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对你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兰波:生如醉舟,生如蝴蝶般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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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明白,为何他认为爱是救赎,而对方却认为是羁绊。

    1

    此刻,窗外呵气成冰,空气中全是摇摇欲坠的寒意,却依旧没有雪花落下来。

    等不到一场雪,我干脆把电脑桌面换成了海景。

    在兰波的诗意中凝望着。

    蓝天,白云,小岛,雕塑一般的礁石,在海风中遗失了季节,没有履风而行的少年,没有一叶蝴蝶般脆弱的小船,只有鸥翅滑破浪花的咸腥气息,如往事扑面而来。

    想起青春时,刚学会上网,曾有一位南国的网友对我说,来海边吧,我陪你去看海。

    可是我没有去。我有我触摸不到的梦想,一如她有她逃离不掉的生活。年少的我们,都是穷生活里的乖孩子,都没有勇气用力撕开现实的沉重,投入未知的怀抱。

    薄雪轻飞的街头,我在公用电话亭里听着她给我录下的海浪声,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知道心里的猛兽全醒了,花也全开了。

    然后她说,你知道吗,我是多想用我的海风交换你的雪花。

    然而几年前,当她在拉萨喝着酥油茶,看着白雪笼罩的布达拉宫为我虔诚祈祷时,我才刚从堆积如山的尿片中探出头来,身边是孩子的哭声与洗衣机的呼喊,我竟腾不出完整的一只手,去接一个相隔多年的电话。

    后来点开电子邮件,我终于知道,她是如何用近乎十年的奋斗,带着一背包海风,去交换了拉萨的大雪。如今,她是一家客栈的老板娘,会酿青稞酒,会说地道的青海话,脸上飞扬的高原红,真是美得让人想哭。

    其间也时常有朋友小心翼翼地相问,你的生活,局促吗?

    我不能撒谎,但又实在不想晾晒我的窘迫。于是只好巧笑嫣然地回答,没关系,亲爱的,我是能从一粒食盐中尝出大海味道的人。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大海。

    一个写过各种关于大海文字的人,其实从未见过大海。

    许多人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十足的幻想主义者。我的世界很小,时常会望着一群麻鸭嘎嘎入水,幻想着一片被异国风雪亲吻的天鹅湖。时常会在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声中,沉潜于一首诗歌的开头或结尾。时常会在一张电脑桌面上,压下不灭的饥渴,搜寻到与味蕾契合的饼和梅。

    不过,值得庆幸是,还有文字可供灵魂出走,还有一颗红鬃烈马的卧游之心,在无数次被现实涤荡之后,依然保存得完整而深情。

    在我国南北朝时,曾有一位叫宗炳的画家,他不爱做官,甚好远游,年轻之时遍访山水,将所历景色风物绘于四壁,待到老了,病了,走不动了,就足不出户地在家享受卧游之趣。

    画册之上,自有峰峦耸峙,云林深远,思想辉映岁月;风景之中,亦有汪洋浩荡,水流花开,心念不染尘埃。

    他则时而半躺在床上,饮酒赏画,让幻觉带着自己四处畅游;时而对着满壁的美景弹琴自娱,让清妙的琴音在屋内绕梁而走,感受那种众山皆响,流水回旋的情境。

    一畦杞菊,满壁江山。如此,宗炳的山水,便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了。

    是为“澄怀观道,卧以游之”。

    与许多诗人、艺术家一样,兰波也是有着一颗卧游之心的人。

    他是生活里的幻想者。

    读他的《醉舟》,即是一篇浩浩荡荡的纸上卧游记。

    在诗歌里畅游,似这般,相看远水,独坐孤舟。

    纵此时末日来临,万般事尽,在瞬间砸疼我心尖的,也只有兰波诗歌中那芳香的傍晚,以及蹲在水洼边的小孩手里放逐出去的,蝴蝶般的脆弱。

    2

    阿尔蒂尔·兰波。蓝色的海风。滚烫的灵魂。流浪的梦。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莱昂纳多那张年少不经事的俊美异常的脸。

    电影《全蚀狂爱》中,青春逼人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演兰波。

    他是蝴蝶般的少年,眼神清澈又轻盈,上扬的嘴角,狂妄而天真,叼着长长的烟斗,站在海风中,挑衅又忧伤地观望着这个世界,脸上泛着玫瑰色的红晕,真是风情之极,魅惑至骨。

    他也是手指被缪斯吻过的少年,才情与个性一样不羁,诗情与灵魂一起沸腾成汪洋。

    十七岁,那是1871年的兰波。

    1854年10月,兰波出生于法国香槟区夏乐维尔市的贝雷戈瓦大街上,一个破碎的家庭。他的母亲脾气孤僻火爆,对子女的管束非常严厉。幼年的兰波从未感受到正常的母爱与温暖。他的父亲则长期服役在外,有着一颗喜欢冒险的心。在他六岁那年,父亲终于离家出走,一去不归。

    家庭的不和,亲情的缺失,以及父亲冒险性格的遗传……诸类因素聚集在兰波身上,让他从小就呈现出了一种孤独的气质。这样的孤独里,又带着原始的叛逆与对自由的向往。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也是一个天才辈出的年代。

    七岁的兰波,已经开始学写小说了。他写大漠中自由放浪的生活,写从未见过的森林、河岸与草原。他喜欢体味幽深的事物与环境。经常,他会一个人躲进蓝色小阁楼,关上百叶窗,呼吸着屋内潮湿的空气,在纸上写下各种各样奇特的句子,然后让思想的马蹄在宇宙间自由驰骋。

    十四岁的兰波,写诗,流浪,参加各种公社运动,已经在当地的诗坛初露锋芒。十六岁时,他写下了著名的诗歌《奥菲莉亚》,继而显现出令人震惊的诗才。

    当巴黎公社的反抗战运动失败后,兰波失望极了,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感到自己的信念突然就被某种力量撕碎了,心痛得无以复加。

    于是,他决定与现实决裂,与自己决裂,与原来的生活决裂。

    他开始告别旧作中那些带有浪漫痕迹的抒写和咏叹,尝试将诗的语言“综合一切,芬芳,声音,颜色,思想与思想交错”,转换成“灵魂与灵魂的交谈”。

    在1871年的《通灵者书信》中,兰波如是写道:“在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折磨下,他要保持全部信念,全部超越于人的力量,他要成为一切人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同时也是最精深的博学之士—因为他进入了未知的领域。”

    他要对诗歌革新,对思想革新,发掘潜意识与幻觉中的力量。

    “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特的,那就让我们独特地活着吧。”他说。在自己的独特与幻觉里,他无尽地探寻着自己,释放着自己,逃离着自己,超越着自己。

    进入未知,即是进入一切可能的所在。

    如此,他即是自我的通灵者。

    打乱自己的感官,让全部的感官错位。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借用烈酒和大麻来麻痹感官,以致在幻觉和梦呓造成的错乱中,接近文字世界中那种冥冥未知的真实,哪怕在获得满足的同时,接受罪恶与病理的诅咒。

    3

    1871年夏,兰波写下《醉舟》,将他的“通灵说”运用到了极致。

    在诗歌中,他化身一艘思绪丰盈的货船,并用史诗一般的幻觉赋予了它一次神奇无比的海上遨游。

    它本是没有自由的,成日承载各种各样的货物,并被一群纤夫控制航向。若不是遭遇了抢劫,它或许永生都无缘见到大海。

    当纤夫们被钉死在五彩的柱子上,它也就彻底摆脱了从前的桎梏,“整个冬天,我像个孩子专注于贪玩”。

    天大地大,河水拥护着它,它可以顺着水波随意漂流,向着海洋,无牵无挂,无拘无束,不用理会任何命令,信号灯无法打扰它,连风暴也会祝福它,也只有海洋的浪花才能摇醒它。

    最后,温柔的海水为它解开了锚和舵,为它擦拭掉尘世的污痕,又用诗意的怀抱将它裹紧。

    于是,它见到一生中从未见到过的梦境—那也是人们只能幻想的奇景。荒诞的、神秘的、疯狂的、险恶的、童话的、不可思议的、变幻莫测的……譬如白鸽般振翅而来的黎明、绿色的夜、长着人皮的豹、发酵的沼泽、银色的太阳、金色的会唱歌的剑鱼、海马护卫队……

    就这样,一连几个月,它失踪在无边无涯的大海之上,被海水灌醉,没有航程,直至龙骨断裂,葬身海洋深处。

    从此,永远自由。

    其间的几个月,它所经历的,已经轰轰烈烈地活了从前的好几生。

    它早已厌倦了之前那种颓丧的疲惫的无望的生活—整天运载货物,在骄傲的彩旗下穿行,在监狱船恐怖的目光中生存的日子。

    若说还有怀念,那也只是想望一眼欧洲的水,望一眼马路上寒冷的黑色小水洼,到气味香甜的黄昏,一个小孩蹲在水边,心事忧伤,放一只像蝴蝶般脆弱的小船。

    至此,诗歌忽然转入一种小小的哀伤氛围。

    像打碎了一个孩子的美梦。

    值得强调的是,还未满十七岁的兰波,写下《醉舟》时,并未亲眼见过大海。

    一切都只是一位天才少年的想象。他的纸上卧游,并非依照于从前的记忆,而是来源于强大的幻想。

    看他1871年的照片,明亮的眼神,带着骄傲,身后是一层深沉的灰色布景,却像是无法消融的忧伤,将他的天空笼罩。

    彼时,他的声音应该还未彻底脱离少年的尖锐,发型潦草,衣服破旧,由于裤腿太短,还露出了里面的蓝色袜子。

    寒酸的装束,并未打击他的自信心。他依然是迷人的美少年,就像他深信自己会像一颗子弹射入巴黎的文学界一样。接下来,他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契机。

    而且,与幻觉无关。

    4

    兰波将《醉舟》及一封长信寄给了当时著名的法国诗人魏尔伦。

    很快,他就收到了回信。

    那是1871年9月中旬的一天,朋友递给他一封盖着巴黎邮戳的信封。在信中,魏尔伦兴奋地告诉兰波,那些优美的诗行是多么令他震惊。

    “你天生就装备好上战场了”“我早就嗅出来你是头披着狼皮的羊”“来吧,我亲爱的伟人。我们等着你,我们崇拜你”……魏尔伦对兰波说。

    信中,还有一张去巴黎的单程车票。

    在巴黎,魏尔伦四处奔走,不辞辛劳地向他的一帮诗人朋友推荐兰波的诗歌,同时散布一个关于夏乐维尔的天才即将来到巴黎的消息。

    但在短时间内,兰波并未诗名远播。

    对于魏尔伦而言,兰波的出现,恰好可以拯救他枯竭的诗意,他求之不得。

    “我来资助你。而你,来重新唤醒我生锈的灵感。”《全蚀狂爱》中,魏尔伦高耸起额前海浪一般的皱纹,虔诚地对他眼前的美少年说。

    与电影中一样,魏尔伦对来到巴黎的兰波确实是无比珍爱的。他们一起交流生活经历,一起畅聊诗文政治,一起去咖啡馆喝苦艾酒,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

    可兰波说,“生活在别处”。

    巴黎的生活对他只是经历,永远不可能成为归途。

    一段时间过后,他就离开了巴黎,就像他诗中的醉舟一样,向着自由与未知,将自己放逐。

    而魏尔伦也再一次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对兰波疯狂的爱与崇拜。

    他抛下了巴黎的一切,跟着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东渡英伦,流浪远方。

    所以,魏尔伦怎么也不能明白,为何在流浪近两年时间后,兰波要再次离开自己,彻底将自己抛弃,要狠心割断他们之间爱的绳索。

    他不明白,为何他认为爱是救赎,而对方却认为是羁绊。

    直至魏尔伦暮年,兰波早已远离人世之时,他依然无法对那段深刻的记忆释怀。他深情而专注地向旁人喋喋不休地叙述着他与兰波的过往,干涸的眼睛里流不出一滴泪水……那老朽而孤苦的神情,真是让人无比心酸。

    那时,一次激烈的争吵后,魏尔伦在痛苦的极度折磨下,终于忍不住朝兰波开了枪。

    他丧失了理智,但他从未想过要让兰波死。

    那么近距离地开枪,而且连开数枪,也只打伤了兰波的手腕。

    但诉讼依然难免。魏尔伦因此进入监狱两年,兰波自此与他诀别一生。

    实际上,让兰波一并诀别的,还有诗歌。

    从十四岁正式开始写诗,到十九岁完成《地狱一季》,兰波的所有作品都是在十九岁之前写就的。短短五年,他完成了作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全部作品,并以一首《醉舟》达到艺术的顶峰。

    而在十九岁之后,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流浪者。不需要亲人,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爱人,也不需要诗歌。

    夏天蓝色的傍晚,我踏上细细的田畦,麦芒刺痒我的小腿,青草如席:

    就像在梦中,我的脚心感受到一股凉意,我的光头沐浴在晚风里。

    我不想说话,也不愿沉思:

    无尽的爱涌入我的心,

    我要去远方,很远的地方,和吉卜赛人一样,浪迹自然,幸福得就像有女郎相伴。

    —《感觉》

    “我惶惑,痛苦,狂躁,痴愚,神魂颠倒,我希望沐浴阳光,无休无止漫步,憩息,旅行,冒险,最后浪迹天涯。”

    如他之前写的《感觉》那样。他唯独需要的,就是流浪本身。

    未知能给他一切,包括源源不断的幻觉。像那艘醉舟一样,去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直至龙骨断裂,葬于大海。

    5

    幻觉由现实滋生,但现实往往比幻觉要残忍得多。

    相较于诗歌中醉舟的归宿,兰波的人生结局真的是一点也不轻盈,也不浪漫。

    流浪至死,人们通常习惯用这四个字来概括兰波的后半生。

    从十九岁,到三十七岁。他的生命,被十九岁的诀别与流浪一分为二。前者,是幻想醉舟的时年;后者,是体验醉舟的岁月。

    那些年,他是疯狂的追日少年,也是一贫如洗的流浪汉,被自由的风灌醉灵魂。他远离夏乐维尔,远离巴黎,远离法国,最后远离欧洲。

    翻阅资料时,寻到一些关于他流浪的零星的时光切片:

    1875年,他去德国的斯图加特,穿过瑞士和阿尔卑斯山,到达米兰,又被里窝那法国领事馆扣押,遣返马赛。

    1876年,他到达维也纳。被奥地利警察驱赶,直到巴伐利亚边境。他身无分文,只能徒步穿越德国南部,回到法国。在布鲁塞尔,他签了一份募兵合同,参加了荷兰的外籍军团。登上奥兰治亲王号,一路上经过南安普顿、直布罗陀、那不勒斯、苏伊士、亚丁,最后到达爪哇,进驻内陆沙拉笛加。但他很快厌倦了士兵生活,他做了逃兵。

    1877年,他去德国的不莱梅,去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去丹麦的哥本哈根,去意大利的罗马……去追逐冰川、银太阳、火炭的天色、珍珠浪、棕色的海底……

    1878年,他在埃及短暂停留后,到了塞浦路斯。

    1881年,他深入阿比西尼亚的内陆地区,去寻找象牙……

    1885年,他在亚丁采购咖啡。

    1886年,他拥有了商队,包括一名翻译、三十四个牵骆驼的人和三十匹骆驼。他们载着两千支在列日组装的枪和七万五千发子弹,向肖阿的首都昂科贝进发。

    1890年,一些巴黎文人发现兰波在阿比西尼亚。一位杂志主编写信给他,并天真而兴奋地称呼他:“兰波,我们亲爱的诗人!”

    那时,他完全不知道,在法国,他的诗歌已经达到了怎样轰烈的程度。

    他流浪的旅程,没有风暴为他祝福,却有曾经的魏尔伦对他念念不忘。

    在久久得不到兰波音讯后,魏尔伦为他出版了诗集。

    诗集很快引起了反响。对于这位有着天神般面孔的英俊诗人兰波,他的流浪,他的孤独,他的迷一样的人生,人们都表现出了强烈的仰慕与兴趣。

    但兰波已经不需要了。

    对于迟来的认可与荣誉,他置若罔闻。他依然坚持自己的飘泊,对飘泊之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愿意成为任何人,又不愿成为任何人。他是自己的自恋者,也是自己的自弃者。

    所以他写:“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蛆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仅献身于力与美。”

    所以他写,“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他活得像个蛮横而光耀的悖论。

    诗人马拉美说,兰波是艺术史上独一无二的奇迹,是横空出世的一颗流星,毫无目的地照亮自身的存在,转瞬即逝。

    1891年,三十七岁的他真的就那般“全无”地回来了。没有商队,没有金币,没有一卷诗歌。而且,还没有健康。

    他的生命也不再辽阔,非常狭小,失却力与美。

    如同被幸福诅咒,再也容纳不了,他对时间的一点点挥霍。

    1891年年初,他的境况已经是没钱雇车搭船了,去哪里,他都只能一步一步地走。

    是年2月,他发现自己右膝开始肿痛。

    到了3月,右腿已变得完全僵直。

    4月,他被人抬回亚丁。

    5月,他在马赛进入医院,进行了截肢手术。

    8月,再次进入医院,经诊断,肿瘤扩散,无法医治。

    11月,临终前,有神父来问他,亲爱的孩子,你是否要忏悔?

    而他说,我产生了幻觉。

    如今,在法国巴黎的塞纳河右岸,铸有一座兰波的卧像。并有铭文篆刻:“履风之人”(L’homme aux semelles de vent),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

    那是巴黎人民对他的纪念,如此永恒,又如此微薄。

    斜卧在塞纳河边的兰波,始终保持着一手托腮的姿态,任凭时光在他的冥想中随风逝去。紧闭的双唇,无法吐露通灵者的秘密。眼神里有成片的孤独、忧郁、狂傲、轻微的醉意。他的身体被切断。托腮而思的手,正是支在那履风而行的双腿上,仿佛随时准备响应自由的召唤。他的身下,是一片风,如海浪,如轻舟。

    兰波,诗人兰波,两截身体,也是那样的贴切,就像诗中一个冷静的断句。

    又想起《全蚀狂爱》中那个躺在草坪上抽烟的少年。

    镜头缓缓移动。从他轻吐烟雾的双唇,到微微起伏的胸口,再到温柔的长睫毛。彼时的蓝天和幻想都装在他的眼睛里,倒映出迷人的不羁。

    那样的镜头,看在眼里,尽是逼人的忧伤,在幻觉与真实中不断切换着,又惶惶不知来处。

    有人说,对于兰波的感觉,就是那种“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的感觉。

    他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尽管读着他的故事,写着他的传奇,看着他的雕像,却依然与他的幻想,与他的未知,隔着茫茫的虚空与哀伤,多么徒劳。

    就像在他身上,总是贴有太多的标签—诗人、履风者、通灵者、盗火者、追日者、流浪者、垮掉派的先驱……但真正的兰波却难以归类,更不能归类—“他是众多流派之父,而不是任何流派的亲人”。

    他留下珍贵的诗歌,却不属于诗歌。

    他留下那么多怀念,却不屑被人怀念。

    6

    写到这里,又至黑夜。

    而我已经从一个异乡,辗转到了另一个异乡,与流浪,与浪漫无关,只是因为某种生存的须要。

    此时,一场等候已久的雪,也终于飞扬而下。这个湘江边的小镇,竟用如此美丽的方式,惊醒了我的乡愁。雪光遥遥映现在我的蓝色显示屏上,海景图即盛开出异样的光泽,带着温柔的抚慰,令人心动,也令人忧伤。

    窗外的雪花一如隔世的怀念,在静谧的天穹中,战栗着,将夜色擦亮。

    站在窗前,我思索着大雪之下隐蔽的人情与事物,来不及附魂的意识,就会迅速地跌落到往事的缝隙里,不知身在何方。

    感叹时间就是这般微小地轮回着,多年前的人,多年前的雪,如今寻探,纷纷宛若幻觉。

    但我依然无比清醒地知晓,我永远不能像兰波一样,“要么一切,要么全无”。随遇而安,随遇而适,这样的词语,早已经随着生活与时间,侵袭了我的性情。即便某时的精神搏斗暴烈如战争,即便偶尔陷入幻想的迷狂,我那几分将自己放逐的勇气,与现状相抗衡的力道,也远比一只蝴蝶般的小船来得脆弱。

    “我梦见过绿色的夜晚,大雪令人目眩,一个吻慢慢涨上大海的双瞳……”

    我想,我是梦不着那样的夜和吻的。

    海浪和沙滩离我依然遥远。庆幸的是,白雪炫目,我还可以这般地在兰波的传奇里卧以游之。不为澄怀,不为观道,只为对一首诗歌的秘境的迷恋。

    若是迷恋得深了,我也顶多只是打开窗户,吹一吹免费的江风,或敲上一篇文字,祭奠一回过期的梦想与永恒的怀念。

    然后,在等待白鸽般振翅而来的黎明的过程中,让无济于事的痛苦与感叹,轻薄得像一缕芳香的青烟,而不去想是否能用诗人的醉意康复。

    —

    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他用谜一般的诗篇和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吸引了众多的读者,成为法国文学史上最引人注目的诗人之一。今日的兰波被奉为象征派的代表,甚至被贴上“第一位朋克诗人”“垮掉派先驱”的标签,他的作品对超现实主义和意识流小说也影响深远。兰波一生的传奇,为后来的世界确立了一种生存和反叛的范式。20世纪后,“兰波族”已成为专有名词,崇拜、模仿兰波的群体也越来越壮大。他的代表作有《醉舟》《地狱的一季》《灵光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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