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十九 焚香出户迎潘岳

    迎李近仁员外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1.喜悦

    李近仁员外，究竟是何许人，众说不一。有人认为他是鱼玄机出家后的新识，也有人认为其实就是她的丈夫李亿。但从这首诗中流露的浓厚情感而言，两人情感绝非一两日的新欢，应是配合默契的旧爱。李亿的可能性极大。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这两句使用了复辞的修辞手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首句连用两个“喜”字，第二句中连用两个“灯”字，使诗句在缠绵重复中呈现了流转如珠的音律美，突出了情绪的欢快激昂，给人以喜气扑面之感。

    复辞就是所谓“交错之体”，即为重出。重出者，谓一句或一首诗中，一字或数字再现之谓。行文遣词，诗文家皆避重出，然有时却以重出为能。鱼诗重出的地方达12处之多，也绝非偶然现象。反而因拙生巧，强化了诗句所突出的情调。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欢欢喜喜，恭恭敬敬。焚香出门去，果然迎到了思念已久的情郎，鱼玄机的心中荡漾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乐情愫。

    这样少女般轻快欢欣愉悦的心情，在鱼诗中是难得一见的。李亿的突然到来，将鱼玄机心中的不快、烦恼、痛苦、忧愁，统统一笔勾销，无踪无影。以前所有的痛苦都纷纷化成了不期而至的惊喜。

    幸福来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轻易！鱼玄机就像一个得了健忘症的孩子，将之前李亿狠心又冷漠抛弃自己的恶行全然忘记！爱情中的女人彻底昏了头，失去了最基本的辨别力。

    2.心事

    不妨设想当时李、鱼二人再次相见的情景——

    鱼玄机吃罢晚饭，收拾停当，天色已晚，便点上灯，在灯下看了会儿书。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油灯灯芯上竟结成了灯花，按照民间的说法，应是有喜事。鱼玄机暗想，都出家到咸宜观这么长时间了，还能有什么喜事呢？莫非，是老公回心转意来看我？……这样一想，心绪不免乱了起来，刚刚淡忘的伤心事，便又重新涌上心头，让她禁不住地连连叹息。

    此时虽已暮春，但到了夜里，仍不免有些凉意。鱼玄机起身到了窗前，倚窗向外探看，只见一轮圆月已经高悬夜空，那么明亮皎洁，只是圆满得令人无法相信。这样的月夜，该是有情人欢聚的时刻。鱼玄机仰望夜空，忍不住想念那个至今没有出现的老公李亿，他现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和朋友聚会还是和裴氏家长里短或一起数星星？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遥远的思绪又拉回了眼前。鱼玄机心里一冷，赶紧关上了窗。又吹灭了灯，和衣睡下。思绪纷乱，可哪里睡得着呢？鱼玄机强迫自己闭着眼睛不去乱想，可哪里管得住自己呢？思想的野马跑了很远，直到和李亿第一次相见之时，才戛然凝固。然后又开始一幕一幕地回放。桃花、山林、清泉、李亿的微笑、漂亮的阁楼、浪漫的诗文游戏……

    窗外传来几声鸟的梦呓，让鱼玄机回到了现实。唉，怎么这么不争气呢？怎么这么贱呢？鱼玄机连连骂着自己，出家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六根不净，尘缘未了，总是思凡呢？

    在轻轻的叹息中，鱼玄机渐渐睡去。

    时间过得就是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天就亮了。月亮下去了，太阳升上来了。鸡叫了三遍，鱼玄机也起床了，一番洗漱之后，她慵懒地坐下来，梳着头发，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是谁呢？这个不施脂粉，青春美丽的女子，怎么就成了小女冠了呢？鱼玄机望着镜中的自己，伸出一双纤纤的素手，抚摩着自己肌肤微丰的面庞，只见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眼神顾盼流波，让人过目难忘。就在她顾影自怜、孤芳自赏之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阵喜鹊的叫声，叽叽喳喳，那么欢快。莫非真有什么喜事吗？鱼玄机自言自语，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春光明媚，春花飘香，多么愉快的早晨！多么美好的春天！

    3.相见

    鱼玄机简单吃完了早饭，随手拿起一卷《道德经》慢慢翻看。此时，喜鹊再叫，鱼玄机的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她起身，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点上了，烟雾缭绕，一股暖暖的幽香渐渐弥漫而来。面如春花的鱼玄机推门而出，漫无边际地四处走走，四处看看，这四月的春光究竟多美。

    正当鱼玄机兴冲冲准备出游时，奇迹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么突然，犹如天女散花从天而降，那一刻，鱼玄机的思维已经停止，成了一团凝滞的糨糊，她就僵在那里，定定地看了李亿不知过了多久。

    亲爱的，宝贝，我来啦。我来看你啦。李亿亲密地拍打着鱼玄机的肩膀，亲切得没有一点隔膜，腻歪地如天天同床一梦。鱼玄机此时，委屈、思念、忧伤、怨恨，万箭齐发，眼泪止不住扑簌而下，转眼成了泪人一个。

    鱼玄机这一哭，李亿心里有底了。他最怕的，一是老婆裴氏的拳头和咆哮，二是鱼玄机的冷面无语。鱼玄机这一哭，说明她还没有怨恨到绝望，至少还有重温的余地。李亿这么一想，就定了定神说，宝贝，咱们进去说话，这里人多嘴杂，让人看见不好。

    鱼玄机一边垂泪，一边就摔摔打打地跟着李亿进了屋。李亿进屋之后，先是四处打量、考察了一番鱼玄机的生活环境，然后说，亲爱的，这里条件还不错，你在这里修养，我也心安了！就是一直放心不下，特来看看你。你看，我还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零食。李亿边说，边从行囊里掏出了瓜子、话梅、春盘、杏酪和松花饼。

    听李亿这一番话，鱼玄机哭得更起劲了。这一哭，撒娇、委屈占了主流。李亿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这个梨花带雨，比裴氏不知漂亮多少倍的可人儿，是默认了，原谅他了。

    这么着，他便用力将曾被自己狠心遗弃的李家二太太揽入怀中，鸳梦重温。

    之四十 阮郎何处弄船归

    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

    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

    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

    1.倾慕

    话说鱼玄机闲居咸宜观，等待与李亿破镜重圆，而信誓旦旦的李亿却只来看了她一次，便匆匆离去，不知去向。

    久候不来，鱼玄机渐渐死了心。思来想去，她还是想不通自己如花似玉、才情超群，何以被李家休掉，性情率直的她实在气愤不过，什么“素心人对素心花”，什么“一片冰心在玉壶”，统统都见鬼去吧！于是鱼玄机心一横，索性打出了一则“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广告，这大胆的宣言，不到几天工夫，就传遍了长安，自认有几分才情的文人雅士、风流公子，纷纷前往咸宜观拜访鱼玄机，谈诗论文、品茶论道、煮酒谈心，好不开心。岂料这短暂的逍遥并没有给鱼玄机带来真正的快乐，反而招致了毁灭性的厄运，而她也因此蒙受侮蔑与诟病长达千年之久。

    李郢便是鱼玄机发布神女宣言后所结识的众多名士之一。鱼玄机听说李端公钓鱼回来便寄诗相赠，在这首七绝中大胆表露了自己的钟爱之情。

    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

    无边的荷叶荷花香染您夏日的单衣，您从何处垂钓回来，将舟船停泊在岸边？一句“阮郎何处弄船”浸透了鱼玄机的多情与缠绵。

    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

    自惭形秽，一心羡慕成双成对的鸳鸯，它们还能双双游近、栖息在您垂钓的石矶。“犹得双双近钓矶”，鱼玄机以夸张的手法，表达自己对李端公的一片倾慕之心。

    2.李端公

    那么李端公究竟是何许人，直令才美过人的鱼玄机如此另眼相看，暗诉衷情？

    李端公（李郢）也非等闲之辈，他品行端正，工于诗，理密辞闲，写景状怀，使人不能释卷。他酷爱钓鱼，不善官场钻营，比鱼玄机大约年长27岁，也是鱼玄机的长安同乡。20岁时，他畅游洛阳，拜见裴度，献七律两首，诗名渐著。34岁时，被杜牧招往湖州把酒论诗。35岁时，在汴州（今天的开封）与李商隐唱和数日，被李商隐评为“人高诗苦”。39岁之前，这个诗坛苦吟派生活中一样清苦孤单。39岁时，也就是鱼玄机12岁时，李端公终于结束了单身生活，在杭州成婚，步入婚姻殿堂。接着喜事连连。第二年，他40岁时，进士及第。从此在长安做官达十年，做到了侍御史。大约天命之年一度弃职回家。63岁时，因躲避黄巢农民军，求入淮南节度使幕府，但在去扬州就职途中染病，死在镇江。而此时鱼玄机作古已近十年。李郢曾写有《南池》一诗：“小男供饵妇搓丝，溢榼香醪倒接。日出两竿鱼正食，一家欢笑在南池。”

    鱼玄机写作这首诗时，李端公已近天命，有家有室，生活和睦，仕途平稳，“出有山水之兴，入有琴书之娱”。按现在的说法，当属有生活、有品位、有品质、有地位的成功人士，鱼玄机看中他不无道理，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知音伴侣。而李端公呢本为风雅之士，但毕竟是仕途中人，对一个年轻貌美能诗能文的鱼玄机，只是当作了休闲生活中的一个短暂休息或者一段浪漫的茶歇。一个大器晚成，好不容易混入官场的成熟男人，深谙官场规则，怎么肯娶那么热情洋溢又那么美貌多情的小女冠呢？！无形的舆论压力，也让他忘而却步。况且他年岁已大，也不想劳神让自己的生活陷入混乱。这种于情于理都勉为其难的事情，只有无奈放弃。

    3.私奔

    以仕途为重，以前程为重，并不是李端公一人的价值取向，几乎是绝大多数男人的首要选择。西汉辞赋家、音乐家司马相如便是其中的一个。

    话说大家闺秀卓文君，才美双全，她“眉色远望如山，脸际常若芙蓉，皮肤柔滑如脂”，更兼善琴，文采亦非凡。在遇到司马相如之前不幸新寡，司马有一次做客卓家，在大堂上弹唱其著名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这般直率、大胆、热烈的措辞，让躲在帘后倾听的卓文君闻之怦然心动。与司马会面之后更是一见倾心，但富贵望族卓家是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事无成的弹唱小子。敢爱敢恨的卓文君不顾家人阻拦，上演了一场才子佳人双双私奔的传奇故事，成就了千古佳话。这比唐朝的红拂夜奔至少早了七百多年。

    等两人私奔到司马家乡成都之后，卓文君才明白父母的反对其实还是有道理的，婆家实在穷困潦倒，家徒四壁，根本无法生存。卓文君也不怕人家笑话，拉着私奔的老公又奔回了自己娘家。司马看曾经的金枝玉叶当垆卖酒，在一旁窃喜，庆幸自己娶对了老婆。爱面子胜过爱生命的岳丈也承认了俩人的婚事。后来又出钱让司马求仕，结果穷小子终于如愿得到朝廷重用。发迹了的司马久居京城，夫妻长期两地分居。官场得意的司马大人，哪里还记得千里之外的糟糠之妻，忽又觉得审美疲劳，萌生了弃妻纳妾之意，独守空房的卓文君不得不吟出那著名的《白头吟》——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之四十一 禅心笑绮罗

    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

    住处虽同巷，经年不一过。

    清词劝旧女，香桂折新柯。

    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

    迹登霄汉上，无路接烟波。

    1.清词劝旧女

    这是鱼玄机酬答李端公夏日钓鱼归来后示知的话。但李郢究竟给鱼玄机写了什么，历史上没有留下记载，我们不得而知，只能从鱼玄机的这两首诗里探其踪影了。

    住处虽同巷，经年不一过。

    首联。尽管居住在同一条街巷，可一年中难得有一回拜访。李端公家有妻室，仕途稳定，但与鱼玄机的关系，从这些词句里透出的信息来看并不见得有多亲密。

    清词劝旧女，香桂折新柯。

    颔联。您用清新的词语劝勉我这个遭人遗弃的女子，羡慕您登上新的科第。唐朝进士及第后，还可以参加博学宏词、拔萃等科的考试。四十岁才进士及第的李端公，可谓大器晚成。

    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

    颈联。您的品性胜过高洁的冰雪，面对您寂定的禅心，那些庸人自扰、自作多情的女子多么令人见笑。此联流露出一种自嘲的隐意：鱼玄机此前的探寻、追求和表白，极有可能被成功人士李郢所婉拒。据说，他曾流露出不纳妾的意思，明摆着，鱼玄机当人家小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迹登霄汉上，无路接烟波。

    尾联。您远在云霄天河，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我只能远远相望，高山仰止。

    2.恭敬不如从命

    鱼玄机给李端公李郢的两首诗，与给温老师、李亿等人的诗，格调大不相同。怎么说呢？尊敬仰慕之情、殷勤恭维之意、表白探寻之心，恭敬得如同一个小女生面对自己暗恋已久的精神导师。又如一个胸无大志的天真女孩，正在试探一个阅尽人间世故的中年人的心意。

    恰恰这种深深的恭敬意味着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达到那种亲密程度。这里，既没有对李亿的彻骨思念和不见的忧愁，也没有对温老师的那种无话不谈。这说明了什么呢？一是鱼玄机与李郢的关系还处于起步阶段，鱼玄机初试其情，但似乎李郢并不接招，只是有礼貌地委婉推辞。二是鱼玄机与李郢能否维系一般的友情，也是一个未知数。总之，鱼玄机与李郢的关系，也许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曾经有一段花前月下的蜜月期。

    其实这两人的关系很简单，一个中年男子在官场忙碌之余，给了一个有才华的漂亮小女冠一点人生启迪，两个人偶尔谈点诗文，如此而已。也许，这个男子一度曾认真考虑了小女冠的试探和表白，很认真地对小女冠说，“如果我再年轻20岁，哪怕10岁，就娶你了，肯定会娶的，但是……”

    李端公的“如果”，给小女冠留了点面子，但这个面子很牵强，基本没什么意义。换到以前，鱼玄机还会把这个“如果”当成现实的承诺，会抱着这个热罐子，一直等下去。可现在的鱼炼师不会了。她从不缺等待，她缺的是真心的爱。

    3.何由劳相忆

    而鱼玄机这样不顾面子的大胆表白呢，在她的前辈李治身上，也曾有过。话说李治与茶仙陆羽为好朋友，多情的她给陆羽写诗，也给陆羽的好友皎然写诗。但皎然是什么人呢？人家乃倾心于诗艺茶道的一介僧人，“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跟不搭调的和尚与女冠的荒唐故事，扯不上任何瓜葛，绝不给任何绯闻提供任何可乘之机。

    一次女冠季兰到杼山登门拜访皎然，性之所至，就说了些常相忆的亲密话，但儒僧皎然一点不为所动，只是给李治写了一首诗，算是回答：

    常随山上下，勿限江南北。

    共是忘情人，何由劳相忆。

    李治与这些名士的交往，因有了诗文和茶，更显洒脱和逍遥。而鱼玄机结交的大多是官场中人，而且多是曾经沧海的老男人，不免世俗之气、应酬之意较重，而鱼玄机性情直率，不善周旋，没有薛姐姐那样周全的礼数，也不像李治多与散漫的艺术家混在一起可以无拘无束无所禁忌，鱼玄机的社交生活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轻松浪漫，如鱼得水。

    但这种生活毕竟给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从悲悲切切、自怨自艾的小天地里走了出来，来到了花花绿绿、纷乱复杂的外面世界。面对这个充满诱惑的世界，一向任性的鱼玄机无所适从，最终走向了毁灭。

    从这个意义上说，道观从修行之地演变成了世俗的交际点，实在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大唐盛世，佛道盛行，因为道家的始祖老子姓李，李唐家族就认了亲。唐太宗曾下诏明示“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道教既成国教，人们势必趋之若鹜。后妃公主进入道观修行者比比皆是，名门闺媛也多争相出家做女冠。加上，道士女冠享受十方供养，衣食无忧，又没有劳役之苦，对于很多出身微贱的女子来说，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于是出现了这样壮观的景象：上自公主、贵族，夫人、小姐，下至放出来的宫人、弃妇及色衰的妓女等各色人等，纷纷加入女冠的行列，一时间，道观香火云集，盛极一时。

    据史料记载，当年鱼玄机是“志慕清虚”，因此出家为道。但实际上，唐代女冠的生活并非是青灯黄卷、寂寞深山。就女冠来说，还有一个吸引眼球的是可以不受束缚，自由随意。但道观也不是没有一点门槛，不是所有人想来就可以来的，唐代明文规定，对于不会识字念经的人，官府会强制还俗。也就是说，道观的大门主要是向有知识有文化的扫眉才子开放。看来，才貌双全的女子还是备受社会认同的。

    盛世出盛景，大唐博大包容的羽翼之下，孕育了不少奇人奇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道观不拘一格的自由生活，吸引了不少女子的目光。李冶、薛涛、鱼玄机这些才情冠世的奇女子最终都当了女道士，以女冠之身结束了悲剧的一生。她们留下的那些忧伤的诗句，让人们看到了热闹繁华之后，清冷的背影与孤寂的灵魂。

    之四十二 清吟日色间

    和人次韵

    喧喧朱紫杂人寰，独自清吟日色间。

    何事玉郎搜藻思，忽将琼韵扣柴关。

    白花发咏惭称谢，僻巷深居谬学颜。

    不用多情欲相见，松萝高处是前山。

    不用多情欲相见

    女冠的生活自在无拘，可以随意交往，加上鱼玄机又曾极不明智地宣称期待与天下有才之士谈诗论道，按照世俗的眼光，凭直觉一定认为这个不甘寂寞的女冠绝非善类，不少游蜂浪蝶因此前来嬉戏追逐，也是情理之中。这首七言排律就是在鱼龙混杂的包围之下，鱼玄机的一番不蔓不枝的自我表白。

    喧喧朱紫杂人寰，独自清吟日色间。

    首联，对比鲜明。一边是身穿紫袍的贵人们前呼后拥好不风光，一边是鱼玄机在日光下独自吟咏好不清寒。

    何事玉郎搜藻思，忽将琼韵扣柴关。

    颔联。为什么你搜罗了华美的辞藻不去逢迎拜见权贵，却大驾光临来敲响我寒酸的柴门？

    白花发咏惭称谢，僻巷深居谬学颜。

    颈联。活用典故，降低姿态，低调自谦。您说我有谢道韫那般的咏絮之才，我自惭不如；说我如孔子学生颜回隐居僻陋之巷，更让我汗颜。

    这些自谦的诗句，与其说是鱼玄机低调有自知之明，倒不如说任情的鱼玄机，想必一定不喜欢这个巧舌如簧的才子。比起曾经的老公李亿、比起温老师、比起酷爱钓鱼的李端公，言过其实的一味吹捧，只能显得太过浅薄。似乎鱼玄机更喜欢人品端正、才华横溢的成熟男性。

    钟惺在《名媛诗归》中有如下批语：“想玄机一代才色，当时奔走慕悦之者不少，亦如今时强为诗篇，卖弄才学，欲以自衔耳，故玄机亦直以此嘲之。然其语气和缓，亦不甚矜张，故此辈亦未之悟会也。细味其词气，亦刻薄殆尽矣。要之，此种语言文字中解不得几分，亦何怪其蚩蚩也！由此思之，古今人不甚相远。”

    不用多情欲相见，松萝高处是前山。

    尾联。与冒充风雅，心怀不良之流的周旋，已到了不能忍耐的程度，而诉之于直斥：请不要自作多情，我不会接待你；想做茑萝攀附松岩，前面有朱门大院，请另就高明。全诗一扫柔曼纤丽，表现出男儿气概。今读之，犹有扫荡魑魅的猛厉。但对真正的知音，鱼玄机却珍惜情谊，如《酬李学士寄簟》里的深情寄语：

    珍簟新铺翡翠楼，泓澄玉水记方流。

    唯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早秋。

    没有清规戒律的约束，小女冠的日子并不会清净到哪里。皇甫枚在《三水小牍·绿翘》中说：“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

    鱼玄机的此番表白，让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追求爱情，却并非来者不拒。多情却并非滥情。她态度不卑不亢，语气并不嚣张，但却毫不客气，针针见血。从此诗中，可以领会到她“谑浪”的风采，也能想象到那位玉郎“自视缺然”的神态。鱼玄机就是这样的爱憎分明，喜欢和不喜欢，一目了然，不会虚伪得遮遮掩掩。这是她的风格，换了薛涛就会委婉得多。

    女冠，戴冠披帔，本是身份庄重，她却是一副眼波流连，春情荡漾的姿态，言语间放浪戏谑。这样矛盾和冲突，对于我们有限的想象力和接受力来说的确是一种考验和挑战。

    之四十三 叔夜莫独斟

    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

    一首诗来百度吟，新情字字又声金。

    西看已有登垣意，远望能无化石心？

    河汉期赊空极目，潇湘梦断罢调琴。

    况逢寒节添乡思，叔夜佳醪莫独斟！

    1.叔夜佳醪

    这首七律是鱼玄机依原韵奉和西邻新居，并且讨酒食。有人曾推断这一西邻新居有可能是鱼玄机中意的山西才子左名场。因为在另一首七言排律《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中有“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临巷小房幽”这样的诗句。这种推断倒是很有道理。毕竟，鱼玄机多情还不至于滥情，能向西邻新居讨酒，说明两人关系不同一般。

    一首诗来百度吟，新情字字又声金。

    首联。你寄来的诗我读了千百遍，仍然字字清新，如金声玉振，令我难忘。

    西看已有登垣意，远望能无化石心？

    颔联。看来你已有登上墙头表达爱慕之意，我岂能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不仅连用两个典故，而且对偶工整。第一个典故出自《登徒子好色赋》，赋中写登徒子在楚王面前诋毁宋玉好色，宋玉则以东家邻女至美而其不动心来反驳：“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第二个典故出自望夫化石的传说，一般用来比喻妻子思念丈夫或者形容精诚之至。鱼玄机反意用之，自比为东家女，说西邻已有登墙窥己之意，我岂能无望夫化石之心。非常委婉地表达对西邻的爱意与精诚之心。

    看来，两人的交情已经不浅，因为之前西邻就曾表达过对鱼玄机的倾慕之情。鱼玄机也是心有灵犀，两人甚是投缘。

    河汉期赊空极目，潇湘梦断罢调琴。

    颈联。银河茫茫，浩瀚无边，一年一次的相会期限太长，牛郎织女也只能遥遥相望。潇湘二妃追赶舜帝，而舜帝已死在苍梧，好梦难续，夫妻间那和谐默契的琴瑟也只好罢弹。

    此联是说天上的牛郎织女、人间的帝妃，都不值得我们去羡慕，为什么呢？一是神仙眷属相聚短暂，二是人间帝妃不能长相守。言下之意，鱼玄机追求的是平常夫妻的小日子，相互依偎，贴心贴肺。此联为尾联引申的语义进行了铺叙。

    况逢寒节添乡思，叔夜佳醪莫独斟！

    尾联。况且正逢寒食节，又添乡思情，良宵佳节莫要一人独对，美酒莫要一人独酌。叔夜，美好的夜晚。佳醪，好酒，指汁渣混合的酒酿，引申为浊酒。

    鱼玄机的此首七律，与《和人次韵》有明显不同。这不同主要表现在情绪、情调的变化。《和人次韵》面对的是她并不喜欢的人，此人极尽恭维，却似乎不怀好意，令鱼玄机难以忍受，甚至无法婉转地回绝，干脆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也不怕得罪人。而《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就不一样了，鱼玄机和西邻情投意合，彼此心怀好感已久，也曾来来往往交流过多次，所以鱼玄机对他的诗赞不绝口，其实，友邻的诗未必有多高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来，鱼玄机是爱屋及乌了。

    2.月下独酌

    说到良宵独酌，不能不提到李太白那首著名的《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对于嗜酒成性，无酒不诗的太白来说，一个人月下独酌，一样自在逍遥。可鱼玄机做不到，对于她来说，把盏饮酒只是聊天抒怀的道具或者方式，她不在乎酒的味道和成色，她在乎的是跟她一起品酒的那个男人。一旦可以一起慢慢喝着淡酒，说着不咸不淡的话，那么鱼玄机至少心里已经喜欢了。在鱼玄机的世界里，没有灰色地带，非白即黑，要么爱，要么恨；要么喜欢，要么厌恶。总之，没有一点过度。这么鲜明的个性，在社会上和那些官宦名士混，能混出好来吗？不得罪个把人是不可能的。依鱼玄机这么直烈的性子，冲撞、挖苦、给人脸色、让人下不来台定是常有的事。所以后来，当她以戕婢而被杖杀时，就有不少人推测是因她行事不慎得罪了人，被嫁祸致死。这一推测，也有道理。

    3.步摇冠翠一千峰

    而人家薛洪度是不会这么由着自己性子来的。当年，青春年少的她无意惹怒了四川节度使韦皋，结果被贬，薛涛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做人一定要低调，尤其走运的时候更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端然沉着，张弛有度，把握分寸。切不可喜形于色，纵情任为。薛涛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再没有犯同样的错误。她历经十一任镇守，陪酒伺宴，翩若惊鸿，诗书作答，语落惊人，可谓礼数周全，滴水不漏。虽然身在乐籍，却有“露涤清音远”的品格，“步摇冠翠一千峰”的襟怀。最终背负盛名，安然隐退。在她近半个世纪的诗酒生涯中，结识、应酬了无数的高官显贵，与人酬和的诗歌数不胜数。但从流传下来的作品中，却没有看到类似鱼玄机这样情绪跌宕的诗句。薛涛的诗句里，甚至不曾流露出她那温婉柔丽的女性特征。正如明人胡震亨所评，“薛工绝句，无雌声，自寿者相”。

    如此一位难得的女诗人，自然声名远播。当时与她交游、唱和的诗人，有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王建、杜牧、张祜等都以此为荣。白居易赠薛涛诗说：“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西。”委婉中流露一种仰慕之情。

    杜牧寄薛前辈诗《题白洲》说得更是直率——

    山鸟飞红带，亭薇拆紫花。

    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

    静处知生乐，喧中见死夸。

    无多珪阻累，终不负烟霞。

    年纪比杜牧大三十多岁的薛阿姨看了以后，想必一定百感交集，后来她以《酬杜舍人》诗回赠这个初露锋芒的晚辈——

    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

    唱到白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

    揣摩其意，不消说是很有些伤感的。虽说平日里出入豪门，吟诗交游，示人以快乐潇洒的形象，但美人迟暮，独处孤寂的心境，终是自己才能品尝的凄楚。薛涛比杜牧大30多岁，自然会感叹“芙蓉空老蜀江花”了。

    此时，青楼文学逐渐兴盛，颓废之风弥漫于社会各阶层。薛涛鱼玄机等女诗人的活跃，显示了作者层的扩大与多样化，她们与文人名士绯闻流传，与男诗人唱和交游，而诗名得彰。

    之四十四 未起蕙兰心

    感怀寄人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

    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

    苍苍松与桂，仍羡世人钦。

    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1.未起蕙兰心

    这首五言排律，给那些认为鱼玄机放荡的评论不啻一记耳光。在这里，我倒没有为她翻案的意思。只是从她的诗句中看到了她的反省与坚持。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

    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把遗憾寄托在朱弦清诗上，心里明白其实承受不了这样的绝望和失意。早知道李亿不过是暂时的云雨之意，那么当初就不该献出自己虔诚的爱。这是鱼玄机夜深人静，心如止水时的细思量。

    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

    苍苍松与桂，仍羡世人钦。

    对李亿的怨和恨依然还在，说明鱼玄机内心还无法忘记他。

    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当李亿一别而去，鱼玄机也日渐心灰意懒。道观里长着青苔的石阶在月光下是那么明净，翠竹环抱的院落在歌声中越发寂静幽深。门前地上落满了红叶，只是等待着知音的到来。

    2.不扫待知音

    复归平静的鱼玄机没有放弃对幸福的憧憬，没有压抑自己体内活跃的荷尔蒙。她重又开始了虔诚的等待，等待真正的知己在红叶满地时叩响她的心扉。

    李端公李郢便是一个。他是鱼玄机的邻居。在《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诗中，鱼玄机曾大胆地表达出对李郢的爱意：“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李郢人品端正，李商隐称其“人高诗苦”，正是鱼玄机寻找的知音伴侣。但身在仕途的李端公深知舆论的压力和礼教的约束，最终没有接纳有才有貌的鱼玄机。他们之间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距离。

    渴望爱情的鱼玄机再度落空。稍后，左名场出现了，他的出场给鱼玄机带来了希望。他那一派贵公子风范和堂堂的容貌仪表，都酷似昔日的丈夫李亿。虽然她曾经忿恨过他的薄幸，但是内心中却始终忘不了他。左名场性情温和，和李亿一样，也是山西人。他从家乡远道而来，租住在鱼玄机住的那条巷子里，备考科名。一日，偶然看到咸宜观里有一美貌的小女冠，很是好奇，不免向人打听，这才知道此人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兼美女鱼玄机。

    爱美好奇的左名场大胆登门拜访，在他踏进咸宜观的那一刹那间，她不由得一怔。迷离中仿佛以为是李亿回到了她的身边。身在异乡的左名场非常欣赏鱼玄机的才情，对她的诗句和美貌赞不绝口，而才女最怕遇见的就是懂得自己、懂得珍惜的男人。左名场似乎就是这样一个知心爱人。鱼玄机开始不知其根底，还有些提防，怕自己遇见的是李亿第二，因此对他颇有些冷淡。但人家左名场似乎并不在意，也不掩饰自己的爱慕之心，一来二去，两个人便不再生分，鱼玄机紧绷的那根弦放松了许多。

    没有功名、不装蒜的左名场，让鱼玄机感受到了与李端公等德高望重人士的不同。和李端公这样的成功人士一起，鱼玄机不能翘尾巴，不能张狂，越淑女就越讨他们的欢喜。和左名场这样的布衣才子呢，鱼玄机无须装乖，不必察言观色，坦露本色，就足以让左名场惊为天人，拜倒在她的帔裙之下。

    见到鱼玄机之前，左名场已有家室，对于女人的了解更多是来自老婆身上，相貌平平、性格粗疏、不善修饰、操持家务、喋喋不休、牢骚满腹……让他以为天下的女子大都是一脸幽怨的怨妇。见到鱼玄机之后，他才知道女人原来可以这么有才、可以这么美、可以这么活，全然忘了来京的目的，再没有心思挑灯夜读圣贤书了，结果是名落孙山。离别之日，左名场依依不舍和鱼玄机惜别，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山西老家。

    鱼玄机对于左名场，也许内心有一种期待，期待着他能进士及第，两个人能有一个新的开始。就像当初幻想与李亿的未来一样，鱼玄机这次又将希望押在了落第的左名场身上，谁知最后奏响的依然是绝望。

    3.免教生死作相思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如果没有相遇，哪里来得以后的故事呢？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又何必相恋呢。可冥冥中注定的爱情谁又能躲得开呢？从李亿、李郢，甚至到左名场……鱼玄机的期待统统落空了，只能悲哀而无奈地想，也许这就是命吧。

    人世间的情感纠葛、恩恩怨怨，谁又能说得清呢？

    在路上寻找自己，又在路上把自己忘记。即便我们看透了爱的一切，又有谁能拒绝爱的呼唤呢？

    之四十五 雨夜同欢席

    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

    闲居作赋几年愁，王屋山前是旧游。

    诗咏东西千嶂乱，马随南北一泉流。

    曾陪雨夜同欢席，别后花时独上楼。

    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邻巷小房幽。

    相如琴罢朱弦断，双燕巢分白露秋。

    莫倦蓬门时一访，每春忙在曲江头。

    1.春夜喜语

    鱼玄机的旧邻左名场从山西泽州到京，托人给鱼玄机捎话，鱼玄机难掩欣喜之情，于是写下了这首七言排律。

    闲居作赋几年愁，王屋山前是旧游。

    诗咏东西千嶂乱，马随南北一泉流。

    这几句描述了左名场在家乡泽州读书备考。几年来，闲居在家，一心苦读诗书。他在诗句里生动地吟咏了东太行西王屋的层峦叠嶂，足迹则踏遍了纵贯南北的甘泉水流。

    左名场家在泽州，东北有太行山，西南有王屋山。泽州境内还有泫水，贞元元年（785年），引入城，号“甘泉”。

    曾陪雨夜同欢席，别后花时独上楼。

    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邻巷小房幽。

    回忆了相聚的欢快与别后的忧愁。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春夜，曾相互陪伴，把酒言欢。分别之后，每年花开之时，鱼玄机总要独自一人在楼上静静远望。忽然听传话人敲响了柴门，传来了左名场的音信，他怜惜鱼玄机深居幽巷，一个人孤独寂寞。

    相如琴罢朱弦断，双燕巢分白露秋。

    莫倦蓬门时一访，每春忙在曲江头。

    来人传话说，左名场夫妻分离，如今已是孤身一人。鱼玄机希望左名场闲暇时不妨光临寒舍，千万不要厌倦，她只是每年春天在曲江稍稍忙碌。

    2.曲江池

    曲江池，是唐代长安人最主要的游览胜地，也是科举进士及第后的宴游之地。位于长安城的东南隅，它一半在城内，一半在城外，是一个长期积水而成的天然湖泊，“玉楼金殿，菖蒲莲舟”“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每次进士及第的佼佼者在曲江池杏园聚会，《曲江池赋》描绘了当时才子佳人聚会的盛景——“翠画千家之幄，香凝数里之尘。王子公孙，不羡兰亭之会；蛾眉蝉鬓，遥疑洛浦之人”鱼玄机在此，饮酒赋诗，忙于交游酬和。

    京城的科举考场，成了少年才子智力才华大比拼之地，拥挤的仕途一时显得很有情趣，也给长安城带来了生气。左名场便是无数渴望跳龙门的过江之鲫之一。鱼玄机的这首诗，将自己与左名场的关系表露得更为清晰。二人一别之后，仍时有联系，这次左名场托人捎话，将自己单身的信息传递给了鱼玄机。这个消息一定令鱼玄机很是惊喜。所以才写下了“莫倦蓬门时一访”，回忆了两人一起共度的细雨之夜。春雨夜，窗外细密无声的雨丝，屋内深情绵绵的男女，万籁俱寂的宁静，温柔欢快的情绪，这样的良宵，谁人不陶醉呢？

    诗人与女冠的爱情就像是一则人为制造的花边消息，处处弥漫了香艳的气味，挑战着道德的底线，刺激着大家的眼球。这一原本有违纲常礼仪之事，即使在大唐这么开放包容的时代，也难得到祝福，修成正果。在无形的社会伦理、封建纲常面前，一个弱女子，一个小女冠的幸福与否实在微不足道，即使微弱的挣扎也不过是平添了几分闲谈的话题，早就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中。悲剧也许早就注定了。

    正因如此，才有不少名士对命运凄凉的她们心怀怜悯。明人徐献忠在《唐诗品》中曾这样评论鱼玄机——

    玄机形气幽柔，心悰流散。其于子安情寄已甚，而《感怀》《期友》及《迎李近仁员外》诸作，持思翩翩，尚有余恨，虽桑间濮上，何复自殊。其诗婉倩悲凄。有风人之调，女郎间求之，则兰英绮密，左芬充腴，生与同时，亦非廊庑间客也。

    之四十六 得作食鱼人

    寄刘尚书

    八座镇雄军，歌谣满路新。

    汾川三月雨，晋水百花春。

    囹圄长空锁，干戈久覆尘。

    儒僧观子夜，羁客醉红茵。

    笔砚行随手，诗书坐绕身。

    小材多顾盼，得作食鱼人。

    1.刘尚书

    自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年）至唐王朝灭亡的七十余年，习惯上称为晚唐时期。鱼玄机就生活在大唐盛景逐渐衰败的这一时期：政治危机不断加深，皇帝的昏庸、政治的腐败以及所谓三大问题，即宦官专权、藩镇割据以及朝臣之间的党争，最终使大唐走上了末路。位高权重的刘尚书就在这样一个政治斗争极其残酷，政治形势极其凶险的年代，突出重围，在仕途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刘尚书是何许人？他是刘潼，是女冠鱼玄机所结识的权贵中与之纠缠最深的一个。有如韦皋之于薛涛，但他对于鱼玄机的关照呵护远远不及韦皋对于薛涛。在这首写给刘尚书的五言排律中，鱼玄机言词委婉端丽，恭维而不失分寸，赞美而无过誉之嫌。程度掌握得极有分寸，刘尚书的威严若隐若现。

    八座镇雄军，歌谣满路新。

    汾川三月雨，晋水百花春。

    这几句鱼玄机热情赞美了刘尚书的政绩。您作为国之重臣镇守太原，统帅河东大军，歌颂您的歌谣一路传唱不绝。您英明过人的德政，犹如汾川三月的及时雨，让此地百花盛开，争春斗艳。

    “汾川三月雨，晋水百花春”二句运用了列锦的修辞，汾川对晋水、三月雨对百花春，皆名词短语，对照鲜明，灵活生动。

    囹圄长空锁，干戈久覆尘。

    儒僧观子夜，羁客醉红茵。

    这几句描述了德政之后的太平盛景。社会秩序井然，监狱无罪犯，境内无战事，武器长久闲置不用而蒙尘。正所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多么安定祥和的生活！通晓诗书的学士僧侣慕名前来欣赏《子夜歌》。暂做羁留的旅客，也深深陶醉，开心抒怀，醉卧于席间。子夜，指《子夜歌》，《唐书·音乐志》说，《子夜》，晋曲（晋代之曲）也。《宋书·乐志》则说，《子夜歌》者，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红茵，红色坐褥。指用来待客的坐席。

    笔砚行随手，诗书坐绕身。

    小材多顾盼，得作食鱼人。

    这几句转而称赞刘大人的诗书修养和知遇之恩。您不仅是威武的统帅，而且还是手不释卷的学士。笔砚随身不离，诗书不离手。小有才干的我，承蒙您的重视与关照，成为您的座上宾。顾盼，重视，眷顾之意。食鱼人，门下宾客。《战国策·齐策》：齐国人冯谖投奔孟尝君，侍从让他吃粗劣的饭菜。冯谖便弹着剑高呼：“长铗归来兮食无鱼。”结果就是这个高呼食无鱼的冯谖，最后帮孟尝君恢复了齐国宰相的官位。未雨绸缪和亡羊补牢这两个成语说的就是他的谋略。鱼玄机一向善用典，食鱼人的典故，一语双关。恰恰她又姓鱼。如此绝妙，除了聪明还能说明什么呢？

    2.食鱼人

    鱼玄机这首《寄刘尚书》与她的其他作品相比，语调相当规矩，诗体端庄清雅，无半点幽柔之气和靡弱之意。言语间，恭敬含蓄，听着就让人清净舒坦。鱼玄机与握有重兵的刘潼刘尚书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单从诗中至少可以得知，鱼玄机曾是刘尚书的门客，曾在其幕府有过停留。至于工作时间的长短，今已无从得知。显然，他们的关系不见得有韦皋与薛涛那样深厚的情谊，作为地方军事长官，韦皋同时又是一位诗人，对于才调容色甚佳的薛涛，更多的是爱惜、栽培、呵护与占有。是他发现、捧红了薛涛。他们之间的情感就像味道复杂的酒心巧克力，有点父女之爱，有点师生之意，又有点恋人之情，甚至还有点知遇之恩。薛涛终生未嫁，韦皋虽因“求见涛者甚众”而吃醋，想独占美人，但薛涛实质上不过是韦皋的红颜知己，两人不过是彼此的过客而已。

    那么刘潼呢，也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所以“色既倾国，思乃入神”的鱼玄机才会得到他的顾盼。有学者曾考证，咸通四年（863年），鱼玄机曾在昭义节度使、检校礼部尚书、太原尹、北都留守刘潼府中当差。唐人皇甫枚在《三水小犊·绿翘》中则闪烁其词地说，“咸通初，遂从冠帔于咸宜。而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皇甫枚所说的豪侠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让热辣的鱼玄机乖乖就范呢？不妨从鱼玄机的社会关系网中推演一下——李亿、李郢、左名场、刘潼、温老师、国香、赵炼师……可圈可点的几个人里，按照逻辑排除法推断，有此能量的只有一人：刘潼。也许是皇甫不想惹事生非，便没有直说，给后人留下了这个历史谜题。

    3.纵怀

    有人曾推断，《卖残牡丹》是在公元860年南诏之乱时，手握重兵的刘潼想带玄机走时所作。此种说法经不起推敲。因为鱼玄机生于844年，南诏之乱时只有16岁，乃正当青春的二八佳人，何来自比残牡丹之说？

    两人的往来仅有此诗为证，不像薛涛与韦皋有那么多的资料、逸事和诗文流传下来。如果刘、鱼二人交情深厚，以各自声名而言，一定会掀起沸沸扬扬的议论，怎能会一再地沉默容忍呢？怎不见得有历史记载或者来往的诗歌呢？原因也许只有一个，一是鱼玄机的绯闻太多、真伪难辨，刘潼的强势霸道，习以为常，不足道也。但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确认，刘尚书从钩心斗角的政治旋涡中走了出来，在才思过人的美女鱼玄机那里，获得了一种视觉、审美、精神与虚荣心的多项满足。而鱼玄机呢，迫于生计，形势所逼，只得屈从逢迎，想必也获得了物质上的补偿。据说，鱼玄机曾经在刘尚书豪华的幕府待过一段时间。几年不曾相见的李亿也曾来过，征得刘大人的同意后，两个人旧情复燃，又卿卿我我了一番。此番相见之后，两个人彻底拜别，从此各奔东西。李亿重又变成了裴氏身边惧内的老公，而鱼玄机重又做回了女冠鱼玄机。李亿的再次离开，加速刺激了鱼玄机人性中恶的一面，从此，她更变本加厉，无所约束，最终情爱变成了性爱，而且来得更猛烈更狂放。

    被男人遗弃的女人，通常有再醮（改嫁）、守贞、放纵三种命运，鱼玄机选择了最为极端暴烈的第三种命运。出于对李亿的绝望与怨恨，对前途茫茫的恐惧，鱼玄机“自是纵怀”，一纸“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宣言，毅然决然开始了神女生涯。

    之四十七 送别泣花钿

    折杨柳

    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

    愿得西山无树木，免教人作泪悬悬。

    1.送别

    折杨柳，汉乐府《横吹曲》名，古辞已佚失，后人所作，多为伤春悲离之辞。唐代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每到春天，长亭边，古道旁，芳草碧连天，春风拂柳伤别离。

    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

    朝朝暮暮折杨柳送别，让女子花容染泪痕，折尽柳枝，让春风拂柳失烟色。李季兰的《送韩揆之江西》第一联便是，“相看折杨柳，别恨转依依。”看来，折杨柳是离别之时女子手中不可或缺的道具，既能表达忧伤的情绪，又不失委婉的风致，除了有破坏环境之嫌，完全符合实用与审美的双重需求。

    愿得西山无树木，免教人作泪悬悬。

    但愿西山从此不再有一棵柳树，免得让人有了泪水涟涟的道具。鱼玄机的天真跃然纸上。也有人认为，鱼玄机意在讽刺那些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的离别秀。

    2.变脸

    有人说宇宙是多维的，玄妙深奥得无从认识，其实人也如此，复杂多面得让你分辨不清。面对鱼玄机，同样令人困惑不已。这么天真率直、自然泼辣、热爱生活的一个女诗人，最后何以竟自导自演了一出轰动京城的命案？看不惯婢女绿翘，两个人便针尖对麦芒地呛呛起来，说到痛处，恼了，急了，竟然动起粗来，最后失手打死了她。转瞬之间，一念之差，歌咏风花雪月的美女诗人，就变成了情绪失控的狰狞杀手，曾经调朱弄粉的纤纤素手，变成了杀气腾腾的利刃。命运就是这么的危机四伏，让你前一秒纵怀，后一秒毙命。就像死在赵合德床上的刘鸷，狂欢与死亡在瞬间完成了交替。

    鱼玄机的最后变脸，说明了每个人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人的多面性就悄悄地潜伏在你的心底，一旦被激起，将暴露出连你自己也不知的面目。有谁能想到，为了嫁祸仇敌连亲生儿女都舍得牺牲掉的武则天也曾歌咏风物，触景生情，留下了婉转有致的诗句——

    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执政二十年的武则天，还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所作诗文很多。《旧唐书·经籍志》著录她有《垂拱集》一百卷，《金轮集》十卷，可惜现在仅存于《全唐诗》中诗四十六篇。武后有《九日游石淙》诗七律一首，命群臣和作，有石刻至今犹存。她的原唱中有“万仞高岩藏日色，千寻幽涧浴云衣”，可谓一时佳句。但最能表现其浪漫性格的却是她的商调曲《如意娘》。也许现实的宫廷斗争太过血腥，让武媚娘的柔情不敢稍稍停留，只能投注到诗句中，在浪漫的诗意中获取片刻的解脱和平静。

    鱼玄机没有武媚娘那么高的情商和智商，更没有那么强大的魄力，当初她深受裴氏的虐待，甚至无法在丈夫的羽翼下，做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像大多数妾室那样。遭受了个人生活的种种不幸，鱼玄机性情中的恶已被激发，她压抑郁闷，不甘心长伴孤灯，默无声息。最后，她开门纳客，看上去更自由奔放，但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频换舞伴的自由，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快乐。而一切的纵情狂欢，只是为了掩盖内心永远挥之不去的怨恨。

    之四十八 明月照幽隙

    句

    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

    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绮陌春望远，瑶徽春兴多。

    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

    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

    1.错乱的恋情

    祭祀、夏夜、抒怀、思念、情理，这些内容繁杂、长短不一、并不完整的零碎诗句，拼凑在一起，起伏跌宕，凌乱不堪，就像鱼玄机的人生，充斥着一场错乱的恋情，在爱恨交织的扭曲中，上演着最后的疯狂。

    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

    描写了道院的祭祀活动。端简，端正手板，手板又称笏，古代官吏上朝或谒见上司时所执，备记事用。

    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据说这是鱼玄机深陷牢狱的最后之作，写的是狱中的夏日之夜。月光透过冰冷的铁窗，照进了幽暗的牢房，夏夜的清风吹开了鱼犯的衣襟。此诗的意境幽幽然，怅怅然，若明若暗，还有清风入怀，以清风明月自比，有冤屈难申之意。

    绮陌春望远，瑶徽春兴多。

    春天，顺着大道远望，可将春色美景悉收眼底。春天，抚弄瑶琴，能尽情抒怀。

    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

    意思是闺中女子有爱却无法向心上人表达，只能暗自垂泪。如此黯然神伤，鱼玄机已不是一次两次。据说，小小的忧愁和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但鱼玄机却是个例外，非但没有养成严肃的人生观，反而走向了极端。

    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

    男女之间的情爱浓聚不变，修成正果，女子美丽的容颜长盛不衰，胜过百花。爱情永恒，容颜不老，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梦想。但梦想终归是梦想，而现实总那么残酷，鱼玄机不肯、不愿面对的事实真相就是：爱情易逝，青春易老。“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这两句诗，流露出了鱼玄机不甘埋没、不甘雌伏的自信与执着。

    有人曾说，美貌是女人最不诚实、最不牢靠，同时也是最危险的资本。而智慧则是女人最值得仰赖的利刃。能够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一处赏心悦目的风景。曾经风华绝代的鱼玄机，在遭遇到爱情的那一刻，却智慧全无。她的美貌成了负累，自己成了爱的囚徒。

    鲁迅于1923年底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做了题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料定娜拉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而鱼玄机不是娜拉，出走的娜拉可以选择回家，但被逐的鱼玄机根本没有家，横陈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条路。似乎唯有堕落，才能一解她心中的怨恨。

    2.京城命案

    公元871年春天，大唐长安城发生了一桩轰动全国的命案。京城美艳的女冠鱼玄机杀死了婢女绿翘。一个曾经备受大房虐待的苦命二太太，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妒妇悍妇，打死了自己的使唤丫头？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纵情声色的鱼玄机，已越来越离不开男人，只有跟他们在一起狂欢，她才能暂时忘掉那不堪的过去。落第的左名场，虽已恢复单身，但未来空邈，鱼玄机不敢奢望，心想，还不如及时行乐，图个自在。恰在这时，乐师陈韪出现了。他身材魁梧，相貌清秀。两个人很快坠入情网。从此陈韪便成了咸宜观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只要一有空闲，便来此幽会偷欢。

    曾经被李亿老婆裴氏百般折磨的鱼玄机，在咸宜观获得了“新生”。她在道观里，迎来送往，有模有样。男人们对她逢迎夸赞，侍婢绿翘对其毕恭毕敬，让她感受到了曾经渴望的“尊敬”。此时，她的侍婢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很有几分姿色，来往的客人不免多看她一眼。一个和煦的春日，鱼玄机受邀去参加一个聚会，出门前嘱咐绿翘：“如有客人来，告诉他我的去向。”日暮时分，鱼玄机才回到咸宜观。绿翘禀报说，陈乐师午后来访，随后就走了。

    鱼玄机心想：平常自己外出，陈韪总是耐心地等她，为何今天会急急走了呢？再看绿翘，只见她双鬟纷乱，面色微红，神态举止似有不自然。鱼玄机暗自揣测，其中必有缘故。入夜，鱼玄机“张灯扃户，乃命翘入卧内，讯之”，绿翘也仗着自己年轻漂亮，颇不服气，一句软话都不说，还反唇相讥，戳到了鱼玄机的痛处。此刻，可怜的自尊、靠不住的情人、劈腿的奴婢，个个都是导火线，点燃了她心底郁积多年的怒火，新仇旧恨一齐喷发，不可遏止。当年备受辱虐的她在瞬间变成了第二个强悍的裴氏。当她以一个主妇的身份向绿翘施行家庭暴力，“裸而笞百数”时，似曾相识的悲剧重又上演，在角色的置换中，受虐者轮回变成了施暴者，而绿翘则化身成了当年跪地受辱的鱼玄机。

    情景的再现，唤醒了鱼玄机所有的痛苦记忆，人性中的恶被彻底激活放大。她手中的竹笞成了发泄的工具，在雨点般的鞭挞中释放着她曾经遭遇的一切惩罚。如此血腥残酷的闺阁争斗，在多出妒妇的唐代并不少见。嫉妒心重的正妻，年轻貌美的妾和婢，同事一夫，同居屋檐下，免不了争风吃醋、钩心斗角，家庭暴力层出不穷。可以想见，被赶到咸宜观前，裴氏早已在鱼玄机身上使尽了手段，最终将其扫地出门，逼入道观，彻底断了李亿的念想。

    此时，正疯狂鞭笞的鱼玄机，曾经受过的所有侮辱与伤害，在赤裸跪地的绿翘身上得到了补偿，甚至获得了片刻的快感。疯狂的鱼玄机，不服软的绿翘，雨点般的鞭挞，终结了两个女人的前程。一个丢了命，一个着了魔。当竹笞抽烂，被魔鬼附体的鱼玄机这才发现自己竟杀了人，活活打死了绿翘。凶手鱼玄机的第一反应便是恐惧。慌乱中匆匆将绿翘埋入后院紫藤花下，掩人耳目。初夏时节，有好事者发现地上有青蝇聚集，仔细一看竟然还有血迹隐约可辨，并闻到浓重的腥味。于是暗召官衙勘查，结果挖出了绿翘的尸体，竟然面貌如生，漂亮依旧。

    3.疑案迷情

    疑问一：这桩杀人案还有一种说法，鱼玄机是被人栽赃陷害。绿翘本不是她所杀，而是与其有过节的衙役所杀。此人向鱼玄机索诈不遂，于是恼羞成怒，遂将其婢女绿翘杀死，然后埋于道观后院紫藤花下，嫁祸于她。倘若果真如此，鱼玄机真的是比窦娥还冤。

    疑问二：即使鱼玄机是杀人凶手，也罪不当诛。按照《唐律》的规定，杀婢本不足偿命，奴婢的地位“并同畜产”，乃“贱隶”；奴婢被主人所杀，对主人的处罚是：“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也就是说，奴婢有罪，主人没有通过官府而擅自杀了奴婢的，仅仅“杖一百”；奴婢没有罪而擅自杀了奴婢的，“徒一年”，即把主人充作奴隶一年。

    为何罪不当死的鱼玄机却因此丢掉了性命？原来审问她的，据说竟是昔日追求她而被扫出门去的京兆尹温璋。此人以判案严酷而著称。温璋担任京兆尹期间，长安城永远都处于严打状态。由于鱼玄机和不少官员有交情，一个小小的“徒一年”的案子，居然说情者不少，让京兆府深感棘手。还有一种比较夸张的说法是，轰动长安城的这桩杀人案，居然被提交到了唐懿宗的御前。唐懿宗对于行为不端的女冠素无好感，于是大笔一挥，杀无赦。最后法治败给了人治，鱼玄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刑场，丢了卿卿性命。

    一千多年前众说纷纭的杀人案，如今看来，确是云山雾罩，疑窦丛生。我倒真心希望这是一桩冤案、错案，拨开历史的谜团，真相是无赖的恶行辱没了鱼玄机的人性。

    4.玄机三变

    与鱼玄机齐名的李季兰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时她风头正健，李季兰的诗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引发的诗友会活动也是越来越大，直至当时文人荟萃的扬州，最后连刚愎自用、猜忌薄情的唐德宗也听说了，传旨要她上京面圣。此时的李季兰已不年轻了，乍接圣旨，不禁有些慌乱。她一边对镜小心地钳去青丝中的白发，一边忐忑不安地想着到了京城皇宫该如何应对。容颜衰退的她不免又悲又喜，作诗道：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归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漫相峰。

    德宗见到她时颇为吃惊，原来传说中风流美艳的女道士竟然是个老太太！青春不再的李季兰已无法讨得龙心大悦。失望之余，德宗依然很绅士地挽留她在皇宫中小住了一个来月。带着皇上的恩赐李季兰便回乡养老去了。男诗人里似乎也只有李白享受过这种礼遇。哪知蒙受皇恩的李季兰命运急转直下，因献诗给叛将朱泚，触怒了德宗，下令“扑杀”，最后活活惨死杖下。

    至此，李季兰的传奇戛然而止。但鱼玄机的传奇并没有结束，关于“戳婢”的鱼玄机，最终的结局有若干个版本。

    版本一：被温璋公报私仇，而斩杀。

    版本二：杀人后的鱼玄机，狱中获救，从此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

    版本三：鱼玄机改名换姓，获救出狱后，改名虞有贤或鱼又玄，隐居虢州（今河南省灵宝市地区）苦读诗书。苦读之后，先是以韦庄、后以和凝出现，但此时的鱼玄机已不再是一个女人，“他”以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面目出现在历史的场景中。留下了许多值得推敲和疑问的诗作。“他”也不仅仅是《浣花集》《秦妇吟》的作者韦庄，还是《疑狱集》的作者和凝，“他”已跨越了诗人的局限，成了蜀相、文学家、法学家、刑部员外郎。有人甚至善意地附会历经波折的鱼玄机和李亿再次相会，并说服裴氏，从此三人一起和睦生活。鱼玄机的三变，比起传奇小说更为离奇。倘若鱼玄机有如此的能量和魄力，何来之前那么多的矛盾与挣扎呢，总不至于牢狱之后洗心革面，索性连性情和性别统统改变，一而再地频频易换其身吧？！如此算来，鱼玄机总共活到了111岁，倒真成了益寿延年的活神仙。这种改天换地的“变脸”说实在是想象力了得。

    不同版本的各种传说，足以说明世人对鱼玄机的关注与惋惜。

    佳人已去，唯有诗情远寄。历代刻印其诗者大有人在，恻隐之心亦寓其中，最有名的当是南宋《唐女郎鱼玄机》。镌刻秀丽工整，书中名家题跋累累，先后由著名藏书家朱承爵、项元汴、何焯、兰陵缪氏、黄丕烈、徐紫珊、袁克文、潘氏宝礼堂等收藏，弥足珍贵。遂使湮没明珠重放异彩，千古绝唱书林流芳。而曾经左右她命运的李亿呢，在历史上却唯有片言只语，而且还是因为和鱼玄机的这层关系，才得以在历史的缝隙中留下了模糊的身影。

    之四十九 难得有心郎

    《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1.狱中悲咽

    这首五言律诗《赠邻女》又名《寄李亿员外》，为鱼玄机狱中所作。名为告诫邻家女子，实在对自己身陷情海不能自拔的一种清醒认识与反省。

    这一年，是咸通九年（868年），女道士鱼玄机芳龄26岁，因“戕婢”入狱。从权贵才子追捧的风流道姑到人所不齿的阶下囚，是一个从天堂到地狱的巨大沦落。黑暗的日子，漫漫长夜，绝望之余，鱼玄机反思得最多的还是那段难以释怀的情。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全诗以“邻女”自况，首联写邻女被“薄情郎”抛弃，以“罗袖”遮面，羞见阳光。满腹“春愁”，懒于梳妆打扮。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次联是邻女的内心独白，是诗人自伤身世，对“知己难求”的慨叹。她想起曾经的丈夫、初恋情人李亿。这个此生最深爱的男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弃，让曾经恃才傲物的鱼玄机彻底伤透了心。如果没有他当初的苦苦追慕，如果没有他的懦弱逃避，如果……如果……如果太多的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她还会选择这样一个不敢担当的男人吗？如果不是遇见了这个负心的男人，她还会出家为道吗？还会破罐子破摔，放浪形骸，纵情声色吗？还会妒杀绿翘锒铛入狱吗？

    太多太多的念头充溢着这个聪慧而美丽的脑袋。太多的失望、绝望和无奈在她的内心纠结——世间无价之宝容易得到，但有情有意有良心的男人却难觅！对于一个将一生投入爱情、执着追求真爱的女人来说，这是何等无奈，又是何等绝望！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三联进一步描写无限的悲伤情绪——辗转枕上，暗自垂泪，伤心欲绝。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尾联是以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登墙窥臣三年”的小女子自喻。魏晋时的王昌是一个“姿仪俊美，为世所共赏可知”之人，在此暗喻李亿。一种幽怨之气从字间流出：我一定能寻到有情有意的有心郎，何必怨恨那个曾爱过却抛弃自己的人呢？

    如果这句诗出自男性之手，人们会觉得很平常，并不觉得惊奇。因为男权社会的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男人。他充分享有爱和选择的权利，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夜夜笙歌，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但这一既张扬女子爱之权利、又寓意阔达的诗句，却出自一个命运多舛且备受压抑的女子笔下，不得不令人感慨。正如谭正璧在《中国女性文学史话》中所言：“在女性的她的口中说出来，要愧煞一切意志游离爱情不专的薄幸男子了。”

    2.难得有心郎

    有人认为，这首诗里，表现出了鱼玄机叛逆的个性。既有渴望追求爱情的大胆表述，也有女性自我意识觉醒、自我价值萌芽的自信。而我感受更多的是她的无奈与绝望，有一种看透人生的苍凉。诗中“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也成了千古绝唱，其实，这岂止是鱼玄机一人的感叹，这还是卓文君、霍小玉、薛涛、张爱玲、戴安娜及天下所有痴情女子的悲叹。

    在大唐王朝华丽的帷幕下，曾生活着许多奇女子，鱼玄机只是其一。比如夜奔的红拂、称帝的武则天、女皇身边的上官婉儿、寂寞的薛涛。除了惨死军中的上官婉儿，她们都比鱼玄机幸运，能幸运地寿终正寝。不像鱼玄机情路波折，到头来走入极端，连卿卿性命都丢掉了。红拂，出身卑微，却慧眼识珠，遇到了能文能武的李靖，巧的是李靖尚未婚配，单身一个，红拂义无反顾，一路追奔而来，以身相许，自此英雄美人一起出生入死，相伴天涯。红拂，以歌伎之身，却能觅得真爱，找到可依可靠可乘凉的大树，这是她的幸运。

    鱼玄机却没有这等福报，遇到一个有妇之夫，而且老婆裴氏跋扈狭隘，卧榻之侧决不容贱妾酣睡。悍妇之下必有懦夫。更让鱼玄机伤心的是，李亿爱前程、爱权势远远胜过她。在这个三角关系里，状元郎几经掂量，选择了名门之后的老婆战队，将鱼玄机的梦彻底打碎。心高气傲的一代佳人就此崩溃，逼上了声色犬马的不归路。“从来才子爱佳人”，在鱼玄机这里被改写成“从来才子弃佳人”。这是何等的不幸与不公。与鱼玄机齐名的美艳才女李冶，活到了暮年，本来可以孤独终老，可惜卷入政治，战乱中站错了队，被皇上德宗命人乱棍打死。沦落风尘的唐代三大才女中，李、鱼二人死于非命，唯有薛涛幽居浣花溪边，在素净的桃花笺中咏叹爱断情伤，聊度余生。

    清人黄周星曾说：世间至难得者佳人也，若佳人而才，岂非难中之难？乃往往怫郁流离，多愁鲜欢，甚至横被刑戮，不得其死。如张丽华、上官昭容，皆斩于军前；王韫秀、鱼幼薇，具毙于杖下。白刃血蝤蛴之领，赤棒肉凝脂之肤，人生惨辱，至此已极。夫造物之待才人，固极刻毒矣，何其待才媛亦复尔尔耶？

    3.传奇的代价

    只有在王小波的小说里，还残留着鱼玄机的一缕香魂，还有那水草一样浓郁的长发。昙花一现的美丽，转瞬即逝的生命，不能不让人痛感悲哀。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其一）》曾有诗云——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有道是，自古才女多寂寞。岂止是寂寞！有才华的女子何其苦也！不是想爱爱不了，就是追风逐月，死于非命。而早在她们之前，曾出现一个登峰造极的大才女，这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则天。她个性独立、深谋远虑、心狠手辣、智慧超群。这位人中豪杰还长着一副妩媚动人的好姿容，即使削发为尼，一身素服，仍不掩国色。她虽是太宗李世民的女人，但不曾蒙受宠爱，幸运的是被老公的儿子高宗李治所迷恋。硬是从感业寺里找出来，送回大明宫。后来她披荆斩棘，赶走了一个个劲敌，当上了皇后，再后来干脆自己当了皇帝，硬是把李姓王朝改成了大周朝。爱情、婚姻、王权、才华、美貌、胆识，一样不少，一样不缺。这样的女人能当上皇帝，也没什么不应该。上行下效，正是她，引领了大唐女性旷达不羁的自由风尚。身后出现李冶、薛涛、鱼玄机这样的若干粉丝也不足为怪。

    但鱼玄机不是武则天，她没有这等魄力与智慧决定自己的命运，她的悲剧也许就是太信仰爱情、太追求浪漫了。短暂的婚姻、漫长的相思、无助的等待、绝望的纵情、扭曲的妒恨……最后在杀奴不偿命的年代，却离奇地以命抵命。也许，正是这么多的戏剧元素聚合在一起，才让鱼玄机成了传奇的符号，即使隔着一千多年，那么多个世纪过去了，还有人在怜香惜玉，叹息她的才华、美艳和悲剧。

    倘若怜香惜玉的大诗人普希金在世，也许会送上一首温柔的诗，宽慰她寂寞而委屈的心——

    你在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

    这世上有人在怀念我

    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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