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浮生一日凉-守口如瓶的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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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前,像前半生那么远,那时读了不少三毛的书,“流浪”这个词第一次以极浪漫的方式进入我的视野,世界不再是两点一线,它携着咸腥海浪和撒哈拉沙漠的热风扑面而来!

    “当人类有了第一次流浪的渴念,懂得为什么而流浪的时候,大概人类才真正懂得从动物群里脱颖而出”,伴随她足迹的还有堆物件,这些旅途中的收获结成了一书《我的宝贝》,那些手绣,老别针,陶器……对彼时物质匮乏,人生逼仄的我来说,它们是物,更是故事。

    她还写过许多石头。有一篇写她以为隔阂很深的父母,有次竟捡了两块石头回来给她,在那洗刷半天──

    “你不是以前喜欢画石头吗?我们知道你没有时间去捡,就代你去了,你看看可不可以画?”妈妈说着。我只是看着比我还要瘦的爸爸发呆又发呆。一时里,我想骂他们太痴心,可是开不了口,只怕一讲话声音马上哽住。 这两块最最朴素的石头没有任何颜色可以配得上它们,是父母在今生送给我最深最广的礼物。

    多么幸福的三毛啊!我的父母,是不会这样的,他们反对、批判我一切在“必要”之外的小动作,譬如抄歌本,看课外书,总之于学习、前途无用的事物他们都不支持,更不消说,捡几块石头来画这种“无聊”事。

    但我和三毛一样喜欢石头,不知与我在江边成长的童年是否有关。寂寥的赣江水,驳船,沙滩,鹅卵石……某种程度地渗入了我的内在。

    十几年前,有次路过花鸟市场,见卡车拖了一车石头在卖,大概是做盆景的吧,我买了老沉的一堆,造型其实不稀奇,粗粝的黄褐夹心,多为三角状或梯形,可有些什么打动了我。一车在烈日下哑默的石头。挑了几块搁在阳台墙壁的木架上,在石头上摆放了微型钓鱼翁、小青蛙……石头活过来了!你看渔翁正在江边突出的礁石上独钓寒江雪,蛙在田垄间吟唱。

    还有次逛艺术展区,一堆从新疆运来的石头堆在地上,再普通不过。细看发现石头也有产地“胎记”,正如面相有南北,石头的骨骼、毛孔,都有一方水土浸润的特质。挑了几块青灰光润的,放于陶盘,自成一景。

    每次去国外,也会留心好看的石头。只是行李通常满负,再有合眼的石头也难带,由此也明白,石头是以自身的重量系牢与故乡的关系,轻易不愿被带往异乡。

    却还总有人不辞辛苦地带回些有特别意义的石头。女友有次就从孔子故里曲阜带回一块,奉于案头,石头呈褐红色,看上去寻常,一问,却原来是“三生石”!这就是“三生石上旧精魂”的石吗?最早是指唐代隐士与和尚的友情轮回之约,后衍生成世间男女的因缘之定。

    才明白这块石为何被千里迢迢带回──她半生情路坎坷,爱而未果,这块石,是“多少相思苦,更与何人说”的寄寓,也是一种自我祈福。

    开会遇上一友,曾经我们参加一次活动时,我在溪流中捡石,他也替我拾捡几块,不想自此萌生兴趣,成了爱好者,甚至在当地成立了一个爱石协会,他有空就领着石友们四方捡石,乐在其中。

    这次开会他带了些石头来,有块据说是某画家盛情给画的,石上柳绿花红。我想起多年前看的三毛的《石头记》,她画的那些石头。“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着石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要看出它的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

    这些石头,与三毛交谈了很久很久,然后有了重九十公斤的胖太太“芭布”、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七只绕树飞翔的白鸟……

    我也想画石。不是柳绿花红,是三毛笔下的石头。

    酷暑正午,拉上朋友去大老远的江边捡拾,确切地说是一个挖沙场,一堆堆卵石,看上去无奇,乏味,这些石头能画成什么样呢?都是最最普通,扔在路边也没人多看一眼的石头。

    捡了一堆回,购了颜料画具,找一空闲中午,细细观察这些无奇的石头。

    有块长圆形的,颇似鱼形,再打量,石上有小块鼓起的鳍,前端有道裂缝正似鱼嘴。轻轻用白色勾了鱼眼与几片鱼鳞,一条史前的鱼现身了!如庄子《逍遥游》中说的“北冥有鱼,化而为鸟”,“徙于南冥”。

    另一块土黄色的石,有几条斑驳凸起,择两条作莲茎,绘了高低两朵白莲,莲茎上略描几点金,一幅苍朴的莲图。

    画了十几块,每块都是心内的石头灵魂显影。

    被朋友要去一些,包括本想自留的一块。有不舍,知道再不会有相同的第二块,那些凸痕,苔迹……每道纹理都是造化予以的缘数。才体会三毛把最宝贝的几块画石想锁进银行保险柜的心情。还有,当她那几块藏在床下的石头被清洁工不慎当垃圾丢掉时,她激动得厉害,冲到海边──

    风呼呼地吹了起来,海水哗哗地流着,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不过是石头!不过是石头!”

    哪里又只是石头呢?物里倾注了情,便有了灵息。一旦失散,也同与人的失散一样,有无以言之的失落。

    只是三毛那份“痴”,我远不及。有痴便有恸,“人生聚散元无据”,少些痴,也就少些恸。

    石头也许根本是种生物,在夜里张开毛孔,呼吸露水,闭合,在风化冷凝中化育各自形态。不管品貌格调,每块石头本身就是浓缩的自然,人工难以调出的赭红,土黄,石褐……每块石中都有亘古的“旧”,时光粗大颗粒的凝结。

    摩挲一块石头,那般可靠,暖老温贫,与子成说。

    像一切最基本、古老的事物,同时也最庄重。微贱而庄重。草芥一样随处可见,被搅进泥浆中成为基建材料,建房,铺路,许多石头消失了,更多的石头散落在山冈,海底,河道……它同时又是构成地壳和地幔的物质基础,世界就构筑在石头之上。

    一些石头,被有缘人拾到,收于案头几边。有些石头是无法落笔的,它们自身已圆满,无须多添一笔。那些可添上几笔的石头,我把它们视作一种对话,如同一个寡言者,却独向你敞开心扉,你窥见他从不向外人道的内心,你为此倾听,珍视。珍视这份一同守口如瓶的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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