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0/11月
徐黄兆 译
如果说芬尼根事件是我余生一直挥之不去的梦魇,这样的概括是严重低估了这段最终导致我陷入忧郁的经历。直到现在,已年届古稀的我才有勇气为一位惊讶的警察写下这些文字。也许为了证实我口中的真相抑或埋葬我的谎言,他愿意动用一切工具。
以下是事实:
三个孩子失踪了。他们的尸体在查塔姆森林中被发现,虽然身上找不到任何遭受袭击的痕迹,但体内的血液却被抽干了。他们的皮肤就像干旱无雨时在太阳下暴晒退色的葡萄皮。
在无辜孩子们的干枯遗体的刺激下,关于吸血鬼或吸血野兽出没的谣言开始甚嚣尘上。类似的谬传总是试图从蛛丝马迹中追寻事实真相,以达到震惊世人的效果。有人说,一定是坟场里有只怪物,它不仅夺去了三条生命,还残害了其他三十几个人。
孩子们的遗体最终被安葬在了墓园里最为神圣的位置。不久之后,心中以福尔摩斯二世自诩,表面却低调谦逊的罗伯特·梅里威瑟爵士,便从自己那栋收藏了一百多扇门的深宅大院走了出来,想抓住这个专偷生命的可怕盗贼。需要补充的是,我自己也成了他的助手,我不仅要帮他捧着白兰地撑着雨伞,还要警告他小心黑暗神秘森林里灌木丛下的陷阱。
你是说,罗伯特·梅里威瑟爵士?
就是他喽。他那密不透风的宅邸里确实摆着一百多扇令人啧啧称奇的门。
这些门他用过吗?恐怕用过的还不到九分之一。这些门怎么会被运到罗伯特爵士的老房子里?他是个门板收藏家,他从里约、巴黎、罗马、东京和中美洲搜集各种门,然后用船运回来。他将这些门板存放起来,然后装上铰链,安在房间的墙上,这样从屋里屋外两面都能看到。他还会领着一些对古董一窍不通的傻瓜来参观这些怪异的门,它们有些造型夸张,有些又过于质朴,有些是典型的洛可可风格,有些则保留了拿破仑侄儿们所摈弃的第一帝国风格,还有些是从赫尔曼·戈林手中夺过来的,这个纳粹头子曾经洗劫了卢浮宫。总之,这些门让参观者们看得津津有味。其他一些门板堆在他家里的平板车上,任由俄克拉荷马的沙尘暴蹂躏,车上垫着从狂欢节上拿回来的鲜艳海报——海报虽然还在,但狂欢节却已经被尘封在1936年美国的风化废墟之中。只要你能讲得出自己最讨厌的门,在他家里准能找得到。若论起最好的门,他倒是也有一些,不过它们就像藏在深闺之中的绝色美人一样,从不轻易示人。
我本来只是想看看他收藏的大门,而不是去见证死亡。在他近乎命令的邀请之下,我为自己的好奇心买了一张汽船票,并最终见证了罗伯特爵士的另一面。与罗伯特纠缠在一起的并不是那一百多扇门板,而是一扇更阴暗的大门——一个神秘的入口,至今依然无人能找到。入口通往哪里?通往一座坟墓。
罗伯特爵士领着我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盛大的观门之旅,其实也就是简单地开开关关那些从北平抢救出来、从埃特纳火山附近挖出来的,或从楠塔基特岛上偷回来的藏品。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原本愉悦的心情充满了阴郁。
他向我描述了事件的经过:先前浸透乡间的连绵春雨让万物都变得绿意盎然,紧接着便是一周的晴好天气,但出来踏青的人们并没有享受到春光,他们发现了一具被掏空了生气的男孩尸体,他脖子上有两道切口。接下来的一周人们又发现两具女孩的尸体。大家除了喊来警察,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能坐在酒吧里喝闷酒。母亲们都把孩子锁在家里,父亲们也一再强调发生在查塔姆森林中的惨案。
“我邀请你去赴一场奇怪而忧伤的野餐会,”罗伯特爵士最后说,“你去不去?”
“去。”我说。
于是我们迅速换上雨衣,拎起一个装着三明治和红酒的食盒,在一个阴郁的周日一头扎进了森林。
我们沿着山坡往下走,进入湿嗒嗒的阴郁树林里,一路上我总是回想起报纸上提到的那些东西:孩子们惨白的尸体,十几次搜索森林却毫无头绪的警察,还有太阳一落山就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周边住户。
“该死的,又下雨了!”罗伯特爵士面容苍白,凝视着前方,灰色的胡子在薄薄的嘴唇上方不住颤动。他看起来既病态又苍老,还爱发脾气。“我们的野餐泡汤了!”
“野餐?”我说,“杀人凶手和我们一道用餐?”
“我求之不得,”罗伯特爵士说,“我祈求上帝,希望他能出现。”
起雾了,日光暗淡,我们穿过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又进入了静谧的树林,树木在潮湿的雾气中密集生长,青苔也悄无声息地贴在草地和小丘上。空荡荡的树梢还未被绿意完全填满。太阳就像一个散发着寒意的圆盘,冷漠孤独,仿佛没有一丝活气。
“就是这里。”罗伯特爵士终于开口了。
“孩子们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我问道。
“他们的身体里是空荡荡的。”
我看着这片空地,脑海里浮现出孩子们躺在地上的模样。人们站在尸体边上一脸惊愕;警察窃窃私语,检查了一下尸体,然后扬长而去。
“凶手一点儿线索也没留下来吗?”
“没有,这家伙很聪明。你看出些端倪没有?”罗伯特爵士问道。
“你有线索了吗?”
“有一点发现,但那些警察根本没留意。他们愚蠢地认为一定是人类犯下了这桩血案,于是到处寻找长着两条胳膊两条腿穿着正经衣服还带着把刀的凶手。于是,在这种概念的迷惑下,他们忽视了与这片空地相关的一条明显却又令人难以置信的线索。这就是我的发现!”
他用手杖轻快地敲了一下地面。
地面似乎有些变化,我盯着仔细看。“再来一次。”我嘀咕道。
“你发现了?”
“我好像看到了一扇小活板门开了,又关上了。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杖吗?”
他把手杖递给我。我也敲了敲地面。
暗门又出现了。
“一只蜘蛛!”我惊呼道,“跑掉了!天哪,它太快了!”
“是芬尼根。”罗伯特爵士喃喃自语道。
“你说什么?”
“有句古老的谚语,你知道吧,‘进进出出,开开合合,正是芬尼根。’看这里。”
他掏出一把小刀插进土里,撬动了一整块泥土,然后又将土块敲碎,一条小小的地道便出现在眼前。那只蜘蛛惊慌失措地从薄薄的小门后面跳了出来,摔在地上。
罗伯特爵士把整条地道挖出来递给我。“里面摸起来就像灰色的天鹅绒,你感受一下。活板门蛛[3]真是模范建筑师一般的小家伙。这处小巧的庇护所伪装得很好,它就在里面守着,一听到有虫子经过,它便猛扑出来,抓住猎物,然后缩回洞里,砰地合上盖子!”
“我不知道你这么热爱大自然。”
“虽然蜘蛛令人厌恶,但这只小虫子却告诉了我们很多信息。有门和合页,根本不用考虑其他蛛形纲的物种。出于对门的爱好,我曾经研究过这类不可思议的小工匠。”罗伯特爵士审视着陷阱上的蛛丝合页。“太精巧了!惨案肯定都和它有关联!”
“你是说它谋杀了那些孩子?”
罗伯特爵士点点头。“注意到这片森林的特别之处了吗?”
“这里太安静了。”
“就是太安静了!”罗伯特爵士淡淡一笑,“安静得有些可怕。我们听不到熟悉的鸟鸣,也看不到甲虫、蟋蟀和蟾蜍活动的身影,听不到任何窸窣动静。警察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也不可能会留心这些蛛丝马迹。正是在这片死寂空地的启发之下,我萌生了一个关于杀人凶手的疯狂理论。”
他拨弄着手中精巧的小玩意。
“设想一下,如果有一只足够大的活板门蛛,藏在一处足够宽敞的巢穴里,随着一阵咝咝声,奔跑玩耍的孩子便被它抓住了,然后就砰的一下消失在地洞里。你觉得我的理论怎么样?”罗伯特爵士注视着那些树木问道。“你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演化,选择,生长,突变,然后——噗!”
他又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一处陷阱打开,合上。
“芬尼根。”他说。
天色暗了下来。
“下雨了!”他的灰眼睛冷冷地瞥向阴云,同时伸出干枯的手碰了碰雨丝。“真见鬼!这些蜘蛛讨厌下雨。那只躲在黑暗里的巨大芬尼根肯定也是这样。”
“芬尼根!”我不禁喊出声来。
“我相信它真的存在。”
“一只体型比人类儿童还要大的蜘蛛?!”
“是小孩的两倍大。”
冷风夹着细雨吹打在我们身上。“老天,我真不想现在就收手,我们加快速度吧。看这里。”罗伯特爵士用手杖拨开地上的枯叶,两颗灰褐色的球状物体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我弯下腰仔细观察,“旧炮弹吗?”
“不是。”他敲碎了这些灰球,“泥土,完全就是泥土。”
我摸了一下碎土块。
“芬尼根刨出来的,”罗伯特爵士说,“为了挖隧道,它用如同耙子一般的巨大螯肢清出泥土,加工成球状,再用大颚衔出来,扔到洞外。”
爵士捡起几颗小球放在颤抖的手掌上。“这是活板门蛛挖洞时刨出的正常土球,就这么大。”接着他又用手杖敲了敲我们脚边的巨大土球。“那这些球又是怎么回事?请解释一下!”
“肯定是孩子们用泥巴做的!”我讪笑道。
“胡说八道!”罗伯特爵士怒视着这片林地,厉声喝道,“我敢对天发誓,我们的黑色怪物肯定就潜伏在某处毛茸茸的门盖之下。说不定我们就站在它头顶上。老天,别这样瞪着我!它的活板门边缘是逐渐变薄的,肉眼很难发现。这只芬尼根是位建筑大师,它绝对是个伪装方面的天才。”
罗伯特爵士渐渐语无伦次,不停描绘着脚下这片黑暗土地,描绘那只蜘蛛如何不住地拨弄螯肢和它饥渴的大嘴。风声呼啸,树木被吹得乱晃。
罗伯特爵士猛地扬起了手杖。
“不!”他喊道。
我已经来不及转身了,只觉得浑身僵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有东西搭在了我的背上。
我仿佛听到一个巨大的瓶子被拔去了瓶塞,那是活板门弹起的声音。然后,我便感觉到有东西在我背上游走,令我毛骨悚然。
“这边!”罗伯特爵士叫道,“快跑!”
他挥舞着手杖。巨大的重量把我压倒在地。他把那东西从我背上推开,然后将它举了起来。
原来是风吹断的一根枯枝砸在了我的背上。
我软弱无力浑身颤抖,试图站起来。“愚蠢,”我喃喃自语地重复了几十遍,“愚蠢。简直愚蠢透顶!”
“别说蠢话了,不如喝口白兰地。”罗伯特安慰我,“来点儿吗?”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水瓢泼般浇在我们身上。
穿过一扇又一扇门,我们终于回到了罗伯特爵士乡间别墅中的书房里。这是一个温暖豪华的房间,通风良好的壁炉中炉火正在闷烧。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三明治,等雨停下来。爵士推测要到八点雨才可能停,到那时借着月光,我们还可以勉强回到查塔姆森林去查看现场。枯枝那爬虫一般的触觉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只记得自己当时将葡萄酒和白兰地混在一起灌下去不少。
“森林里安静得可怕。”罗伯特爵士说道,他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究竟什么样的杀人凶手会制造出这样的寂静来?”
“一个精神错乱的聪明人,设下各种带毒饵的陷阱,再用上数量充足的杀虫剂,就有可能杀光所有的鸟儿、兔子和昆虫。”我说。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了让我们相信森林附近藏匿着一只巨大的蜘蛛,为了掩盖他的罪行。”
“但我们是唯一注意到这种寂静的人,警察们根本没留心。凶手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来制造这种没什么必要的效果呢?”
“杀人犯的事情谁搞得懂?等抓住他,你可以好好问问。”
“我还是无法相信这是人为的。”罗伯特爵士将葡萄酒淋在食物上。“我觉得就是那只长着贪婪大嘴的怪物清洗了整个森林。因为什么东西都不剩了,它只好去抓孩子。沉寂、凶杀案、活板门蛛的大量出没以及巨大的土球,这些线索都对得上。”
爵士的手指在桌面上刮来刮去,活像一只经过清洗修剪的蜘蛛在爬行。接着他又将瘦弱的双手举了起来,合拢成杯状。
“蜘蛛洞穴的底部相当于一个垃圾桶,它吃剩下的昆虫残余部分都被丢在那里。设想一下,那只巨大的芬尼根的垃圾桶该有多么惊人!”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巨大的节肢动物静悄悄地潜伏在森林中的黑色盖板下,一个孩子毫无察觉地在暗影中边奔跑边唱歌。一阵腥风拂过,歌声戛然而止,空荡荡的林地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听到盖板落下时的轻微回响。而在黝黑的地下洞穴中,那只蜘蛛正用灵活的足肢拨弄蛛丝,慢慢缠住已经被吓晕的孩子。
这样一只令人难以置信的蜘蛛怪,它的垃圾桶会有多大呢?它会留下哪些残羹冷炙呢?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雨停了。”罗伯特爵士点头示意,“我们回森林去。我花了几个礼拜的时间,终于画好了那鬼地方的地图。所有的尸体都是在一片半开阔的林间空地上被发现的。如果凶手是人,那他肯定就在附近!如果凶手是个吐丝挖洞的邪恶建筑师,那它肯定还躲在自己的巢穴里。”
“能不能别再往下说了?”我抗议道。
“听着。”罗伯特爵士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葡萄酒,“可怜孩子们的干瘪尸体每隔十三天被发现一具。这意味着每两个礼拜,我们那令人憎恶的八脚怪就必须进食。从最近一次人们发现尸体到今天刚好是十四天。今天晚上,我们那躲在地下的朋友肯定已经饥渴难耐了。我敢说,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就能带你见识到那只真正恐怖的巨型芬尼根!”
“现在,”我胆战心惊地说,“我只想喝点儿酒压压惊。”
“该出发了。”罗伯特爵士的脚步已经迈出了那扇铸造于路易十四时期的大门,“去寻找我生命中最后一扇,也是最可怕的一扇大门。你会跟过来的。”
真见鬼!我跟了上去。
太阳早已落山,雨消云霁,露出一轮清冷不详的明月。沿着静谧的小道,我们一言不发地穿梭于树林之中,罗伯特爵士冷不丁地塞给我一把小巧的银色手枪。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开枪。一只特大号的蜘蛛怪可不是那么容易干掉的。我也不知道第一枪该往它哪里打,如果没打中要害,我们就没机会开第二枪了。不管它有多大,那些该死的玩意儿都跑得飞快!”
“谢谢你。”我接过手枪,“我想我得喝上一口。”
“没问题。”他又递给我一瓶银色的白兰地,“想喝就喝吧。”
我喝了一口。“那你呢?”
“我有专用的。”罗伯特爵士把瓶子举了起来,“等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喝。”
“为什么要等?”
“我要给它来个出其不意,现在还没打照面,我可不能喝醉了。在它快抓住我之前,我就会痛饮下这瓶昂贵的葡萄酒,这里面可加了好东西。”
“出其不意?”
“等着瞧吧,让那个躲在黑暗里的恶棍也见识见识。那么现在,亲爱的先生,我们在这里兵分两路。我沿着这边走,你走那边。你觉得怎么样?”
“我还没到被吓破胆的地步。那又是什么?”
“拿着。”他递给我一枚封好的信封,“如果我失踪了,你就当着警察的面把信拆开。他们可以根据这封信找到我和芬尼根,失而复得。”
“请别再往下说了。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似的跟着你,而那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芬尼根还藏在自己温暖的巢穴里,搞不好它在想,哈,那两个在地面上到处乱跑的傻瓜,等会儿我就会让你们动弹不了。”
“说点吉利的吧。现在我们分头行动,如果老是待在一起,它是不会跳出来的。只有分散开来,它才会用明亮的巨眼透过细小的缝隙偷窥外面的情形,待时机成熟便掀开盖板,嗖的一声,将我们其中的一个拖入黑暗之中。”
“别是我,千万可别是我。”
我们继续往前走,两人之间隔了六十英尺的距离,在半暗半明的月光下,我们渐渐看不到彼此的身影了。
“你还在吗?”在黑魆魆的树荫中,罗伯特爵士的呼喊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都想回去了。”我回应道。
“继续往前走!”他又喊道,“密切注意我的行踪。我们再靠近点儿,就快到了。凭直觉,我几乎能感觉到——”
随着最后一片乌云散去,借着明亮的月光,我看到罗伯特爵士挥舞着胳膊,扬起的手臂就像天线一般。他眼睛半闭,眼神中洋溢着渴望和期待。
“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听到他呼气的声音,“肯定就在附近。这么安静。也许……”
突然,他定在了原地,好像身边出现了什么东西。我简直想蹦起来冲过去,把他从那片草丛里拖走。
“罗伯特爵士,哦,上帝!”我呼喊,“快跑!”
爵士的身体一动不动,一条胳膊在空气中挥舞,仿佛在摸索什么,另一只手却掏出了镀银的白兰地酒瓶。在月光中,他将它高高举起,向噩运敬酒。然后,他迫不及待地喝下了一口、两口、三口,我的天,他痛饮了四大口!
他展开双臂,迎着风向后仰起头,孩子般大笑起来,然后喝光了神秘之瓶中的最后一滴液体。
“好了,芬尼根,藏在地下的小贼!”他叫道,“快出来抓我吧!”
他跺了跺脚,发出胜利者的呼喊,然后就消失了。
这一切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发生的。一团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地面上冒出来,爵士摔倒在地,紧接着便传来砰的关门声。
林地顿时空荡如昔。
“罗伯特爵士,快跑!”
已经没有人回应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爵士刚才痛饮烈酒的地方,心中全然没了被怪物抓住吃掉的恐惧。
我站在那里,低头凝视地面,周围安静得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风吹走枯叶,地上只留下了石头、枯草和尘土。
我昂起头对月狂啸,跪倒在地,毫无畏惧地在地上乱刨,想挖出盖板和洞穴。在黑暗的隧道坟墓中,那头沉默的怪物也许正在挥舞着足肢,用蛛丝将我的朋友紧紧缠起来,做成木乃伊。这是他人生中穿过的最后一扇门,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疯狂地喊着朋友的名字。
我只找到了他的烟斗、手杖和空空如也的白兰地酒瓶,这些他平时必备的物品散落了一地。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着缄默无言的大地疯狂地开了六枪。完成了这件徒劳无益的蠢事之后,我又在这片吞噬和囚禁了他的土地上蹒跚而行,希望能听见低沉的尖叫声,但最终我什么都没听到。我甚至绕着圈子跑,弹药耗尽,我只能悲鸣发泄。我本想在此逗留一整夜,但漫天飞舞的枯叶以及遍地散落的嶙峋断枝让我陷入无边的恐慌和痛苦之中。我飞也似的逃离,乌云遮蔽了明月,我只能向着无边的静寂呼喊他的名字。
在罗伯特爵士的庄园中,我号哭着猛拉书房门。突然间,我想起这扇门是向内开的,它没有被锁住。
我孤单地坐在房间里,靠着酒精才缓了过来。最终,我打开了罗伯特爵士留下的信。
我亲爱的道格拉斯:
我年纪大了,也经历过很多事,但我并没有疯。芬尼根真的存在。药剂师向我提供了一种可靠的毒药,我把它掺进白兰地里,再全部喝光。芬尼根不知道我已经成了毒饵,它会毫不犹豫地吃掉我。或许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了。我会先它而亡,但几分钟之后,我就将成为置它于死地的索命利器。我觉得地球上肯定不存在第二只这样的蜘蛛怪。一旦它死掉,世界就安宁了。
虽然老了,但我的好奇心却依然旺盛。我不惧怕死亡,医生告诉我即便不死于意外,癌症也将夺走我的生命。
我原本想用兔子充当毒饵来诱杀那只噩梦般的怪物。但我不知道它藏在哪里,也无法证明它真的存在。芬尼根也许会默默无闻地死在自己巨大的巢穴里,这样我还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通过眼下这种方式,我可以在那胜利的一刻,直面恐惧本身。羡慕我,并为我祈祷吧。抱歉,没有作别就离你而去。亲爱的朋友,请多保重。
我把信折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就这样消失了,再无音信。
也有些人说罗伯特爵士是自杀的,就像一位演员选择在舞台上终结生命。他们说终究有一天人们会发现罗伯特爵士已经腐烂的尸体,就是他杀死了那些孩子,对门和铰链的痴迷令他疯狂地去研究活板门蛛,他构思并打造了世界上最奇异的门以及一处可怕的地洞,然后以在我眼前掉进地洞的方式突然结束自己的生命,由此将不可思议的芬尼根传说永远流传下去。
但我没有找到任何洞穴。我也不相信人能建造出这样的陷阱来,即便是对古董门收藏有着无比热忱的罗伯特爵士。
我只能问自己,如果真是人类犯下了这样的血案,他真的会吸干被害人的血,并建造一处地洞吗?出于什么动机?是为了创造出世上最难破解的谜案吗?这太疯狂了。还有那些巨大的灰色土球,如果不是从蜘蛛巢穴里抛出来的,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在某处不起眼却如同天鹅绒一般光滑的地下洞穴中,芬尼根和罗伯特爵士正相拥着躺在一起。他们就像各自的另一个偏执自我,是否真是如此,我不敢肯定。但是,谋杀案没有再发生,兔子们又在查塔姆森林中蹦蹦跳跳,灌木丛中也随处可见蝴蝶和鸟儿。次年春日,孩子们再一次欢快地穿过林间空地,寂静早已被喧哗替代。
芬尼根和罗伯特爵士,愿死亡带给你们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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