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春雪-西部不再遥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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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少尉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是在我们的车子翻过库地达坂的第五个拐弯处。

    那时,他正把守在公路边上,看见我们的车,他远远地向我们做了个停车的手势,面指了指地面。

    接着,他又朝沟底大声喊着,招呼深沟里的两名战士赶紧上来。

    其实不用他指示,我们也会停车的,我们巳经看见了那条横在路上的光缆线。进人喀喇昆仑山之后,沿着新藏公路,我们看见到处都在架设光缆,当兵的漓漓拉拉撒了一路。在此之前,我们巳经像这样被横在路上的光缆线截住过好几次了。

    我们知道,这条光缆是从山下的叶城拉过来的,一直要拉到神仙湾。这是在过来的路上从架线战士那里得知的。他们告诉我们,上级要求一定要在十一国庆节前全线开通。由于喀喇昆仑山地形复杂,山体上下落差大,又全是悬崖陡壁,石质坚硬,无法埋设光缆,经有关部门研究,决定在空中架设。由于工程浩大,时间要求很紧,驻南疆北疆的儿乎所有部队都派人参加了。

    我们的汽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少尉站着的地方,正在架设的光缆的一端搭在公路左边山坡的线杆上,由于还只是放线,没有收紧,光缆从线杆上垂下来,拖在地上,横穿过公路,伸向了公路右边的沟里。沟底,是翻着白浪的叶儿羌河。河两岸,各有一根光缆线杆,一个战士正悬空吊在两根线杆间的缆索上,调整光缆。

    沟里的河滩匕有两个战士在放线。他们听到排长的喊卢,放下光缆,向上面走来。

    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幵那个吊在空中的战士。他系着安全带,拿着类似扳手的工具,专注地工作着,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

    守候在公路上的少尉走过来,很客气地给我们敬了个军礼,说:“对不起,光缆不像电缆,怕压,你们得等一下。”

    我说知道。

    这时我们已经下了车。

    少尉指指正从沟底往上走的两个战士对我们说:尽量想办法让你们快点过去。

    我说没关系。

    出于礼貌,我想跟少尉握手。见我伸出手来,少尉赶紧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一面不好意思地说手太脏了……”

    握少尉手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五个指头上,有四个都缠着胶布,掌心全是厚茧,硬得像石头。他的脸很黑,正在脱皮的部位露出一片一片的嫩红,头发蓬乱,很长,迷彩服的肘部和裤子的膝盖部位都磨出了洞。我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把目光从少尉脸上移开,又投向了吊在半空中的那个战士。离得远,又是侧面,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乱蓬蓬的长发,被阵阵山风拂弄着,像黑色的火焰。

    这时,一辆地方的大卡车过来了,少尉又跑过去,杷车拦了下来。

    卡车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驾驶室下来后,走到横在公路上的光缆跟前,好奇地用脚踩了踩。

    少尉赶紧过去阻止,对司机说光缆不能踩。

    为什么?电缆我拉得多了,汽车轮子压都不怕。卡车司机大大咧咧地笑着说,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

    光缆跟电缆不一样,电缆是铜,光缆里面裹的是玻璃丝,脆得很。少尉解释说。

    卡车司机“哦”了一声,缩回了脚。

    少尉又走到我们这里,从一个红烟盒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我,说首长,来一支,烟不好。”

    我说我不会吸。

    少尉说他也是刚学会的,他说这次光缆施工完了就戒。

    我说他们很辛苦。

    少尉说没办法,在喀喇昆仑山上干什么都不轻松。辛苦倒好说,最怕线穿过公路,得把过往的车挡下来,多亏了这是在喀喇昆仑山上,车少,如果在大城市,挨骂就大了。

    我说在大城市干这活儿,得交通管制。

    少尉说也是。说着他看了—眼横在路上的光缆,说,科学这玩艺儿真厉害,以前传电话靠铜,现在靠几根玻璃丝就能接通几千里外的声音。

    看来少尉是个喜欢与人交流的人。

    只是这玩意儿太娇嫩了,怕压,怕缠绕,不然我们干起来就容易多了。少尉自己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说。

    少尉说光缆怕压的时候,使我联想到一则在我脑子里想了好久终不得其解的标语。

    那是我这次到新疆的先一年,在去河南濮阳的路上,看到临街一测的许多农舍的围墙上,都赫然写着一条大标语:“光缆无铜”。这标语每隔几十米总要出现一次,从滑县一直铺到濮阳。我一路走若,一路想着,总也没有想明白这标语是什么意思。直到两个月之后,我在一家刊物的《流行时尚标语集萃》栏目中,得知了它的意思——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那条标语也被收进这个明显带有嘲讽意味的“集萃”识。我从注释里得知“集萃”者是从河北农忖集到这条标语的,它比河南的标语多了四个字,是这样的广光缆无铜,偷之无用。”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标语是规劝割光缆的窃賊的。河南省略去了后面四个字,虽省事些,却让人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不过又仔细一想,这标语本来就不是给所有人看的,窃賊明白了就行了,倒还显得含蓄些。

    想到这里,我不由暗自笑厂。

    少尉问我笑啥。

    我说了我在濮阳看到的那条标语。

    少尉也笑了。笑完,少尉说他就是濮阳人。他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让你一点也听不出是河南人。

    我有点那个,连忙改口说濮阳城市建设很不错,是国家命名的花园城市。我说的这也是实话。

    少尉倒很豁达。他说我知道,我们襥阳名声不太好,乡下还足有点乱,他给我说了一件更邪乎的事,他说他们那儿打拐(打击拐卖妇女儿童)打出来的人贩了卖假小孩,你知道吗?

    我问小孩怎么会有假的?

    少尉说,一对夫妇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男小孩,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女娃娃。

    变魔术?

    哪里,给小孩洗澡,往水里一泡,一摸小鸡,小鸡没了,给泡掉了。原来买闽来的是个女孩儿。

    我和司机都笑了。

    少尉继续说,那两夫妇傻了眼,又不敢张扬。他们一心想要个儿子,为了儿子,他们超生超育,一连生了二个女娃儿。生不了男孩儿就买一个呗,谁知到了还是买了个女的。

    这个少尉很幽默。

    经过闲聊,我知道了他姓何,去年才从陆院毕业,现在是个排长。

    这时,那个地方卡车司机和他的助手每人抱着一个西瓜,走了过来,说:“走不了,千脆吃瓜。”不等我们说话,他用手在瓜上拍了两下,瓜裂开了。我们每人拿起一块,吃起来。

    这时候,沟底的那两个战士走了上来。卡车司机把瓜也递到了他们手上。

    两个战士髙矮悬殊,髙的足有1米8,矮的只有1米6左右。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髙的竟然是四川兵t矮的却是山东兵,就地域来说,他们两个恰恰打了个颠倒。他们和少尉一样黑,一样脱着皮,一样头发蓬乱衣服破烂。

    吃瓜的时候,少尉对两个兵说,今天下午两点钟以前,一定要把通过路的这段线架好,中午车少,麻烦还少点,拖到下午,麻烦就大了。兵们点着头说,就是的,省得我们这么跑来跑去的。

    卡车司机问,你们干这么苦的活儿,有奖金吧?

    排长摇头说没有。

    高个四川兵说有补贴。

    卡车司机问:多少?

    少尉说:一天补贴两毛菜金。

    我看见卡车司机朝他的助手吐了一下舌头。

    这时,我的目光又投向了悬空吊在缆索上的那个战士。他依然背朝我们,专注地工作着,我发现他在刚才的位置上往前又移动了一大截。

    吃完瓜,少尉指挥两个兵爬到路左边的线杆上去,把光缆拉直些,他自己则站到那辆大卡车的车头上,小心翼翼地把光缆托起来,先让我们的小车从光缆下面钻过去,再让大卡车缓缓地开过那个吊在叶儿羌河上空的兵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希望他能回过身来,让我看一下他的脸,可是他始终没有回过身来。

    与少尉分手的时候,我向他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我说我想向那个吊在空中的兵喊声,与他告别。

    “这……”少尉嗫嚅着。

    我没有料到,这么小的要求竟让少尉这么为难。

    “不合适吗?”我问。

    “倒不是。”少尉说。吱唔了一会儿,他终于说两天来他一直在空中作业,他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

    “为什么?”

    “他前天才得知,两岁的女儿死了。”

    我的心一震。

    少尉告诉我,那个兵姓张,是个志愿兵,甘肃陇西人,在部队已经十一年了,定了今年转业的。本来这次架光缆没有他,团里安排他回老家去联系工作,他坚持架完光缆再走,结果……

    少尉没有说那孩子的死因,我也没有再追问。

    此问已再无意义……

    地方的卡车要走了,维族司机和助手又从车上抱过来两个西瓜,还提来了一兜子矿泉水和馕,放在路边,对少尉说天太热,这些给你们留下。”

    少尉推让。

    司机变了脸,说看不起他,他肚子胀。少尉只好谢谢他们。

    卡车司机知道我是“记者”(他们把写东西的人都叫记者),对我说在喀喇昆仑山里,最苦最险的活都是解放军干的。”

    我说你们也很辛苦。

    卡车司机摇着头,说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嘛。”说着,他用裉严肃的样子又对我说,“这个,大家都知道。我才在这里跑了几年车?刚才那些话,是我的父亲说的。”

    “你父亲?”

    “他是个老司机,给运输公司开车,在喀喇昆仑到阿里的路丄跑了三十年车。我父亲说,他在山里,看到的最多的人是解放军,在他的印象里,解放军每年都在修路,每年都在修路,每年都在修路。不是笔者的笔误,卡车司机就是这样说的,他似乎在用这种不断重复的句子描述解放军修路时间的漫长以及那路的漫长。

    卡车司机继续在说广我父亲说,原来山上没有路,后来解放军来了,就有了一条细细的路,鸡肠子一样的路,还是一节一节的,没有贯通那时路颠得厉害,石头咬车胎,走一趟阿里,得带五六个备用胎。再后来,路一年就比一年宽了,平了……”卡车司机滔滔不绝地说着,显然,他想对我这个“记者”多说一些。

    我问他开车是接父亲的班吗?

    “不,都是开车,他是给公家开,我是给自己开。”卡车司机说,狡黠地笑了笑,又说,“算是个体运输户吧。”

    “你这一趟,能收人多少?可以说吗?”我问。

    那种笑又在他脸上出现了一下大概有三四千吧,来回都不空跑。”从那笑容里,我感到这数字打了“埋伏”。

    告别的时候,他对少尉说,他大概后天从阿里返回来,他问需要不需要带点什么生活用品。

    少尉说不需要。

    他说要不买只羊,阿里羊雙宜。

    少尉说不用,他们什么也不需要。

    卡车司机临走的时候,又用脚跺跺地面对我说昆仑山里的路,没有哪一条不是解放军修的。现在我们挣钱,不能忘了开路的人,解放军每年都在修路,每年都在修路……”他又在重复那句话。

    看来,解放军在昆仑山上修路,在几代司机的心里,是一个永远定格在那里的形象……

    新藏公路在我们眼前绕来绕去,继续向上婉蜓,白云始终缠绕在我们身边,云里雾里,加上晕晕乎乎的高原反应,我们恰似在空中游荡。老百姓把新藏公路叫作“通天路'确实名副其实。

    走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我想着当年的开路人。

    最早的新藏公路,起点不在叶城的零公里。

    1950年1月,为迅速解决西藏问题,中央决定从新疆于阒为起点,开出一条通往阿里地区的公路,为大部队进藏创造条件,改善阿里封闭的交通状况,沟通新藏间的交通。

    在此之前以及之后的一些年月里,从南疆运往阿里的物资主要靠骆驼,从于闻经吉利亚山口进人藏北,再转向噶尔昆沙、日土宗,路途遥遥,胳驼队要走一个多月,藏北地区穷山恶水,沿途胳驼死亡很多。部队刚进人藏北时,为保障物资运输,常备有一支2000峰骆驼的驼队,还有1000多头小毛驴。沿途还有五六个专供长途驼队食宿的兵站。保障驼队运输的开支是惊人的,比一个国防师的开支还大,而那时阿里支队全部只有数百人。运输效率也很低,每运到阿里一公斤粮食,沿途要消耗50多公斤。

    因此,在昆仑山开辟一条自南疆通往阿里的便捷道路,是解放军进疆后的当务之急。

    探路建路的艰巨任务落到了刚组建不久的独立骑兵师头上。领受任务后,他们即以全力投人了新藏公路的建筑工作。因当时任务重,时间紧,缺少勘测技术力量,仅经侦察队初步侦察,以山势走向等基本地形地貌特征为依据,决定以新疆和田地区的于阗为起点,经普鲁卡子,过赛虎拉姆石峡,经昆仑界山达坂,第一步到达阿里地区的改则境内,而后再视情况向阿里腹地延伸。

    1950年7月,以独立骑兵师为基础,新疆军区又抽调其他驻疆部队部分兵力进人工区投人施工。但终因工程艰巨,路途遥远,耗资巨大,难以在短期内完成(预计全部工程需10年左右〉,决定工程下马。至1951年8月,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已修筑公路208,5公里。在筑路期间,负伤100多人,10人光荣牺牲。

    他们是修筑“通天路”的第一批遇难者。

    工程下马之前,新疆军区已令独立骑兵师迅速组成一支精干的道路侦察队,快速人藏,重新勘察一条路途短、好修筑的进藏捷径,在最短时间内完成筑路任务,尽快解决由新疆至阿里的运输问题。

    独立师决定以二团八连为基础,选身强力壮、经验丰富的官兵,配技术员、译电员、医生、翻译等专业人员,并电台一部组成侦察队,由师侦察参谋田武、二团八连副指导员王凤元带队进藏勘察。侦察队于1951年7月25日从于阒出发进藏,8月30日进抵日土宗。

    这次勘察的道路仍不理想比夺去进藏先遣连63名官兵生命的那条路更长,气候也更加恶劣。

    9月初,师党委电令侦察队,重新组织一支轻便分队,仍由田武继续带队,完成日土宗至新疆皮山方向的道路勘察任务,侦察队通过日土宗政府,找到一位曾到过康西瓦的藏族向导当巴加措。在向导的引导下,侦察队经过赛和巴尔,越过海拔6000多米的熊才大地雪山和奇台达坂,9月底到达红柳滩,与康西瓦边防巡逻小分队会合。至此,侦察队勘察出了一条由新疆皮山、经康西瓦、赛图拉,越奇台达坂,至阿里日土宗的运输路线。

    皮山至阿里日土宗的运输路线,全长815公里,运输队往返需用40余天(当时只能畜运,去23天,返回18天——笔者注),较于阗至日土宗的时间缩短10天,而且路途比较平坦,水源气候条件都较于阗要好。于是,由新疆进藏,有了一条新的路线。

    1952年,藏北运输指挥所成立,为探路立下汗马功劳的田武任所长,担负为阿里运输物资的任务。

    不过,直到1955年,这条路上还只能走胳驼和小毛驴。

    随着国家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要巩固阿里边防,要发展藏北经济,单靠畜力运输已远远不能满足要求,急修一条新藏公路迫在眉婕。

    新疆、南疆两级军区和新疆省(新疆1955年成立自治区,在此之前称省——笔者注)经过酝酿筹备,于1954年1月成立了新疆公路勘察总队,由田武任总队

    进疆后一直在昆仑山上与路打交道的田武迅速带领人马,再一次走进了昆仑腹地。经过10个月的紧张勘探,他把17条预修路线的方案放到了两级军区和新疆交通厅的办公桌上。

    经过认真筛选。最后批准了皮山至日土宗的公路修筑方案。

    1955年夏天,筑路部队和民工开进了昆仑山。

    声势浩大的新藏公路建设在人民军队炸山的炮声中拉开了序幕……

    在喀喇昆仑山腹池,新藏公路艰难地向前推进着。

    一个姓张的战士和一个甘肃民工在快进人冬天的时候,被大山夺走了生命。那天雪很大,路边砌起的两座新坟霎时就被白雪遮掩了……

    与此同时,西藏军区一个由20多辆大小汽车组成的公路勘察队,经过一个多月的行程,历尽艰辛到达了阿里,车队走过的地方,便产生了一条起自拉萨到达阿里的简易公路。

    阿里第一次见到了汽车。

    西藏军用汽车探察道路的创举,启发了阿里支队的参谋长贺景富,鉴于正在施工中的皮山至上土宗的公路仍需2—3年方町完工通车,遂请示新疆军区及西藏军区,希望能带着西藏军区公路汽车勘探队,由阿里出发,继续向新疆开进探路。贺景富的要求得到了两个军区的批准。

    贺景富此举,预示着在当代军人脚下,将要走出另一条昆仑路。

    那是一次难忘的历程。几十年后,贺景富用生动的笔墨记下当年的情景,兹照录如下:

    ……探索之所以有迷人的魅力,不仅仅在于成功的荣誉与奖赏,而更主要的是为别人的最后成功开辟道路。我们立即组织了五六十个人,5部大车和一部吉普车,支队党委决定由我带队。西藏来的牛经理也自告奋勇要求去,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车队的人他熟悉,又有经验,

    我同意了。

    4月的阿里,春寒料峭,然而我的心是火热的。从195年7月进藏剿匪,到现在巳经6个年头了,6年来,在远离首长和同志们的阿里执行任务,真想他们哪!如果这次能坐汽车返回我阔别了6年的新疆,那该是一次多么有意义的久别重逢啊!

    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我们从噶尔昆沙出发,第一个目标是日土宗。我带警卫员乘吉普车在前边带路,涉噶尔曲河谷摸索着向西北开,黄昏时到达扎锡岗。我们想从这儿涉噶尔曲河,然后经狮泉河北上日土宗。谁知过河时第一辆车就陷了下去,用车拖又陷了两辆。没办法,只得发报调绞盘拖车。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纹盘拖车就赶到了。那家伙真管用,三下五除二就把卡车全拖了出来。我们又重选路线过了河,才让拖车回去。

    在獅泉河,发生了一件事。

    牛经理是个精力充沛,很有学问的中年知识分子,他对于矿产有特殊的兴趣,一路上,东拣一块石头,西拣一块石头,说起来头头是道。虽然我对这些并不懂,但却知道那是有用的。我们一到狮泉河,他就听老乡说,河上游有个硫磺矿,想去看看,我答应了。他是晚饭前坐吉普车出去的,到掌灯时还没回来,我心里很着急,一直等到半夜,再也坐不住了,便带了几个人坐卡车去找。在獅泉河边,我们发现了车迹,便循迹溯流而上,路越来越难走,当我们无法通行的时候,车迹也不见了。我们大声呼喊,空旷的河谷回荡着我们的声音,回声一落,便是一片死的沉寂。我们判断他们的车涉过了河,走得相当远。这时,四周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怕大车过河时陷进去,便决定弃车徒步过河。4月的高原之夜,寒气逼人,冷风刺骨,河岸边,残冰犹存。我们的腿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一股透心的冰冷沿脊骨上升。虽然我们都穿着棉衣,仍突突地打颤。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否则,他们会冻死的。那一夜,我们往返涉河七八次,终于找到了他们。原来,他们在涉河时,车子陷在河心,我们大家一起很快把车子推了出来……

    到日土宗,我派人又把给田武同志带路的当巴加措找了来,他听说这次是坐汽车探路,高兴得孩子似的。

    我们第一段的行程是,从日土宗西下多玛,再转向北,过定多,直指界山达坂。这一段是典型的藏北高原地貌,地面相当开阔,几乎全是平缓丘陵,高差不过三五百米,呈现出一片远看似山近看成川的景色。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支起帐篷在这世界屋脊上露营过夜,心中都生发出一种探险者特有的情趣:四周几十里寥无人迹,茫茫荒野没有一点灯火,不可名状的夜声从远处飘过来,敲击着我们疲劳的神经……

    过了界山达坂,便进入了新疆。这里是横空出世的昆仑山区,冰峰林立,峡谷纵横,平均海拔5米以上,行车越来越难了,说到达里,我得说说给我们开车的司机们。他们都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技术好,胆子大,作风硬,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指到哪里,他就开到哪里,为这次探路立下了汗马功劳。150公里的昆仑山区,汽车走了两天多。从日土宗出发后的第五天,我们来到了奇台达坂脚下。这个达圾虽然只有5070米,但坡度很大,车子上不去,奇台达坂离康西瓦边防站只有100公里,翻过达圾后,就没有太险的路了,胜利已经在望,难道功亏一篑吗?我们召开了紧急会议,让大家出主意想办法,特别注意听取了司机们的意见。同志们听说康西瓦就在达坂那边,情绪异常高涨,纷纷表示,就是用肩扛也要把汽车扛过达坂。经反复研究,决定采用“笨”办法,前边人拉,后边人推,汽车也发动起来,走一段用三梭木垫一下,终于把车子全部都推上了奇台达坂。汽车下山也不轻松。我们是沿着一条很窄的千沟走的。两边是立陡立陡的石崖刀削斧劈的一般,沟内全是浑圆的大石头,有的像骆號,有的像牦牛,有的像黄牛,横七竖八,挡着前面的路。

    “同志们,搬开这些绊脚石,给汽车开路。”

    我的话音还没落,同志们就争先恐后跳下车,七手八脚干了起来……当走到红柳滩时,由于春暖冰消,地面翻浆,再也无法前进了。

    晚上,我和牛经理商量了一下,决定我先到康西瓦边防站,用站上的电台向南疆军区汇报(我们带的电台与军区没沟通)。第二天一早,我带了警卫员坐小车离开了他们,当我挥手向他们告别的时候,依恋的心情油然而生。这是一个由西藏、新疆两个自治区的人炅组成的战斗集体,有军人,也有地方工作人员,有干部,也有牧民,我们大家在十来天的战斗生活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牛经理的细心和科学态度;驾驶员的临危不惧;当巴加措的忠诚敦厚;测绘参谋的任劳任怨;战士们的吃苦精神,都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

    到了康西瓦,我立即向南疆军区发了报,电文大意是:我汽车探路队从日土宗出发,经过五天,安全到达大红柳滩,找到了一条汽车路。现因地面翻浆,大车过不来,我坐小车巳到康西瓦,大车返回阿里,需补给生活用品及汽油。

    南嫌军区对这个情况非常重视,命令我火速去喀什作详细汇报……

    路过叶城时,我拜访了自治区交通厅的孙工程师,他是筑路专家,谈了新疆公路的进展情况,他说公路快修到赛图拉了,大约还得三四年才能修到阿里。石方量太大,全凭炸药炸山高谷深,峭壁悬崖,施展不开,再加上高寒缺氧,一年也干不了多少活。”我说:“我们又找到了一条新路,只用五天就把汽车开过来了。”

    “噢,这么快?”孙工程师眼睛一亮,接着问,“开过来的是小车,还是大车?”

    “大车,5辆大车,一辆吉普。我想提议新疆公路改线,不知行不行?”

    孙工程师听说大车开得过来,非常高兴……

    那一天,大概是贺景富最兴奋的一天。

    他清楚,原来的新藏公路线路是经过层层审定,并上报了中央的,如今他要另辟蹊径,必须拿出充分的说服力。

    他用了整整两天,把原来田武探出的“骆驼路”和如今他们刚刚走过的“汽车路”的利弊,做了一番比较,得出结论:

    一、“骆驼路”虽比“汽车路”近些,但前者翻越的达坂多,路况也更危险些。

    二、“骆驼路”靠近边界,有的地方甚至依国界而行,不利于战备。

    三、“胳驼路”工程量太大,造价太高。“汽车路”的工程量和造价比“骆驼路”要小得多。

    据此,贺景富向南疆军区作了详细汇报,并与军区首长就两条线路的利弊优劣进行了研究讨论,形成统一意见并逐级反映到自治区党委书记王恩茂那里,随即贺景富又到乌鲁木齐作了汇报。经过反复比较,自治区交通厅决定改修皮山至阿里的公路,并授命贺景富负责完成公路修筑任务。

    贺景富返回南疆后,立即组织了700人的筑路队,奔赴新的路线,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施工,公路就从康西瓦修到了阿里的噶尔昆莎。

    1957年7月,20多辆崭新的解放牌汽车,满载着各类物资,次开进了藏北高原。车队到达噶尔昆莎时,草原处处洋溢着竹日的气氛,各族人民载歌载舞,阿里各界人士和印度的商务代表也应邀参加了隆重的通车典礼仪式。

    公路经新疆交通厅验收合格,正式使用。至此,一直以骆驼、毛驴为主要运输工具的阿里运输指挥所才被撤销。

    解放军在没有路的地方开出了路。

    这是人民子弟兵献给藏北各族人民的“高山哈达”。

    这条公路的修筑为后来修建国道219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截止了前,它仍是新疆通往阿里的惟一公路线,是保障阿里边防和喀喇昆仑边防的交通命脉,是藏北与祖国内地联系的纽带……

    “解放军总在修路那个卡车司机的话还在我耳边萦同。

    是的,无论谁走t这条“通天路”,都会自然地想起解放军。路基下的一个纸片,一缕布条,一个罐头盒,一个锈迹斑斑的废镐头,说不定就是一个悲壮感人的故事。

    由于有了那些故事,昆仑山和阿里高原已不再那样遥不可及。

    如今,进人九十年代,当年修路的后继者们又在这条“通天路”上架设神奇的光缆,他们要用光速让边陲与祖国的心脏对接。

    喀喇昆仑山里静得出奇,单调的行程很沉闷。

    那个悬空作业的战士总在我的眼前晃动。

    他的两岁的女儿死了,他就要转业了,那个再也看不到女儿的家对他来说是必须面对的现实。

    那有点残酷。

    光缆线杆继续向前延伸着,一些路段的光缆已经架设好了,一些路段还正在架设,我不断看见在山上沟底架光缆的官兵,以及几名吊在空中作业的战士。和先前看到的一样,都是黑黝黝的脸,乱蓬蓬的头发,被山风吹动的破破烂烂的迷彩服。在我服中,后面看到的永远是前面的翻版,甚至他们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大口喘气的样子,都是那么相似。

    越往上走、海拔越高,峡谷越深。寂静的午后,叶儿羌河的流水声像娓婉的琴弦……

    下了海拔5000多米的玛扎达坂,路边果然就有两个维吾尔族的坟墓,这地方叫“玛扎”(坟墓)名副其实。再走不了多远就是玛扎兵站。司机告诉我,一般过往车辆都不愿意在这里过夜,虽然在喀喇昆仑山中,这里海拔不算最高,钽在这里高原反应最大,连适应性很强的维吾尔族人都适应不了。从玛扎达坂下来的这一段光缆已经架好,稍微带点弧度的光缆线在强烈的阳光下,闪动着冰冷的光斑。继续往前走,两边的山渐渐开阔起来。在一片河滩上,我见到了几顶绿色的军用帐篷,帐篷前,插着小旗子,停着两辆军用卡车,车上车下,有几大捆缠绕在木头线滚上的光缆。

    我判断,这是某个架线单位的指挥部。

    公路到那几顶帐篷,有200米的样子,一条汽车驶出的便道把那几顶帐篷和公路连了起来。我让司机把车从便道开过去,停在帐篷前面的空场上。

    看见来了一辆“猎豹”,几个帐篷里出来了一些干部战士。一位高大的中校把我们迎进了插着小旗的那个帐篷。

    不出我所料,这里的确是某部工兵营的指挥部,我们进来的这顶帐篷是营部。我们进来时,帐篷里还有几个人,大个子中校一一向我作了介绍:副营长、文书、通讯员、还有一个来汇报工作的连长张春建……

    大个子中校是营长,叫张建波,库尔勒人,言语痛快,透着“外人”的豪爽。

    我问他有1米8吧。

    他说原先好像有,这两年又没有了,去年量的是1米78。

    他在豪爽中又透着一点幽默。

    张营长看上去很结实,用魁梧来形容不算过分。我说了这看法,他朝我很谦虚地笑笑。一个中尉趁他给我们切西瓜的时候,悄悄对我说:外强中千,一身病,在玛扎达坂施工,还被抢救过。

    中尉的话还是被张营长听到了,他从西瓜上抬起头来,看了那个中尉一眼,说乱弹琴,瘦死的胳驼也比马大,咱们到外头扳一一跤昨样?”

    中尉嘿嘿笑了笑。

    见来了客人,另外几个帐篷的人也过来了一些,营部显得热闹起来。今天一路走过来,在架设光缆的部队里,很少看见有这么轻松的时刻。因为是午后,我问张营长是不是从工地上拉回来午休的?

    “干起来,哪里还有午休的时间!”张营长对我说,“这两个多出工收工,都是两头摸黑,一天三顿饭在工地上吃。说真的,累死了。前天,终于全段完工,昨天,各连队又仔细检査了一遍自己分管的工程,今天,全营休息一天。”

    张营长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完工的时间比预定期限整整提前了半个月,现在正等着有关部门验收呢。

    我问他们这次承担的工程量。张营长说,他们分配的地段是从玛扎达坂到三十里营房,要翻三个达坂,施工地段平均海拔4300米以上,架光缆117.8公里,每50米栽一个杆子,共有2578个杆子。

    他对我说,你们再往前走,一直到三十里营房,都是我们的地段,路边那些漓漓拉拉的帐篷,都是我们的人。三十公里的黑卡达坂,我们投人的兵力最多,那里山髙坡陡,碎石塌方严重,施工难度很大,从黑卡到赛图拉要过六个冰坎,眼下积雪还有一尺多厚。

    不言而喻,他们承担的是条件最差的路段。

    张营长的西瓜很甜,他说这是部队领导专门派人从喀什买了送上来慰问大家的。

    “你们部队在喀什吗?”

    “不,在乌鲁木齐。”

    原来他们是赫赫有名的驻疆某红军师的工兵营,在此次喀喇昆仑山参加光缆架设任务的所有部队中,他们是机动最远的部队。

    吃着西瓜,我向张营长了解有关光缆通信的知识。张营长说的头头是道,从光纤传播的速度,到它的承载能力,以及九十年代以来光纤通信的现状和发展趋势等等,张营长用了许多专业用语,列举了不少数据,有些我听明白了,有些似懂非懂。不过我还是弄明白了光纤通信的两个最大优势,一一是快,二是承载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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