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散文-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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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三抢大忙,每天早晨三点钟,队长的哨子就响了,每次都把我从梦中唤醒,在我听来,队长的哨子好像是专门对着我的窗子吹的,我真是有点委屈,我想我不过是一个插队青年,难道也非要跟你们土生土长的农民一样拼命么。其实队长的哨子根本不是在我的窗下吹着,也绝对没有人非要我和农民一样拼命,这种压力来自我的内心。于是我也每天三点钟起来,下田拨秧,天还不亮,也看不清田里什么,只知道那是秧田,下去拨便是了,常常有水蛇从指间游过,滑腻腻,凉飕飕,也常常有把蛇扎在秧捆里,到天亮时,你看那蛇被扎得死去活来,你自己也惊得死去活来。上午下午打田插秧,一直从太阳出来做到太阳西沉,吃过晚饭就上打谷场,开夜工脱粒稻谷,做到几点,那要看当天的进度如何,也有到九点来钟就收场的,那一日必是皆大欢喜,队长说,你们看,叫你们抓紧点,早收场自己惬意。也有的时候要弄到很晚很晚,十一二点,队长就骂人,大家也互相骂,说要做死了,骂天骂地,骂爹骂娘。常常也有姑娘小伙子实在累得受不了,就一边轧稻一边打瞌睡,被家长一把头发揪醒了,说,你不要命啦,于是才稍稍清醒一点。左邻右村被轧稻机弄死弄残的也不是没有的。

    我就是在这样的忙乱中过了下乡插队的第一个难关:双抢大忙。

    双抢结束,放假几天,我都没有回家,因为我没有力气回去了。

    我感谢我的房东大娘,她在这期间坚决不让我自己开伙,早晨她烧好早饭送到田里给儿子媳妇。也不忘给我一碗,晚上我回到自己屋里已经累得不行,不想动了,她帮我倒好了洗澡水,让我洗个热水澡,因为乡下蚊子多,我洗了澡就躲在帐子里,她会从帐子外塞一碗凉面进来,我狼吞虎咽地吃下这碗面,把空碗往床边的小桌子上一放,就睡着了,老太太帮我塞好蚊帐,把碗洗了。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她对我的帮助和爱护,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报答她,我从来没有报答过她,她也从来没有希望我报答她什么。如今已有二十五年过去,不知她老人家是否健在,我总是想到乡下去看看她,也看看别的许多人,但是我一直没有去,我只是在心里深深地纪念着她。

    我插队的那几年,农村大兴水利,去年开河,今年填河,明年又计划着拓宽什么,反正乡下到处都是泥,从这儿搬到那儿,再从那儿搬到这儿,折腾来折腾去,有永远也挖不完的泥和挑不完的土方。本来冬天是农闲,却成了一年中最忙最辛苦的季节。

    我们在寒冬腊月光着脚下河挖泥,挑着沉重的河泥担子一步一步往上爬,在工地上插上一面红旗,乡下也有了军号声,真是气势非凡的,农民们对我说:“快过年了,你回家去吧。”我却不愿意回家,他们说:“你是知青,你可以少挑一点。”我也不愿意少挑,不愿意落于人后,我甚至在乡下还做一些妇女们不做的活,像赶牛犁田什么的,在我们那里都是男人做的,我也愿意去试试,犁完了田,我就坐在牛背上一路回家,农民说:“你怎么弄得比我们乡下人还乡下人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

    后来我们队成立铁姑娘战斗队,我也是当仁不让地参加。我们真是飒爽英姿,叱咤风云,把男人们比得矮去三分。

    今天再回想当年,我仍然可以说,我无愧于铁姑娘的称号,我为自己骄傲,为自己感动。

    我只是始终不明白这些行为的出发点是什么,是镀金?其实镀金完全可以用别的省力一些的办法,是要出风头?可是这种风头的代价也太大了一些,是对自己的人生的一种责任?其实那时候我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发点,只是人在自己的那一段的历程,必然会有那样的行为罢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铁姑娘毕竟只是一种美好的向往,人都是肉做的,没有一个是铁打的,姑娘更是,我们的铁姑娘战斗队,后来倒下了一个又一个,有的坐骨神经痛得坐卧不安,昼夜不眠,有的得了严重胃病,面黄肌瘦,风采不再,或者就是关节炎缠身,从此难展笑容,我也一样,拼命地干活,后来终于倒下了,伤了腰,再也铁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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