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道夫:雷·布拉德伯里短篇自选集-碗底的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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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于《侦探书》(Detective Book)

    1948年冬

    陈小红 译

    威廉·艾克顿站起身来。壁炉架上的时钟嘀嗒,敲响了午夜十二点。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周围偌大的房间,又看看地上躺着的男人。他,威廉·艾克顿,曾用他的手指敲击键盘、做爱、煎制火腿和鸡蛋当早点,现在,他就用这十根指尖带涡纹的手指完成了一桩谋杀。

    他从没觉得自己可以是雕塑家,但是此刻,当他透过指间看到躺在抛光硬木地板上的躯体时,他意识到自己在对这块黏土般的人肉进行了一番雕塑般的揉捏、重塑、扭曲之后,这个名叫唐纳德·赫胥黎的人已经动弹不得,他的容貌——他身上最具区别性的部位——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他的手指一旋,就拂去了赫胥黎眼神里的挣扎,冰冷的眼眶中只剩下一片失明般的黯淡浑浊。他的双唇总是性感的粉红色,现在张开着,露出马一般的牙齿——黄色的门牙、满是烟碱的犬齿和填了黄金的臼齿。他的鼻子也曾和双唇一样粉红,但此时上面布满斑点,显得苍白失色,耳朵也是。赫胥黎的手摊开放在地板上,这是它们生平第一次摆出这种乞求而非命令的姿势。

    是啊,这看起来颇具艺术感。整体上来说,这一变化对赫胥黎有好处,死亡让他看起来更好打交道些。要是现在你跟他讲话,他可就不得不听了。

    威廉·艾克顿看着自己的手指。

    事情已经做了,也变不回去了。有人听到了吗?他注意听外面的动静:深夜,街道上的车马喧嚣一如既往。没有重重捶门的声音,没有肩膀顶门企图破门而入的声音,也没有人叫门。谋杀,或者说是对人肉黏土从尚有余温到完全冰冷的雕塑,已经完成,而且无人知晓。

    接下来怎么办?时钟嘀嗒,午夜将近。每一下脉搏都歇斯底里地在他体内炸开,催他冲向门边。快跑,逃跑,跑起来,永远不再回来,跳上一辆火车,拦一辆的士,上车,离开,跑,走,漫步,但要先把这里所有的痕迹都毁掉!

    他的双手在眼前盘旋、漂浮、翻转。

    他于沉思中缓慢扭动双手。它们轻盈如羽。为什么他要这样盯着双手?他质问自己。难道在成功地掐死了一个人之后,他的指尖还有什么极端有趣的地方,值得他这样停下来一个涡纹一个涡纹地审视?

    这只是普通的手。不粗不细,不长不短,不算多毛也不光溜,未经护理却也不脏,不柔软但也没长茧,没有褶皱亦不细嫩。它们压根不是罪恶的手——然而也并不无辜。他看着它们,好像在看两个奇迹。

    他在意的不是手掌,也不是手指。一项暴行之后,麻木到对时间失去知觉,现在,他在意的只有指尖。

    壁炉架上的时钟嘀嗒。

    他在赫胥黎身旁跪下,从死人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然后有条不紊地擦拭他的喉咙。他卖力地用手帕对尸体的喉部又擦又揉,接着是脸和后颈。然后他站起来。

    他看看赫胥黎的喉咙,又看看抛光的地板。他慢慢俯下身,用手帕在地板上点了几下,开始黑着脸擦地板。先是靠近尸体头部的地方,接着是靠近双臂的地方。他环绕尸体擦了一整圈,然后擦拭以尸体为中心一码以内的地方,接着是两码、三码,然后——

    他停下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环顾整栋房子,看着镶了镜子的前厅、雕花的门和上好的家具,他好像听到了一小时前赫胥黎和自己的谈话,一字一句在耳畔重播。

    一根手指按在赫胥黎家的门铃上。门开了。

    “噢!”赫胥黎很惊讶,“是你啊,艾克顿。”

    “我老婆在哪儿,赫胥黎?”

    “你真觉得我会告诉你?别站在外面,你这蠢蛋。想谈正事就进来。进门,到那儿去,去书房。”

    艾克顿碰到了书房的门。

    “来点喝的?”

    “来一杯。难以相信莉莉走了,她——”

    “橱柜那边有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艾克顿,你可以把它拿过来吗?”

    对,把酒瓶拿过来,握着它,触摸它。他确实都做了。

    “我这些书都是初版,有点意思,艾克顿,你摸摸这个装帧,这手感。”

    “我不是来看书皮的,我——”

    他摸了那些书,还有书桌,他还碰了勃艮第酒瓶和勃艮第酒杯。

    现在,他蹲在赫胥黎冰冷的尸体旁,手指拈着手帕,一动不动。他专注地盯着房子,盯着墙,又盯着周围的家具看,然后被自己所看到、所意识到的一切吓得目瞪口呆。他闭上眼,低下头,双手把手帕揉成一团,咬紧双唇,屏住呼吸。

    指纹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能拿一下勃艮第酒吗,艾克顿,嗯?勃艮第酒杯,嗯?用手指,嗯?我累坏了,你能理解吗?”

    一双手套。

    在做下一件事之前,在擦另一块区域之前,他必须要有一双手套,否则他很可能不自觉地在擦拭过程中又再留下自己的身份印记。

    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从房子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走向前厅的雨伞架、衣帽架。赫胥黎的外套。他翻出外套口袋。

    没有手套。

    他又把手插回口袋里,走上楼,动作迅速又有节制。不能再让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疯狂事。他一开始就犯了没戴手套的错,但此前他并没打算杀人。虽然他的潜意识预感到了这桩血腥的犯罪,但并没有给他任何提示,告知他在黎明来临之前可能需要一双手套。所以,他现在要为自己的疏忽汗流浃背。房子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手套。现在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即便是这个时候也可能随时有人来拜访赫胥黎。他的富朋友时常不打招呼就来他家喝酒,大喊大笑,随意进出。艾克顿只能待到早上六点,六点后必须离开,到时候那些朋友会来接赫胥黎,送他到机场搭飞机去墨西哥城……

    艾克顿在楼上忙碌。他用手帕垫着手,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他翻乱了六个房间里的七八十个抽屉——每个抽屉都被拉了出来,像一张张嘴吐着舌头——然后又冲向其他抽屉。他觉得自己浑身赤裸,找不到手套就什么也干不了。要是没有手套,他可能会拿着手帕巡视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擦遍每一处可能留有指纹的地方,最终却因不小心碰到了哪堵墙,将自己的命运封印在一个只有用显微镜才能观察到的涡纹标记里!这就相当于给自己的谋杀罪盖了核定章,事情就是这样!这章就像古时候的石蜡印章——他们在莎草纸上窸窣书写,墨水晕开,掸掉干燥用的沙子,将图章戒指按压在文末热乎乎的猩红油脂上。所以请注意,如果他在现场留下一个指纹,只要一个,效果就会是那样的!他即便认可这场谋杀,也不能在犯罪现场烙上这样的印记。

    还有更多抽屉!要静心,要好奇,要仔细,他告诉自己。

    在第八十五个抽屉的底部,他终于找到了手套。

    “噢,我的主,我的主!”他瘫倒在抽屉旁,长吁一口气。他戴上手套,得意地活动手指,然后扣上纽扣。手套质地柔软,颜色灰黑,厚厚的,似乎牢不可破。他现在可以动手做各种把戏而不留下一丝痕迹了。他对着卧室里的镜子,以大拇指抵鼻子做了个鬼脸,牙齿吸得嘶嘶响。

    “不!”赫胥黎当时这样喊叫道。

    这是个多么邪恶的预谋。

    赫胥黎摔倒在地板上,他是故意的!噢,这是个怎样聪明绝顶的人!他故意倒在硬木地板上,艾克顿随后也摔到地上。他们在地上翻滚,扭打,手指在地板上狂抓,印下无数指纹。赫胥黎滑开了几英尺,艾克顿从后面向他爬去,双手扒到他的后颈,掐住他的脖子,直到最后像挤牙膏一样把他的生命挤出了身体。

    戴上手套,威廉·艾克顿回到房间,跪在地板上,开始费力地擦拭每一寸鲁莽留下的印记。一寸又一寸,一寸又一寸,他擦呀擦,擦到几乎可以在地板上看到神情专注、热汗涔涔的自己。然后他走到一张桌子旁边,开始擦拭桌腿,再往上擦到桌沿、桌角,最后擦到桌面。桌上是一碗石蜡水果,他把碗的银边擦得雪亮,还把露出碗口的水果也一个个取出来擦拭干净,只留下碗底的。

    “我确信我没碰过碗底的水果。”他说。

    擦净桌子后,他把目标转移到了桌子上方的画框。

    “我确信我没碰那个。”他说。

    他站在那里,盯着画框。

    他瞥了一眼房间里所有的门。今晚他碰过哪些门?他不记得了。那么,就把它们都擦了吧。从球形门锁开始,把它们擦个闪亮,然后从上到下把门擦一遍,确保万无一失。随后他着手对付房间里所有的家具,擦拭椅子扶手。

    赫胥黎当时说:“你坐的这把椅子,艾克顿,是路易十四那时候的。感受一下那材质。”

    “我来不是为了跟你聊家具的,赫胥黎,我来是为了莉莉。”

    “噢,算了吧,你对她根本就没那么上心。你知道她不爱你。她说了,她明天会跟我一起去墨西哥城。”

    “去你的,去你的臭钱,去你妈的家具!”

    “这是上好的家具,艾克顿。做个懂事的访客,好好欣赏。”

    家具、桌椅、墙体,所有建材设施上都能找到指纹。

    “赫胥黎!”威廉·艾克顿盯着那具尸体,“你是不是猜到我会杀你?你的潜意识是否和我的潜意识一样早就有所预感?是不是潜意识指使你让我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把玩、触摸、抚弄各种书、餐具、门、椅子?你有那么聪明,那么残忍?”

    他握紧手中的手帕“干洗”了所有椅子,然后他想起了那具尸体——还没把它也“干洗”一遍。他走向尸体,把它翻来倒去,将表面的每一寸都擦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连死人的皮鞋也给擦得锃亮,还不收一分钱。

    擦鞋的时候,焦虑在他的脸上震颤。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向桌子。

    他取出碗底的水果,把它们擦得发亮。

    “好多了。”他嗫嚅道,又回到了尸体旁边。

    当蹲伏在尸体旁时,他眼皮抽搐,牙齿不由得磨动,他的心中正有一场辩论。然后,他站起身来重新走到桌子旁。

    他擦亮了画框。

    擦拭画框时,他想到了——

    墙壁。

    “这……”他说,“有点太蠢了。”

    “噢!”赫胥黎当时大叫一声,把艾克顿挡开了。两人扭打起来时,他推了艾克顿一把。艾克顿摔倒,爬起来,摸到了墙,然后重新跑向赫胥黎。他勒住了赫胥黎,赫胥黎死了。

    艾克顿坚定地转身背向墙,宁静而决绝。那些粗暴的话语和动作渐渐淡出他的脑海,他把它们藏起来了。他瞥向四面墙。

    “可笑!”他说。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面墙上有什么东西。

    “我不管。”他力图通过说这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现在,隔壁房间!要讲究方法。让我想想——我们一起待过的房间有门厅、书房、这个房间、餐厅,还有厨房。”

    身后的墙壁上有一个小点。

    难道不是吗?

    他愤怒地转身。“好了,好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走过去看,却什么也没发现。噢,是有一个小点。他轻轻擦掉了那个小点。反正也不是指纹。他擦完了,戴着手套的手撑在墙面上,他盯着墙,看它如何从右延伸到左,如何从脚下延伸到头顶,然后他轻柔地说:“不。”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轻轻地说,“我管得太多了。”有多少平方英尺?“我才不管。”他说。但是,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那双戴着手套的手正有节奏地擦拭着墙面。

    他盯着自己的手,又盯着壁纸。他扭头看向另一个房间。“我必须进去擦拭主要物件。”他告诉自己。但是他的手留在原处,好像要撑住墙面,又好像是为了撑住自己。他神情凝重。

    他一声不响地开始擦拭墙壁,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上到他尽力伸手能碰到的地方,下到他尽力弯腰能摸着的处所。

    “荒谬,噢,我的主,简直荒谬!”

    但是,你必须要百分百确定,脑子里的想法对他说。

    “是的,必须要百分百确定。”他回答道。

    他擦完了一面墙,接着,他走向了另一面。

    “几点了?”

    他看着壁炉架上的时钟。一个小时过去了,现在是一点零五分。

    门铃响了。

    艾克顿僵住了,他看看门,看看钟,又看看门,又看看钟。

    有人在大声喊叫。

    又过了好长一会儿。艾克顿一直屏着呼吸,没有新鲜空气摄入体内,他开始有点恍惚,身体飘摇。寂静在他的脑海里翻滚,像一波冰冷的海浪拍打在巨大的岩石上。

    “喂,伙计!”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赫胥黎!开门,妈的!我是威仔啊,醉成猫头鹰了,赫胥黎,老伙计,我醉得像猫头鹰一样。”

    “走开。”艾克顿无声地低语,几近崩溃。

    “赫胥黎,我知道你在,我都听到你喘气儿了!”醉鬼喊道。

    “是的,我在里面。”艾克顿低语,觉得自己好像被拉长加宽平铺在木地板上,迟钝、冰冷、无声。“是的。”

    “见鬼!”那个人说,声音渐渐消失在雾中,脚步声渐渐远去,“见鬼……”

    艾克顿闭着眼站了许久,感觉到一颗红心在他紧闭的双眼里跳动,在他脑海中跳动。终于睁开眼时,他看着一面全新的墙,并最终鼓起勇气说:“别犯傻,这面墙上完全没有污点。我不会碰它的。要抓紧,要抓紧。时间,时间。就剩几个小时了,几个小时后他那帮愚蠢的朋友就要闯进来了!”他转身。

    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一张张小网。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小蜘蛛们从木制家具中爬出,细致地编织脆弱的小网,那些网忽隐忽现。左手边已经擦干净的墙上没有网,网结在他还没碰过的另外三面墙上。每当他盯着这些蜘蛛时,它们就退回到木制家具中去,但只要他一移开目光,蜘蛛就又跑出来织网。“这些墙都没问题。”他几乎半吼着说出这句话,“我不会碰它们的!”

    他走向赫胥黎不久前坐过的书桌,打开书桌抽屉,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赫胥黎不时用来看书的袖珍放大镜。他拿着放大镜,不安地把它贴近墙面。

    有指纹。

    “但这些不是我的!”他笑得有点别扭,“我没把指纹落上面!我肯定没有!可能是一个仆人、管家,或者侍女的!”

    墙上布满了指纹。

    “看看这个指纹,”他说,“长而尖,女人的,我敢打赌。”

    “你敢?”

    “我敢!”

    “你确定?”

    “确定!”

    “肯定?”

    “肯定。“

    “绝对肯定?”

    “是,见鬼,绝对肯定!”

    “擦了它,管他是谁的,为什么不擦?”

    “擦!我的上帝!”

    “擦掉那个点,嗯,艾克顿?”

    “还有这个点,在这边。”艾克顿嘲讽道,“这指纹是个胖子的。”

    “你确定?”

    “别再来那套!”他厉声说道,然后擦了它。他脱下一只手套,把手举在耀眼的光线下,浑身颤抖。

    “仔细看,你这白痴!看看那些涡纹都长啥样?看清楚了吗?”

    “这证明不了任何事情!”

    “哼,算了!”他怒不可遏,戴着手套的手在墙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擦。他头上冒汗,嘴里又是咕哝又是发誓,身体一会儿弯下一会儿直起,脸颊越来越红。

    他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

    擦完墙壁,他盯着钟。“两点。”

    他走向果碗,取出石蜡水果,擦亮碗底的那几个,再把它们放回去,然后擦拭画框。

    他抬头盯着吊灯。他的手指在身侧抽动。他的嘴巴微张,舌尖在双唇上游移。他的目光定在吊灯上,移开,又定回吊灯,然后移到赫胥黎尸体上,接着重又回到那盏水晶吊灯上。吊灯边缘垂着七彩长吊坠,一颗颗玻璃球就像珍珠。

    他找到一把椅子,把它拉到吊灯下,一只脚踩上去,取下吊灯,然后粗暴地把椅子往角落里一扔,大笑起来。他跑出房间,留下一面尚未清洁的墙。

    他走到餐厅的一张桌子前。

    “我要给你看看教皇格里高利时期的餐具,艾克顿。”赫胥黎当时那样说。噢,那散漫又催眠的嗓音!

    “我没有时间,”艾克顿回答,“我必须见莉莉——”

    “胡说八道,看看这银器,这精湛的工艺。”

    艾克顿停在餐桌旁,桌上摆放着盒子,盒子里装着餐具。他再一次听到了赫胥黎的声音,想起了所有的触碰和手势。

    现在艾克顿擦起了刀叉、汤匙,又从墙上取下所有的匾额和陶碗……

    “这是件漂亮的陶艺品,出自奥地利著名的陶艺家格特鲁德和奥拓·纳齐勒夫妇。艾克顿,你对这俩人的作品熟悉吧?”

    “挺漂亮。”

    “拿起来,翻过来看。看那碗有多薄,转盘上手工制作的,就跟蛋壳一样薄,难以置信。还有那绝妙的火山釉。把玩它,去吧。我不介意。”

    把玩它,去吧。拿起来!

    艾克顿抽泣起来。他把陶器掷向墙壁。陶器摔了个粉碎,散落一地。

    片刻间他已跪在地上。每一片,每一点都要找到。愚蠢,愚蠢,愚蠢!他朝自己喊叫,摇头,闭眼,睁眼,弯腰钻到桌子底下。每片都要给我找到,蠢货,一片也不能遗落。愚蠢,愚蠢!他收集起碎片。全都在这儿了?他看着眼前桌子上的碎片堆,又查看了桌子底下、椅子底下、柜子底下。借着火柴的光线,他又找到了一片。接着他开始像擦拭珍贵的宝石一样擦拭每一块碎片。他把所有碎片整齐地摆放在擦得发亮的桌子上。

    “真是一件漂亮的陶器,艾克顿。去吧,把玩它。”

    他取出那块亚麻手帕开始擦拭,还有椅子、桌子、球锁、窗玻璃、壁架、窗帘和地板。他擦到了厨房,气喘吁吁,呼吸粗重。他脱下汗衫,调整手套,继续擦拭亮闪闪的铬制品……“我想带你看看我的房子,艾克顿。”赫胥黎说,“跟着来……”接着他擦拭了所有炊具和银制水龙头,还有搅拌钵,因为现在他早已忘记自己碰过什么没碰过什么了。他曾和赫胥黎在此徘徊,在这个厨房里。赫胥黎对厨房设计感到很骄傲,极力掩饰身边存在一个潜在杀手的紧张感,在厨房徘徊可能是为了靠近刀子以备不时之需吧。当时他们在厨房闲荡,碰过这个,碰过那个,还碰了其他一些东西——根本记不起来到底碰过什么、碰的数量有多少、面积有多大——他搞定了厨房,穿过前厅,走进尸体所在的那个房间。

    他叫出了声。

    他忘了擦这个房间里的第四面墙!他不在的时候,小蜘蛛从第四面未擦的墙边冒出来,涌向早已清洁干净的另外三块墙面,把它们再次弄脏。天花板上、吊灯上、角落里、地板上挂着数百万个小小的涡纹状的网,朝着他尖叫摇摆翻滚!极小极小的小网,讽刺的是,小到就和你的指头肚儿差不多!

    就在他注视的这会儿,蛛网覆盖了画框、果碗、尸体,还有地面。指纹挥舞着裁纸刀,拉出抽屉,触碰桌面,触碰,触碰,触碰每一处的每一样东西。

    他疯狂地擦拭地板,漫无目的。他翻动尸体,一边擦一边哭,然后站起身去擦碗底的水果。接着他在吊灯下放了一把椅子,踩上去擦吊灯上每一个悬着的“小火苗”,把它晃得叮当响,声音犹如敲打一面手鼓,直到最后吊灯像钟一样安静地悬在空中。然后他跳下椅子,抓紧一个又一个的球形门锁,跳上一把又一把的椅子,擦拭一面又一面墙体的高处部位。他跑进厨房,拿出一把扫帚,将天花板上的蛛网扫下,又去擦碗底的水果、尸体、球形门锁、银器,擦到门厅扶梯,最终顺着扶梯上了楼。

    三点了!钟声四处响起,声音洪亮,机械感十足!楼下有十二间房,楼上有八间。他一码一码地计算着房间面积以及相应需要的时间。一百张椅子、六张沙发、二十七张桌子、六台收音机,还有每样东西的底部、顶部和背面。他猛地一把扯下了墙壁上的装饰,啜泣着,为它们拂去累积多年的尘灰。他脚步踉跄,顺着扶梯向上,走上台阶,观察、擦拭、揉搓、打磨,因为只要他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记,它就会变成上百万个!——然后所有的活儿都要重新再干一遍,而现在已经四点了!他已经双臂酸痛,眼睛肿胀呆滞,步履缓慢,双腿麻木到仿佛不属于自己。他头低着,双臂还在移动、刮擦,从一间卧室到另一间卧室,从一个橱柜到另一个橱柜……

    早上六点三十分,人们找到了他。

    他正在阁楼上。

    整栋房子焕然一新,光芒四射。花瓶闪耀着琉璃珠般的清辉。椅子干净铮亮。青铜、黄铜、纯铜都灿烂耀眼。地板光可鉴人。扶梯微泛清光。

    一切都在泛光,一切都在闪耀,一切都明亮异常!

    人们找到他时,他正在阁楼上擦拭旧行李箱、旧木框、旧椅子、旧马车、玩具、音乐盒、花瓶、餐具、木马、积灰的内战时期的古硬币。警察拿着枪从后面走上来,他正擦到一半。

    “搞定!”

    出门时,艾克顿用手帕擦亮了大门的球形锁,他一把甩上门,神情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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