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异乡人-归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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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行复行行,我渐渐地越攀越高,但怎么都走不出峰峦的阴影。这时,我便很庆幸还好不在阿尔卑斯山常住。山坡上的村落,还有那里的人们,似乎正在逐步下滑,一点一点,终将全部滚落到山下的河道里,被流水裹挟而去,直到最后汇入大海。那些散落的小村高悬于山坡之上,毗邻湿润、青绿的草甸,背靠茂密的松林,下临万丈深渊,头顶还有峥嵘的山岩。它们就像逼仄的流民安置地,岌岌可危。身处这无边的黑影中,你时刻都能感受到压迫与威胁;唯有偶尔透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如同打开了窗户——想在这里常住似乎很难。这地方让人感觉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似乎这里迟早会发生一场巨变,所有的山峰终将在自己的阴影里坠落。那山谷就像深陷的墓穴,而山坡则是崩坍的墙壁。山巅上绝世的白雪熠熠闪光,它仿佛象征了死亡,永久的死亡。

    在那迷人的皑皑白雪中,似乎寄寓着死神。它投下层层的暗影,驱遣着滔滔的石流,不断俯冲下来,滚落到平地。所有的山民,坡上也好、谷底也罢,似乎就栖居在这奔腾的洪流之上,等待着死亡、崩坍与毁灭。

    而崩坍的源头、死亡的机关正是头顶那巍峨的雪峰。在那里,山巅接引着九天的阴寒,纯白的冰晶不断凝结;这是生死对决的恒定焦点。也正是从那里,从那生死交叠的核心,雪白、闪亮,倾泻出万丈的洪流,奔向生命与温暖。而我们栖居在下面,却无法想象那向上的逆流,从冰雪的针尖奔向那难言的凛冽与死亡。

    山下的人们,他们仿佛住在死亡的洪流里,那是生命的最后阶段,诡异、黯然。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冰冷的水声萦回在耳畔,那是挥之不去的死亡。

    由于长年生活在阴影中,生活在冰雪的喧嚣里,似乎连人都变得阴郁、污秽、残酷起来。在冷冽的空气里,没有花开花落,有的只是生命的不断繁衍。

    然而,你还是很难在此感受到乡土人情。这里到处是旅馆和外国人,到处是腐食寄生的渊薮。邋遢的山民全都住在山坡上、岩缝中,寻常不容易看见。而在较为宽阔的谷地,人们也都还很怯生。可是,和外国游客接触多了,他们也渐渐学到一种新的腔调。至于城里和镇上,则完全已是生意人的天下。

    我缓慢爬行了一整天,起先是沿着公路。只见铁道线迂回曲折,时而出现在头顶,时而又到了脚下。后来,我又走了山边的一条小路——这条路经过零星的农庄,甚至还穿过村里神父的花园。神父正在装饰教堂的拱门。他站在椅子上,沐浴在阳光里,手举一只花环,站着的女佣正在大声说话。

    此处的山谷似较宽阔,山脉没有直逼而来,峰峦也更为疏朗。人行其间,感觉颇为愉快。单块石板铺成的小径顺着山势直冲而下;我独坐于路旁,心旷神怡。

    山谷底下有个小镇,镇上某处竖着长长的烟囱,浓烟滚滚,也不知是工厂、采石场还是打铁铺。总之,我瞬间感觉像回到了家乡。

    人类世界的邪恶与粗粝,工业世界的荒凉与残酷,正向着自然世界步步进逼。这一幕着实让人心痛。仿佛工业的普及就如同风化、干裂的过程,不断蔓延、不断破坏。但愿我们早日学会如何心怀天下,而不只是着眼于小处。

    我穿过深谷里狭小、邪恶又粗陋的厂区;那里的积雪散发着永恒的光芒。我途经巧克力和旅馆的巨幅广告牌,然后越过山口的最后一段斜坡,终于来到了隧道口。格申恩村就位于隧道口,这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铁轨,充斥着杂乱无章的观光别墅。环顾四周,到处是兜售明信片和车票的小贩,还有长满野草的废弃车厢。没想到,高山之巅竟也如此混乱、贫瘠。这又岂是久留之地!

    于是,我便继续向山口进发。大路上、小路上全是形形色色的游客。而镇上来的人,不管走路、开车,全都横冲直撞,一点儿都不守秩序。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缓步独行在恢宏的岩壁间,跨过沉重的铁门,眼前一条公路顺着巉岩峭立的隘谷蜿蜒而下。这里就是山隘的咽喉。关口挂着一块牌子,那是为了缅怀在此阵亡的许多俄国人。

    走出阴森的山口,一块平坦的高地映入眼帘。傍晚时分,天色已是铁青,空气中透着寒意。关隘之外,路两旁尽是广袤的荒野。我走在大路上,一步步向着安德马特逼近。

    在这阴惨、荒凉的高原上,到处能见到士兵的身影。我路过军营,路过了第一批观光别墅。此刻,夜幕降临,眼前的街道逐渐显出破败、杂乱的面目。安德马特位于苦寒、荒芜的高地,它本是整个欧陆的桥梁。然而,当文明的商队行经此处,民居、旅馆、营房、公寓便都纷纷坍塌、倾覆——好像这里才刚发生过一场灾祸。

    我买了两张明信片,在街上清冷的夕阳里填写完毕,然后拦住一名士兵,问邮局在哪儿。他给我指了路。在这里的邮局投寄明信片,感觉跟斯凯格内斯、博格诺[36]倒也差不多。

    我原想在安德马特投宿一夜,可实在没办法。这整个地方过于原始、单调、杂乱,就像一辆搬运车翻倒在路边,大件家具倾泻而出,可是谁也不来收拾。我徘徊在街头,徘徊在夕阳里,很想找个地方过夜。街上有各种为游客提供食宿的广告,可是都不好。那种地方我进都不想进去。

    这里街边的房舍每间都低矮、深檐,老旧得摇摇欲坠。无奈之下,我只好弃它而去。来到镇外,眼前又是一片旷野。这里的空气清澄、甘冽。路一旁是平坦的荒原,另一旁则是绵延的童山和深坳,放眼望去,处处点缀着残雪。可以想象,假如圣诞前后地上积起五六英尺的大雪,那时候来这里滑雪、滑雪橇该有多美妙啊。可是,这一切都需要雪。而到了夏天,你若再来看,这里将只剩下冬季残留的碎石与岩屑。

    暮色渐沉,虽然积雪映照下的空气依然像玻璃般透亮。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一辆满载法国游客的大车从我身边驶过。喧哗的水声萦绕在耳畔,缕缕不绝,几欲令人癫狂。仿佛这就是时光流逝的声音,时而幽咽,时而湍急,时而百转千回,但却从不停留片刻。时间在永恒里奔涌,这便是瑞士冰川流动的声音,它嘲讽并摧毁着我们温暖的存在。

    我趁着夜色来到某个小村。一座残破的城堡矗立在岔路口,像是被永远冰封了。眼前一条路沿山梁一直通往富尔卡隘口,另一条则绕至山的左侧,避开了戈特哈特隧道[37]。

    我必须在村里过夜。就在这时,只见有个女人在门口张望,神色甚是慌张。看得出来,她在招徕顾客。我继续往前走,来到山上的小街。这里只有寥寥几间房舍,还有一家亮堂堂的旅店,全都是木头房子。一帮外地来的男人正站在门口大声说笑。

    此时天色已黑,想在村民家投宿已很困难,况且我也不想打扰别人。于是,我便折回刚才那家旅店。那个东张西望的女人看似十分焦急,巴不得哪位游客能租下她的房子。

    这是间干净又漂亮的木屋,足以抵御严寒。而这似乎也就是它唯一的作用:避免房客遭受寒流的侵袭。屋内的陈设十分简朴,除了桌子、椅子、光秃秃的木墙,再没别的东西。人住在里面感觉既温馨又安全,就像度假小屋一样,完全与世隔绝。

    那个怯懦的女人迎上前来。

    “还有床位吗?”我说,“我想在这儿住一晚。”

    “有,还有晚餐!”女人回道,“您要来点儿汤、蔬菜和煮牛肉吗?”

    我点点头,坐下来默默地等。这里基本听不到冰川的声音;无声的寂静似已冻结,屋子里空荡荡的。那女人走过来走过去,盲目、仓促,像是在本能地对抗着寂静。这凝定的岑寂几乎可以触手感知,正如眼前的墙壁、火炉,还有那铺着白色美国油布的桌子。

    这时,她忽然又出现在我面前。

    “您要喝点儿什么?”

    她眼巴巴地望着我,口气很是谦卑,急促的语调中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

    “葡萄酒还是啤酒?”她问。

    我怕是受不了冰冷的啤酒。

    “来半瓶葡萄酒吧。”我说。

    我知道她会一直缠着我。

    不一会儿,她端来了酒和面包。

    “吃完牛肉以后,要不要再来个煎蛋卷?”她问我,“煎蛋卷配干邑白兰地——我做的蛋卷可好吃啦。”

    我知道这下得破费了,可还是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走了这么长的山路,何不犒劳一下自己呢?

    说完,她又走开了。我边啃面包,边饮美酒,坐享着纯然的孤绝与静寂。我仔细谛听,耳边只有微弱的溪流声,于是不禁自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阿尔卑斯山的山脊上?在这点了灯的封闭木屋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是,我居然感觉很愉快,甚至有些欣喜:多么寂静、美妙的寒夜,多么澄澈、透明的孤绝。这是一种恒久不破的境界:我身在世界的高处,呼吸着冰冷、滞重的空气,孤身一人,了无羁绊。伦敦远在我的脚下,英国、德国、法国在更遥远的远方——沉沉夜幕下,它们是那么不真实。想来也是一种悲哀,此刻,这底下扰攘的尘世竟也如此虚幻。你在静默中俯视它,仿佛一切都微不足道——广大但却毫无意义。既是如此的尘寰,那么,何不悠游其间?

    这时,那女人端来了热汤。我问她,夏天来这里的人很多吧。不料,她没回答我就被吓跑了,快得就像风中的一片树叶。不过,好在那汤倒是真的很美味,分量也给得足。

    过了许久,下一道菜才端上来。只见她把托盘往桌上一放,直视着我,然后又别过脸去,畏畏缩缩地说:

    “请您千万原谅——我耳背——不怎么听得见。”

    我瞥了她一眼,也有些惊讶。这女人因为自身的缺陷痛苦、畏缩。我疑心她是否被人欺负过,或者只是怕客人会不喜欢。

    她摆好碗碟,又在我面前放了一只餐盘,匆忙、紧张,然后像受惊的母鸡一样又溜走了。此刻,疲惫的我真想为这个女人痛哭,为这个由于耳聋而惶恐、怯懦的女人痛哭。这房子里虽然有她,可依然空荡、寂静。又或许,正因为她听不见,所以才多了一分沉寂与凄清。

    煎蛋卷端来的时候,我大声对她说:“汤和肉,都很好吃。”她紧张地直发抖,回了一句“谢谢”;就这样,我总算跟她说上话了。这女人和大多数聋子一样,本来好端端的,就因为害怕听不见,反倒畏首畏尾的,失去了自信。

    她说话很柔,有外地口音,也许真的就是外国人吧。我问她问题,可她却误解了,而我又不忍心去纠正她。我只记得,她说这旅店冬天经常客满,尤其是圣诞前后。那些人都是来滑雪、游玩的,其中有两个英国姑娘就喜欢住她这里。

    一聊到这两位,她就特别动情。可说着说着,突然害怕起来,然后又溜走了。我吃着煎蛋卷,品着好酒,抬头向街上望去。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夜空里的明星闪闪发亮,我仿佛嗅到了雪的气息。这时,有两个村民打门前走过。我累坏了,不想再出去找旅店。

    于是,我便索性投宿在这寂静的木屋里。我的卧房也是木头的,很小、很干净,但也很老旧。屋外溪水潺潺,我躺在松软的羽绒床垫上,仰望满天的星斗,凝视漆黑的四周,就这样,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用冰水洗漱完毕后,我又开心地上路了。喧哗的溪流上笼罩着一层冰雾,几棵瘦弱、稀疏的松树立在路旁。我吃过早饭一结账,发现总共花费七法郎——超支了。可是没关系,只要能在户外就行。

    那天的天空特别蓝,早晨的空气也格外清冽,整个村子一片安详。我一路往山上爬,突然看到眼前有块路牌。我望了望富尔卡的方向,又想起那个筋疲力尽的英国人;此刻,他应该正在回家的路上吧。感谢上帝我不必回家,也许,永远都不必了。于是,我走了左边的那条路,开始向戈特哈特进发。

    站在山巅,环顾巍峨的群峰,俯瞰山下的村庄和那破旧的城堡,眺望远处旷野上凋敝的安德马特小镇。此情此景,实在令人雀跃。我果真还要下山吗?

    这时,我发现有个人也在阔步前进。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伙子,穿着马裤,戴着登山帽,衬衫外面系着吊裤带。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吊在帆布包上的外套跟着一摇一晃。我见状不禁大笑,便放慢脚步等他,而他也马上朝我这边走来。

    “你是要去隧道吗?”我问。

    “对,”他回道,“你也去那儿?”

    “是啊,”我说,“那咱们一块儿走吧。”于是,我俩在石楠丛生的山岩间觅得一条小路,继续赶路。

    小伙子皮肤很白,长了一脸雀斑。他来自巴塞尔[38],今年十七岁,在一家行李托运公司做文员——记得应该就是贡德朗兄弟公司吧。因为有一周的假期,所以他和那英国人一样,也打算出门环游一圈。不过,这人倒挺习惯走山路:据说,他还参加了运动俱乐部。你瞧他脚蹬厚钉鞋,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大步,毫不含糊就攀上了山岩。

    我们伫立在山口之巅,但见开阔的山坡上片片残雪,就像落自明净的高天。峡谷里满是滚落的乱石,溜滑光秃,大如房舍,小若鹅卵。一条马路迤逦其间,悄无声息,穿过这高山上的绝世荒凉,耳边唯有溪水在琤作响。天心里,雪坡上,峡谷的乱石丛中,到处洒满了朝晖:这便是一切。我们正默默从北国穿越到南方。

    可是,埃米尔就要坐火车回头了:等傍晚过了隧道,他会在格舍嫩[39]继续他的环游。而我将一路前行,跨越世界的屋脊,从北国进入南国,所以心情特别愉快。

    两个人在缓坡上攀行了许久,眼看头顶的陡坡越变越矮,越来越向后退。天空似乎近在咫尺,而我们就行走在那苍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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