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经典:杜弗的动与静-译后记补记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二战”,对法国历史来说,是一道分界线,对法国诗歌史来说,也是。如果要我举出“二战”之后法国诗人中最重要的一位,我会推荐博纳富瓦。

    他的作品揭示了写作的幸福和荣耀,他的诗歌是对生死、对神秘、对爱恨、对存在、对整个世界的见证和质询,也是对写作本身的思考。他的智性是活泼的。他把诗性的直觉和科学的研究结合到一起,去探测处于语言核心的神秘。节奏、音乐、修辞、绘画、建筑等等,都被博纳富瓦热烈而持久的沉思所涵盖。

    他渴望让诗歌迸溅出:美(修辞之美,想象之美,沉思之美),像光一样!

    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1923年6月24日生于图尔。父母亲家族的根都扎在乡下。小学和中学,博纳富瓦都是在图尔度过的。1941年他通过了中学毕业会考,考的是数学和哲学。精确和深刻,因此是他毕生追求的,前者通过修辞的妙用,后者凭借隐喻的挖掘。20岁时他来到巴黎,本想继续学习数学和哲学,最终却被诗歌吸引。青年时代,他亲近过超现实主义诗人,尤其艾吕雅,还结交了一批画家朋友。那个时期,他宣称:“一切教条都是谋杀。”他推开古老的形而上学,思索着如何在敏感的世界中去命名“诗歌的行动和地点”。但1947年,他脱离了超现实主义。他曾同我谈起超现实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布勒东的“坏脾气”,同谁都合不来。

    后来他成了巴什拉的学生,做了博士论文,翻译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对他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否则,他不会在《杜弗的动与静》里植入一种戏剧的结构,给人以时间和空间交织而成的纵深感。1981年,他结束了在法国、瑞士、美国几所大学的教书匠生活,被选入法兰西学院。他继承大诗人瓦雷里当年的教席,担任法兰西学院的诗歌教授,直到70岁退休。退休后,他更加专心于创作,不断有新著问世。写作、翻译、批评,他是“全能”的;学问上的广博和渊深,心智上的开阔和睿智,让他在法国备受推崇。

    2000年,我利用在巴黎访学的机会,在博纳富瓦位于勒比克街的书房里,认识了这位法国大诗人。那天,其实我是准备了好多问题,计划做一个访谈的。但博纳富瓦的友好微笑,他娓娓而谈的亲切口吻,一下子让我紧张的心放松下来。同现在相比,我那时的口语水平,还相当有限,但我还是热烈地向博纳富瓦说起中国当代诗歌的巨大变化来。他有点似信非信,但听得非常认真。我还捎去了当时法国驻华大使毛磊先生对他发出的访华邀请。聊着聊着,我竟忘了访谈这件想好的事情。三个月内,我去了他书房五次,向他请教我在翻译《杜弗的动与静》中遇到的各种理解上的问题。问题挺多的,他很耐心,有问必答。

    博纳富瓦著作等身,除了诗歌,还写得一手好随笔。他评论的笔触,还经常指向绘画。《赵无极画集》的长篇序论,也出自他的妙手。他对法语的修辞,精熟妙用到了直接就能创造出诗意的境地。读他的文章,总让我回味起他那明晰的、带着节奏的、行云流水般的说话口吻。

    2007年,首届“中坤国际诗歌奖”揭晓,博纳富瓦获奖。那一年,他是准备好要来中国的。为了照顾他,我们甚至邀请了他的独生女玛蒂尔德,让她陪同爸爸一起来认识中国。最后,他还是未能成行。最后一刻,是医生阻拦了他的长途旅行,因为他的膝盖有病,正等待一次手术。我在信中甚至劝他暂缓手术,说在中国没准儿能找到更佳的医生和治疗方案。后来,再去拜见他时,他总会主动问起中国的情况。有一次,他说很遗憾,想去中国看一看,却未能去成。我便鼓动他,那今年就去吧。他就笑了,说你不觉得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吗?我摇了摇头,提出了一个理由:今年去比明年去,年纪要年轻一岁啊。

    1953年问世的《杜弗的动与静》,震撼了法国诗坛。人们陡然听见了博纳富瓦独特的诗歌声音。他在诗中寻找“真正的地点”和直面死亡的“精神的生命”。超现实主义的笔法贯穿在诗行的始终。全诗像一出五幕悲剧,探求抒情的“我”和“杜弗”之间的关系。杜弗是幻变的真实,既是奔跑的女人,又是旷野,又是村庄,又是地下河,还是“真切的在场”。过了五年,他推出了第二本诗集《昨日,大漠一片》。博纳富瓦迈出的这一步,既是向前,又是退后。与第一本诗集相比,这本诗集倾向于古典,调子也显得伤感。又过了七年,《刻字的石头》诞生了。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昨日,大漠一片》里的忧郁和沉重,被《刻字的石头》中的清澈和明亮取代了。发现这些“刻字的石头”,意味着在外部世界中对死亡的胜利。又过了十年,他的诗集《在门槛的圈套中》面世,它显示了博纳富瓦的新的雄心。那时他年逾半百,女儿玛蒂尔德已经三岁。他以更简洁的方式,探求生命存在的意义。整部诗集,其实是一首长诗,被他截成了若干篇章。“门槛”同时也显身为一个“圈套”。诗歌,因此是敞开给“未完成”的,并在这种未完成中,找到它的真实。

    修订版《杜弗的动与静》,就包含了以上四本诗集。这是博纳富瓦全部作品中最重要的一本。开篇《反柏拉图》是一首散文诗,写于1947年。这么一算,从1947年至1975年,这本诗集的跨度长达二十八年。我的导师郭宏安先生,当年在我的请求下,翻译了《昨日,大漠一片》和《刻字的石头》。我除了已译出的《杜弗的动与静》,这次增译了《反柏拉图》和《在门槛的圈套中》。

    晚年时,博纳富瓦的声音愈发宁静开阔,仿佛尖锐的锥子已经用熟,如今他心仪的是静水流深。在“两个世界之间”,他创造了一种富于辩证智慧的时空。在那里,对立转化为辩证,虚无却催生形式,死亡从来不是什么终结。

    他深刻地体悟到:诗歌和希望,需要彼此融合,并且重新生成。对一首真正的诗,他的要求非常明确:“语言必须超越于语言之上。”他认为,“今天真正的诗人”的任务是“努力去建造一种新的希望”。这种新的希望,我认为,就是博纳富瓦毕生探索的一个字:光。

    当然,它是诗性之光,也是人性之光,智慧之光,无限之光,救赎之光。

    2016年7月1日,传来了博纳富瓦去世的消息。我当时在东京,正参加城西大学理事长、诗人水田宗子为迎接中国诗人而设的隆重晚宴。我先是久久不愿相信,因为几个月前我给他写过信,说我八月份要去巴黎,要去看他。但死亡是黏附在每一个人肉身里的,他毕竟高龄了。我查了消息,属实。但我那天晚上,根本无心于美食,脑子里想的都是博纳富瓦。我总是从长者那里得到力量。最近几年,我又转而从儿童那里得到启示。

    生命的意义,无非是探索真理吧。这位大师,一辈子都在探索诗道。诗,正是真理的一种存在形态。他是高寿的,享年93岁。我以为,他是不死的,尽管肉身的蜡烛,迟早是供燃烧的物质形体。他留下的诗篇,继续闪耀着光。

    亲爱的伊夫,劳作了七十余年,诗神缪斯准许您在永生中长眠了!愿您安息。

    树才

    2017年6月16日于北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