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我得到法国政府的一笔奖学金,去法国自由访学两个月。抵达巴黎后,我同博纳富瓦通了电话。我们约好在7月14日见面。之前,在博纳富瓦的同意下,我曾同法国青年诗人罗曼一起,从诗集《无光的一切》(1987年)中合译了十首诗作,刊登在《世界文学》杂志(2000年第2期)上。
博纳富瓦在他的书房里同我见面。这是一个两居室,是博纳富瓦写作和约见友人的地方。他的家则在街对面的另一座楼里。博纳富瓦生于1923年,这年已经77岁了。他个头不高,说话清朗,宽阔的额头下是一双沉静的眼睛,满头白发则把他的脸庞映得发亮。
我坐下来,把刊有他诗作的那一期《世界文学》递给他:他一边翻看,一边惋惜自己读不懂中文,他让我用法文为他标明被译成中文的是哪几首诗。然后,博纳富瓦从椅子里站起身,为我去找他自己的作品。找齐了,他就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重新坐下,在每本书的扉页题上辞,签下名,赠给我……高高一摞,有十几本:我捧在手上,沉甸甸的,感到一阵被信任的激动。要知道,法国的书籍很贵,我常常是买不起的。
那次我本来是准备了几个问题,想为他做一个访谈的。但一见面,他的亲切和随和,让我顿时觉到,做访谈简直是多余。他听我说了很多话:实际上,一直是他在问我问题,从我的童年问到我进外文所后的打算。而我,在公司里苦熬了十几年,最后终于调进了外文所,心里也正有一腔话要诉说。
博纳富瓦告诉我,我的选择无疑是对要做一个诗人的命运的感知;21岁时,也是受到诗歌的强烈吸引,他从图尔来到巴黎;他说自己一度跟超现实主义诗人交往密切,但1947年就同布勒东决裂。我们更多地谈到译诗中的一些体会,比如意象的尽量保留,比如诗人作为译诗者的特殊意义,比如好诗的不可译性……他说,他70岁整从法兰西学院退休,但感到还有许多事要做,所以日子过得比退休前还忙。
大约隔了一个月,我们又见过一面。我向他请教了我在试译《杜弗的动与静》时遇到的几个问题。他提醒我,在译诗的过程中,最好把遇到问题时的考虑、推敲和最终选择记录下来。除了译诗,他还翻译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当我对他谈起中国新诗八十多年来的变迁和目前活跃的现状,并断言现代汉诗必将有特殊的发展空间时,他沉静的双目似信非信地盯着我,我看到有一种期待的光,从他的眼眶里透射出来。
2001年初,我决定翻译博纳富瓦的《诗集》(1978)。《诗集》由四本不同时期的诗集组成:《杜弗的动与静》《昨日,大漠一片》《刻字的石头》《在门槛的圈套中》。《博纳富瓦诗选》(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只包含了头三本。到了秋天,由于腰椎犯病,我感到力不从心,便邀请我的老师郭宏安教授翻译《昨日,大漠一片》和《刻字的石头》。没有郭宏安老师的欣然加入,这本译诗集的诞生恐怕还得待以时日。
从诗、译诗、诗学影响等多个角度来看,博纳富瓦都堪称活着的法国诗人中最重要的一位。他是学哲学出身的,但他毕生致力于体验生命的鲜活的瞬间,诗人在时间中的“在场”,诗篇在黑暗中擦击出的一道道光……很少有诗人能像他那样,在诗歌写作中如此精细地去挖掘修辞意义上的诗意——他是相信词语的变化之妙的。从1947年的诗作《反柏拉图》开始,他一直视僵硬的概念为诗的死敌。为了击溃这个死敌,博纳富瓦日复一日地用生命体验的一个个鲜活瞬间,打磨成一个个词,做成一首首诗,直到它们变成一道道光,刺穿围困生命的黑暗……光闪现的一瞬,黑暗溃散,但一瞬之后,黑暗重又聚拢!光和黑暗的拉锯式进退,既是博纳富瓦对生命“在场”的无限渴望,也是他对无所不在的“死亡”的强烈意识。
在诸多矛盾的两难之间,在二元对立的困境中,博纳富瓦选择居留在“中间地带”,以探索“两个世界之间”的复杂关系。如果说是兰波开启了他的诗歌心智,那么,是瓦雷里领引他走向热烈的沉思。在生命必然毁灭的时间流程中,他耐心地采撷着一朵朵鲜活、滴血的瞬间之花。在传统手法和求新求变之间,他显然偏于前者。在他的诗中,一切都内在化了,象征化了!现代生活的种种裂变尽管令他恐惧,但他选择的不是直接的对抗,而是凭借学者的耐心,以仔细的观看和热烈的沉思,守住自己生命的天地,修炼某种“处世的智慧”。如今,他确实成了一位智慧的老人。
博纳富瓦的好诗,在法文中常常既保留着口语的自然、平实,又凸现出经诗艺提炼之后的简洁、深刻。然而,这也正是让我感到不安的地方,他的好诗在法文中所抵达的修辞意义上的诗意,在译诗过程中不得不蒙受程度不同的毁损。近年来,我译诗的胆子好像变小了,我越来越希望译诗在我的母语里也能是一首首诗,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也许,我的译诗该告一段落了。我还是好好写我的诗吧,因为我真的感到,一首好诗,怎么译都只会让人感到失败。
树才
2002年6月22日于北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