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对你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黑塞:我们的生涯也要像七月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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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里,我是唯一的异乡人,在此刻的光阴,我的心是一个空杯,哀歌沉沉,将黄昏饮尽。

    1

    《道德经》云:“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这样的句子,让我想到黑塞。

    诗歌里的黑塞,就像一个孩子,坐在七月的麦田里,表情安静地向路人诉说着茉莉的甘甜与罂粟花的明烈,就像诉说着令人不可思议的前世与来生,有着让时间止步,停留,且趋近于婴孩的力量。

    但写诗的人,分明已经老了。照片中,枯枝向晚,他仰面向窗外望去,露出一截瘦长而苍老的颈。屋内的空气,有灰尘扑扑的书香在暗里起伏。没有阳光,呼吸是孤独而古厚的。一把沉沉的回忆,凝聚在他的指端,仿佛一扯上幕布,就可以随时上演一出比生涯更岑寂的故事。

    2

    1877年7月,德国南部一个叫卡尔夫的小城,黑塞降生在一个温馨的传教士家庭。他的父亲是基督教的牧师,外祖父是传教士,长期在印度传教,母亲出生于印度,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他是在浓厚的宗教气氛中成长的孩子,从小熏陶于东方的古老文化。

    晚年之时忆及童年,如抚摸手上一道异常亲切的褶皱,有着细密而清晰的肌理与纹路。

    在回忆录里,黑塞对在那个小城的家,是这样描述的:

    “这幢屋子里交错着许多世界的光芒。人们在这屋里祈祷和读《圣经》,研究和学习印度哲学,还演奏许多优美的音乐。这里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来自许多不同国度的客人……这样美的家庭是我喜欢的,但是我希望的世界更美,我的梦想也更多。现实是从来不充足的,魔术是必要的。”

    因为对生活与自然有着本能的热爱,他把彼时所受的各种教育,都归结为一种对自己有着巨大影响的魔力,无与伦比。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魔术师,袖子一抖,就能将石头变成花园。

    1884年,七岁的黑塞开始写诗。书写,即是血缘里的禀赋,他的整个家庭都有此癖好。珍爱写作,并认同纸张与文字之间的神秘力量。

    到了十三岁之时,黑塞已经可以郑重地在纸上写下:“要么当个诗人,要么什么也不当。”

    事实证明,他不仅成为一位杰出的诗人,也成为一个优秀的文字魔术师。

    少年时期的黑塞,并不喜欢正规的学校教育,又渐渐由极力排斥发展到痛不欲生。为此,他逃过学,甚至自杀过,那是他最大的叛逆。在屡次转学却毫无转机之后,他的父母也只有叹息着接受。

    十六岁,他彻底结束了自己的学生生涯,开始外出打工与远行游历。去书店当店员,或给钟塔的时钟磨齿轮,他从事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所幸的是,这一切与写作并不相悖,在打工之余,他依然可以阅读大量的文学著作,并从中汲取珍贵的养分,用以浇灌自己的梦想之花。不拘的思想,勤奋的练笔,丰富的经历,加之自身的天赋,让他在十年后取得了文学上的最初成功。

    3

    1904年,黑塞的小说《彼得·卡门青特》(Peter Kamenzind)由柏林费歇尔书店出版,他也因此一举成名,获得了包恩费尔德奖金。

    是年8月,他走进了婚姻。妻子为肖邦演奏家玛丽·贝尔奴依,也是巴塞尔有名的数学家的千金,年纪长他九岁。虽然他们的婚姻并未能相携到老,但从留下来的一些文字中显示,两人确实度过了一段极为幽恬的时光。

    同年9月,黑塞又做出了一个令旁人震惊的决定,他与新婚妻子,毫无征兆地突然搬离城市,隐居去了。

    他们选择的地点是博登湖与莱茵河之间的渔村加恩贺芬。那里的风景非常沉静,犹如大自然的一处秘境,原始,孤独,美好,与世隔绝,能将光阴拉得慵懒狭长。

    牧人赶着羊群,

    穿过幽静的小巷,

    沿途的小屋睡意昏昏,等待暮色来临。

    小城里,

    我是唯一的异乡人,在此刻的光阴,我的心是一个空杯,

    哀歌沉沉,

    将黄昏饮尽。

    ……

    ——《乡村的夜晚》

    这些天看梭罗的《远行》,在书中路过他的瓦尔登湖,也路过他的草原与山脉、夜与月光,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黑塞的小渔村。他们都是对传统教育与文明有反叛之心的人,追求自然与心灵的宗教,向往简单淳朴的生活。

    梭罗在书中写了许多的小诗,都是非常惹人喜爱的。有些像稚子歌谣,有些像老僧梵呗,有些像小鸟的破壳之声,有些则像一剪山影印在草叶或露珠上的一个轮廓。那些,都是大自然赐予他的诗意元素,以及万物之源里的本真、善行与美德。

    黑塞在渔村生活了八年。

    或许是得益于环境的清和,他在那里潜心创作了大量的小说与诗歌,收获颇丰。那些诗歌,大多都带有明确的田园风格,在与自然亲密接触的文字领域里隐遁,再从低处生长,即是对信念最好的依托。

    4

    1911年夏,黑塞离开了渔村,与一位画家朋友去亚洲远行。是时,处于一战前夕的欧洲已经极不平静了,怀着对东方文化的向往与情愫,他进行了一次影响颇深的印度之旅,并感悟了印度周边国家的风土人情。这次远行,也与他多年后创作小说《悉达多》有着密切而必然的联系。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当时的黑塞正在瑞士的首都伯尔尼编辑慰问德国战俘的报纸和图书。为了集资改善战俘们的生活,他手写了许多自己的诗歌,然后配以钢笔画与水彩画进行销售。而他的那些美丽忧伤的诗歌,经常可以赋予瑞士作曲家奇妙的灵感。

    极少似这般感伤

    当你在陌生的小城漫步当小城沉睡于夜的清辉月光洒在街道上

    在塔尖与屋顶上有白色的云朵游荡就像游子之魂

    安静地将故乡寻访

    刹那间,你被这忧伤的景象勾起了乡愁

    放下行囊

    你在路边久久哭泣

    ——《陌生的小城》

    陌生的城。异地的月华把他的乡愁照得格外清亮。彼时彼境,于他而言,乡愁是异样沉重的。他无比热爱他的故土,也无比痛恨那一方土地上的统治者发起的战争。

    是年9月,在新苏黎世报上,他发表了一篇反对德国军国主义的文章。他认为战争是极端的爱国主义,是不可取的,是令人绝望的。民族情结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人性。为此,他受到了整个德国文坛与出版界的攻击,包括尖锐的嘲讽与憎恨。

    1919年,黑塞在瑞士定居下来,并于1923年正式加入瑞士国籍。

    无论身在何处,创作依然在继续。但战争的残酷现实,让黑塞的思想不得不在痛苦与摧残中几经幻灭。

    要如何从心灵的流亡中,获得精神的最终解放?

    时间漫漫,在不断的淬炼与挣扎中,他已经懂得了如何从宗教、哲学和心理学等方面探索那命悬一线的途径。而文字,正是探索的最佳工具。在他的一些中期著作中也可以看出,其间他很是醉心于尼采的哲学,且对印度佛教和中国的老庄思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5

    他的长篇小说《悉达多》,就用诗意与孤意并存的笔调,探索了一个关于流浪、关于追寻、关于皈依的故事。

    悉达多,古印度的婆罗门之子,不仅拥有英俊的外表、优秀的品行、超群的智慧,以及高贵的血统,还有幸福的家庭与忠实的伙伴。世间的一切神佑仿佛都降临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感觉不到生活的乐趣与心灵的安宁。

    后来,当三个苦行僧经过他身边时,他被他们身上的气息所迷恋,于是决定放弃所拥有一切,踏上自己的修行之旅。“你的灵魂就是你的世界”,就那样,清空自我,清空情感与身世,去远方,孤独地寻找灵魂的新生。

    在雾中漫步是微妙的,

    看那孤独的树,孤独的石,每一棵树都看不到其他的树,每一棵树都孤独。

    在我最好的年华,

    我的朋友遍布每一个角落,现在大雾弥漫,

    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们。

    你还欠缺一点智慧,

    因为你还不曾经历真正的黑暗,它会润物细无声地

    把你隔离至一切的彼端。

    在雾中漫步是微妙的,

    看那孤独的树,孤独的石,每一个人都不了解别人,每一个人都孤独。

    ——《在雾中》

    当生命的大雾降下来,孤独的我们必将轮回。

    我们的一颗凡心,必将携带尘世的污垢,去滋养圣河彼岸的洁白莲花。然后,采撷那一缕永恒的芳菲,将其风干在点燃灵魂之火的祭台上。如此,我们获得的神性,方可不被黑暗浸染。方可漫过时间与空间的堤岸,永不泯灭……

    我们的心灵由躯体包裹。苦修,即是一场由身及心的过程,非常痛苦,但自有意义所在。

    书中的悉达多深知,他必须从那种痛苦中寻求真理,得获智慧,蒙受解脱。

    悉达多离家后,他进行了长久的漫游,又跟随先驱学习禅定。在修行之时,他每天只吃一粒米,后七天只进一餐,坚持深刻的冥想。他穿鹿皮、树皮,睡在鹿粪、牛粪上,有时还卧于荆棘之上,让肉体与心灵尽量达到极致的艰苦。数年后,他身体消瘦,形同枯木,却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救赎之道。

    既然如此,他又决定彻底反其道而行。他走进繁华的都市,与名妓恋爱,并通过最世俗的手段,成为一名富商,整日享受极致的物欲。可是,他依然对生活厌倦,且在锦衣玉食的奢靡中愈发鄙夷自己。他不知道,生命的意义何在,一个人活着,心灵究竟要如何与皮囊共处。

    在与恋人的最后一次欢爱后,悉达多再次抛弃了所拥有的一切,去了河边,他想用提前终结生命的方式,获得最终的超脱。然而,就在他的绝望达到顶峰的刹那,他突然彻悟了。

    通过灵魂与肉体,他终于得知,堕落是必须的,经历贪欲是必然的,追逐过财富,体验过恶心,陷于绝望的深渊,都是为了学会怎样抵御它们。

    那一刻,他也终于学会了怎样热爱这个世界。热爱,即是不再以某种欲愿与臆想出来的世界、某种虚构的完善的幻想来与之比拟。热爱,即是学会接受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并以归属于它而心存欣喜。

    对《悉达多》有这样一种评价: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最美丽的“流浪者之歌”,流浪者的双足宛如鲜花,他的灵魂成长,终得正果,浪迹天涯的疲惫洗去他的罪恶。

    而在创作期间,黑塞曾多次向朋友们表示,书中悉达多的道路始于婆罗门教和释迦牟尼,却终于老子的“道”。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1921年,在给罗曼·罗兰的信中,黑塞写道:“老子多年来带给我极大的智慧和安慰,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全部的生活真谛。”1922年,在给茨威格的信中,黑塞又进一步表明,他笔下的圣者虽然穿着印度袈裟,但其智慧更接近老子而非释迦牟尼。

    悉达多有言:“我们不应彼此仇视,而应以爱、赞美与尊重来善待世界,善待我们自身及一切生命。”

    在我们的生命中,阴与阳,善与恶,物欲与神性,世俗与超越,总是两难的。但那样的善待,依旧成了黑塞心中最美好的幻想与热爱……没有战争,没有仇恨,天之道,人之道,自然圆融。

    6

    被誉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的黑塞,他生活的时代,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战火惊醒了他的田园之梦,他便只能从孤独中走出,从而加入保卫和平的队伍中,直至“二战”结束。

    战争无疑是人类的悲剧,却也是推动社会前进的齿轮。战争的箭矢,总能轻易地穿透帝王的宝座与岁月的风霜,却又只能融化在襁褓之中的婴孩目光里。

    “万物于我皆为圆满,世上无物可侵害于我”,那样的目光,包含尘世间最初的无邪与虚空。

    所罗门王在《传道书》里写,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那个集智慧、权力与财富于一身的人,历经尘世繁华之后,在老年时写下如此警世之言之后,匍匐在神的脚下忏悔,也只愿重回简朴纯净的婴孩之身。

    有人在黑塞的身上贴上了若干标签:漂泊、孤独、隐逸、乡愁、自然……其实,我想再加上一个—天真。

    给七月出生的亲爱的黑塞,也给他幻梦一般的诗歌。

    “火红的罂粟花是我们的亲人,它开放在麦田,开放在阳光下的城垣,如火光颤抖,花瓣被风吹落。”

    读这首诗,我希望自己是虚空的。但心里那个柔软的角落,却依然被他布置的几个意象深深占据:茉莉,罂粟,麦穗,孩子,生命,怀念,希望,爱。

    茉莉,源自古印度的洁白花朵,据说可渡苦厄,与莲花一样,它的花瓣里也藏着神性的纯净之香。

    罂粟花,本是无邪的花朵。无奈在它身上,还是被人们强加了太多罪恶。相传如今在“金三角”起伏的山谷中穿行,当初升的太阳徐徐升起,漫山遍野都是姹紫嫣红,那些花朵像云河一样飘荡在亚热带的熏风中,是无比震撼感官的,那种微甜苦香的气息,最是让人的灵魂迷醉。

    在古埃及,罂粟被称之为神花。

    而在欧洲,罂粟花被看成缅怀之花、英雄之花。

    因为战争,无数的士兵阵亡,他们的鲜血流淌在哪里,哪里就会开出异常灿烂的罂粟花。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佩戴罂粟花来悼亡,他们将花佩戴在衣服的左领上或临近心脏的部位,用以铭记那些远去的珍贵生命。

    麦穗,拿在孩子手里,即是生命与希望。

    这样的季节,在我家乡的麦田,一定收留了许多童稚的脚印。当晚归的农人沿着野火回家时,暮秋的寒鸦就会呱呱飞过头顶,它们给乡村传递神灵的言语,在孩子们滚动的铁环声中,播种下一季的悲悯与希望。

    “我们的生涯也要像七月之夜,轮到你了,就请跳完这支舞,在梦的背后,在梦想和热情点燃的丰收季节,我们手持麦穗,头戴罂粟花冠。”

    我相信,在任何一种宗教里,生命的长河都是首尾相通的。一如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天真的孩子。他手拿麦穗,热衷于梦想。

    所以,我们才如此相信诗意。

    当有一天,我们苍老的嘴角挂上了婴孩的微笑,是时也必将明白,那些不死的诗意背后,诗人所书写的,不过是一副天真的慈悲心肠。抑或,不过是被命运与幻想击打后,一个孱弱而本能的自卫的手势。

    —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德国作家。1923年入瑞士籍。他爱好音乐与绘画,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他被雨果·巴尔称为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在艺术上深受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他热爱大自然,厌倦都市文明,作品多采用象征手法,文笔优美细腻。由于受精神分析影响,他非常着重在精神领域里用文字进行无畏而诚实的内心探索,笔下的小说极具深度,在世界各地均有广泛影响。1946年,黑塞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为:“由于他的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一个范例。”他的主要作品有《乡愁》《流浪者之歌》《悉达多》《荒原狼》《玻璃球游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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