景之一。

    山顶永久不化的雪地,冰川发源的区域,和冰川最高的部分,都在洁白如银的月光中俗着;伹那深不见底的山缝中却如漆一般的黑。稀薄的白雪在崎岖的雪地上浮过,好似无数正在跳舞的山神。它们或者是巳故吉尔吉斯人的灵魂,同着它们的护神,脱离山上的折磨,而入快乐的天堂。它们或者是其内达妖城中好运动的人民,在雪光下围着“雪山之祖”跳舞。

    我们所在的地方比乞力马扎罗山,白山和四大陆上所有的一切山尖都高,和琛玻拉索山的顶差不多。只有亚的安弟斯的最高山峰比我们现在的地位高些。世上最高的埃佛勒斯山峰(即珠穆朗玛峰一一笔者注)比我们还高……但是我信若以荒野和奇异的美景而论,世界上没有他处可以胜过我眼前的景致。我觉得仿佛立在极大的宇宙的边上,那些神秘的行星在其中永远运行不息。我和星宿只隔了一步。我能用手触着月亮……

    登上了慕士塔格峰的斯文?赫定如愿以偿,他在日后出版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一书中写道广我们和‘雪山之祖’的奋斗就此完了,我对此山已无他求……”

    同样神秘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次年春天,他从麦盖提出发,进人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断水后他空手爬出,在过路商人的帮助下回到了喀什噶尔(即喀什——笔者注此后,他重办仪器,从和阒向北出发,再次闯人塔克拉玛干,他沿和阗河的支流玉龙喀什河北进,又沿克里雅河向东北方向深人,断水两天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塔里木河边。他两次闯人人迹罕至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考察了两个古代遗址,带走了许多文物。他又遇到了绝饮断炊的危险,死亡随时可能发生。有一天他坐在傍晚的沙漠里,望着西边地平线上被沙漠慢慢吞食着的太阳,忽然有了一种恐惧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卜分渺小,他默默地祈求上苍。后来,他们遇到了一群野骆驼,斯文?赫定欣喜若狂J也和他的助手们射杀了几十只野骆驼。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以驼血为饮,以驼肉为食,驼皮和骨架带冋作为研究标本。

    斯文。赫定这次在新疆境内的考察使他在欧洲声名大震,他全部14600英里的行程中,有2020英里是以前欧洲人从来没有涉足过的,瑞典皇家地理学会为他颁发了奖章。

    2000年的那个8月,我沿中国——巴基斯坦友谊公路(简称中巴友谊公路——笔者注)爬上了平均海拔高度4200米的帕米尔高原。我终于来到了慕士塔格峰下,我被一片耀眼的白色包围着,下了车,没走几步,就已气喘吁吁,我没有攀登慕士塔格峰的勇气,只能仰望。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既让人生厌,又让人钦佩的小个子瑞典人。我以慕士塔格峰为背景,拍了照。那天的太阳也很好。望着晶莹洁白的群峰,一支熟悉的歌声隐隐向我飘来:

    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

    冰山上的雪莲,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啊,

    才能看到你的笑脸……

    那是风靡于六十年代的一部名叫《冰山上的来客》的电影里的著名插曲,唱了几十年,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经典。

    我想着电影里的塔吉克战士阿米尔,美丽的古兰旦木,只有神秘的帕米尔才能产生如此美妙的音乐和故事。

    我此刻就站在这里。

    在我们拍照的时候,连着来了两辆大型旅游车,下来一些老外,有年轻人,大部分是老年人,他们拿着照像机、端着摄像机,不断地变幻着角度拍照,一直到我们离开,他们还在那里。

    坐进车后,陪同我的边防团吕副参谋长对我说,一到夏天,这条路上每天都是这样热闹,来的外国人很多,他们说这里的冰川雪山是世界上最美的。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问吕副参谋长。

    “嗯,基本认同,我头一次上帕米尔,惊讶的程度不亚于他们,我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吕副参谋长沉吟了一阵说,“他们是来玩的,旅游的,今天来,明天走,如果他们一年四季住在这里,恐怕会有另一种感觉。”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

    我也没有再问。

    单就这样高的海祓和平均50%的含氧量,我就无须再问了。

    长年住在这里的,除了世世代代就在这里繁衍生息的塔吉克人、柯尔克孜人这些耐高寒民族外,就剩下了当兵的。

    这时我注意到,吕副参谋长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与他三十六岁的年龄极不相称。我奇怪我们一起走了大半天,怎么才突然发现他的头发问题。

    我跟他开玩笑,问他为仆么事,年轻轻地把头发愁白了。

    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地用手划拉了一下头发,看着满眼满的色说,在帕米尔待久了,有了这电的保护色。

    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吕副参谋长参加过祖国南部的那场自卫反志战,立过一等功,从战场上下来后,进了军校,一年后军校毕业,就来到了帕米尔高原。十儿年,他在连〒位置上干了两年,接着就一直在营这一级上干,当过副营长、营长、军务股氏,现在干副参谋长还是正营职。他说他不愿意在机关呆,总爱往各个边防连跑。当军务股长,带着部队施工挖电缆,当了副参谋长,正经在团里待过卜五天口他说和战士们在一起,把什么烦心的事都忘了。后来我走过几个边防连队,所到之处,对他反映都很好。明铁盖边防连刘永锋连长说,一次迫击炮实弹射击,打了一发哑弹,大家都不知怎么办,吕副参谋长走过去把哑弹抱了起来,那次真危险,引信都出来了,他不愧是真枪实弹打过仗的。十部战士兄门同汽地说吕副参谋长没有架子,平易近人,有韦给他说了还真能解决问题,比如哪个干部家里有急事要请假,他一般都会放行。有时请假的千部刚一走,上面就来了人,问人是谁放走的,说延吕副参谋长。上面就批评他做好人。他说没办法。他一听谁家电有半心里就急,部长年在这里呆着,谁敢保证几千里外的家里没个灾没个祸?

    他在边防营当营长,发现干部战士和对象“吹灯”的不少,而其中多数是由于通信不畅、不能及时沟通感情引起的。特别是冬天大雪封山,山上的信下不去,外面的上不来,全积压在山下,六七个月开山以后,那些有对象的干部战士一次能收到二三十封热辣辣的情书。他们赶紧回信,不是再无回音,就是收到一张冷冰冰的“绝交书”。“失恋”的官兵难受,吕副参谋长也难受。后来他请具邮电局给营里安装了一部程控电话,可以直接通到一线的边防连队。装电话前,他问团里清示,团里反对,说装上电话兵就难管了。

    他说不然,耐心向团里分析了装与不装的利弊,团里见他说得理,说那就试试吧。

    电话装上了,你来了,我来了,总也闲不着。一个人在电话中谈恋爱,全营都旁听。大家离开电活机时,都笑眯眯的。

    团里说这部电话装得好。

    后来我告诉了吕副参谋长下面对他的看法。

    他笑笑,没有说话。

    这时,我又注意到了他头上刺眼的白发。帕米尔把它最强烈的印记留在了他的头发上……

    帕米尔在古老的波斯语中是“平屋顶”的意思。中国古代,它被称之为葱岭。

    帕米尔是名副其实的山的摇篮。几千万年前开始的喜玛拉雅造山运动改变了亚洲的地貌,隆起了巍蛾壮观的帕米尔高原,使它成了亚洲的万山之结,挞界的屋顶。世界上最大的几条山脉:兴都库什、喜玛拉雅、喀喇昆仑、昆仑以及天山山脉,都以这里为中心,呈放射状,迤迤逦逦地向四面八方倾泻而去。包括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海祓8611米——笔者注)、慕士塔格峰、公格尔峰在内的儿卜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表立在澄明的蓝天下,加上400多条反射着太阳光的年轻冰川,构成了帕米尔独特的风姿。

    帕米尔冰川的而积约为2多平方公里,作为巨大的固体水痄,它不仅给塔什库尔干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水资源,同时也孕育着喀什地区、叶尔羌流域以至塔里木盆地的绿洲和生命。

    帕米尔很早就是中国的一部分。早在3000年以前,中亚古代土著民族(塔吉克人的祖先),就已在帕米尔高原崛起。在史籍和民间传说中,内地和这块高地之间的距离要比实际地理距离近得多。战国时人写的《穆天子传》,记载了周朝的第五代君主周穆乇姬满在击败犬戎五子。后,西巡曾登上舂山(即葱岭——笔者注)会见西王母的故事。传说周穆王乘坐着八匹马拉的华车来到昆仑山下时,受到了西王母部落臣民的热烈欢迎。周穆王将随行带来的大量丝织品等珍贵礼物送给了西王母,西王母也以一块昆仑美玉回赠。周穆王在西王母那里住了五天,临别时,还亲手栽下了一棵国槐树。

    《穆天子传》里,没有关于栽树的文字,大概属于演义之类。加此一笔的人不知姓甚名谁出自哪个朝代,不过古时候的人能给《穆天子传》加这样一个尾巴,倒很有点现代意识。

    周穆王西巡会见西王母,当是一次帝王的巡视或探亲。笔者在敦煌莫高窟第423号窟中看到过唐朝人描绘的周穆王西巡会见西王母的壁画,相当排场。

    3000多年的传说,至少印证着3000多年间内地和那块遥远的高地的一种血脉联系,这就足够了。

    当公元前138年,一个叫张骞的人手持汉武帝亲賜的旌节,带着100多个人从长安出发,向这块未知之地进发的时候,一条整整繁荣了十个世纪的横贯亚欧大陆的东西大通道走出了最初的脚步。

    这是一次具有世界意义的远涉。

    史书把此称之为“张骞凿空”。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斯霍芬在他的《中国》一书中,第一次使用了“丝绸之路”这个名字,来称呼对东西方政治、经济、文化做出重大贡献的这条漫溲古道。

    在漫长的丝绸之路上,帕米尔有着独特的地位。

    丝绸之路从长安开始,穿过河西,在敦煌以西的玉门关、西南的阳关分北南两路进人西域。进西域后,再分成南、中、北三道,分别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北缘以及天山北麓西行,经中亚、南亚或西亚,南到印度,西至地中海沿岸、罗4帝国(即汉唐时的大秦一笔者注)和东非,全长7000多公里。它曾把古老的黄河流域文化、恒河流域文化、地中海文化和波斯文化联结起来。中国的丝绸、陶瓷、茶叶和四大发明通过这条路传到了西方;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以及“天马”、天竺香、安息香、巴比伦地毯、宝石、摩尼珠、玻璃制品、西域瓜果以及东非的大象、象牙等,又由这条路传到了中原。而不论走丝綢之路的南线或北线,都要经过风雪帕米尔。

    在帕米尔高原,又分成两条道路,一条沿现在的中巴友谊公路,经红其拉甫达坂到克什米尔,是占代通往天竺的路线;另一条经明铁盖达坂,到阿富汗和波斯。当年的古道现在还隐约可辨,所谓路,其实就是乱山重叠中的崎岖的山沟。那被岁月遗忘了的崎岖小路上,留下过古老的塞人、波斯人、匈奴人、月氏人、印度人、粟特人、突厥人、地中海沿岸人的足迹,散落下无数人类文化的种子,埋藏了一个个久远的秘密。唐以前,那些到印度求经的高僧,以及印度到中原来传道的和尚,几乎都是从这两个达坂走过。晋时名僧法显,印度高僧、大翻译家鸠摩罗什,走的是红其拉甫达坂;而唐玄奘从印度归国,元朝时意大利的马可?波罗则是从明铁盖达坂跋涉过来的。

    当年的行旅并不像前文提到的外国游客那样轻松。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一书里,详细描述了翻越葱岭的艰险。吴承恩的《西游记》写唐憎西天取经历经的九九八十一难,也并非完全子虚乌有。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记载了发生在葱岭上的一幕惨剧:

    昔有贾客,其徒万佘,棄驼数千,赍货逐利,遭风遇雪,人畜倶丧……

    这一段描写,向我们传递了两个信息徒万余”。“驼数千”,足见唐僧取经之前,经葱岭的跨国商运活动已十分繁盛;“遭风遇雪,人畜俱丧”,则说明葱岭的险恶。

    玄奘越葱岭归唐,走的是明铁盖达坂。明铁盖在塔吉克语觅是“千峰骆驼”之意。传说一个波斯商人赶了1000峰驮着金银财宝的骆驼走到这电,见山势凶险,无法攀登,前方又有战乱,匪祸不断。商人怕遇闪险,便将金银财定藏匿于临时凿出的冰洞里,把胳驼全杀了,以驼尸垒成梯子,商人攀援而上。为口后寻宝,他还精心画了一幅藏宝图。谁知他返回波斯不久便暴病而死,藏宝之地成为千古之谜。

    至今还随处可见的白骨中,有没有当年冒死前来寻宝者留下的?

    明铁盖——千峰骆驼。一个带点悲壮的地名。它的标髙是海拔4720米。

    风也罢,雪也罢,档不住的驼铃声依然在叮当叮当地响着,敲击着巍哦的帕米尔,过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击碎那悠悠驼铃声的,是战争的厮杀声。

    葱岭的特殊地理位置,注定了它不会乎静。东汉时期月氏的贵霜王、隋唐时在中国西部崛起的吐蕃、直到19世纪的中亚浩罕国,为了夺取富庶的西域,分享丝绸之路t的财富,都披坚执锐,先后走上了帕米尔帕米尔是图谋西域不可逾越的屏障。

    公元一世纪,位于葱岭以西的大月氏协助汉朝征战有功,并对汉朝纳贡称臣。后来,月氏贵霜王逐渐起了垄断丝路贸易的念头,公元90年,贵霜王遣使到疏勒面见班超,以娶汉室公主要挟。班超识破贵霜王企图,断然拒绝。贵霜王大怒,派月氏副王谢率大军七万,征服了‘德若国”(今塔什库尔下,当时隶属汉朝的西域都护府——笔者注),越过葱岭,直逼疏勒。在众寡悬殊的情势下,班超率疏勒军民坚壁清野,以逸待劳。月氏军进攻疏勒久攻不克,四处抢掠又无所得,七万大军眼看粮绝师疲。班超料到月氏副王必向龟兹求救,早派兵在路上伏击,抓获携带重礼前往龟兹的月氏使者,斩其头派人送往月氏军营承威。副王谢惊恐万般,向班超请罪求还,班超准月氏撤军。自此之后,贵霜ā每年朝贡于汉朝。

    唐朝统一中国后,在西域设了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这足西域最高的军事机关。安西大都护府下设四个军镇,最初设在龟兹(今库车)、焉耆、阗(今和田)和疏勒,公元679年叛乱的西突厥被平定后,安西四镇中的焉耆被撤销,镇所移到了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玛附近帕米尔的广大地区都在安西大都护府管辖范围之内。

    公元七世纪到八世纪,在雪域高原迅速强大的吐蕃,一直在觊覦丝绸之路的财富。670年,吐蕃自东越祁连山向西域发兵,以重兵进攻安西四镇,占据了天山以南广大地区。692年,武则天派武威通行大总管王孝杰统兵大败吐蕃军队,安西四镇复归唐朝。此后,吐蕃在青海一带体养生息多年,又向西域卷土電来。这次他们避开了唐朝重兵把守的河西走廊,改由西路进兵,由今日西藏行至克什米尔,越喀喇昆仑山进至葱岭,他们计划攻占疏勒后,再攻占安西其他三镇。小勃律国(在今克什米尔西北吉尔吉特河谷,扼丝绸之路迦什弥罗要冲——笔者注)当时为唐朝绥远军驻地,与葱岭守捉(在今塔会库尔干)同为唐朝西部门户的咽喉之地。

    722年,吐蕃发兵进攻小勃律国,公开扬言,要借道谋安西四镇。小勃律乇没谨忙臣服唐朝多年,开元初年,曾亲赴长安纳贡,尊称唐玄宗为父,唐在其地设绥远军。此时吐蕃大军压境,没谨忙寄书唐北庭节度使张孝嵩告急。张孝嵩立即调疏勒镇守副使张思礼率领由各族人士组成的4000人军队,翻越葱岭,昼夜兼程,强行军至小勃界,与没谨忙率领的小勃律军夹击吐蕃军,大胜,吐蕃军伤亡被俘数力人,夺回了被吐蕃占领的九座城池,解除了吐蕃对安西四镇的军事威胁。

    小勃律王没谨忙死后,新王苏失利之被吐蕃笼络,娶吐蕃公主而叛唐,西域二十余国对唐朝的贸易贡献都被吐蕃截留。安西都护先后上次讨伐均告失败。747年,唐玄宗亲自点将,特敕高仙芝以马步万人组成远征军,发动了著名的小勃律之战。

    髙仙芝,这位在世界军事史上与汉尼拔、拿破仑、苏沃洛夫比肩而立的中国军人,是服役于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唐帝国军队中众多番将中的一员。祖籍高丽,按照当时习惯,以籍名为姓,开元末年,积战功升至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的高位。

    而真正使高仙芝成为世界级军事家的则是讨伐小勃律之战。

    远征军从安西(今库车)出发,分三路行军110天,翻过葱岭,于747年7月13日,会合于连云堡(今阿富汗东北的萨尔哈德)北边。此时,唐军与吐蕃军仅一河之隔,婆勒水(今瓦罕河)对岸吐蕃的军帐、旌幡历历可见。据报,河对岸吐蕃守军1万余人,与远征军兵力相当。当时河涨难渡,将士面露惧色。高仙芝表情凝重,在河岸踱来踱去。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命诸将挑选精兵壮马,各带三日口粮,于次日晨渡河击敌。

    翌上凌晨,远征军在河边集结时,惊奇地发现,河水已经减退。士气大振,以为是天赐良机。高仙芝大声号令三军及午破贼,不者皆死!”将士人人奋勇争先,涉河与吐蕃军厮杀。激战从辰时一直持续到巳时,大破吐蕃军,追杀5000人,生擒千余,攻克连云堡,打开了通向小勃律的通道。

    此时,唐军亦因长途行军,疲惫之极,加上高原反映,水士不服,病倒的不少。

    再往前,道路更加险恶,特别是穿越坦驹岭(今巴基斯坦北部的达科特山),要直下40里的悬崖绝壁,平时往来商贾,皆视为畏途。此时,被唐玄宗派来监军的宦官边令诚和军中专事占卜吉凶的术士韩履冰被高原恶劣的环境和昏天黑地的大战吓破了胆,皆言就此住兵,死活不肓再前进了。高仙芝便将3000病弱将上连同他们留在连云堡。

    高仙芝率军攀上坦驹岭,士兵们朝岭下望去,云飘雾漫,深不见底,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纷纷却步,一面嚷嚷说厂大使将我欲何处去?”士卒话音刚落,就见20余骑穿胡服的人马从岭下上来。将士正在猝不及防之际,只见胡兵滚鞍下马,拜伏在高仙芝脚下,口操胡语,说岭下胡人久闻高将军大名,待遣我等前来迎奉。众将士见状,恐惧一扫而光。高仙芝一声令下,全军将士攀着悬崖,向岭下进发。

    原来,这是为解除将士畏惧之虞,高仙芝使的一着妙计。那20佘胡骑,皆是他暗中派亲信化装的。不料这一招还真管用。

    下了坦驹岭,阿努越城(今克什米尔北部的古皮斯)的胡人果真来降,高仙芝不费一兵一卒,轻易占领了阿努越。此时,他再次施展指挥艺术,遣先锋席元庆携钱物往见小勃律王,谎称借道往讨大勃律;一面派人砍断通往吐蕃的娑夷藤桥。待吐蕃大军闻讯源源开到时,只能望河兴叹了。

    直到这时,高仙芝才松了一口气。

    他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步险棋。

    远征军最终摆脱了覆灭的危险,招降了小勃律王,俘虏了吐蕃公主,吐蕃大军再次败退。

    这就是当时震惊中外的坦驹岭大战。

    是役后,“大食等七十二国皆震恐,咸归附”,西域南道又畅通无阻。

    747年12月,高仙芝以军功出任安西都护府第二十七任大都护。748年,又击破萨毗(今罗布泊南)、播仙(今罗布泊西)3749年,应吐之罗叶之请攻取揭师(今巴基斯坦北部奇特拉尔)。同年,又破石国(今塔什干)及突骑施(游牧于今楚河流域高仙芝也因擅长高原作战而被西方各国尊称为“中国山岭之王。”,威震中亚。

    高仙芝远征军在西域的赫赫战功,在大唐朝5引起轰动,唐玄宗下诏令高仙芝入觐。天宝十年正月,高仙芝人朝,带来了所擒的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王、揭师工,长的俘虏行列和装满战利品的马车穿过十里朱雀大街,长安百姓倾城出动,欢迎英雄。

    大诗人杜甫挤在人群中,亲历了这激动入心的时刻,写下了不朽的《髙都护骢马行》,赞扬这位自葱岭远征归来的英雄: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獻然来向东。

    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裂冰。

    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

    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遒。

    大诗人岂止是在写马,分明是在讴歌威风八面的战神。

    一千一百多年后,一队西方探险家闯进了神秘的帕米尔,为筲的就是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

    斯坦因看了一眼脚下的万丈冰罅,他的腿微微抖了一下,他在心中默念着一个名字——高仙芝,又执拗地向前攀登。

    斯坦因此行的目的是要沿高仙艺征讨小勃律的路线走一遍,所不同的是,他是沿那条路逆向而行。此时,斯坦因一行在两位当地向导的指引下,正在攀登一个陡峭的山口。

    热衷于探险的斯坦因在读过有关高仙芝的史料之后,强烈地产生了破译这位中闰古代人军事家的念头。高仙芝在他心中是个难解的谜:他是怎样越过冰天雪地的帕米尔高原的?在适应高原作战的吐蕃大军面前,他的远征军是怎么摆脱覆灭命运的?他又是怎祥鼓励将士克服恐惧、征服绝世天险的……斯坦因的问题太多了。单是一万多远征军在冰山如林的帕米尔的给养问题。‘便足以难倒现代任何一个参谋部。”——他在日后的文章中这样写到。

    1906年5月下旬的一天,斯坦因终于站在了白雪皑皑的达科特山口之上,当他俯视脚下的万丈深渊时,他被强烈地震撼了。他连着说了几遍“伟大,伟大……'他以西方人的观念,遗憾高仙芝没有在这里建立一座纪念碑。他对高仙芝的仰慕是真诚的,他在文章中对这位神奇的中国唐代将军做了热情又不失冷静的评价:

    ……就听遭遇的困难而言,横越达科特和帕米尔,

    较之欧洲史上从汉用拔以至于拿破仑、苏沃洛夫诸名将,

    之越阿尔卑斯山还要困难呢……

    英雄征服了帕米尔。

    帕米尔造就了英雄。

    历史走远了,千百年过去,帕米尔的风雪依旧……

    2000年8月23日,我来到了红其拉甫。

    红其拉甫,塔吉克语,意为“红墙,鲜血染红的山谷”。

    好美丽动听的名字,好壮烈气魄的名字。

    我想究究这地名的来历,是因地状地貌而得,还是因战争流血而来?问了塔吉克人,柯尔克孜人,以及红其拉甫边防连的干部战士,没有人说得清楚。

    也打人会给你点说法,却很牵强,缺乏说服力。

    红其拉甫是眼下帕米尔高原惟'一对外开放的口岸,大概也是全国海拔最高的通商口岸。达坂的海拔高度是4700米。

    中巴友谊公路走到这里就分界了,对岸就是巴基斯坦。这条公路是中国通向巴基斯坦乃至西亚的惟一一条国际公路。在两国交界的达坂上,中巴两闹的边防军人共同守护着七号界碑。

    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巴基斯坦边防军热情地朝我们笑。不断有穿流不息的集装箱大货车开过来开过去。看得出,由于西部开放和开发,这条通往南亚和西亚的道路显得十分繁忙。外国游客很多。有的在我国一侧,有的在巴基斯坦一侧。我国一方的游客一般先从乌鲁木齐坐飞机到喀什,再从喀什坐豪华大巴经帕米尔的中心塔什库尔干,来到红其拉甫口岸。返回时,他们往往要在塔什库尔干住一晚上,这里独有的塔吉克风情令他们神往。

    又有两辆大卡车从巴方开了过来,我问吕副参谋长,那边过来的货物都是什么?吕副参谋长说,一般都是土特产品,比如巴旦木和松籽之类的东西。巴旦木类似干杏核,很香,有淡淡的甜味。吕副参谋长说巴基斯坦的巴旦木质量最好,壳薄,仁嫩,在喀什和乌鲁木齐价钱卖得都很好。

    在国境线我方一侧的山坡上,有个长年性的前哨班。守官兵一个月轮换一次,二十多年来,先后有几百名干部战士在这里执过勤,站过岗,他们以自己的无私和忠诚守护着共和国最高峻的大门,以自己英武、文明的形象展示着中国边防军人的风采。

    我们来到前哨的时候,两名战士在哨楼上站哨,一位排长带着另外两名战士正在做饭。能看出,他们的日常生活单调而贫乏。

    前哨班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奖状、题词和照片。

    那是一代又一代前哨班的国门卫士用忠诚谱写的光荣履历。

    1986年10月,一辆国际客车从巴基斯坦驶人我境,经检查,全车乘客和驾驶员的人境手续齐全,惟独驾驶员的助手没有护照。

    当时,正在前哨班执勤的民族战士巴特尔和阿布都按有关规定,要求其立即返回巴境。其间,巴方驾驶员从驾驶室抱出十条高级外国香烟,递到巴特尔和阿布都面前,请求“松动”一下。巴特尔和阿布都感到了莫大的受辱感,严肃地用吾尔都语对他们说你们的做法严重损害了中国边防军人的形象。你们听着,在红其拉甫前哨班官兵面前,只要手续不全,不要说十条烟,就是十块金砖也行不通!”巴方驾驶员满脸通红,只好将助手留在了界碑的那边。

    1998年9月,排长任勇带三名战士在国门执勤时,发现一名巴基斯坦青年绕过巴方哨兵径直朝国门走来。凭经验,任勇判断此人不是观光游客,于是,带领两名战士赶往国门,将即将越境的巴方青年截住。查问中,巴方青年自称是教师,一直喜欢中国,想到中国去生活。对此,官兵们反复给他讲中巴两国的友谊,讲我国的边防政策,并要求其返回。巴方青年见难以过关,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叠卢布,一边往任勇手里塞,一边用生硬的汉语说广只要让我过去,这些钱全归你们。”任勇义正辞严地说广把钱收起来吧,你应该明白,尊严是无价的。”这时,巴方哨兵赶到,把这个企图越境的青年带走了。

    红其拉甫口岸自1986年5月向第三国开放以后,古老的丝绸之路又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与活力。时代的前进,使帕米尔髙原的行旅变得方便起来;然面不可改变的海拔髙度和肆虐的风雪,依然在这片世界上最高的地方不断地制造着麻烦。

    此时的中国军人,展示给世界的是另一种风格。

    1994年4月,山下已是花红柳绿,帕米尔高原依然是风雪茫茫。一场刚刚过去的暴风雪,模糊了红其拉甫的道路、河流和山谷,举目四望,一片刺眼的洁白。

    一天,10多名美国游客过境后遇到雪崩,由于汽车深陷雪中无法开走,游客们只好徒步返回我境。途中,一对美国男女因风雪太大迷路失踪。当时,正在前哨班带班执勤的排长丁新同得知这一情况后,迅速向连队作了详细汇报,并根据连队的指示,一边在有限的条件下给游客们安排食宿,一边组织人员帮助寻找失踪人

    当时已过半夜,户外大雪纷飞,气温已到零下30多度,丁新同又正患重感冒。为了尽快找到失踪的两个美国人,他顺手抓起一件皮大衣,对一个战士说了声“走”,推开哨所的,冲迸了茫茫风雪中。

    经过整整三个小时的搜寻,他们终于在距前哨班1公里处的雩坑里找到了失踪游客。当时,两名美国人已冻得奄奄一息,浑身冰冷,呼吸微弱。带着病跑了一夜,丁新同也已楮疲力尽,起先他想搀扶着他们走,但试了试,失败了~处于昏迷状态的美国人根本无法与他们配合。情况危机,每拖延一分钟,美国游客的生命就会多增加一份危险,时间不容丁新同再多做考虑,他与随行战士每人背起一个,趟雪背回到前哨班,立即拿出棉被、大衣把他们裹了起来。遇险的美国人终于得救事后,两位获救的美国人拿出—叠美元酬谢前哨班官兵,被官兵们婉言谢绝了谢谢你们,但我们中国边防军人不兴这个美国游客竖起大拇指,连声夸奖“中国军人,中国军人。”

    1991年3月,红其拉甫连遭暴风雪袭击,交通完全中断,新疆外运公司15辆出国货车及30余人,被困在距界碑3公里的我方公路上。当时公路雪厚达一米,清雪开路最少得一星期以上。与此同时,外运车队来时所备粮柴也几乎耗尽,加之天寒地冻多数人员患了重感冒。面对这一情况,前哨班官兵一边向连队报告,边伸出援助之手。他们把被困人员全部接到营房,送上热饭热茶。多上没有喝上一n热茶的外运公司人员捧着热气腾腾的茶饭,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随后,前哨班排长李清华又派人到连队取来感冒药,组织人员协同地方养路工人挖雪开路。经过整整一个星期的艰苦奋战,终丁开通了道路。临别时,外运公司人员与战士们依依拥别。

    15辆被困了一周的出国货车缓缓开动了,朝国境那边驶去。此时,15辆汽车同时鸣响了喇叭。车队以这种特殊方式,表达着他们对前哨班官兵的深深谢意。

    那声音,在空旷的帕米尔高原上久久回荡着……

    望着越走越远的车队,前哨班官兵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不需要更多的回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红其拉甫前哨班一茬又一茬官兵以标准的中国军人姿态,屹立在祖国西部的国门上,维护着主权与尊严,播洒着友谊和温情。

    1988年至今,通过红其拉甫口岸进出境的外籍人员、货物总量、旅游创汇收人。平均每年以45%、23%、150%的速度上升着。其中]994年进出境人员50多万人次,进出口贸易额8000多万元、旅游创汇收人2万元。

    帕米尔髙原的军人用自己的汗水,迎接着丝路古道繁荣的春天。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二架从巴基斯坦起飞的飞机翻越了帕米尔高原南麓,在中巴边境红其拉甫通外山口盘旋了一圈之后,降落在边境线上巴方一侧。

    飞机舱门打开了,巴基斯坦总统齐亚哈克走出了舱门他是专程到红其拉甫边境线上视察的总统视察完中巴公路和巴方的边防设施后,举目北望,看到红其拉甫边防连前哨班的两名战十手握钢枪,胸前挂着望远镜,威风凜骧地在界碑中国一侧站岗放哨。中国军人良好的军人姿态感染了他,他微笑着走到和他一道来的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和翻译跟前,提出想和我国执勤的边防战土见面,大使满足了他的要求。

    齐亚哈克总统大步走到界碑旁,执勤的两名战士礼貌地向他敬礼。总统通过翻泽向战士问候你们辛苦了!”

    两位战士齐声冋答为人民服务!”

    齐亚哈克总统和随行的巴方陆、空军司令员等军政要员同两位战士一一握手,询问了他们生活、家庭等方面的一些问题。战士们一一作了冋答。

    听了战士们的回答,齐亚哈克总统十分满意,他拍着一位战士的肩膀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军队,我国的军人要永远向你们学习

    巴基斯坦的陆、空军司令员也竖起大拇指,连声称赞道中国军人了不起!”

    齐亚哈克临走时,把两位战士拉到自己身边,让随行的摄影师拍下了这难忘的镜头。

    在红其拉甫边防连,我见到了当年在那个暴风雪之夜抢救美国游客的丁新同排长,不过,此时的他已经当了连长。我们又一起谈到了他的前哨班。这时,他拿出了一叠信给我看。我随手翻了翻,信来自全国的四面八方,远到最北边的漠河,最南边的海南岛,都是写给红其拉甫前哨班的。写信的人有农民、工人、干部、学生,老人、小孩、以至残疾人。最集中的写信时间是1998年的二三月间。

    我问丁连长,为什么这两个月的信这么多。

    “是那个春节引起的。”丁连长告诉我。

    接着,丁连长给我讲了1998年除夕之夜发生在前哨班的事情。

    除夕夜,前哨班的官兵早早吃完了饭,除了在岗楼值班站哨的战士外,大家都围坐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收看春节联欢晚会节目。看着看着,电视信号突然变弱了,最后干脆连一点声音图像都没有了。一检查,原来是太阳能电池板没电了。后方此时正是万家团圆之时,对比之下,一片漆黑的前哨班显得更加寒冷、寂寞。官兵们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有人提出用电台专用的充电式发电机试试看。大家搬出了那台发电机,试着手摇发电看电视,结果果然管用。于是,大家轮流不停地摇动充电器。虽然此时室外零下三四十度,但官兵们摇着沉重的发电机,个个都汗流浃背。结果,他们硬是靠着不停地摇动充电器看完了三个多小时的春节联欢晚会。这件事被中央电视台记者闻知并以专题节目播出后,在全国各地立即引起巨大反响,于是,信件雪片一般飞上了帕米尔高原。

    在那个除夕之夜,坐在电视机前的你,能想到这一切吗?

    署名“几名高三学生”在来信的最后这样写道:

    ……你们的负载是巨大的,强烈的紫外线,肆虐的风雪,缺氧……还有那份难以排遣的孤独与寂寞。在我们眼中,你们都是名副其实的英雄。此时此刻,我们多么想踏上风雪帕米尔,在你们身边坐一坐,说说话。我们也会因此而变得圣洁……

    也许有年轻人的冲动,但却无造作。

    并且,我猜想写信的中学生,大概有几个清纯的女孩子。

    乍见红其拉甫边防连的军医刘忠银,我真不敢相信他只有二十七岁。

    过早谢顶的刘忠银使他看上去有些老相。

    我来到他的小小医务室的时候,他正在将一位塔吉克族老大爷送出门。他客气地让我先等一下。我看见他一直把老大爷送出红其拉甫边防连的营门,一边走边还向老大爷交待着什么。

    趁着等他的时候,我把这个医务室匆匆浏览了一遍。房间不大,却整理得井井有条,桌子和药架擦得一尘不染,儿把椅子凳子都放在该放的地方。整间屋子,除了医疗器具,就是书。刘忠银的书很多,一个书架塞得满满当当,桌子上摞着儿本翻开的或夹着纸条的书,几乎全是医学类的。不过,我从他的书架上还发现了卢梭的《忏悔录》和司马迁的《史记》,这两本书立即使我对这间屋子的主人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抱歉地对我笑了笑,说了声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我说你的书真不少。

    他说发的工资大部分买书了:

    我看着他书架上的书,大概算了一下,说买这些书,得一万多块钱吧?”

    “我有一个买书的账本,买一本,记一笔,记到一万三千多了说到这里,他摇了下头,说,“现在的书太贵了,随便一本都是三四十元。”

    他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递给我。我看了看封面,是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的西塞尔的《内科学》,翻开版权页,看到定价是240元。我就手把那书翻了翻,几乎每一页上都有他用红蓝两种颜色做的标注。

    “这些书你都看吗?”把书还给他的时候,我指着那个满满当当的书架问。

    “全看过。”

    我惊呆了。

    我想起了自己书架上那些买回后翻了儿页就被尘封了的书。

    “本事不行,这是我请来的老刘忠银谦虚地说。

    刘忠银的山东话很纯粹,但他的外形怎么也和“山东大汉”对不上,个不高,很瘦,特别足他头上稀稀落落的头发。

    他脑袋的前半部分头发全掉光了,光秃秃的,很亮。他见我在注意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头。

    他摸头的动作让我联想到白了头发的吕副参谋长。三十六岁的白发人,二十七岁的谢顶人,这也是帕米尔的特色吗?

    “你当兵时头发就这样吗?”我问他。

    “那时头发很多。”

    “脱发跟海拔也有关系吗?”

    “大概有吧,我们这里像我这样岁数的脱发的不少。”他说,“前几年有个潍坊的兵,在山上呆了两年就成了秃头,复员后回到老家,头发又长了出来,还满浓的。

    “什么原因呢?”

    “缺氧吧。”刘忠银说,笑一笑,像是在开玩笑。

    我们谈话是在午休时间,官兵们都在午休,营区里静悄悄的,风忽高忽低地唱着混混沌沌的歌。

    我想让他谈点自己的事迹,他显得很为难,他说确实想不起来有什么可说的。

    “就说说你是怎样给当地老百姓治病的。”我引导说。

    “就那点事,他们一定给你说过了。”他说,大概意识到这样说有失礼貌,他又补充说,“当医生的,救死扶伤,那些都是我该做的,

    我就向他请教有关髙原医学的一些问题,他的话匣子这才打开了。谈到他眼下正在做的工作,他滔滔不绝。他说在类似红其拉甫防这样的高寒边远地区,医疗设施、药品都相对匮乏,中医的针灸可大有作为。他说治疗实践证明,计灸治疗胆囊炎效果明显,对缓解高原急性肺炎也有作用。眼下,他正在探索用针灸治疗高原肺水肿。说到这儿,他再三叮咛我,他眼下只是在探索,还没有足够的数据来证明这项工作,他希望我替他保密,千万不要写到文章里,免得贻笑大方。

    我注意到,在我们整整一个中午的交谈中,他始终没有用“研究”这个词,一个高原边防连队的普通军医小心翼翼地规避了这个过于学术味、过于文化味的用语。

    他知趣地把自己定位在一定的位置上。

    与这样的人交谈,对自己是一种提升。

    对于这样一位普通军医,帕米尔高原用巨大的热情拥抱了他。

    1998年、1999年连续两年,红其拉甫防区的63户塔吉克牧民联名向塔什库尔干县委、县政府写信,为他们的“道克特”(塔吉克语中的“医生”——笔者注)刘忠银请功。

    63户,不要认为这是个小数字,在红其拉甫边防连防区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它是总人口的100%。

    随便走进一间塔吉克牧民的石屋或毡房吧,那里有刘忠银军医的说不完的故事。

    六十多岁的阿依娜莎老太太忘不了1999年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的心脏病突然犯了,望着屋外的漫天大雪,她想忍到天亮再去找边防连的刘医生。可是胸口越来越难受,呼吸急促,脸色发青。眼看捱不到天明了,儿子只好骑着马往边防连赶。见了刘忠银,说明了情况,刘忠银二话没说,立即备了一匹马,背起药箱,和老人的儿子一起走进了茫茫风雪。赶到老人的房子时,老人已经十分危险。刘忠银认真地为老人听了诊,切了脉,认定是心脏病突发,并伴有肺炎,马上为老人针灸、服药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紧急救治,老太太的病情终于缓解了。刘忠银返回连队时,地上的积雪巳有二尺多厚,风雪还在不停地刮着。来时是顺风,还好些,归途逆风,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大雪茫茫,掩盖了周围地形的参照物,走出十几里,又迷了路。此时,马死活不走了,他只好从马背上下来,拉着马,趟着雪一步一步往前摸。后来,连里派出十几个人在公路上迎着了他。回到连里,已经午夜两点了冬日的黑夜留给牧民们的记忆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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