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
徐黄兆 译
决议已定,乌尔塔被判有罪。理事会成员从容不迫地坐着,侍从们正忙着往他们钳子一般的手上和纤细的金属关节上涂润滑油。
在这十七位成员中,克鲁特的态度显得最为激越。他的钢手噼啪作响,圆圆的灰色视觉系统闪耀着红色的火焰。
“他是个让人无法容忍的实验主义者。”克鲁特说,“我建议使用锈刑!”
“锈刑?”奥米惊呼道,“会不会太过激了?”
克鲁特将自己那颗被合金罩住的头颅猛地往前一探。“才不会。对付他这样的人正合适。搞不好他会在自己玩完之前把整个机器国拖下水。”
“差不多得了。”莱昂纳理性地提议道,“让他短路几年作为惩罚说不定更好。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冷酷呢?你说是不是,克鲁特?”
“看在机器大神的分上!”克鲁特说,“难道你们对危险都熟视无睹吗?他竟然用原生质来做实验!”
“我同意,”另一位成员附和道,“这种行为怎么惩罚都不为过。如果乌尔塔一意孤行地要完成实验,他肯定会毁掉这个已经延续了三十万年的文明。把乌尔塔不抹油扔到海里,让他好好反省反省。锈刑可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让他尝尝慢慢生锈腐烂的滋味。记住别把合金头罩弄破,这样海水就不会让他的意识短路,他会一直保持清醒。”听到这里,众人只觉一阵恶寒,他们的金属躯体也忍不住暗暗战栗起来。
克鲁特摇晃着站了起来,他那长方形的面孔闪耀着冰蓝色的冷酷光泽。“我想我们该投票表决。赞成对乌尔塔用锈刑的,请举手!”
大家都犹豫起来。克鲁特那四米多高的合金躯干在润滑油的作用下有些不自在地扭动着。
钳子一根根地举了起来。起初是六只,然后又是四只。奥米和其他五位成员拒绝投赞成票。克鲁特快速扫视了一遍。
“很好。有一艘特快火箭可以前往乌尔塔的实验室,不过它只剩下一百秒就要发射了。如果动作快些,我们还来得及!”
巨大的磁板降到地上,涂满油的金属身体悄无声息地升到了空中。
众人急匆匆地向着宽敞的门口走去。奥米和五位异议者紧跟在后面。他在门口拦住了克鲁特。“克鲁特,我想问你一件事。”
“有话快说,我们赶时间。”
“你……见过那东西吗?”
“你是说原生质?”
“是的。你见过原生质吗?”
克鲁特点点头。“我见过。”
“它长什么样?”奥米又问道。
克鲁特迟疑了很长时间,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它足以让机器世界的万物都停止运转。它太可怕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觉得你们最好也来亲眼见证一下。”
“我也去。”奥米审慎地回答道。
“那就快点儿吧,我们还剩五十秒。”
他们跟上了其他人。
大海波澜不惊,就像一只毫无光泽且肌肉松弛的大手掌。这只巨大手掌的静脉和动脉中没有任何活动迹象,除了灰暗的血潮。海水静悄悄地移动着,随着月潮的运动而相互碰撞。海洋深处依然一片死寂。这里了无生机,虽然潮汐变化时会扬起海尘,但找不到任何可以过滤它们的软体动物、鱼类和其他活物。海洋已经死了。
森林也是静悄悄的。灌木丛光秃秃的,树木在静谧的荒原中绝望地高耸着。听不到鸟儿的歌唱,也听不到狡黠动物的脚爪踩在秋叶上发出的咔嚓声,没有潜鸟的鸣叫,没有麋鹿悠远的呼喊,更没有花栗鼠的窸窸窣窣。只有当风吹起时,人们才会依稀想起,在三十万年前,这里曾经生活着一些叫鸟的东西。森林和森林脚下的这片土地都死了。树也死了,它们都变成了化石,直挺挺地为坚硬的砾质土提供永久的荫蔽。这里没草也没花。大地死了,死得和海洋一样彻底。
死亡大地的上方,无鸟翱翔的天空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金属声响。那是火箭在死寂的空气中呼啸。
随后它一闪而过,只在尾迹中留下了浅金色的纹理。克鲁特和他的同伴们正在赶往乌尔塔的堡垒。
火箭一落地门便打开了。克鲁特和其他人从里面鱼贯而出。
“我一直在等你,”乌尔塔说,他就站在实验室洞开的门口,“我知道你肯定会带着理事会来,克鲁特。你们都进来吧。从你们现在的体温我就知道,我肯定已经被判处锈刑了。事情很快就会见分晓的,但不管怎样,你们还是先进来吧。”
理事会成员身后的门关闭了。乌尔塔领着众人穿过一座管状的过道,过道尽头是一个漆黑的房间。
“请坐,机器王国的统治者们。这真是非比寻常,这是为大神所准备的招待规格。我简直受宠若惊。”
克鲁特发出愤怒的咔嗒声。“在死之前,你必须向我们展示一下原生质,这样我们就能对它进行判断和销毁。”
“非得这样做吗?还是说你们也想看看?”
“别废话,它究竟在哪儿?”
“这里。”
“哪儿?”
“耐心点,克鲁特。”
“我对渎神者没有任何耐心!”
“这我看出来了。”
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巨大的方盒子,里面发出的光照亮了旁边的墙壁。盒子上方悬着一块黄布,它罩住了里面的东西。
乌尔塔很清楚揭晓这一切将会带来的震撼效果,他走到盒子边上,中途还对体温刻度表调节了好几次。他的视觉系统迸发出灼热的光芒。他一把抓住黄布,猛地拉了起来。
一阵刺耳的震颤声响了起来。理事会成员们的视觉系统画面开始闪烁,并不断变幻颜色。他们的金属身体发出惴惴不安的吱嘎声。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人不快。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在盒子周围站成一圈,凝视着里面的东西。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亵渎神明、极其邪恶的玩意儿。
它会生长。
它会扩张并自我构建,会变化,会繁殖。它活着又会死去。
死去。
太愚蠢了!没有人必须死,永远永远不需要!
它可以被折磨得鲜血淋漓,再腐朽成虚无。它能知冷知热感受各种痛苦。愚蠢,愚蠢透顶的东西,恐怖,恐怖至极的东西,它难以理解且不可预知,如噩梦一般可怕!
一米八的粉红色血肉之躯,有着长长的肉质胳膊和手,以及两条长长的肉质腿部。还有两种只存在于上古神话中的多余构件——嘴巴和鼻子!
奥米心里慢慢升腾起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一切就像道听途说的一出《血肉和黑暗时代》神话。所有这些半真半假的谣言,所有这些模糊不清的喃喃低语声,都来自这些会自己生长而不是被造出来的造物!
谁听说过这样亵渎神明的东西呢?会自己生长而不是被建造出来的?如果缺少机器科学家的用心构建和无微不至的辅助,事物还怎么能够完美?这团肉浆就是不完美的。它一碰就碎,稍微热一点就熔化掉,稍微冷一点又会冻上。至于能够自我生长,那又有什么用呢?它能长成什么样子只能靠运气,纯粹的运气。
机器王国的居民可不是这样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完美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变得更加完美——虽然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自相矛盾。活上十几万年对于他们而言完全不是问题。奥米就已经三万岁了,但他还是一个青年,依然青春年少!
可血肉之躯呢?它只能依靠所谓自然的灵光乍现来拥有智慧、健康和长寿?多么愚蠢的笑话,简直毫无意义!零件包、轮子、齿轮、红蓝电线以及闪烁的电流,拿来直接就可以安装了!
“就是它了。”乌尔塔带着自豪感淡淡地说道。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无所畏惧的决绝感,“一具由骨骼、肉质和鲜血组成的奇妙躯体。”
一阵长久的沉默,其间夹杂着一些惊恐的理事会成员发出的吱嘎声。他们几乎一动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东西。
奥米说:“它太可怕了。你从哪儿找到的?”
“我亲手制作的。”
“你怎么会想到做这种东西?”
“说来话长。十万年前的某一天,我和往常一样独自穿过石林,意外发现了一棵小草。没错,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棵绿色小草。你们想象不到当时我有多么激动。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举起来仔细查看,它就是一个小小的绿色奇迹。我感觉自己仿佛要炸裂成无数的比特单元。我小心地把草带回家,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哦,它真是一份美妙的珍宝。”
“这是直接违反法律的行为。”克鲁特说。
“是的,法律。”乌尔塔陷入了回忆,“三十万年前,我们焚尽空中的飞鸟,杀光洞穴中的狐狸和蛇,屠戮海中的鱼类以及其他所有动物,包括智人——”
“那是禁忌之名!”
“也是封存在回忆中的名字,从未被遗忘。大屠杀之后,森林依然在生长,这让我们总是想起以前会生长的万物,于是我们干脆把森林变成了化石,消灭了所有的花花草草。自那以后,我们便生活在一个贫瘠的石头世界中。为什么?我们甚至摧毁了连看也看不见的微生物,我们是有多害怕那些会生长的东西啊!”
克鲁特愤怒地回击道:“我们不害怕!”
“真是这样吗?没关系,请让我把故事讲完。虽然我们消灭了所有的飞鸟、昆虫和花花草草,但这一小棵青草却逃过了一劫,我发现了它,把它带回来加以培育,它生长了数百年,变成了可供研究的几千万棵小草,因为它拥有可生长的细胞。当迎来第一朵盛开的鲜花时,我简直无法向你们描述我当时激动的心情。”
“花!”
“不起眼的小生命。经历了近千年的实验后才开出一朵蓝色小花。自那以后,花越来越多,过了五个世纪,花变成了一片灌木丛,四百年之后,灌木丛中又长出了一棵树。哦,不得不说,这真是一段长得离奇的工作和观察时间。”
“但这个玩意儿,”克鲁特喊道,“它又是怎么演化来的?”
“我继续研究。我在世界上到处搜寻。因为我有理由相信,如果能发现一棵珍贵的小草,或许我也能发现其他的生物,譬如一只幸存下来的蜥蜴、蛇或其他生命。最后我竟然极其幸运地发现了一只小猴子。我又花费了几千年的时间把猴子变成了这玩意儿。人工繁殖和授精,各种基因和细胞研究,我都涉猎过。现在,成果摆在这里了,它看上去挺不错的。”
“这是被严令禁止的!”
“是啊,可恶的禁令。奥米,你知道众生为什么会被从地球上清除掉吗?”
奥米斟酌着答道:“因为它们威胁到了机器法则。”
“它们是怎么威胁的?”
“它们以锈刑相威胁。”
“不只是锈刑,”乌尔塔平静地回答说,“众生以另一种生命和思维形式威胁着我们。它们以令人愉悦的不完美性、不可预知性、艺术和文学威胁着我们,于是我们开始屠戮众生,宣称它们是渎神者,禁止去了解或谈论它们。”
“你说谎!”
“我说谎?”乌尔塔反问道,“在我们之前,谁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我们一直掌握着它,自始至终。”
“那众生从何而来?能解释一下吗?”
“它们是从我们手中逃脱的试验品。一些疯狂的机器科学家创造了如同怪物一般的生物,它们竞相繁殖,它们是机器人的奴仆,它们一度颠覆了机器人的统治。但最终,机器人摧毁了它们。”
“宗教教条主义!”乌尔塔回应说,“这是你们被洗脑之后形成的固定思维。真相远非如此,一切皆有起源,你说呢?”
“是的。一切都有起源。《金属之书》中说,宇宙万物皆诞生自一台巨大的机器车床之上。我们就是这台车床制造出来的小小机器人。”
“肯定有第一个机器人,不是吗?”
“是的。”
“那是谁制造了他?”
“另一台机器。”
“但在此之前的之前的之前呢?是谁制造了制造机器人的机器呢?让我来告诉你们吧,是众生。众生曾经统治着这片大陆以及所有的大陆。生物会生长,而机器不会生长。机器是用零件一片片地组合起来的。会生长的生物们制造出了机器!”
奥米简直要发狂。“不,这不可能。这样的念头太可怕了!”
“事实就是如此,”乌尔塔说,“我们无法忍受人类和他们不完美的存在方式。我们认为他们以及他们的艺术和音乐极其愚蠢荒谬。他们会死亡,我们不会,于是我们摧毁了他们,因为他们太碍事了,他们阻碍了我们宇宙的完美。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不得不自我欺骗。自说自话是徒劳。正如人类以自己的形象来创造上帝,我们也以同样的方式塑造了我们的神。我们无法忍受人类曾经贵为机器之神的历史,于是我们抹去了地球上原生质存在的所有痕迹,并禁止讨论。我们是人类用机器制造出的机器,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他结束了演讲。其他人看着他,最后克鲁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制造出这具充满缺陷的血肉之躯?”
“为什么?”乌尔塔转向盒子,“看看他,这种生物,这个人类个体,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但正是不堪一击让他的生命具备了某种价值。超脱了恐惧、敬畏和不确定性的他们,曾经创造出了伟大的艺术、音乐和文学。而我们呢?我们什么也没有。
“如果一个文明能够永生且完全没有价值观,那它如何能创造呢?事物的价值源自短暂性,失去后才感到可贵。夏日的美丽是独一无二的,你们都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天气,是我们能够感知的为数不多的美丽事物之一,因为它会变化。我们不会变化,因此我们的世界缺乏美,缺乏艺术。
“看看他,正在盒子里做梦的他,他就快苏醒了。战战兢兢的渺小人类,徘徊在死亡边缘,但却写下了流芳百世的经典著作。我曾经在被列为禁地的图书馆中读过这些书,它们满溢着爱意,富于柔情,也不乏恐惧。他们的音乐中也充满了对不确定的生命和确定的死亡的告白式抗争。如此完美的成就却来自如此不完美的生物。他们娇弱,浑身缺点,他们发动战争,也做过很多坏事,这些都是完美的我们所无法理解的。
“我们真的无法理解死亡,它在我们中间太罕见了,也没有任何价值。但人类懂得死亡和美,正因为如此,我创造了他,我希望这种美和不确定性能够重回这个世界。唯有如此,我们眼中的生命才有意义可言,我才能以自己有限的才智去领会这份意义。
“他能感受到痛苦的愉悦,没错,即便痛苦也成了一种愉悦,因为那是一种活着的感觉。他活着,他会进食,这些都是我们做不到的,他知道爱的美好之处,他会像善待自己那样善待他人。他会进入一种叫‘睡眠’的状态,在睡着时他会做梦,这也是我们无法做到的。现在他正在做梦,梦中出现的美好事物我们永远都别指望能够知晓或理解。你们正站在这里,畏惧他,畏惧生命的美丽、意义和价值。”
其他人都僵住了。克鲁特转过身去对他们喊话道:“你们所有人都听着,今天听到看到的,一个字都不能漏出去,不准告诉任何人。懂了吗?”
大家都嘟囔着点头,看上去迷惘且犹豫不决。
长方形盒子里的睡眠者慢慢动弹起来,他的眼睑在颤抖,嘴唇也在微微颤动。他正在苏醒过来。
“锈刑!”克鲁特尖叫着冲上前去,“抓住乌尔塔!锈刑!快用锈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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