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的伤口正在愈合,看样子不会再有恶化的危险了。是苍木婴尔镇慑邪毒的方术有了灵验?还是苍女西乐治疗有方呢?刚进洞那会,趁着老河昏迷不醒,她将伤口周围的烂肉用骨针和猎刀细细挑挖干净,再用紫藤在他的大腿上紧紧缠了几圈,这就避免了毒汁向周身扩散。之后,她从林间河溪中舀来洁净的圣水将伤口冲洗干净,涂上苍家人家家都有的麝香和银粉一样的蛇胆末,再用鲜嫩的冰贞树叶浸着花姑香树根熬成的红色汤汁,将伤口款款包住。而内服的有消炎、化淤、解毒的药:罗密藤的茎叶,百年桉树上的疙瘩老皮,还有辛关树上青虫的五脏,都让她在捣烂磨碎后,掺进了面粉。每日的吃饭便是进药。比起当初的鬼不养兵娃,老河是幸运的,因为她干这一切,不再是为了苍朴的请求,而是为了她自己的那一份真情蜜意。我相信,有了这感情的热敷,再加上这些稀奇古怪的药,加上苍木婴尔的咒语和神灵的保佑,老河的伤口会飞快地生肌长肉的。可是,苍女西乐,既然你比谁都相信你自已有妙手回春的本领,既然我和鬼不养兵娃同样也是你当之无愧的男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实话?你说,老河伤得很重很重,一年半载痊愈不了。你假装黯然神伤了,伪造的叹息那么严实地掩盖了你内心的躁动和喜悦。
女人,不要再疑虑重重了。我们是男人,我们需要你。即使老河日后想要变卦,我们也会说服他的在洞口,我吃力地表达着我的意见。你摇头,用明眸告诉我,你决不担心老河的态度。你们已经有了一个云雨蔽天的夜晚,有了一种让我隐隐忌恨的盟誓。啊,那老河腿伤未好,怎么搞的?
快走吧。你朝我们挥手,并要我们以后不要再来。我觉得你很可笑,因为我们之间还不存在对于老河的权力之争。只要我们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将你撵走。尽管你是女人,尽管男人的世界里不能缺少你。但现在,我们必须告诉你,六天之内我们一定要离开森林。
为了安抚野牛和超度亡灵的人祭将会成为我们三个外来人献身的时刻,我们不愿意,哪怕这种牺牲意味着挽救森林挽救一个民族呢。而我们却十分愿意挽救你,你是我们的女人,你是男人枯干燥热的世界中的霏霏细雨。跟我们走吧。你离开了我们,就等于离开了世上所有的男人,离开了你的母性的骄傲,离开了你繁衍的天职。如果不是这样,你作为一个在众人面前袒露了女性机密的人,作为一个被我们抛弃了的残花败柳,你将荣誉扫地,声名狼藉。苍家人中再也不会有男人要你了,你的鲜嫩的枝叶将早早地萎缩枯死,你的大地一样富饶的胸脯将因为没有男人的抚摸而变得荒败凄凉,你的眼睛将不再为这个世界发光发亮,跟我们走吧。我终于说出了我们的祈愿,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们男人的焦灼和渴念。
你依然摇头,摇出了你的执拗、你的依附于森林的挚爱,摇出了半天和煦的绿风。你是属于绿色的。女人都属于绿色。一个让我们张口结舌的消息从你嘴中飞出。你说,苍家人是不会用一个带创伤的人祭祀神灵的,因为那不是上等祭品。面对有疾病或有残缺的祭品,神灵不但不会领情,反而会迁怒于人间的。我们惊骇无主了,怪不得你总在夸大老河的伤势,怪不得你还一再提醒我们,你们是完整的人,你们应该让野兽咬你们一口啊。
这么说,你不走,也不让老河逃走?
鬼不养兵娃急得直抓挠头发。你坦诚地点头,又劝我们,去吧,去森林里走一遭。不要让苍狗獒拉跟着你们。不,我说,我们不愿接受野兽的恩赐。我们有腿,在蛮横无礼的自然面前,人腿的主要功能就是逃避灾难。你水津津的深眸朝我一晃,便将一个女人的全部灵光秀气无私地倾泻给了昨天那座奇葩妖娆的花园,那儿是繁繁茂茂的青枝嫩叶,那儿是为了迎接死期而蓬勃盛开、嫣红一片的花朵,那儿有我和你的基调昂扬的亲吻和拥抱。你的心扉豁然开朗了,而眼睛却微微闭合,用宁静的忧郁恳求往事绊住我的双腿。可是,对往事我早应该忘却,那些撒落在这片荒古野林中的零零碎碎的精神,并不能成为一首自由的歌,给我安逸,给我快活,给我朝圣者孜孜以求的殿宇。而我是酷爱自由的。为此,我不得不向你展示我心灵的季候、精神的季候:夏天来了,该去的候鸟是留不住的。
那么,你是非走不可了?
对,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我就是你心中的沙漠。
可是你说我走不了。你的身体开始缓缓下沉。你半跪着抱住了我的双腿,将沾满野芬的胸脯紧紧贴过来。我浑身一阵发抖,急急忙忙跳开。不能再这样了,男人的生命是黑暗的也是自由的。女人只有尊重这自由,才能照亮这黑暗。跟我们走吧,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跟我们走吧,不然,你活不久的。
鬼不养兵娃也不住哀求道。或许他会真正爱上你的,懂么?我的女人。可惜,大雁并不能教会岩羊飞行,如同岩羊不能教会乌龟快跑。你绝望了,像喝醉了迷幻的苦酒,歇斯底里地说,走吧,快走吧,可你们走不了,走不了。
是的,我们没有走成。为了想办法将老河劫持而去,我们把行期一直推迟到第五天的早晨。早晨的曙光从夜的阴影里钻出,像无数坚韧的篱笆条枝,在我和鬼不养兵娃四周打起了一道道金色的栅栏。我们已经陷入牢笼了。就在苍木婴尔的那间骨殖造就的房子里,一觉醒来,我们便再也找不到通向未来的门道了几个苍家男子将我们锁了起来。寂静扼住了我们的喉咙,而灵魂却在肉躯的穹窿中喘息着跳舞。走向黯夜的只能是白昼,走向深谷的只能是竣岭,走向恨的只能是爱。残酷和柔情只会在同一个时辰光顾我们,未来和现实只会在同一个地方双双显影。苍女西乐,你就是伴送我们走向黑渊的太阳。你向魔鬼出卖了我们的灵魂,你向地狱宣告了我们出逃的机密。因为你爱我们,你希望我们变作你的温床,你的大地,永远随你纵情欢愉。可是,爱的欢愉就是恨的源泉,我们恨你,即使变作你的温床,也要缀满腐朽骨灰的荧光蓝火,洞彻你女妖的五脏六腑。而现在,我们只有等待着把我们作为圣餐奉献给神祗的血盆大口。死亡是一代难民走向复活的见证,是永恒的自然对生命走向无限的默识么?
有人来给我们送饭了,是一摞涂了蜂蜜的粉饼。粉饼是将暴皮棕榈的杆心磨碎,浸泡出淀粉后在石板上烙成的,蜂蜜上撒了一层清香扑鼻的爪叶草籽。还有几块烧烤得油光闪亮的鹿肉,紫红的野椒粉撒了厚厚一层。送饭人没有开门,只从那永远关不严的门缝里将食物用团扇叶托着塞了进来。
我问是谁?回答我们的是一阵锒锒锵锵的佩饰的响声。苍女西乐,魔女托体转世的幽魂,又在用戏弄生灵的方式兜售自己的仁慈和善良了。我们不吃,不吃,滚。我的吼声刚落,鬼不养兵娃就一脚飞起,将食物踢得粉碎,又一脚过去,让门板发出了阵阵有气无力的呻吟。苍女西乐快快离去了。静穆和我们重归于好。遥远的天穹下,是我们青苔茸茸的枯寂的墓室。
一会,又有人的脚步声从远处轻轻飘来,像死神在蹑手蹑脚地接近着我们。我和鬼不养兵娃紧紧靠在一起,凝然不动,但两颗心却渐渐悬了起来,尤其是当我们听到有双颤抖的手在小心翼翼地摩挲门闩时,心和肺便骤然分家了。
你要做鬼么?贼眉贼眼地做啥?
是苍木婴尔的声音,从远处悠悠传来。门口一阵疾响,那双试图拉开门闩的手缩回去了。接着便是苍女西乐惊悸的声息。
再不要邪思歪想了。你就是放了他们,走到哪里他们也会叫鬼神掐死的。
苍木婴尔的声音亲切得如同唠叨家常。而苍女西乐却带着一串叮当声,恐怖得哓哓而叫。
去吧,去吧,喝三碗麻叶水,嚼三根阿龙根,我没看见,神也没看见。
麻叶水极苦,阿龙根极辣。苍家人以喝食它们来惩戒自己的过失,在冷酷的自虐过程中,求得自我解脱。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苍女西乐在打算救我们出去之前,麻叶水已经喝了十二碗,阿龙根已经嚼了十二根。她把我们打算离去的秘密告诉了苍家人,这是她作为女人的罪过。之后她又想营救我们,这是她在神灵和祖先面前的罪过,她必须加倍惩罚自己。好啊:苍女西乐,你终于有了忏悔,终于赢得了我们的感激。只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表达这苦巴巴的感激之情了。我们听到从远方林涛咆哮的蛮地深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它呜咽着向我们透露出朦胧的前景:神祗的森林世界里那些缺陷,那些漏洞,正是你们摆脱死神追逐的通道。苍狗獒拉,你还活着,你来了,踏着莽牛破碎得无法修补的骨头,高傲地爬上了你生命的顶峰。而在我的死神主宰的噩梦里,最后一道闪电就在这一刻轰然泯灭了。你跑近这座在黑森林中飘摇不定的古屋,狂吠着以头撞门,想即刻扑入我们的怀抱。你得逞了,门扇猛然歪斜,木闩咣地掉了下去。我们吃惊,坚实的门好像早已经被人破坏过了。我们抱吻,长长地就像沉溺在了一片温度适宜的沸泉里。然后,我牵着你,不,是你带着我们,旁若无人地出现在了门外的天光云影下。我们吃惊了,门外没有一个人,四周的树林草丛里,也不见苍木婴尔监护我们的身影。
苍娘?我用声音向远处探询。鬼不养兵娃却跳起来揍我一拳,喊啥?你不想活我还想呢。我苦笑,错了,不是你想活,而是苍木婴尔已经对我们解除了祭祀的恐怖。是她有意放我们走的,懂么?这时,不远不近,就在那棵青枫树后面传来苍木婴尔的声音,走吧,快走吧。我没看见我去睡梦里拜见大山神了。喝三碗麻叶水,嚼三根阿龙根,鬼神会保佑你们的。
我朝那棵青枫树跑去,没等我跑到跟前,就看见了苍木婴尔快步逃遁的身影。一片在浓雾中昏昏欲睡的树林,作了她躲避我们的幕障。我转向鬼不养兵娃和苍狗獒拉,以一种属于文明人的谦卑的心理,像高呼万岁那样拙劣地朝森林挥了一下拳头。我知道,能够万岁的,只有森林,这万能的创造者,我的上帝,还有生命,那生生不息、死而不已的荒诞雄性、魔幻雌性。
我们朝岩洞走去。雌性的苍女西乐和雄性的老河在洞外迎接了我们。我直视老河,半晌才说,我们是来接你的,走吧。老河困惑地望望身边的苍女西乐,嗫嚅道,就这样走?可是,我们,不能,丢下她,她已经,已经了。
老河,别婆婆妈妈的。你不走,你就得死。再说,她也可以跟你走嘛。
她不会走的。我们已经说了半天了。
我和鬼不养兵娃齐齐地面向她,异口同声地说,走吧。
她不语,兀自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招呼我们,走啊。
我们对视着,惊喜地跟了过去。可是,除了苍狗獒拉,我们谁也跟不上她。在密林丛中,她迅疾灵活地迈动步子,用草树的声响引导我们前行。我们快快跟上,却无法和她缩短距离。这样走了好长时间,我们突然听到了她的声音,往南走,翻过两座山,就能出去了。我冲她喊,等等我们。
草树不再响动了。我们拨开挡身的树枝,朝她靠拢,却怎么也望不见她。我们拔高嗓音呼唤,回答我们的只有寂静。好一会,当苍狗獒拉突然跳到我们面前,不安地向远方喊了几声后,我们才明白,她走了,在给我们指出了走出森林的道路后,这位忠诚于森林的苍家女子又去寻找真正属于她的那个孤独的人群了。老河静静伫立着,忧叹二声,问我怎么办?我说,女人,森林,都不值得留恋,不是你占有了她,而是她强奸了你。走吧,该是丢掉这无用的伤感的时候了。我拉转了老河的身子。
无绿的山坡,大石累累的壮阔景观,荒凉的灰色调子,死灭的气息。没有植被的恐怖竟比面对野兽时的恐怖更让人犯傻。好久,我们才明白了这样一个我们极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们又转回来了,沿着生命和死亡的轨迹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我们最初虐待森林而受到震颤的那个地方拔断筋。鬼不养兵娃打出一个带着骨头关节响声的冷战,而我和老河却连发抖的能耐也没有了。死了,心不跳,血不流,目光发直,肌肉僵硬,周身冰凉,像永固的立锥体的灰色大石,像正在经受风剥雨蚀的枯死的老树。只有苍狗獒拉具有坚强的神经,它跑过去,惊奇地注视这个空前陌生的地方,不时地呲牙瞪眼,仿佛无数个旱魃荒鬼已经在向它窃窃狞笑了。大概是苍狗獒拉的提醒吧,我们突然又有了一种心跳加快、周身燥热的感觉,仿佛不快快前去,我们就会原地焚毁似的。我眨眨眼,用目光鼓励他们和我一起迈步。鬼不养兵娃跟过来了,而老河却仍然不肯挪脚。
当初万石崩塌的陡坡前方,覆盖着白色粉尘积淀层的平地上,蓦然崛起了排排墓碑。青色的古老玄武岩凿成的墓碑,显然就是我们当初从山上取下来准备运往山外营造立体长城的那些石料。如今它们拖着一个个空洞无物的坟包,首先垒就了死亡的营阵。坟包上的花圈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碧叶干落,英华杳然,只留下用青藤构造的圆圆的框架,像一个个巨大的“O”,昭示着开始,昭示着结束,也昭示着那曾经存在过的野花纷呈、野秀风发的历史的一瞬。可是,也许有尸体也许没有尸体的一百多个坟堆里,包藏着的难道不是比尸体更重要的人生的悲哀和灵魂的伟大壮丽么?一连官兵,一连墓碑,一连坟包。这大森林里的寂灭痕迹,这人类在灾变中奉献肉体的见证,这岩石般垒就的稳实坚固的沉默,这完美无缺的历史的荒败和生命的孤独,还能让我们继续走下去么?
一条沉陷翻浆的路晃晃悠悠地通向前方迷蒙苍茫处。不难猜测,这是以社会、以亲友、以国家的名义来森林营造坟墓的人留下的印记。它告诉了我们前方那个繁华世界的信息:哭泣着的母亲、抱怨着的父亲、哀伤着的兄弟姐妹、悲叹着的男人和女人。那路要我们踩着它的身子去追撵自己的命运。命运是永远不可知的,但只有相信命运的人,才会有真正的奋斗和抗争。别了,苍家人;大森林,再见。还有,壮逝的雪豹,悲愤的母狼,永远不再拥有天空的隼鹏,雄强勇健的野牛群,寂寥的苍朴,再见了。我们的神祗,我们的苍娘,我们的通体透明的斑斓的女人,再见了。刹那间,我发现我们已经爱过了,而爱的同义词就是痛苦。假如你不想痛苦,那就不要去爱。可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爱么?
我和鬼不养兵娃转过身去,朝无声的林带挥舞双手。而老河和苍狗獒拉却在那里发愣,好像对伤别无动于衷。之后,我们继续走路,穿行在一座座青色的镌有文字的墓碑间。苍狗獒拉也和我们一样,对每行记录着死亡、启示着永恒的文字都要看上一眼,并且用眼光告诉我们,它懂。我说,苍狗獒拉,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拥有一方这样的青石的。它摇摇尾巴,停下来不走了。
走啊。
汪汪汪。它的回答令人困惑。我征询地望它。这时老河也大惊失色地喊起来。接着便是鬼不养兵娃情不自禁的锐叫。怎么了?我顺着他们的眼光望过去,不禁打出一个闪电般的寒颤。
我们看见我们自己的墓碑了。
一排三块狰狞而冰凉的没有来得及打磨修饰的玄武岩,直立着吟诵关于沉默的歌,就像哨兵,威严地守护在光明与黑暗、无限与有限的分界线上。
我们的墓碑身后,同样有一个年轻的坟包,垒上去的新土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滋生绿色。不,死亡是生命的奠基和酵母,当坟包里实际上没有立碑人想像的那种悲壮的死亡时,它也就永远不会生长绿色了,哪怕是带有象征意义的浅浅的鹅黄呢。
沉默。我们只能永远沉默,只能按照森林之外的那个世界的愿望去做古人了。我们的墓碑就是给我们自己的安慰和总结么?可是,我们毕竟活着,纵然所有人都已经忘怀了我们,都已经像对待祖先那样淡漠地处理完了我们遗落在家乡的一切,包括童年时涂抹在被褥上的单色调的云彩和山脉,但我们自己却无法忘记自己,无法承认自己就是个被冰冷和悲哀掩埋着的受到神灵惩罚的烈士。当然身边这条母狗也知道,我们还活着,还值得它深深留恋。
我们久久面对自己的墓碑,悼念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听墓碑悄悄吐露关于我们自己的童话。而身后的森林却发出阵阵浑厚淳朴的音浪,悠远了,又渐渐飘近了。一会,林浪声中混杂进了一阵苍狗獒拉深沉幽婉的吠叫,提醒我们从空旷孤独的自悲自怜中走出来。我们回头望去。
背衬着恢弘的苍绿,那么多苍家人在朝我们眺望。是来给我们送行的么?我看见和森林一样倔强的苍木婴尔了。她向我们举起了双手,于是所有苍家人都举起了手,艰难地伸向天空,滞重地挥动。粗犷沉闷的喊声骤然而起。
回来,回来。
这是对我们走向祭坛的呼唤么?可墓碑作证,我们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我们死后的所有活动都是灵魂的活动。苍狗獒拉跳起来,前跑几步,又回头朝我们轻吠:回吧,回吧,回到森林里去。
我们不动。它又跑过来用牙撕扯我的裤子。我俯身抱住它,相对无言,只有我那笨拙的抚摸在诉说着那些永远说不清的情话。
苍家人排排双臂的挥舞变得剧烈了,喊声也尖利起来,像支支响箭洞穿了我们男人伤痕累累的心胸。我仿佛看到晶体一样美丽的泪珠悬挂在苍娘脸上。我觉得我正在被打动。我惊骇无主了,牢牢攥住鬼不养兵娃的胳膊,像攥住了一根不至于让我再次漂游回去的中流砥柱。苍狗獒拉终于动摇了,撇下我,深情地朝苍家人跑去。我浑身一颤,大喊一声苍狗獒拉。
它回头看看,但扑向森林的脚步没有停。我感到一阵眩晕,几乎歪倒在地。而老河却发出一声惊叫,苍女西乐?
我和鬼不养兵娃都看清了:在苍木婴尔身后,几个男人将苍女西乐抬了起来。她被绳索捆绑着,像死了,凝然不动。老河迈开了步子。我知道,此刻只有他才会具有真正无私的勇敢。我哀哀地叫了一声老河。他回头,哭了,突然又疯狂地喊起来·反正我已经死了,死了。
没死,我们都没死。
是鬼不养兵娃的声音。老河叹口气说,那么苍女西乐呢?我们无言以对?这使老河更加坚定了走回森林的信念。我没动,也不让鬼不养兵娃动。两双迷惘的眼睛紧紧盯着老河颠狂而去的背影。森林,人群,女人,离他越来越近了。绿浪浩荡,树潮漫与天接,将大地将大地上的墓碑将墓碑前的未亡人顷刻淹没了。一脉黑色的闪电从森林边缘浪漫地划过,似在划出一道道女人肌体的曲线,是膨胀的胸线,是鼓荡的臀线,是巨大的柔和,是空前的丰满。
苍狗獒拉以它风驰电掣的英姿向我展示了整个自然:生命与土地的辉煌形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独独向我展示?它又朝我们跑来了,是来叫我们还是要跟我们走?
风驻了,大气不再流淌,一切都在静止不动。我看到苍家人把苍女西乐放到地上,并给她松绑。汇入林带的老河被他们围了起来,不知他们要拿他干什么。苍狗獒拉跑近了,在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叫几声又回头走。鬼不养兵娃说,它是来叫我们的,我们应该过去看看。我面无表情,立着不动不摇。他丢开我,跟在苍狗獒拉身后跑过去。几个苍家男子走出人群,紧张地盯视着鬼不养兵娃。从那表情中我明白,他们误解了鬼不养兵娃。他们肯定以为他是来抢夺老河的。
蓦地,一把不知刺杀过多少野兽的明晃晃的标枪带着哨叫凌空飞来。一声惨叫,鬼不养兵娃摇摇摆摆地倒在地上。
我操你妈,我操苍女之妈和苍狗之妈,是你们用温情诱杀了他。你们,这些,畜生们。
而我是早就知道温情的险恶,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的。
我想哭,为自己,为鬼不养兵娃,为一百多个用坟墓的形式继续存在着的战友,为森林里的大大小小的悲剧动物。可我的眼泪早已被森林博大的腥风血雨吹干了。再说,我为什么要让贫血的伤感困扰我健全的身心呢?我似乎已是个独善其身的男人了大山的复制品,高树的影子,时刻拒绝着温情的渗入。我迷醉于雪豹那漫不经心的凶残,尽情吮吸酒一样醇厚浓烈的痛苦和黑暗,无情地迎接着生命的顷刻毁灭,人生的莫测风云,灵魂的无家可归。于是,我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为痛苦张开了。这时我才发现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痛苦。我、不、痛、苦。在森林的黑色空气里,我随时都准备去做一顿野兽的美餐,也随时准备去大口吞咽任何动物的血肉。如果我活着,活在西部,我就发誓,我永远不去柔弱和颓唐,像积石大禹山脉,像雪豹,像母狼,像我的苍狗獒拉。任万物生死,任世界荣夭,任光阴逝水,我独占沉默,在死海一样的岑寂中,坚毅地追随前方的苦难和哀歌那一缕梦影的诱惑,那一种生命的主宰。
我让积石大禹山脉滚开。我让死亡滚开。我让我的墓碑滚开。我要回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