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还者纳多·帕拉度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吃掉我。
——橄榄球队队长
1972年,世界历史上没有战争也没有其他奇迹,可是,就在这一年,发生的一起空难,它不是死亡最多的空难,也不是世界上最扑朔迷离的空难,但是它是最多被后来人频繁谈起的空难,因为在这起空难中发生了一个人类的道德难题——在没有了一切食物的时候,人类能不能吃食自己死去的同伴?!
一
神奇瑰丽的安第斯山,绵延匍匐在神秘的南美洲西岸。这里终年积雪覆盖山脊,远远望去,像是一只驯鹿的脊背,陡峭、嶙峋。这条山脉从巴拿马一直到智利,从特立尼达岛到南端的火地岛,长8900公里,几乎是喜玛拉雅山脉的3.5倍。相对于海底及地球最长的山脉中洋脊(长约80000公里)这是陆地上最长的山脉。整个山脉的平均海拔3660米,大部分海拔在3000米以上,有许多高峰山顶终年积雪,海拔超过6000米。
1972年10月13日,被后来人称为“安第斯奇迹”的安第斯空难就发生在这连绵的群山之中……
1972年10月13日,乌拉圭的橄榄球手的队员们刚刚打完在家乡乌拉圭的主场比赛。胜利的喜悦让他们觉得兴奋和好玩儿。当天飞机上除了球队队员外,还有他们的亲戚和朋友,一共45人,其中有机组人员、球队支持者、橄榄球队全部球员和他们的亲友。他们中大多数人在还是教会学校的孩子时就开始一起踢球,他们情同兄弟。每个人都显得兴奋异常,这一天是十分轻松的一天。他们乘坐的是一架Fairchild双引擎涡轮螺旋桨飞机,飞机是橄榄球队从乌拉圭蒙得维的亚的老基督徒队租借的,小伙子们打算用这个“大家伙”带他们飞去智利圣地亚哥参加一场表演赛。
飞机在群山和云层之上飞行着,像是一个笨拙的大鸟,它将到达智利,那里有另一场比赛在等待着小伙子们。这是一个星期五,天气不错,球员纳多·帕拉度的妹妹小苏西和妈妈一同陪同他前往比赛地点。他们是来给他加油助威的。纳多·帕拉度22岁,拥有着健美的体魄,他非常爱自己的母亲,尤其是他漂亮、活泼的小妹妹苏西。苏西有些困了,在队员们唱歌的时候,她倚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在乌拉圭比赛的时候,小苏西最兴奋,拿着气球大声喊叫着给哥哥加油,母亲不放心兄妹俩所以随着儿子一起到下一个比赛地点——智利。飞机飞行在茫茫夜空中,每个人都没有感觉到危险正在一步步地向他们逼近,异常巨大的灾难正在等待着这些人。
晚上10点多,忽然一阵风暴袭击了飞机,人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飞机就瞬间下降,小苏西也被飞机上的尖叫声吵醒了,她看见妈妈和哥哥恐惧的神情。“怎么了?”小苏西问哥哥和妈妈。“不知道,天啊,飞机在下坠!”
下坠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几秒钟之后,这个冰冷的庞然大物就坠毁在安第斯山中。这架Fairchild像一只死鸟一样,碎片七零八落,已经面目全非。
空难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但是与其他空难不同的是,这个大家伙坠毁的地点使得后来苏醒的人们感觉到绝望,坠机地点离最近的道路有400公里,这几乎宣布了队员们的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纳多的意识开始清醒了。他感觉到浑身寒冷,头疼得厉害。他想问话,却说不出一个单词。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了摸头。头发上有崎岖不平的东西,凝结的血块。破裂的头骨,轻轻一按,感觉像摸到了海绵。他的胃一阵痉挛,意识到,自己正把破碎的头盖骨挤向大脑。然后他听见有人在叫他:“你醒了吗?你听得到吗 ?” “说点什么,纳多!” “不要放弃,纳多。我们跟你在一起。醒醒!” 他尽全力只能发出像蚊子一样的声音。接着有人凑到他的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纳多,我们坠机了。飞机坠毁了。我们掉到了山上。” “你明白吗,纳多?”
原来,纳多已经整整昏迷了两天了,醒来的人清点了人数,飞机上还有28个人活着,纳多当然是其中的一个。醒来对于纳多来说是一件兴奋的事情,同时它也意味着悲痛。纳多的两个最好的朋友玛格里和阿巴尔都死了。母亲尤金尼亚已经死了,妹妹苏西还活着,但是,苏西已经奄奄一息了。醒来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悲痛之中,看着队友和亲人的尸体,面对天寒地冻,纳多几乎确定自己必死无疑,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真的坠机了,母亲真的死了!纳多想到了自己曾经看过许多空难的电影,可是这一次轮到他了!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就在他自己的身上。
最开始,纳多几乎放弃了生存的希望,但是很快他发现,眼泪和悲伤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救活妹妹,然后争取能够活下去!
最难熬的是夜晚。夜里,飞机残骸外面的温度低至零下30℃,飞机里面的温度也有零下25℃,寒冷让每个活着的人恐惧。22岁的纳多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人生挫折,他想哭,看着奄奄一息的妹妹苏西和母亲冰冷的尸体,纳多感觉到绝望,可是正当他要哭的时候,队友们告诉他,不能哭,因为这样他会流失水分。很显然对于球员们来说,保存身体的能量是活命的一丝希望。悲痛的纳多只能让巨大的疼痛在内心深处蔓延不停地蚕食他的心脏。看看妹妹苏西,纳多觉得他不能就这样死掉了,妹妹需要他。在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冷静,这令他自己都觉得吃惊,甚至来不及为母亲的死哭泣。
被困在雪山中最初的几天,纳多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妹妹苏西身边,搓她冰冻的手脚,跟她说话,把融化的冰水滴到她的嘴唇上。纳多不知道她是否清醒知道他陪在她的身边。“别担心,”纳多常对妹妹苏西说,“他们会找到我们的,会把我们带回家的。”这是在对苏西说话,事实上也是在给自己加油打气。
在最初的几天,幸存的人们都努力让自己相信,救援队会赶过来救他们,也许就在下一刻,救援队就会到来。纳多也相信,他们一天天在盼望着。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熬过,飞机上的食物越来越少了,到了第8天下午,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最后的一点点食物和水也已经没有了。口渴是比饥饿更迫切的问题,周围没有任何饮用水,也没有任何热量来源可以将冰雪融化。纳多和同伴们非常焦虑,他们想到了飞机外面冰冷的安第斯山上一望无际的雪山,于是他们开始吃雪、吃冰,结果他们的嘴唇全都破裂流血了。纳多此时已经来不及想自己,他唯一的想法是如何让妹妹活过来。他用雪块给苏西的嘴唇润滑,让雪水从唇缝间渗透进去,他期望着小苏西能被呛到咳嗽起来。
这是第8天的下午,纳多躺在苏西身边,让她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可是,纳多感到苏西突然的变化:她的身体不再紧张。紧接着她的呼吸停止了,身体凝固。 “苏西!”纳多哭喊着,“哦,上帝,苏西,求你,不!”他跪下来,开始给妹妹做口对口呼吸。此时的他已经不顾一切了。最后,筋疲力尽的纳多跌坐在地上,其他队员也过来帮助纳多尝试给苏西做人工呼吸,可是没有用——苏西还是走了。纳多悲伤极了,他一整晚抱着小妹妹不停地对她说话,希望她能够再一次醒过来,可是没有用,苏西还是静静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纳多亲手把她埋葬了,埋在母亲身边的雪里。埋葬完妹妹,纳多从未感觉到如此孤寂。才22岁,母亲死了,妹妹也死了,最好的朋友也死了。飞机上剩下的几乎全是21岁的大男孩。看着冷漠的雪山,他再次觉得必死无疑。在绝望之际,纳多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看着远处崎岖陡峭的山脊,他觉得父亲的爱好像一条生命线牵动着他。他在心里对父亲起誓:
“我会回家的,我保证,我不会死在这里!”
令人庆幸的是队员们发现了丢失的机尾部分,里面装满了巧克力、发霉的三明治,最重要的是,还有飞机电池。他们相信它能让无线电重新工作,向外界求救。一周之后,无线电依然毫无生气。与此同时,他们又失去了两个人,球队的外侧前卫阿托罗死于腿部伤口感染,球队支持者拉菲尔腿部长了坏疽,遭了几个星期的罪,也死了。他们中最强壮的人也开始变得虚弱。许多人眼神中流露出放弃。
纳多也一样。
二
对于队员坎尼萨来说,这一天显得非常特别,几个月前他和未婚妻安莉娅坠入了爱河,他们是如此相爱以至于一刻也不想分开。这一次,坎尼萨球队要出国比赛,爱妻当然要同行加油助威。原本以为这寂静的安第斯山将是他们浪漫的婚姻生活的见证者,没想到却成了灾难的地狱。
飞机在夜里航行,坎尼萨和未婚妻将一同度过第一次漫长旅行,她坐在坎尼萨身旁静静地依偎着他,眼睛里充满着爱意。
在到达安第斯山上空时,坎尼萨感觉到飞机突然剧烈颠簸起来。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久后,飞机的发动机突然停止了转动,飞机开始急速向下跌落。在纳多和坎尼萨他们作出反应前,飞机已经接近了安第斯山的雪峰,并一头撞了下去。坎尼萨听到人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与机翼折断的声音,接下来便是死一般的宁静。
当坎尼萨从黑暗中醒来时,周围凄惨的尖叫声仍然此起彼伏。
飞机头、尾部已经断裂,只有中舱一部分尚存。他在附近摸到了一个人,但他没有任何动静,可能已经死了。
当坎尼萨摸到第三个人时,他听到了呻吟声,那是安莉娅。听到他呼唤她的名字,安莉娅低声哭泣着说:“坎尼萨,我动不了!我的腿痛极了。”
机舱窗透进的微光,让坎尼萨看到安莉娅的腿被紧紧地夹在了舱壁与变形的座椅之间。他用尽全力将那座椅扳得有些松动,然后抱住安莉娅向外拽。等坎尼萨将她拽到地板上时发现她的右腿被撞断了,她已经痛得满头大汗。坎尼萨心疼极了,不断地用亲吻安慰着她。
在清点人数后,坎尼萨和纳多是对立面不算太友好的队友,他们并不是那种好朋友,但是此刻他们变得亲切起来,因为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将相依为命,他们此时并不知道他们两个将改变这28个生还者的命运。
他们一起清点了飞机上幸存的人数,发现有8名重伤员,他们找到飞机里的急救包,给这些伤员做了紧急处理,然后又将尸体一一拽出葬在一个雪坡上。
队员们清点了一下飞机里所剩的食物,发现了不少面包和一大罐葡萄酒,另外,每个人包里都带着一些巧克力与小食品。大家都相信很快就会有救援人员赶到,因此这些食物应该足够了。不过住宿倒成了一件大事。雪峰上白天的温度还能凑合,但夜里的温度竟然降到了零下40℃。队员们只好在天黑后又钻到冰冷的破机舱里,用那些破碎的织物盖在身上取暖。坎尼萨把座椅皮面扒了下来,盖在安莉娅身上,守在她身边。腿伤的痛楚让安莉娅无法入睡,她整夜都紧紧拽着坎尼萨的手。当天夜里又有两个重伤员死去了。纳多、坎尼萨和其他队友们相信自己会很快得救,但整整一天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数不清的皑皑雪峰陪伴着他们。在接下来的72天里,剩下的活着的人成了世界的弃儿。后来他们得知,由于这里雪峰林立,飞机不好搜索,而且在雪山与丛林的交界处还坠落了一架与他们所乘飞机同型号的飞机,当局把那架飞机当做是他们的飞机,一直在丛林中寻找,空耗了好些时日。
第5天过后,飞机上的面包已经所剩不多。人们开始为食物分配的多少爆发争吵。纳多和坎尼萨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人们实在太饿了,他们不能抑制自己的红红的眼睛盯着食物。10天后,面包吃完了,饥饿开始威胁人们的生命。也许是意识到他们还要在这绝境中继续待下去,所有人都开始尽量节省食物,以求度过更漫长的时间。
在坎尼萨的旁边是一名叫做菲莎的女孩,她已经饿昏过去了,她的新婚丈夫在撞机时死了,她自己的头部也受了重伤。坎尼萨要照顾自己的未婚妻,他只好看着菲莎在那里痛苦。每个活下来的人只顾着自己,没有人照料其他人。菲莎饿得已经不行了,纳多给了她一小份食物袋。可当纳多出去取雪水的时候,突然,球队的后卫拉里冲到菲莎的身边,弯腰抢过她的食物袋,将里面的食物向自己口中塞去。他一连抢了几个重伤号身边的食物袋,当其他人准备制止他时,他举起一根断铁棍号叫着,不让队员们靠近,然后从断口处逃了出去,消失在雪峰侧面。坎尼萨愤怒地要冲出去找他,安莉娅拉住了坎尼萨,轻轻地说:“让他去吧,反正我们已经挺不过去了,不要再自相残杀了。”
坎尼萨低下了头,吻着安莉娅,心如刀绞。
又是两天后,暴风雪来了,队员们用破织物挡在机舱破口处,再移上箱子堵住,然后紧紧地挤在一起,相互用身体取暖。坎尼萨紧紧地抱着安莉娅过了一夜,生怕她会离自己而去。次日,菲莎静静地死去了。当队员们将她的尸体移到机舱外时,发现在机舱不远处隆起一个小丘。他们将雪扒开,发现竟然是拉里,他被活活冻死了。队员们不知道他不回来找大家是因为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还是根本没脸再回人群中来。
拉里的死使雪峰上的气氛产生了微妙变化。每个人都对其他人满怀戒备,哪怕是有人无意中经过身边,他们都会下意识捂紧口袋,生怕菲莎的遭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坎尼萨最好的朋友东尼也悄悄地对他说:“伙计,小心点。现在你可是要照顾两个人呢!”
坎尼萨感激地冲他点点头,心里一阵温暖。坎尼萨和东尼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志趣相投,亲密无间。这些天来,东尼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帮坎尼萨照顾安莉娅,还主动地把他带的小薄饼分给他们吃。有他在身边,坎尼萨总算感到有些安慰。
暴风雪整整肆虐了四天四夜。当天终于放晴时,队员们又埋葬了两个饿死的同伴。他们是被活活饿死的啊!哪怕他们身边的人递给他们一小片面包,他们都不至于这样悲惨地死去。但是坎尼萨没有权力责怪别人,因为自己也和他们一样。
埋葬完同伴,坎尼萨独自在附近的山头走了一圈。这时,前方一个凸起的雪包映入坎尼萨的眼帘。他扒开雪,竟然看见了一只野山羊。这只山羊已经死去多时,坎尼萨猜想,它可能是哪只鹰的战利品,被鹰衔到山头准备独自享用,然而还没等鹰吃到嘴,山羊就被漫天的风雪掩埋了。但是不管怎样,望着这只野山羊,坎尼萨竟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我们有救了!”
坎尼萨连滚带爬地跑回机舱,向大伙宣布了这个消息。人们先是愣愣地看着坎尼萨,然后不知是谁带头,所有人都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机舱,坎尼萨和东尼也紧跟着跑了过去。当他们到达时,山坡上已经一片混乱。人们互相推搡,破口大骂,最后甚至厮打起来。抢在前面的人迫不及待地用刀割下羊肉,不顾一切塞进嘴里,后面的人则死命地揪着他们的头发往后拖。突然,一个队员和教练打了起来,从他们含混的争吵中,坎尼萨得知他们争执的原因是考克教练企图拿起一条羊腿。看来安莉娅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生存面前,教练和队员都早已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像动物一样地厮杀,弱肉强食。
当争夺食物的战斗终于结束后,山坡上又恢复了平静。但是,一些人还在为刚才的争抢耿耿于怀,并对同伴怒目相向,雪峰上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吃完最后一块羊肉后,坎尼萨瞒着东尼将身上的最后两块巧克力塞进了安莉娅的衣兜里,可她流着泪将巧克力还给坎尼萨,央求坎尼萨吃下去:“我不行了,”安莉娅说,“你一定要回到乌拉圭,好好地活下去。”坎尼萨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又将巧克力塞了回去:“不,还是你吃吧。救援很快就会来的,我们一定有办法活下去。”
三
第一周结束时,仍然没有盼来救援者的影子,他们开始解决最紧迫的问题,罗伯特用飞机座椅的尼龙套子为重伤者做成临时吊床和毯子。喝水不成问题,到处都是雪,但是他们开始饿得头晕眼花,马塞罗已经搜出行李箱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只有几块巧克力,一些零食,一些葡萄酒。第二天,他开始定量分配食物,每一餐不过是一块巧克力或一勺果酱,用一口葡萄酒冲下肚,完全不能解决饥饿问题,只是这种进餐方式多少给了人们一点力量。
雪山上的第11天,纳多站在机舱外,看着罗伊·哈利——一名身材瘦长的中锋,队员之中一个接近电子专家的人物——正在摆弄一个被摔扁了的晶体管收音机。飞机的无线电的电池和机尾一起摔掉了。但是,通过这台收音机,他们勉强可以收到一些外界信息。那天早上,信号像往常一样时断时续,罗伊正打算关机,突然,通过杂音, 他们听到播音员说,经过10天徒劳的搜寻后,智利政府决定放弃,不再继续寻找10月13日在安第斯山消失的乌拉圭包机。
虽然,纳多内心深处一直知道,救援者永远找不到他们,但还是抓着这一线希望.现在,要生存,必须要靠他们自己,群山的沉默似乎在嘲笑他,但他知道,或早或晚,他不得不自己爬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纳多最担忧的是,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弱,以至再也无法离开。尸体将被他们吃光,剩下的只有大眼瞪小眼,看谁第一个死去,成为食物。这样的想法让他迫切想离开,走出雪山的机会很小,但反正注定是死,有什么区别。但他不能一个人出发,于是开始研究周围的人,设想在这群饥饿的年轻人中,谁是理想的伴侣。
有一些界限,人需要长时间才能跨越。当然,这座山上有食物,有肉,大量的肉,近在咫尺,就埋在机身外,薄薄的一层冰雪下面埋着死者的尸体。让纳多困惑的是,虽然饥饿得令人发疯,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忽略了几百英里内唯一可以吃的东西。但是,当思想最终跨越那条界限,那种原始的冲动让他深感震动。这次原始的冲动发生在一场雪崩之后。
一天夜里,纳多他们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那就是达成——“恐怖协议”。纳多说:“人类社会的规则不再属于我们,雪山中的规则由大自然决定,我们为了生存必须适应这一规则。一开始我们有29个人幸存,我们将手搁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圆圈,然后我们立下了一个协议。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说:‘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吃掉我。’”经过讨论,纳多建议先吃飞行员的尸体,因为其他大多数遇难者都是熟人,队员们觉得一开始吃飞行员的尸体,会让他们感觉更好受些,因为他们不认识他。对于这个惊人的决定,纳多他们在一周以前都浮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面。飞机坠毁后,惊恐、沮丧和寒冷麻木了生还者的食欲,直到一周后,他们才感觉到饥饿。一开始,他们试图啃吃行李箱上的牛皮或飞机坐垫下的稻草果腹,就在所有可吃的东西都吞下肚时,南多看到附近一个小男孩身上的伤口,他立即意识到,如果想活命,他们接下来只能吃人肉。8名雪崩死者的尸体就在旁边,但队员们却迟迟不肯下刀切肉。迄今为止,只有三四个人负责从墓地割肉回来,其他人并不知道吃的是谁的尸体。谁能咽得下亲眼看着从新鲜尸体上切下的肉?大家一致沉默,宁可挨饿。可是,到了10月31日,暴风雪的第三天,队员们再也撑不下去了。有人找到一片碎玻璃,扒拉下覆盖在一具尸体上的雪,开始切肉。看着他切割一位朋友,听着玻璃划过肌肉皮肤的声音,这种恐怖无以复加。当一块肉被递到纳多手上,他顿时感到恶心,它还没有结冻,而是柔软、油腻的,带着血和软骨。放进嘴里,他不断干呕。一种堕落的罪恶感在腐蚀他的心脏。
不记得那是第几天了,一场雪崩杀死了8人。纳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躲过了这次死神的来袭。只剩下16个人,疾病和伤痛加上寒冷让大家都奄奄一息。夜幕降临,马塞罗的临时墙壁使他们没被冻僵。但是度过寒冷的夜晚仍然比较艰难。一位队员身上有打火机,很容易点火,但却没有可以燃烧的材料。纳多他们把随身携带的7500美元全部烧掉了,又找到一些碎木片,足够燃两三堆小火。但是短暂的温暖过后,队员们觉得更冷了。夜晚温度降到零下30℃。他们挤靠在一起,互相取暖。他们始终用一个信念支撑着自己,那就是救援者会找到他们。他们只需要坚持下去。
接下来几天,卡利拖斯把队员们的对话告诉了其他一些人。一些实际的人,包括医学院学生古斯塔夫,相信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很快,他们把所有人召集到机舱内。“我们都很饿,”罗伯特简单说,“我们身体在自我消耗。除非尽快补充蛋白质,我们都会死,这里唯一的蛋白食物就是我们朋友的尸体。”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他们没有经过多久的挣扎就选择了这样的举动。那是一个黄昏,他们躺在机舱内,准备度过漫漫长夜。卡利拖斯的目光落到躺在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的正在愈合的伤腿上,伤口中央的肉湿润、鲜嫩,边缘凝结的血结成了疤。他无法把眼睛移开。他闻到空气中血的味道,觉得胃口大开。他抬头,看到其他球员,他们也在注视着那条伤疤。羞耻感让他们挪开了目光。但是,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抵赖:当他们看到肉,本能地将他当作食物,纳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但是,那扇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一阵漫长的沉默。有几分钟,谁也没有动,然后他们全部走向前,握住旁边人的手,发誓,如果他们中间任何人死去,别人有权以他的身体为食。罗伯特找到一些玻璃碎片,领着他的助手走向墓地,纳多听到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小声说话。他们回来时,每人手上都拿着一小块肉。
古斯塔夫递给纳多一块。那肉呈灰白色,像木头一样硬,非常的冷。纳多告诉自己,这已经不属于人的一部分。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但是,纳多还是很迟疑。他避免接触其他人的目光,但是还是从眼角看到有的人像他一样拿着肉,鼓足勇气要吃。其他的人正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最后,纳多把肉放在嘴里。它完全没有味道。它嚼了一两口就强迫自己咽下去,他不觉得有罪恶感,但是感到一种强烈的憎恨,憎恨命运强迫他们在面前的恐惧和死亡的恐惧之间选择。
10月的最后一个星期,纳多稍微觉得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自从坠机第8天后,也就是他妹妹死后,再没有死一个人。出于对纳多的尊重,其他人许诺不会碰他的母亲和苏西的尸体,即使如此,如果分配合理,剩下的肉还可以再吃几个礼拜。尽管有29人从飞机坠毁中幸存下来,但许多幸存者都相继在饥寒交迫和严重的伤势中死去,其中8人死于一场雪崩,到最后只剩下16名幸存者。在雪山中靠吃死者的肉度过了两个月后,纳多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他终于说服队友罗伯特·坎尼萨和他一起进行一场“自杀式”行动——走出雪山寻求帮助。纳多说:“当时我必须出去求助,我们都奄奄一息,我无法想象留在那儿,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去,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人。”更可怕的是,食物越来越少。 他们敲开头骨,取出大脑,吃掉以前无法想象的部分——肺、骨髓、手、脚。在普通人看来,他们的行为或许不可理喻,但是求生的本能实在太强大,当死亡临近,人可以习惯任何东西。纳多觉得不能再等了,尸体会很快被吃完的,所以必须要靠自己,一定要走出去,经过观察纳多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伴,他就是意志坚强的坎尼萨!于是,11月中旬,纳多和坎尼萨出发了,他们承载着剩下来的幸存者的希望。一开始,他们决定向东走。
四
纳多和坎尼萨一言不发,顺着冰川往较低的一座山峰爬去。大家都清楚面对的危险:他们的身体虚弱不堪,没有任何登山技巧。开始雪地很硬比较好走,后来雪开始融化, 他们不得不一路蹚水,纳多的鞋子很快浸湿了,觉得像拖着一块铁板在走。
中午,他们抵达让人头晕的高度,可是在攀登了五六个小时后,眼前的山峰似乎还是那么远。纳多身体渴望放弃,但是本能却在推动着他前进,他一步步机械地迈步,没什么可在乎的。他很快把坎尼萨甩在后面,坎尼萨大叫着让他停下。他们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吃了一些肉和融化的雪水。
夜晚气温降得如此之低,用来融化雪的瓶子破裂了,第二天早上,两个人把冻得硬邦邦的鞋放到阳光下解冻,接着继续攀登,阳光刺眼,多好的天气。每隔90米,就有一段接近垂直的峭壁。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脚踩空就会摔死。脑袋里重复着一个单调的声音:左脚放那里,现在伸手去够那个裂缝。那块石头牢靠吗?好,抓稳,相信自己的平衡。小心冰!
纳多从未如此专注,如此警觉。在那些生死一线的时刻,痛苦反而消失了。他将行走到生命离开身体,倒下;他死去时离家又近了一步。他的生命变成了单纯流动的液体。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推动他们继续前进。他不记得那时候是否感到狂喜,如果有,也是短暂的。放眼四周,每个方向,都是一览无尽的山脉。每座都和他们曾经爬过的山一样陡峭。他立刻明白,包机的副驾驶犯下了可怕的错误,我们没有飞过CURICO,他们根本没有接近安第斯山的西麓,他们的飞机掉在了山脉的中央。
那一时刻,坎尼萨和纳多所有的希望、梦想、猜测统统蒸发。他们一直以为生命是自然的历程,死亡只是生命的尽头。现在,在这个没有生机的地方,他们惊恐而清楚地意识到,死亡是没有尽头的,生命才是短暂而脆弱的梦。可是,一种本能预感告诉他们,似乎他们离希望很近了,况且他们承载的是剩下的所有的人的命运,这些队友都曾经和他们亲如兄弟。
1972年12月20日,纳多·帕拉度和罗伯特·坎尼萨继续跋涉在茫茫雪山当中,他们感觉到一种畅快,似乎是在这一天有什么奇迹将要发生似的!忽然,在一座山峰后面,纳多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动。他叫坎尼萨:“老兄,那里,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坎尼萨沿着纳多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白色的斑点在移动,还有黑的斑点。坎尼萨大叫起来:“纳多,是有人,好像是有人在那里!”
这是怎样的激动之情,他们几乎要晕倒了,这是真的吗?他们不敢相信,他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那些黑点跑过去,原来那是一处牧羊人的营地。越来越清晰了,纳多和坎尼萨在雪地上狂奔着、呼喊着!
在跋涉9天后,纳多·帕拉度和罗伯特·坎尼萨在智利境内的LOS MAITENES碰到了一个牧羊人的营地。两天后,帕拉度领着直升飞机找到了14名幸存者。
纳多脱险后没有接受任何心理咨询,也没有做过任何噩梦。如今,他和结婚27年的妻子维罗尼克育有两名十几岁的女儿。后来他几乎每年都会带着妻子和孩子重回安第斯山脉上的坠机地点,向母亲、妹妹和朋友的坟墓献上鲜花。
回到家之后,纳多还在他88岁的父亲促使下写下了《安第斯奇迹》一书:“人们问我为何要等 34年才将我的亲身经历讲述出来,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我想为自己的父亲写点东西。当我父亲读了我的书后,对我说‘谢谢你’,然后他就拥抱了我,那正是我想要的。”在安第斯山脉绝境中,能够再次被父亲拥抱,曾经是纳多所有的梦想。
在每年的12月22日,空难生还者们都要聚会一次,他们会像亲兄弟一样热情地拥抱和亲吻,因为他们一同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没有什么比能继续活着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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