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2月26日
秦鹏 译
1967年8月22日的正午,亚利桑那州的石结镇已然在望。威利·博辛格脚蹬矿工靴,轻轻踩在老爷车的油门上,悄声和他的搭档萨缪尔·菲茨聊天。
“没错,老兄,萨缪尔,进城是一件大好事。在那个吓人的矿上熬了几个月之后,点唱机在我眼里都像是彩绘玻璃窗一样。我们需要镇子,要是不进城,可能某天早晨起来,我们会发现自己变成了行尸走肉。另外,当然啦,镇子也需要我们。”
“这话怎么说?”萨缪尔·菲茨问。
“你瞧,我们为镇子带来的都是它原本没有的东西——大山、小河、沙漠的夜晚、星星,诸如此类……”
这话一点儿不假,威利一边开车一边想。把一个人放到陌生之地,他就会被寂静之泉所充盈。这种寂静来自山艾树丛,来自像午间暖融融的蜂巢一样低吟的美洲狮,来自深邃山谷里河流的浅滩。所有这些会被一个人纳入胸怀,到了城里又会在他的吐息之间流露出来。
“我真的好喜欢一屁股坐进理发店的那张旧椅子。”威利说,“那些城里人在印着裸体女郎的挂历下面排队,回头看着我,一边等待一边听我细细讲述关于岩石与蜃景的哲理,讲述在山间流连的光阴。我一呼气,荒野的纤尘便落在顾客们的双肩上。哦,那感觉真棒,我在讲述,轻柔而从容,巨细无遗,反反复复……”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顾客的眼睛里闪着亮光。终有一天,他们会叫嚷着跑向群山之间,把家庭和古板的文明世界抛在身后。
“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威利说,“你和我,萨缪尔,就是城里那些家伙的基本需求。我们来啦,石结镇!”
伴着尖利的金属颤音,他们穿过了边界,进入了充满赞叹与惊奇的镇子。
在镇子里行进了大概一百英尺,威利踩下了刹车。细碎的铁锈从挡泥板上抖落下来,好似一场急雨。汽车颤抖着停在了路上。
“有点儿不对劲。”威利说。他眯起那双山猫般犀利的眼睛,左看右看,又用他的大鼻子嗅了嗅。“你感觉到没有?你闻到了没有?”
“当然。”萨缪尔不安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威利皱起了眉头。“你见过天蓝色的印第安雪茄店吗?”
“没见过。”
“那边就有一家。见过粉红色的狗窝、橙色的厕所、淡紫色的鸟浴盆吗?那儿,那儿,还有那边!”
两个人慢慢立起身来,站在咯吱作响的车底盘上。
“萨缪尔,”威利说,“全部这些该死的东西,所有的柴火、门廊栏杆、栅栏、消防栓、垃圾车,还有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整个该死的镇子,瞧瞧吧!一个小时之前刚刚刷过漆!”
“不要啊!”萨缪尔·菲茨说。
演出馆、浸礼会教堂、消防站、共济会孤儿院、铁路仓库、县监狱、宠物医院,以及遍布这些设施之间的平房、别墅、温室、遮阳棚、商店招牌、邮箱、电线杆和垃圾箱,全都涂上了夺目的颜色——玉米黄、苹果绿,还有马戏团红。从水罐到帐篷,每一座建筑看上去都像是上帝片刻之前才刚拼装好、涂上颜色,然后放在那里晾干。
不仅如此,原来一直杂草丛生的院落里,现在长满了卷心菜、绿洋葱和莴苣,成群的向日葵好奇地凝望着正午的天空,三色堇像夏天的小狗一样盘踞在难以计数的树荫下,湿意氤氲的大眼睛扫视着修剪齐整的草坪,草坪的薄荷绿色让人联想起爱尔兰的旅游宣传海报。更有甚者,十个男孩从面前跑过,个个面容洁净,头上抹着铮亮的发油,衬衫、裤子和网球鞋都洁白如雪。
“这个镇子已经疯了。”威利看着他们跑过,说道,“不可思议。到处都不可思议。萨缪尔,什么独裁者掌权了?通过了什么法律让这些孩子这么干净,让人们把每个花盆、每根牙签都涂上了漆?闻到那种气味了吗?每一座房子里都糊上了新墙纸!世界末日以可怕的形态出现,在试炼这些人。人类不会一夜之间变得这么吹毛求疵苛求完美。我用上个月淘到的所有金子打赌,那些阁楼和地窖都被打扫收拾过了。我跟你打赌,这个镇子确实出事了。”
“哎呀,我简直都能听到花园里有小天使唱歌了。”萨缪尔抗议道,“你怎么说是末日呢?握个手吧,我接受你的赌局,而且肯定会挣到你的钱!”
迎着一阵带来松脂和石灰水味道的清风,老爷车绕过了一个转角。萨缪尔哼哼着扔出去一块口香糖包装纸,接下来的事情令他颇感意外。一位老人穿着崭新的工装裤和亮得能照出人影的鞋子,跑到了街上,捡起皱巴巴的口香糖包装纸,在离去的老爷车后面挥舞着拳头。
“世界末日……”萨缪尔·菲茨扭头看着,声音越来越小,“不过……打赌还继续算数。”
两人推开了理发店的门,发现里面挤满了顾客。他们的头发都已经修剪过并上了油,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的,但是仍然坐在那里,等着再次回到椅子上,让三位理发师拿着剪子梳子施展一番。顾客和理发师都在说话,房间里喧闹得像是证券交易大厅。
威利和萨缪尔进去的时候,喧闹立刻停止了,就好像有人朝门里开了一枪。
“萨姆……威利……”
寂静中,一些坐着的人站了起来,一些站着的人坐了下去,都动作缓慢,紧盯着他们俩。
“萨缪尔,”威利的话仿佛是从嘴里挤出来的,“我感觉红死魔正站在这里。”然后他又大声说:“大家好啊!我要来完成关于美国大沙漠有趣动植物的讲演了,然后——”
“不要!”
首席理发师安东内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威利旁边,抓住他的手臂,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就像是用套盖熄灭了蜡烛。“威利,”他转脸瞧着自己的顾客,忧心忡忡地悄声说道,“答应我一件事情:买卷针线把你的嘴缝上。别出声,老兄,如果你还爱惜自己的小命话。”
威利和萨缪尔被人匆匆地推向前面。两位已经仪容整洁的顾客主动从理发椅上跳下来。两位矿工坐进椅子,在污迹斑斑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形象。
“萨缪尔,看镜子!瞧一瞧!比较一下!”
“天哪,”萨缪尔眨着眼睛说,“整个石结镇只有咱们俩才真的需要刮脸理发。”
“异乡人!”安东内利放平了椅背,好像打算尽快地麻醉他们,“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格格不入!”
“怎么了,我们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冒着热气的毛巾盖住了威利的脸,也盖住了他的喊叫声。在一片雾气升腾的黑暗中,他听到安东内利低而急切的声音:“我们会把你们俩打理得和其他人一样。并不是说你们的样子有什么危险,不是的,在这样的时刻,你们矿工说的那些话可能会让居民们心烦。”
“这样的时刻?见鬼!”威利揪起滚烫的毛巾,一只眼睛模糊地盯着安东内利,“石结镇出什么岔子了?”
“不光是石结镇。”安东内利看向远方,仿佛盯着某个不可思议的梦境,“凤凰城、图森、丹佛,美国所有的城市!我和妻子下周要去芝加哥旅行。想象一下芝加哥城被清洗粉刷得焕然一新。他们都叫它‘东方珍珠’!匹兹堡、辛辛那提、水牛城也都一样!全都因为——嗯,你起来一下,走到那里打开墙边的电视。”
威利把冒着热气的毛巾递给安东内利,走了过去。他打开电视机,听着里面传出嗡嗡的声音,拨弄了几下调台旋钮等待着。荧幕上一片雪花。
“再试试收音机。”安东内利说。
威利拧旋钮时,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见鬼,”他最后说道,“你的电视机和收音机都坏了。”
“没有。”安东内利简单地说。
威利坐回椅子里,闭上双眼。
安东内利呼吸沉重地凑上来。
“听着。”他说,“想象一下,四个星期之前,周六快到中午的时候,女人和孩子们都盯着电视上的小丑和魔术师表演。美容院里的女士们在看电视时装秀。理发店和五金店里的男人在观看棒球比赛和钓鳟鱼。文明世界每一处的每个人都在看电视。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除了那块小小的黑白荧幕。
“就在这时,大家正看得起劲……”
安东内利停下来,掀起了滚烫毛巾的一个角。
“太阳黑子。”他说。
威利愣住了。
“凡夫俗子一辈子能遇到的最大的该死的黑子爆发。”安东内利说,“整个他妈的世界都被电流淹没了。如同一声哨响,所有电视荧幕被抹了个一干二净,什么都没留下。”
他的声音空洞得像是在描述北极地貌。他在威利的脸上抹肥皂,却根本没有朝手上的活儿瞧上一眼。威利凝视着理发店另一头,嗡嗡作响的荧幕上雪花温柔地飞舞,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冬天。他几乎听得到店里每个人的心都在扑通乱跳。
安东内利继续他葬礼陈词般的讲述。
“第一天我们花了整整一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第一波太阳黑子风暴袭击两个小时之后,美国所有的电视检修员都上路了。每个人都以为是自己的电视机坏了。由于收音机也都出了毛病,直到那天晚上,当报童和过去一样走街串巷吆喝头条时,我们才震惊地意识到,太阳黑子的影响可能会持续——一辈子。”
顾客们窃窃私语。
安东内利握着剃刀的手在颤抖。他只能等着。
“所有的空白,那些落入我们电视机里的虚无,哦,我跟你讲,让所有的人都心惊肉跳。就好像一位好友在你的前厅和你讲话,可忽然之间他闭上嘴,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你知道他已经死了,而你自己也开始发凉。
“第一夜,镇里的电影院放了连续场。电影本身算不上好看,不过那天晚上镇中心热闹得就像开舞会。灾难后的第一夜,杂货店卖出了二百支香草冰淇淋,三百份巧克力汽水。但是你不能每一夜都看电影喝汽水。那怎么办?打电话叫亲戚来玩纸牌或者飞行棋?”
“也可以吧,”威利说,“能练练脑子。”
“不假,不过人们总得走出那闹鬼似的房子。走在会客厅里就像是飘在墓地里一样,那么安静……”
威利坐起来一点。“说到安静……”
“第三夜,”安东内利不容他插话,“我们都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而一位女士将我们从彻底的错乱中拯救了出来。在这个镇子的某处,这位女士走出房子,一分钟之后返回时,一只手里拿着油漆刷,另一只……”
“一桶漆。”威利说。
看到他理解得这么快,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
“如果让那些心理学家发金牌的话,他们应该为这位妇女乃至每个小镇上为我们拯救世界的妇女发一枚。她们在黄昏时分本能地踱进镇子里来,带给我们奇迹般的解药。”
威利想象着那种情形。双目圆睁的父亲和愁眉苦脸的儿子颓然围坐在他们死掉的电视机周围,等着该死的机器里传出“一号球”或者“二垒”的喊声。这时,他们缓过神来抬头看去,看到在暮色当中,一位有着崇高目标和高贵气质的美丽女子站在那里,手持刷子和油漆桶等待着。她发出的辉煌光线照亮了他们的脸颊和眼睛……
“天哪,就像是星火燎原一般!”安东内利说,“一家接一家,一城接一城。1932年的拼图游戏热、1928年的溜溜球热,都比不了这个镇子爆发的人人动手无所不做热,镇子简直就像被拆成碎片又被粘了起来一样。只要是能够静立达到十秒的东西,就有男人往上面刷漆。到处都有人在爬房顶或者跨坐在围墙上,好几百人摔下了房顶和梯子。女人给碗柜、衣柜刷漆,小孩给积木、手推车、风筝刷漆。要不是他们一直都忙着,大概可以在这个镇子周围建一道围墙,给它改名为‘潺潺溪流镇’。所有镇子都一样,人们忘记了怎么活动下巴,怎么说话。我跟你讲,男人们都在漫无目的地转圈,转得头昏脑涨,直到他们的妻子把刷子递到他们手里,把最近一面未刷漆的墙指给他们!”
“看上去你们已经把这个油漆活儿干完了。”威利说。
“第一周油漆店就断了三次货。”安东内利自豪地扫视了一下镇子,“刷漆当然不可能持久,除非你要开始一根根地朝篱笆上刷漆,一片片地往草叶上喷色。因为阁楼和地窖也都清理过了,我们的热情转向了,女人们又开始做水果罐头、西红柿酱和木梅、草莓蜜饯,地下室的架子都装满了。大教堂也没闲着,他们组织了保龄球赛、晚间骑驴棒球赛、饭盒联欢会、啤酒欢宴会。音乐商店在四周之内卖出了五百把尤克里里、二百一十二把夏威夷吉他、四百六十根陶笛和卡祖笛。我正在学习长号。那边的麦克在学习长笛。周四和周日晚上都有乐队演出。曲柄冰激凌机?伯特·泰森光是上周就卖出了两百台。二十八天,威利,震撼世界的二十八天!”
威利·博辛格和萨缪尔·菲茨坐在那里,试图想象并感受那种震撼,那种摧枯拉朽的冲击。
“二十八天,理发店里挤满了一天理发两次的男人,他们只为了坐在那里盯着其他客人,就好像他们有话可讲。”正在给威利刮脸的安东内利说,“还记得,在电视出现之前,理发师一度被认为是健谈的人。结果呢,这个月我们花了一星期才找到感觉,嘴皮子利索起来。现在我们都能以一敌三。虽然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内容,但是我们一张开嘴就收不住,所以你们进来的时候听到了一片骚乱。哦,等我们习惯了‘大空白’,骚乱就会平息。”
“这是大家对这件事的称呼?”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就是那么回事,这已经有一阵子了。”
威利·博辛格摇着头轻轻笑了。“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进门的时候你不让我说话。”
很明显嘛,威利想,我怎么一开始没看出来呢?在短短的四星期之前,荒原上的故事为这个镇子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足够的恐惧。因为太阳黑子,整个西方世界的所有镇子面临着足以持续十年的寂静。而我来到此地时又带着更多的寂静,我准备聊一聊无月星夜下的沙漠里风起沙扬,窸窸窣窣的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河谷里。如果安东内利没有阻止我,很难讲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能想象自己身上涂着沥青粘着羽毛离开镇子。
“安东内利,”他大声说,“谢谢。”
“客气了。”安东内利,拿起了梳子和剪刀,“那么,两边短一点,后面长一点?”
“两边长一点,”威利·博辛格说着,再次闭上了眼睛,“后面短一点。”
一个小时之后,威利和萨缪尔一起回到了老爷车上。他们在理发店的时候,不知道哪一位已经把老爷车洗净擦亮了。
“末日。”萨缪尔递过去一小袋金粉,“如假包换的末日。”
“留着吧。”威利若有所思地坐在驾驶座上,“咱们应该拿着这笔钱去凤凰城、图森、堪萨斯城,为什么不呢?如今我们在这一带是多余的人了。在那些小电视机里重新有人唱歌跳舞之前,我们是不会受欢迎的。显然,如果我们留下,我们的话匣子就会打开,那些关于毒蜥、老鹰和荒野的故事就会从我们嘴里漏出来,给我们带来麻烦。”
威利斜视着笔直地通往前方的公路。
“‘东方的珍珠’,他们是这么说的。你能想象那个脏兮兮的芝加哥老城被涂得焕然一新,就像晨光里的婴孩吗?我们必须瞧一眼芝加哥,看在上帝分上!”
他发动汽车,让它空转,然后看向镇子。
“人们能够挺过灾祸,”他喃喃道,“也能忍受苦难。我们错过了巨变,实在是一大憾事。当时的情形肯定很惨烈,人们接受审判与考验。萨缪尔,我们在电视上看到过什么?我不记得了,你呢?”
“有一天晚上看过一个女人和一头熊摔跤,三局两胜。”
“谁赢了?”
“我才不记得。她——”
老爷车开动了,威利·博辛格和萨缪尔·菲茨坐在车上。他们的头发经过修剪和上油,整整齐齐地覆盖在散发着香气的头皮上,他们的脸颊被刮得白里透红,指甲反射着阳光。他们开行在刚经过剪枝浇水的绿树之下,开行在繁花似锦的路上,经过了路旁那些一尘不染的水仙花色、丁香花色、紫罗兰色、玫瑰色和薄荷色的房屋。
“‘东方的珍珠’,我们来了!”
一条喷了香水、烫过毛发的狗跑了出来,吠叫着追咬他们的轮胎,直到他们开远,开出了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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