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对你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辛波丝卡:爱情是变幻的,孤独是迷人的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为每分每秒忽视万物向时间致歉。我为将新欢当作初恋向旧爱致歉。

    1

    很久以前,一位朋友告诉我:“如果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右手缓缓绕过颈后,然后轻抚自己的左脸,就会产生被恋人之手抚摸的错觉。”

    很深的夜间,她那样说着的时候,朝窗外幽幽吐了一口烟,眼神如沉睡多年的古井,荒芜得能生出野草来。

    窗外的风很快反扑了过来,吹起她海藻一样的长发,在清凉的烟草味道中,她的脸浮现出一种妖精似的魅惑。

    然后,我真的试着那样去做了,闭上眼睛,将自己融入丛林一般的夜色里,身下的春风与野花开成了水缎—

    半晌之后,我不得不鼓起险些被垃圾食品撑爆的腮帮子,一脸无辜地告诉她:“没有,我感觉不到恋人之手的温柔。”我又往嘴巴里挤进一块薯片,狠狠地运动了一下喉咙,“我只感觉到了……痒。”

    她笑了:“那么恭喜你,你并不需要这样的错觉。”

    很快,窗外的夜风擦去了她脸上那丝不协调的笑容。她低下头来,把脸埋在长发里,有些哀伤地说:“可是,你知道吗,那样的错觉只会让我感觉更寂寞。”

    我站起身,递给她一支烟。

    我想她并不需要安慰,只是需要一双倾听的耳朵,像树洞一样的耳朵。

    她抽细长的520,烟嘴上画着一颗红心,裹着纸下一卷华丽的寂寞,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玫瑰香味,很清醒又很迷离的样子。

    香烟盒下,是一本几米的绘本书《向左走,向右走》。

    2

    时隔多年,在一个天色有些寂寞的下午,我猫在被窝里看完了电影《向左走,向右走》。

    电影改编于几米的同名绘本,由梁咏琪与金城武主演。

    在雨中,梁咏琪撑着孤独的红色雨伞,用波兰语念了一段辛波丝卡的《一见钟情》,为影片拉开了序幕。

    台北的冬天,延绵不绝的寒冷,爱情的香味隐匿在人海里,却因匆匆的脚步而无可奈何地化作空气中的水雾。

    短发的梁咏琪有着独特的清纯气质,她的美并不惹人戒备。她在一家出版社当翻译,为了生计,经常翻译一些悲惨而惊悚的小说。生活,总是不尽人意的。没有爱情,没有稳定的收入,因为胆小,还要经常搬家。只有诗歌,能在困境中带给她温暖。

    金城武是一名小提琴手。与许许多多在城市中艰难打拼的年轻人一样,心存梦想,怀才不遇。有时,他会去酒吧拉琴,讨一点生活。也是过得不太好,没有知音,没有朋友。一个人的孤独,犹如琴弦上那一个沉郁的音调,久久挥之不去。

    他们住在郊区的同一栋旧式公寓里。每次出门,不管去哪里,她都是习惯性地向左走。

    他则习惯性地向右走。

    很久了,他们都不曾见面,也不知生活中有对方的存在。他们如两根清瘦的平行线,看起来是永不会相交的样子。

    空闲的时候,她会去喝一杯咖啡。辰光寂寂,她看着窗外云朵的影子落在杯子里,眼神中就会流露出微微的惆怅。路过街口时,她喜欢与那只流浪猫说上一小会儿话,她告诉它,那样的惆怅是苦的。

    他会去树林里去喂鸽子,花一下午的时间,静静地拉琴给它们听。在他眼里,鸽子也是尊贵的听众。忧伤的琴音一如干净的鸽翅盘旋在林梢,看着它们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有时会轻轻地笑起来,如此,便会忘记一些生活中的空虚与无力。

    冬天终于出现了久违的阳光。街上,温和的太阳光线穿过虬枝斑驳的老树,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慵懒,就连擦地飞行的落叶们,也似乎沾染上了爱情中沉默的香气。

    他们不约而同地决定出去走一走。

    还是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

    通过人海、天桥、隧道、地铁……最后到达公园的喷水池边。

    喷水池是个美丽的圆,两条平行线终于得以相遇。

    冬天的风有些大,一下,两下,就吹散了她身边的稿纸。那上面有她的译作—辛波丝卡的《一见钟情》:“他们都相信是瞬间迸发的激情让彼此邂逅。如此肯定是美好的,但变幻莫测更为美好。”

    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池中,帮她一张一张地把稿纸捡起来。她的慌乱与可爱,让他感到莫名的亲近,宛若失散多年的恋人蓦然重逢。

    相遇,是如此简单,又如此奇妙。

    一如十三年前的那样。

    时间改变了彼此的容貌,缘分却为他们保留了相同的记忆与地点。

    十三年前的夏令营,他也是这般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池,为她捡起被风吹散的草稿纸—只是昔日的稚气与羞涩,已被今时替换成了喜爱与温情。

    而她告诉他,她那年多坐了二十一个站,只为等他留下电话号码。

    原来,属于他们的故事情节,早已在不经意之间开始了许久,许久。

    所以,事隔多年,他们依然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对方的学号,且并无太多讶异。更多的,其实是对命运的感叹,还有对缘分更深的笃信。

    在公园的草地上,他们一起念了辛波丝卡的诗歌:“因为从未相见,所以他们确信彼此之间定无关联。然而听听街道、楼梯、走廊的声音——也许他们已经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

    他们一起坐了旋转木马,在欢快的笑声里,他们就像重新回到了童年一样。他们还逗了同一个小孩,凝视了同一树落叶,被同一缕风揉乱了头发。

    那真是一个无比愉悦的下午。

    直到黄昏时分,天空忽然刮起了大风,乌云聚集在他们头顶,转瞬化作一场倾盆大雨。

    他们在大雨中仓惶地分开。这一次,他们都没有忘记,要留下对方的电话号码。

    然后,他还是习惯性地向左走,她还是习惯性地向右走。

    那场雨出奇的大,将他们全身淋了个湿透。然而,他们的心里却是甜蜜的。回到公寓,他们在各自的浴室里大声朗诵辛波丝卡,感觉身上的每一朵泡沫都是怒放的花。

    雨下得没完没了。从他们窗台上淌下的雨水,淌在同一条街上,映照出他们各自房间的灯光,那么温暖。

    是夜,躺在床上,他们像个孩子似的傻笑着,舍不得睡。他们都兴奋地失眠了。

    但是,命运往往比天气更无常。

    第二天清晨,当他们打开留下电话号码的纸条,准备听一听对方的声音时,却发现纸上的字迹早已在大雨中模糊,变得不可辨认。

    在强烈的失落与沮丧中,他们感冒了,生的是同样的病。在病中,猜测着纸上的数字,他们拨打了一通又一通错误的号码。也不敢去医院,生怕错过对方打来的电话。

    一天又一天。

    听着同一只鸟的叫声起床,在同一片雨声中进入同一个梦境。

    近在咫尺,却不能相遇。记忆之外,除却手中那张被雨迹模糊的电话纸,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对方存在的凭证。那样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没有了地上的影子一样。走到哪里,心都是空的。

    辛波丝卡的诗歌里说:“还未完全做好准备要成为他们的命运,它将他们拉近,又让他们推远,它阻挡他们的去路,忍住笑声,然后躲到一边。”

    再去相遇之地,他们发现公园已经拆迁。曾经一起坐过的旋转木马也被城市遗弃……他,她,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令人无措。

    在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城市,他们依然在疯狂又静默地找寻着对方的信息,也依然在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

    霓虹闪烁的街头,滴答滴答的雨声多让人怀念。

    然而,缘分那个调皮的孩子,似乎并不打算停止这场捉弄。有时候,她分明感觉到,他的呼吸就落在她的脚尖,可只是一个转身,那缕熟悉的气息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了。她有些哀伤,又有些懊恼地想—他,那个连名字都来不及交换的他,是不是就这样被自己弄丢了?

    他寻她,会在街上大声喊她的学号,会去书店坐一个通宵,会无助地凝望黄昏的天空,也会在空旷的广场枯坐沉思。当然,他也不断乐观地幻想,或许,时机尚未成熟?或许,再多走过一个街角,再在那个书店多等一小时,说不定就会遇见她?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春天终于到来了。

    因为那首辛波丝卡的译诗,一家美国的杂志社发现了她。他们邀请她去美国工作,有不菲的待遇。而他的才情也终于得到了伯乐的赏识,他被欧洲的管弦乐团录用了,即将去往那个梦想了无数次的地方—维也纳。

    那么,是离开,还是留下?

    他们都迟疑了。

    影片最后还是给了观众一个温暖的结尾。就在他们准备带着遗憾离开时,突如其来的一场地震,让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墙面轰然倒塌。那一刻,目光再次交集,恍如隔世。那一刻,迟到的奇迹让心头的感恩如深海。

    春天的阳光照在废墟上,泛起新生的美丽光泽。坍塌的墙边,她的红色雨伞和他的蓝色雨伞幸福地依偎在一起,再也不会遗失对方。

    3

    文字之旅终究是孤独而静默的。

    在辛波丝卡的诗歌里穿行,就像阅读自己的梦境,有多活一重世界的感觉。也是一个看她怎样把日常乃至万物,书写出新诗意的过程,非常神奇。

    你将随时为她准备下一次的惊喜。一株沉默的植物,一只甲虫,一件衣物,一片天空,一枚沙砾,一颗安眠药,一张履历表,甚至是一场战争,一次葬礼,一篇色情文学,一个恐怖分子……在她笔下,无不鲜活如重生,并趋向梦幻的质地。

    这让我想起一个顶尖的厨师,最普通的材料,在他手中,往往也可以点菜成金。

    那种微妙,不是记录,不是征服,而是创造与激发。

    所以,几米说,辛波丝卡是激发他最多美妙灵感的诗人。除了那本畅销的《向左走,向右走》外,他的作品《地下铁》和《履历表》的主线灵感,也源于辛波丝卡的诗歌。

    几米的绘本,一度被视为都市成年人的童话,他本是心存诗意的人,笔下简单而唯美的线条,最是善于捕捉内心遗失的风景,或温柔的风暴。

    多年前翻看他的绘本,其实就是一场意识的逃亡,想遁世入画啊。感觉很细微,很怀旧。怀旧的色调,是明亮而感伤的。怀旧是人的本能,这种本能最容易被自己接纳。

    不仅如此,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也很喜欢这首《一见钟情》。某一年的圣诞节,他在寒冷的街头发现了辛波丝卡的诗集《开始与结束》,其中的《一见钟情》让他感觉很亲切。人与人之间的微妙,人与命运之间的纠葛,相遇与错失,机缘与恒定……分明是荒诞的,却又那么让人着迷,有着无限的弹性。

    不久后,根据诗歌中所表达的意念,他拍了一部有名的电影《红》,在诗歌中“每一个开始不过都只是续集,而情节丰盈的书永远是从中间看起”的孤独而温暖的宿命感之上,又追加了一份凛烈的色彩。

    4

    作家终其一生都在书写自己,诗人写诗,画家作画,导演拍戏,都一样。

    叶芝说,诗人总是写自己的生活,最好的作品都是悲剧,无论悔恨、绝望,还是孤独。

    是这样吗?不尽然。

    辛波丝卡告诉我们,孤独不是一桩悲剧,还可以是迷人的心灵养分。

    1923年7月,辛波丝卡出生于波兰小镇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当时,她的国家才刚刚走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童年的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阅读家中的大量藏书。五岁时,她已经开始尝试作诗,那些美好天真的诗句,经常会带给家人惊喜。

    在文学之路上,家人曾给予了她最大的爱护与支持。

    几年后,辛波丝卡跟随家人移居到南方的克拉科夫。一个有着古老文化氛围的城市,也是波兰的故都。在那里,她生活了整整八十年,直至去世。

    1945年,辛波丝卡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在波兰日报副刊发表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诗作《我追寻文字》。

    1948年,她正打算出第一本诗集时,波兰政局发生了变动,政权得势一方的主张是,文学当为社会政策而作。于是,她只能对作品风格及主题进行全面修改,以符合政治的胃口。尽管如此,那本诗集还是延迟了四年才得以出版,名为《存活的理由》。

    1970年出版全集时,她未收录其中任何一首。可见,她对那本处女诗集所遭受的曲折与屈辱,依然耿耿于怀。

    1953年至1981年,辛波丝卡一直在克拉科夫《文学生活》(Zycie Literacia)周刊工作。她担任的是诗歌编辑和专栏作家。其间,她出版了十几卷诗歌,涉及政治的诗作已逐步减少,从初期关于爱情和传统的抒情诗,到中期的思索宇宙环境的作品,再到后期的以简单求深刻与举重若轻的精神思想,“透过一粒沙看世界”,她终于做到了真正为自己而歌。

    她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对于世界,她随时保持着真诚的好奇与热爱。同时,也保持着清醒与距离。一如1996年,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得到的授奖词:“辛波丝卡的作品对世界既全力投入,又保持适当距离,清楚地印证了她的基本理念:看似单纯的问题,其实最富有意义。”

    对于自然,她则是虔诚而谦卑的。

    对于生活,她只愿是一个清净的诗人。

    对于爱情,她信任机缘与奇遇。

    辛波丝卡有过两段婚恋。

    她的初恋情人伍戴克家中藏书极为丰富,那是对她最好的吸引。因为相同的爱好,他们之间的结合是甜蜜而浪漫的,在那段美妙的关系中,她不但得到了爱情的滋润,还得到了文学方面的提升。

    不过,他们的婚姻最后还是走向了离异。原因无从知晓,追问,显然失去了意义。

    “我为将新欢当作初恋向旧爱致歉”,就这样,她用骨子里的善意与诗意,稳妥地衔接了第二段婚姻。

    她的第二任丈夫菲利波伊兹是一位自然科学家,对自然有着本能的热情。他喜爱养猫与钓鱼,性情温暖。而且,他也爱好写作,后来还成了小有名气的小说家。他们非常恩爱,经常一起到风光优美的湖滨垂钓,一起探访陌生的植物,一起逗可爱的小宠物们玩。

    但是,菲利波伊兹在1990年就去世了。他留给妻子的是二十余年的想念与孤独。

    诗人都是孤独的。

    命运也曾给过她悲剧。但与她的作品一样,在她身上,我们看到的,仿佛永远都是清旷优雅的孤独,深藏内蕴。

    而那些无可奈何或无话可说,也终会被时间用一个苍老的微笑谅解。

    辛波丝卡也抽烟,几乎烟不离手。

    但与杜拉斯那种邪恶之美不同,辛波丝卡是温和如水的,香烟,咖啡,书本,小宠物,诗歌,老去的岁月,思念与幻想……这些,都能让她随时保持感性与迷人。

    看她老年的一些照片,神情中就没有一丝戾气,整张脸都陶醉在手中香烟的袅袅青雾里。就像陶醉于多年前与恋人一见钟情的美丽感觉,她微笑着,明媚如少女,盛开在时光中。

    —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生于波兰,是当今波兰最受欢迎的女诗人,在全世界享有盛誉,有着极为广大的读者群。她的诗歌,擅长自日常生活汲取灵感,有着深刻而丰富的思想。在语言上,幽默而机智,是一位以小博大、举重若轻的大师。1996年,辛波丝卡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史上第三位获得诺奖的女诗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