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无形曾国藩-胡知县益阳施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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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太平军攻城取地,清军统领还在勾心斗角玩手段。

    大敌当前,湖北巡抚易人,局面何堪收拾!

    军情紧急,湘潭另设分船厂;奉到札饬,委员喜从天上来。

    曾国藩为什么如此信任胡大令呢?

    (正文)圣旨准时递进吴文镕的中军大帐。

    旨未宣完,吴文鎔已昏倒在地。吴文鎔早已看出太平军的撤兵下游的计策,就是要把武昌的官军引开。老赖没有达到的目的,咸丰在台湧、崇纶的怂恿下,替他达到了。

    但旨令如山。明知前方有陷阱,也要向那陷阱行。

    稍事休整,吴文鎔督率督标、提标两路大军,浩浩荡荡开往黄州。湖北按察使唐树义,照崇纶饬命,统带鄂勇赶往汉阳把守。

    临行,为怕武昌有失,吴文鎔留台湧进城加强防守,又调一千鄂勇在城外驻防。

    其实,就算吴文鎔不做交代,台湧也不会留在城外的。台湧是个麻雀迷,在城外驻防这几日,早把他急得整日用手挠墙,痒得不行。

    进城的当晚,台湧与崇纶、青麟会在一处,又把从前的一名老牌友请来。四个人整整战了一个通宵。青麟此时的脑后,已拖了一条大辫子,是从一个女人的手里花银子买来的。那女人本是个青楼中人,与崇纶打得火热。崇纶知道青麟的短处,便怂恿她去作这笔生意。那女人想银子正想的发疯,得了崇纶这话,便打发人到城外去寻了一条黑马尾来。女人把那马尾梳理了一下,很快便编成一条大辫子,寻了个小厮到青麟的府门前叫卖。青麟一见辫子,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五百两银子买了来。有了这根辫子在脑后拖着,青麟登时精神焕发,马上便上折向朝廷销假。他此时因在假中,已无权拜折,折子须借巡抚衙门关防代发。

    折子到了崇纶的手上,崇纶笑了笑,很快便揉成一团,旋又展开撕毁。

    第二天,崇纶着人传话给青麟,折子已经拜往京城,想来很快就能下旨。

    青麟于是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圣旨。圣旨却每天都有,但却无一旨与他有关。他把这话暗中说给台湧听。台湧认为朝廷准他销假,是迟早的事,劝他不要着急。台湧越这样说,他越是急得不行。不久,竟然当真病了。是急出来的病。

    崇纶得到青纶当真得病的消息后,马上便给朝廷急拜一折,向朝廷奏称:“前抚青麟病势沉重,已卧床多日。念其劳累过度,可否仰恳圣恩,准其开缺安心静养?”

    圣旨于是来到武昌:“崇纶著实授湖北巡抚,青麟著离营静养。青麟所统之军,著交崇纶调遣。”

    这道圣旨,把青麟听进了云里雾里。青麟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上的是销假折,圣谕却着他把军兵交出,安心养病。他把自己的疑惑说给台湧听,讲给崇纶听,两个人一致认定,是吴文鎔背后使得坏。

    青麟于是开始对吴文鎔,咬牙切齿起来。

    吴文鎔却始终蒙在鼓里。

    胡大纲怀揣巡抚衙门咨文,风风火火地赶到衡州,来向曾国藩禀到。

    胡大纲是岳州县署理知县,他的前任是罗泽南,后任便是王睿。王睿赶到岳州的当天,便与这胡知县办了交接。因为再过几日就是端午,依着胡大纲的想法,把端午的这份节敬收了再走。但王睿毫无通融之处,到的当日,便让同来的邹师爷,力逼胡大纲的师爷交出往来账簿,一刻不准耽延。

    胡大纲的这位师爷,本是胡的大舅子,既替妹夫管家,又兼着衙门的师爷,是个说一不二的角色。衙门里的一班差官、衙役,背地里都叫他头号大老爷,硬梆得很。

    王睿与胡大纲,在签押房里喝茶说话,邹师爷奉了王睿的命,一个人来找“头号大老爷”要账簿。

    端午的节敬,“头号大老爷”本已替妹夫拉出了单子:县丞该拿多少,典史该拿多少,一般差官、衙役,又应该拿多少,都开列得明明白白,一丝一毫不差。只等收完这笔银子,便打铺盖交印回省。因为藩司的咨文已经递到,新署官就要来了。“头号大老爷”以为,新署官到任,无论如何都要等到节后。但天不作美,偏赶这个关键时刻,王睿到了。头号大老爷的心里,难免就不甚快活。

    邹师爷见到“头号大老爷”的时候,“头号”正在自己的房里吸水烟喝茶水,一个人皱着眉头盘算节敬的事。

    见邹师爷进来,只是翘了翘屁股,算是打了招呼。

    邹师爷坐下,用眼四处看了看,道:“收拾得倒还齐整——账簿呢,我们两个办一下交接。”

    “头号”把水烟放下,顺手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道:“想办交接吗?这须我家大老爷发话哩。没有他老的话,我是不能与你办什么交接的。”

    邹师爷没言语,一把抢过茶碗便砸过去,又顺手抓过头号的辫子,疯狂地把他拉下床来,口里骂道:“让你端架子!让你端大架子!我把你的架子撕零碎!”

    “头号”被按到地上,气也喘不过来,脸憋得通红,嘴里呜呜地乱嚷,听不出个所以然。

    邹师爷仍旧不依不饶,喝问:“狗日的,你不知我的名,也该听说过王大老爷的名!湖南省内,他说今儿办交接,有哪个敢说明儿再办?快把账簿拿来,交割清楚,滚你娘的球!否则,下进水牢里活活淹死!”

    邹师爷话毕,对着头号的屁股狠踢了一脚,这才把辫子松开。

    “头号”兀自喘了半天的气,才费力地爬起身来,暗自估量了一下对手,突然就一头顶在邹师爷的肚子上,直把邹师爷顶到一个墙角处。

    “头号”骂道:“日你娘的贼!你是师爷,俺也不是普通差役!俺该你打?今儿,俺豁出去了,就是要和你见个高低!大不了一命兑一命!”

    邹师爷万没料到,“头号”反过把来这般了得,当下心中就有些慌张,口里却不服软:“好!你狗日的想反天,我就成全你!我要不把你弄住,我就随你姓!”

    邹师爷口里虽叫得欢,身子却动弹不得。

    “头号”这时又腾出一支手来,狠命把邹师爷的辫子抓住,骂道:“俺要你的狗命!把你的狗尾巴扯下来,扔进灶里烧水喝!我家老爷还没交印,轮不到你耍威风!”

    邹师爷也是急中生智,猛地就抬起膝盖,对着“头号”便乱顶了一气。“头号”没有防着他这一手,吓得慌忙躲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无意中便拉大了开来。

    邹师爷趁“头号”顾上不能顾下的当口,对着“头号”的两腿间便是一脚。

    这一脚踢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正中“头号”的丹田之下三寸处。

    “头号”嗷地一声大叫,手一松,腰便弯下去。

    邹师爷正要下手,两名衙役慌忙跑了进来,一个把邹师爷拉住,一个便来扶“头号”。

    “头号”一见救星赶到,不由大叫到:“他要了我的命,他要了我的命啊!你们还不替我把他打出去!”

    闹到这种程度,声音不可能传不到签押房。

    胡大纲急忙跑过来,后面跟着嘴角挂笑的王睿。

    胡大纲一见自己的大舅子蹲在地上哼哼,忙弯下腰来问道:“哥,你这是怎么了?伤着没?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动起手来了?”

    “头号”手指邹师爷说道“你要还认我这个哥哥,就快叫人把他给我下到牢里!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王睿问邹师爷道:“老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打到了一处?”

    邹师爷说道:“老爷容禀,我按着您老的吩咐,要同他办交接。这个狗日的,他不仅不理,还装爷!——朝廷的体制他都敢违抗,这还了得吗?”

    王睿一听这话,登时把双眼一瞪,凶狠地望着胡大纲道:“谁人敢如此大胆?胡大人,莫非是您交代他这么做的?朝廷莫非把岳州县交给了你胡家?”

    胡大纲慌忙道:“王大人容禀,朝廷的体制,下官怎敢违抗?”

    胡大纲冲着两名衙役使了个眼色道:“他喝多了酒,你们两个如何不拦着他?快把他拉出去!告诉厨下,给他熬一碗醒酒汤。整日喝得烂醉,早晚给老爷我惹出事端!看看,应验了不是!”

    两名衙役一听这话,急忙把“头号”推了出去。

    “头号”先还不服,骂咧咧地不肯走。

    王睿大喝一声:“先把他给本县关进大牢里,严刑拷打!他不肯办交接,分明是做过什么亏心事!敢瞒着上宪卖关节,这是多大的罪过,还了得吗?”

    胡大纲一见王睿发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一步抢过来,用力把“头号”往门外一推,回头对王睿陪笑道:“大人息怒!他喝多了酒,时常就发酒疯。为这件事,本县为他没少操心。大人,我们到签押房去喝茶。等他醒过酒来,我再着他给您老赔不是。”

    王睿道:“胡大人,不是本县不懂人情。本县离省时,抚台特别交代,本县今日必须接印。否则,本县如何能刚到了衙门,板凳还没坐热,就着老邹接账?本县也是有苦衷的!你快着人设香案,我们现在就交接印绶!老邹,所有账目,由你办理交接。”

    胡大纲忙满脸陪笑道:“王大人,有些话,我们单独到签押房交谈如何?我大清开国至今,哪有新官刚到,就逼着旧任交账簿的?传出去,也有碍您老的官声不是?”

    王睿冷笑一声道:“胡大人,抚台的吩咐,谁敢违抗?他老说今天接印,你今天就得交印!你敢拖到明天,你头上的乌纱还想要吗?不明不白的,本县可不想受你牵累!”

    胡大纲见王睿义正词严,不敢再顶下去,只好道:“大人说的是,下官照办就是了。下官今儿一准交印,一准交印。”

    因事出突然,胡大纲交印之后,并未提前赁下房子,只好携家带口连夜回城,情形甚是狼狈。

    胡大纲到了码头,原以为当地乡绅,能组织几个人,买几把万民伞,来码头送他一送。哪知下轿之后,不要说万民伞,当地乡绅也未见一人出来相送,骂声倒是响起一片。胡大纲知道岳州不可久留,急忙打发人雇用民船,想快些离开这里,怕耽搁过长惹出是非。

    但随行的人跑了大半夜,也无一人肯雇船给他。无奈之下,只好临时在码头货栈将就了一宿。

    胡大纲一家人睡至半夜,“头号”起来小解,也是想随便看一下,堆在屋外面的东西。哪知寻遍了码头,不仅三车搜刮来的东西踪迹全无,连看守东西的人,也不见了踪影,眼见是被拐跑了。

    “头号”的喊声惊动了胡大纲。胡大纲飞也似地跑出来,一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便觉头嗡地炸开,赛如一颗西洋泡弹射了进来,一头便栽倒在地,许久才醒过来。全家人聚在货栈里,整整哭了半夜。惹得许多渔民,都从船里探出头来观看,都以为是这遭天瘟的胡知县,突发急症,呜呼哀哉了。

    到了省城,胡大纲先从一位老故旧的手里,好说歹说,挪借了几十两银子,赁了个不大的屋子,把一家人先安顿下来,这才去见徐有壬。

    徐有壬简单问了问任上的事情,又勉励他几句,便着他去见骆秉章。骆秉章见他来到,稍事寒喧,便着案上开出札文一道,让他速到衡州曾国藩处禀到。

    从巡抚衙门出来,胡大纲直接回到家里,见大舅子正带着两名下人收拾屋子,便道:“哥,我们在省城又住不长久,宅院也不是自家的。只要里外收拾干净,也就是了。”

    “头号”却道:“湘勇的总粮台还没设立,或设在省城,或设在衡州。屋子收拾齐整,我们就算不在省城住,也不用总挂着。哥年纪大了,往来奔波,是吃不消的。”

    胡大纲一愣,忙问道:“哥,听你的话,你莫非要出远门?”

    “头号”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道:“你这话问的好没道理!我们不是要去衡州吗?你已经是总粮台提调。你上巡抚衙门的时候,我已找人问过。湘勇的粮台提调,就已经是七品顶戴;总粮台提调,应该是知府衔,最少也是个五品的前程。你升了官,一家人自然要跟你享福。没有我帮你里外张罗,你再大的官,也是坐不牢靠的。”

    听了“头号”的话,胡大纲没再言语,低头走进屋去。当晚,胡大纲就坐了当夜的官船,同着“头号”及一名小厮,向衡州赶来。

    试问:胡大纲与王睿同为知县,胡大纲为什么自称下官呢?

    原来,王睿是六品顶戴,是由首县知县转署到普通知县的;而胡大纲则是七品的前程。无论王睿现在是首县还是普通知县,七品顶戴的官员,都要自称下官。这是由大清的体制所决定的,非是胡大纲自降身价。

    胡大纲到了衡山县城,先把大舅子安排到一家官栈歇息,他自己带上小厮,急慌慌地来见曾国藩。

    曾国藩此时正在签押房里,会同张敬修、刘长佑、彭玉麟、杨载福一起,与禇汝航商谈在湘潭分设船厂的事。随着广炮、夷炮的陆续运抵,造船和买船成了急务中的急务,否则便要拖水师的后腿和训练步伐。

    深通造船之道的张敬修,于是向曾国藩提出:要想加快水师的步伐,非设分厂不能达目的。曾国藩深以为然,决定专委禇汝航,赶到湘潭办理此事。曾国藩又紧急上奏朝廷,以造船需人,奏留张敬修襄办船务。

    圣旨尚未下来,曾国藩请张敬修,随同禇汝航到湘潭监察此事。张敬修虽在病中,但感于曾国藩的热情和诚恳,满口应允。

    胡大纲的履历手本,恰在这时递了进来。

    曾国藩笑一笑,传下一个“请”字。

    胡大纲顶戴官服极其小心地走了进来。

    一见曾国藩,先行晋见大礼,然后又是一连三揖,口称:“恩赏七品顶戴,候选知县,下官胡大纲见过曾大人。”

    曾国藩笑着起身,略拱了拱手,道一句:“辛苦。明府请坐。”

    胡大纲口称:“谢大人抬举。”西向而坐。

    曾国藩又把张敬修、刘长佑、彭玉麟、杨载福,一一介绍给胡大纲。胡大纲不敢含糊,一一礼过,这才落座。季节虽已入秋,胡大纲仍然出了满头大汗。

    有亲兵摆茶上来。

    曾国藩道:“本大臣调你过来,本拟提调总粮台。但现在水师正是关键时刻,造船、购船,都不尽人意。本大臣只好委屈老弟,先帮着料理一下购船的事。”

    胡大纲忙起身道:“下官但听大人吩咐就是。”

    曾国藩又对雪雁补服的刘长佑道:“子默,你下去后,派几名差官,随胡令到各县,去办理购买民船的事。”刘长佑此时已被骆秉章与曾国藩,联名保举至四品知府衔。

    刘长佑起身道:“下官下去就办。大人若无其他吩咐,下官现在就同胡明府下去。”

    曾国藩起身,点了一下头说:“也好,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胡明府,你随刘太守下去吧。希望你好好办理此事,不要强买强卖,激起事端。”

    胡大纲对着曾国藩等人施了个礼,然后同着刘长佑一起退出去。

    胡大纲一到刘长佑的办事房,未及刘长佑安排差官,便抢先一步说道:“刘大人,现在正是我水师关键时刻,一人都顶两人用。依下官想来,如果您老人手紧,差官没有也罢。”

    刘长佑一愣道:“听老弟的口气,你莫非带了差官?”

    胡大纲道:“不瞒您老,下官的内兄,一直跟在下官的左右。下官每逢有了缺分,都委他个差事来做。或师爷,或别的什么。案上案下,真正是一把好手。甚是得力。就是下官候补在家,也由他替下官管家。”

    刘长佑点一下头,又想了想,说道:“老弟这次要办的是银钱上的事,全由自家人来做不好,本府还是给你再派个差官吧。有了事情,你们也好商量着办。”

    胡大纲喜得满脸堆笑道:“下官谢大人成全。下官何时动身?都到哪个县?”

    刘长佑道:“你午后过来。本府把要去的地方,都拉出单子,再从水师调派一条船,供你们使用。”

    胡大纲道:“大人怎么吩咐,下官怎么做便是。”

    胡大纲到了官栈,把曾国藩委派的差事,同“头号”讲了一遍。

    “头号”不听便罢,一听之下,登时瞪圆了双眼,说道:“也不知我妹妹积了什么德,竟然找了你这么个好男人!带擎得我也跟着发财!妹夫,哥要替你好好盘算一下,这趟差事可不能白白错过。”

    胡大纲道:“哥,这个曾大人可不是个寻常人,他杀人可是不眨眼的。”

    “头号”道:“妹夫但请放宽心,哥也不是寻常之辈。只要有哥在你身边替你料理,再穷的地面,我们也能挤出油来。——妹夫,我们这趟差事,刘大人派了几人同行?我们须防他们暗中使坏,把好事办砸。”

    胡大纲道:“曾大人让刘大人加委两名差官,来办这趟差事。但我和刘大人私下谈过之后,他答应只派一名差官。刘大人这人,还当真不错。”

    胡大纲道:“做生意最怕吃独食,有银子大家来赚。办完差事之后,我们多少都分给他们一些,堵堵他们的嘴。让他总想着你的好处,你就不愁没有差事做。妹夫,哥这几年跟你闯荡,长了许多见识,也学了许多东西。总起来一句话,做官和做生意一样,学问大得很。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哥还要打点一下我们的行装。”

    胡大纲下去之后,刘长佑马上又来见曾国藩,把胡大纲的话讲了一遍。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道:“胡令是徐藩台看好的人,我们不好不给他个差事做。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他肯做事,我们怎好不用他?你下去吧。”

    刘长佑本有许多话要讲,但见曾国藩如此说,他也不好再讲下去。

    午后,刘长佑加委的未入流差官侯达贵并二十名亲兵,与胡大纲、头号,以及胡的随身小厮,会在一处。乘上彭玉麟调拨的一艘战船,离开衡州,向益阳县驶去。

    胡大纲站在甲板上,两眼望着江面泛起的浪花,仿佛看到大堆的金银,向着自己汹涌着扑来。

    益阳县知县是王铎。王铎籍隶云南,时年五十岁,一榜出身,是一名老州县。王铎办事精细,素以谨慎著称。胡大纲到时,王铎已于前一天接到曾国藩的行文,已经委员会同地保,在办理购船事宜。为了尽快功成,王铎又着人在各处贴了告示,劝谕渔民,有船先卖给官府,帮助水师早一天建成。告示的下面,又特别加上“价钱公道”四字,打消渔民的疑虑。

    正在办理间,胡大纲等人到了。王铎把一行人迎进大厅里,与胡大纲等二人互相礼过,有衙役敬上茶来。王铎便把正在办理的事,向胡大纲讲述了一遍,又把出示的公文递给二人阅看。

    胡大纲没有言语,把公文顺手揣进怀里,沉吟了一下便回到官栈歇息。

    王铎把二人送出衙门方回。

    胡大纲回到官栈后,把公文抖开让“头号”阅看。

    胡大纲道:“想不到,益阳县也在办理此事。我们倒省了许多事!”

    “头号”一笑道:“这是官样文章,不可当真。何况,地方上原就该帮着料理此事。真正办事的人,还是我们。你明天去见他,不要谈别的,只说曾大人有话,水师的事,不好麻烦地方。让他把贴出的告示收回,派出去购买民船的人也要召回。我们另外出张告示”。

    胡大纲道:“哥,你大白日里,怎么说起了胡话?我们既无关防也无印绶,如何能出告示?”

    “头号”道:“哥现在就替你给刘大人打个禀帖,请他老转求曾大人,为办差方便,须下一道札饬,准刻一枚‘湖南发审局购船委员胡’的木制关防。既合情又合理,曾大人不能不答应。有了这枚关防,我们出几张告示不能够?”

    胡大纲沉思了一下道:“哥,你想过没有,等发审局准刻关防的札饬递到,说不定要有几日光景,可不是要误差事吗?曾大人怪罪下来,我们如何吃罪得起?”

    “头号”胸有成竹道:“不妨,哥现在就给刘大人写禀帖,你马上打发徐爷到刻字铺去刻关防。哥把关防图形画好,让徐爷照着刻就是了。用不了几文银子。”

    胡大纲犹犹豫豫道:“哥,禀帖可以上,但关防须等札饬下来才能刻。一旦曾大人不许,可怎么办?擅刻关防,可不是玩的!”

    “头号”嗔怪道:“妹夫,像你这种胆子,如何发得大财?老话讲:千里做官只为财,没有钱财请不来。我们现在所要办的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肥差。弄好了,一百万两银子都挡不住;就算弄得不如意,五十几万两,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了这些银子,随便拿出十几万两,知府、道台,任着你挑——嫌小,就再破费几个,当他几年巡抚。你若做够了官,我们就开个大铺子,大把地挣银子。生意也不想做,我们就回原籍,买上几百垧好田,起他一座好宅子,快快乐乐地享几年清福,也使得。哥适才还在想,这次到衡州,幸亏有哥跟着你。否则,你肯定要辜负这趟差事!”

    “头号”的一番话,直把个胡大纲说得心花怒放。

    见妹夫不再反驳,头号马上便拿过一张纸来,依着关防的样子,画了一个图形,里面用小楷写了“宪命湖南发审局购船委员胡”的字样,交给胡大纲道:“这件事,可着徐爷去办。哥现在就到里面去给刘大人拟禀帖。没有大事,不要惊动我。”

    头号话毕,一边思考,一边走到里间去了。

    胡大纲把关防图形细细端详了一下,当下便把同来的差官徐爷传来,吩咐道:“老弟,有一桩大事,别人去我不放心,只有烦你亲自去办。”

    胡大纲把关防图形递给徐爷,又补充道“这件事,曾大人原本早就有话,着本县在省城办妥再来衡州。但本县考虑再三,认为还是见过曾大人后再说。哪知这关防,明日就要拿来使用!此刻再到省城,显然要误大事。本县思量再三,只好着老弟,在益阳费些腿脚,寻个好的刻字匠,将就刻一枚吧。无论如何,明日一早都要刻出来。可以多赏他两文钱,本县准在公费里冲销就是了。”

    徐爷把关防图形拿到灯下看了看,说道:“我们都是公门中人,按说,刻关防是要有省宪的札饬才能办理。但您大老爷既然有话,我尽着力去办就是了。”

    胡大纲于是道:“你老弟费心。交差时,论功请赏,本县把你开列在前。”

    第二天一早,“头号”刚把禀帖发走,新刻的关防便送到了。

    胡大纲于是匆忙用了口饭,便带上“头号”、徐爷和几名亲兵,乘轿来到县衙。

    胡大纲的仪仗是随船同行的,胡大纲住进官栈,仪仗便也被搬了进来。轿是蓝呢官轿,出行时的蓝伞和顶马,也都甚是齐整,毫不含糊。

    胡大纲与徐爷、“头号”,在亲兵的簇拥下,招招摇摇地来到知县衙门。王铎带着县丞、典史接着,把一行人迎进县衙官厅。

    互相见过礼后落座,有衙役捧茶摆上,胡大纲说道:“购船的事,让县里费心了。本县离开衡州时,曾大人特意有话交代:此时正是收粮季节,购买民船的事,不好再麻烦地方。”

    王铎忙道:“天大的事,也没有水师的事大。购买民船,剿匪安民,这本就是官府的事。只怕做不好,辜负了宪恩。”

    “头号”这时说道:“王父母,需要地方上出面的,我们一定言语。您现在须把贴出去的告示收回,把打发出去的人招回来。从现在开始,购船的事,您就不要再费心了。”

    王铎一听这话,当即愣住了,问道:“这位大老爷的话,倒把本县听糊涂了。曾大人咨示本县,全力办好购船这件事。咨文说,炮具、枪械运达,但造船、购船却甚不得力,不能使水师正常训练。”

    胡大纲笑道:“我哥的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我们既然是专为购船而来,自然要全力来办此事。咨示也没有错。但咨示说的是,如果我们未到,县里要全力来办这件事。如今我们到了,让您怎么做,您只管照做就是。如何要讲这许多废话?”

    王铎再次一愣,莫名其妙地说道:“大人如何讲出这话?本县可是听糊涂了!听您的话音,本县可不是劳而无功了吗?”

    一见王铎不甚高兴,“头号”忙道:“王父母且休急躁。我们不是吃独食的人,但凡能照应的,我们一定照应就是了。我们都是吃官家这碗饭的,您就是不言语,我们岂能少了您的功劳?明儿,我们就在官栈正式办差事。您如此繁忙,我们不好总来烦扰。王父母,我们就此告辞。”

    胡大纲一行人走了许久,王铎仍在发愣。

    当日午后,官栈便相继挂出两个条子。一条子上写的是:“宪命湖南团练水师战船局”;一个条子上写的是“益阳民船登记所”。

    很快,王铎收到胡大纲,以“宪命湖南团练水师战船局”的名义,发来的一道咨文。咨文传令益阳县,立即晓谕本县渔民,持鱼船官凭,限两日内到“益阳民船登记所”登记挂号;逾期不来登记,将没收鱼船。

    咨文的下方,盖有“宪命湖南发审局购船委员胡”的紫花关防。

    王铎不敢怠慢,急忙发文下去,告示也跟手贴遍大街小巷。

    第二天,“益阳民船登记所”里便开始热闹起来。

    很多渔民都以为,官府是要将旧凭收回,为鱼船换发新的凭证。这是好事,渔民们自然不肯落后,争相来到登记所,抢先登记。但胡大纲并不着急。每收到一张船凭,他便开出一张条子,上面写清船主姓名,船的编号,下面再盖上关防。渔民拿着条子,需走进另一个办事房,房里坐着徐爷。徐爷接过条子照例看了看,便又开出一个条子,上面虽无关防印记,但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徐字。

    徐爷随后说道:“你到码头去,那里搭了个帐篷,外面贴有条子,是:验船处。你把条子交给里面办差的大老爷。你去吧。”

    渔民拿了条子,很快赶到码头,发现码头上果然多了一个帐篷。

    “头号”坐在里面,接过渔民的条子,很认真地放到旁边的木柜里,却从桌上摸起另外一张条子,拿在自己的手里。

    “头号“起身走出帐篷,问渔民:“哪个是你的船?你带老爷我过去看上一看。”

    渔民哪敢怠慢,慌忙前面引路,径直走到自家的船上。

    “头号”里外看了看,把手里的条子往船上用面糊一贴,说:“这样破的船,早该劈了烧火。成全你吧。给你三天时间,把家小找个地方安顿一下。”

    渔民听不懂“头号”的话,懵懵懂懂地问:“小民斗胆问大老爷一句:小人一家,长年住在船上。要往哪里安顿?”

    “头号”不耐烦地说道:“自古道:民不与官斗。让你斗你也斗不过。官府的事情,老爷说了你也不懂。跟老爷我进帐里来。”

    渔民不敢再问,跟着进了帐篷。

    “头号”坐下,拿起一张写好的字据递给渔民,说道:“你在上面具个名,便可以坐等领银子了。”

    渔民不会写字,只好摁了个手印。

    办完这些,“头号”便拿出一张早已盖有关防的凭证,在上面添了五十或二十不等的数字,递给渔民道:“这是凭据,不可丢失。购船的银子下来,自会有告示贴出,你拿这个去领银子。你的事情办完了,出去吧。”

    渔民懵懵懂懂地进来,最后又懵懵懂懂地出去。几百名渔民,几乎无一例外。

    仅两天的光景,益阳县近四百条鱼船,除几艘太过破旧的外,几乎全部懵懵懂懂地卖给了湘勇水师。

    见益阳的船只已经买净,也没有渔民再到“益阳民船登记所”里来,“头号”便让胡大纲,把徐爷打发出去,到码头去督促渔民离船上岸。他则把自己关在房里,命亲兵沏了壶好茶摆上,然后把买船底案逐一摊到桌上,开始重新添底案。十两的,他改成一百两;二十两的,他改成二百两;五十两以上的,他统统改成五百两。有十几艘粮商的船只,是常被官府雇去运漕粮的,不仅船体大而且新,他则改成五千两。

    他把老底销毁,把改后的新底锁起来。

    又喝了一会儿茶,他把胡大纲请过来,闭了房门,把新底拿将出来,笑着说道:“妹夫,一天光景,几万两银子到手了。你拿上这个底案,明儿就回衡州,去见曾大人。禀明情由,请他老速拨船银到益,我们好到下一个县去。”

    胡大纲看了看底案,发现全膨胀得离谱,便有些胆怯,嗫嚅了半晌才说道:“哥,这件事的头尾您都清楚,您应该同我一起回衡州。我有说不清的地方,您出面打个圆场,事情就过去了。”

    “头号”道:“按说,哥是应该和你一起回衡州。但哥若离开,这些百姓不交船怎么办?徐爷是个不济事的人,只能跑跑腿学学舌,无大能耐。百姓闹起来,他一个人如何弹压得住?”

    胡大纲说道:“哥,这也是我最担心的。百姓当真闹起来,可怎么好?”

    “头号”一笑道:“哥已想好主意,这些刁民敢闹,我就让益阳县抓人!自古道:民不与官斗。这些人一见官府抓人,他有几个胆子还敢再闹?哥让他倾家荡产、丢掉性命!”

    胡大纲想了想道:“曾大人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我就怕他看出破绽。”

    “头号”道:“曾大人现在最急的是买不到船。我们几日光景,便为他买了几百条船。他欢喜尚且不及,哪有时间看破绽!妹夫,你不要疑神疑鬼,只管大着胆子回衡州!”

    胡大纲未及讲话,一名亲兵走进来道:“禀胡大人、舅老爷,县里的王父母求见。”

    “头号”想也没想便道:“告诉王父母,局务繁忙,不方便见客。有事的时候,自会知会与他。告诉王父母,好好办他的差。”

    亲兵下去后,胡大纲笑道:“哥,听您刚才的口气,很像个太守。”

    胡大纲动身赶往衡州的时候,罗泽南正由衡州起身,风风火火地驶赴湘乡。胡大纲同着“头号”、徐爷离开衡州的第二天,曾国藩便收到湘乡县的一封密函。湘乡县在密函里向曾国藩禀告:候选同知王錱,一次在湘乡、湘阴、湘潭三县,招募新勇十一营,人数达五千五百余人。正在编队,即将赴省。

    一览之下,曾国藩当时感到头晕目眩,眼前火星乱迸,两耳也嗡嗡地响起来。

    曾国藩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王錱何以无视自己的劝告,擅自募勇呢?而且一次招募人数竟达五千五百人!不仅超过安徽巡抚江忠源,也是目前湘勇营官中,募勇最多、带勇最多的一个。一次招募这么多新勇,饷粮何出?枪械何出?都拿大刀长矛?都拿铁棒斧头?曾国藩尽管已经猜测出,王錱敢这么做,有可能是得到了巡抚骆秉章的同意或暗示。但曾国藩仍然不敢想象,省城一夜之间,遍布团练,绿营会不动声色?太平军扑犯长沙,骆秉章靠王錱手里这几千缺枪少炮的湘勇,便当真能守住城池?鲍起豹会允许几千湘勇留在城内?

    曾国藩最怕湘勇内部离心离德、勾心斗角,出现不和。但不和,还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出现了!而且是发生在水师草创伊始。

    他把湘乡县的密函,派人送给罗泽南的同时,又提笔给王錱和骆秉章各写了封私信。

    曾国藩在给王錱的信中这样写道:“新招之勇,未经训练、断不可用。今年六月援江之师,即前车之鉴矣!”

    短短的几句话,仍透露出曾国藩对王錱的不信任。

    曾国藩在给骆秉章的信则这样写道:“王璞山自兴宁归来,晤侍于衡,见其意气满溢,精神上浮,言事太易,心窃虑其难与谋大事。……现在省城招勇太多,侍亦屡书与阁下道及,亦为饷绌计也。昨夜一书,言湘勇至多不得过四千,盖为援鄂言之。若并不援鄂,则湘勇止可留二千人。除罗、王、邹三原营外,止宜留千人。或从江西回归者挑选,或从璞山新募者挑选。务祈赶紧严汰,盖恐湘勇用费多而收效少,侍亦与有咎焉。故不能不极言也。”

    罗泽南见到湘乡县的这封信,不由大惊失色,连夜便动身赶往湘乡。另立山头,是曾国藩与他本人,最不能容忍的事,也是为天下读书人最为不齿的。罗泽南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这位门生越走越远,他要出面亲自做王錱的工作,为王錱,也是为他本人,及时挽回影响。罗泽南万没有想到,几日光景,王錱竟然干出这么一件荒唐之事!很有些让他措手不及。

    罗泽南未及赶到湘乡,王錱已经统带新募之勇,浩浩荡荡地离开县城,向省城进发。一路大张旗号,锣鼓喧天,仿佛凯旋之师。

    罗泽南不敢耽搁,忙驾船追赶,总算在半路赶上了王錱。

    “思夫人皆为名所驱,为利所驱,而尤为势所驱。当孟子之时,苏秦、张仪、公孙衍辈,有排山倒海飞沙走石之势,而孟子能不为所摇。真豪杰之士,足以振厉百世者矣。”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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