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异乡人-归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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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峡谷也愈渐开阔,一片空旷之地映入眼帘:那是山口的巅顶。这里也有低矮的营房和士兵。我们听到枪响,于是便驻足观望。只见湛蓝的天幕下,微淡的硝烟从雪坡上腾起,几个渺小的黑影穿过雪地。接着,又是一记步枪的裂响,回荡在山巅的稀薄空气里,听来是那么干燥而不真切。

    “太美了。”埃米尔大为赞叹。

    “是啊,很漂亮。”我附和道。

    “在山顶上射击,在雪坡上演练,这简直太棒了。”

    然后,他开始向我讲述士兵生活是如何艰苦,操练任务又是如何繁重。

    “你难道不想当兵吗?”我问。

    “不,我想。我想当兵,我想服兵役。”

    “为什么?”我追问道。

    “为了锻炼身体和意志,为了变得更坚强。”

    “瑞士人都很想当兵吗?”我又问。

    “是啊——都很想。这对个人有好处,而且还可以团结大家。再说了,前后也就一年时间,挺合适。在德国得要三年,时间拖太长,不好。”

    于是,我便告诉他巴伐利亚的士兵是多么痛恨服兵役。

    “是啊,”他说,“德国人就这样。体制不同。我们的好很多;在瑞士,当兵是很快乐的事。我很想去。”

    就这样,我们眼看士兵像一个个黑点,缓慢爬过高处的雪地,接着,耳边不时传来脆裂而诡异的枪响。

    然后,就听有人在吹口哨,士兵们吵吵嚷嚷的。我们打算走平地,再翻过前方的桥。于是,两人加快脚步,从山坡下来,奔向远处那座修道院改建的宾馆。山顶上,湖边芦苇丛生,水面映现着幽蓝、透明的光。这真是一片奇异的荒地:湖水、泥沼、巉岩、山路,在山脊两侧雪坡的环抱里,在触手可及的天幕笼罩下。

    这时,那士兵又开始大喊,也不知道喊些什么。

    “他说,我们要是不跑,就别想过桥了。”埃米尔解释道。

    “我可不想跑。”我说。

    于是,我们只好匆忙向前,翻过了桥;只见桥上站着那个放哨的士兵。

    “想挨枪子儿吗?”等我们走到近前,他怒斥道。

    “不了,谢谢。”我说。

    埃米尔脸色凝重。

    “要是这会儿没过去,还得等多久?”他见我俩已经安全脱险,于是便问那哨兵。

    “得等到一点钟。”对方回道。

    “两小时!”埃米尔出奇地兴奋,“本来,咱们得在这儿再等两小时。他很火大,怪我们怎么不快跑。”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我们阔步走过平地,来到了宾馆。进门以后,两人各点了一杯热牛奶。我说的是德语,可那俏丽的女侍者气质优雅却很高傲,她还是用法语回答我。她很瞧不起我们,把我们当废物、穷光蛋。埃米尔有些窘迫,可我们还是冲她笑笑。于是她恼了,在吸烟室里拉高嗓门,用法语说:

    “Du lait chaud pour les chameaux.”

    “她说‘给骆驼喝的热牛奶’。”我翻译给埃米尔听。小伙子听了又困惑又气愤。

    然后,我敲敲桌面,招呼女侍者过来:

    “服务员!”

    她忿忿地走到门口。

    “再来两杯骆驼喝的牛奶。”我说。

    于是,就见她一把掳走桌上的杯子,什么话也没说,气鼓鼓地走开了。

    然而,这次端牛奶来的却不是她,而是换了个德国姑娘。我和埃米尔见状不禁大笑,那姑娘也只好跟着苦笑。

    出了宾馆,我们重新踏上旅程。埃米尔卷起袖管,放下衣领,然后敞开胸口,像是已经受不了了。也难怪,这时候正值晌午,日头特别晒。你别说,他背个大背包的样子,还真挺像那法国女侍者说的骆驼。

    我们走的是下坡路。在距离宾馆的不远处,山势陡降,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山顶的洼地延伸下来。

    由南坡下山要远比从北坡上山艰险得多,但也壮观得多。南坡的山岩嶙峋、陡峭,溪水飞流直下。那已不是连绵的水流,而是奔泻、喧哗的瀑布,落入远处黑暗的溪谷。

    但在这艳阳高照的南坡上,山路蜿蜒迂回,绕了无数圈,总是又回到起点。爬坡的骡子就像推磨似的,一直在原地打转。

    因为埃米尔非要走小路,所以我们便像瀑布般哗啦啦地一直往下冲,从高层跳到低层,只在其间稍事休息。

    而且,这一旦开始,就再也刹不住。我们仿佛两块石头,不断颠簸着往下滚。埃米尔简直乐开了花。他一边弹跳,一边挥动着细瘦、白皙的裸臂,胸口渐渐变得绯红。这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运动俱乐部。所以,我们就这样一路颠簸、下冲、腾跳。

    南坡上阳光灿烂,蓊蓊郁郁的树丛、幽幽暗暗的山阴,简直美不胜收。这让我不禁想起歌德,想起那个浪漫的年代:

    “你可知那柠檬花开的土地?”[40]

    两个人跟随着奔腾的溪流,跌跌撞撞直奔山下的南国而去。然而,这么走终究太累人。我们在溪谷里行色匆匆,两旁全是耸峙的危岩。头顶的岩脊上杂树丛生,脚下的幽谷里林木葱茏。就这样,我们一直向下、向下。

    渐渐地,溪谷越来越宽广,终于,开阔的谷口出现在前方。放眼望去,艾罗洛[41]已远在我们脚下,铁路从隧道口迤逦而出,整个山谷恰似一只丰饶而明媚的羊角。

    可怜的埃米尔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比我还累。这一路,他穿着大靴子横冲直撞,脚趾不免受伤疼痛。所以,一俟来到开阔的谷口,我们便放缓了脚步。埃米尔不说话了。

    这谷口看似温驯而有古风,不禁令我遥想起罗马时代。我很愿意相信,古罗马的军团曾在此安营扎寨,而那啮噬灌木的羊群便是当时的遗种。

    但就在这时,瑞士军队的营房却再次映入眼帘;我们再次陷入了枪响与军演的包围之中。埃米尔和我又饿又累,但我们仍然不徐不疾地走着。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

    非常奇妙的是,这世界的南坡晴朗、干燥又古老,简直与北坡有着天壤之别。或许,牧神潘就栖居在那烈日曝晒的山岩中,在那苍劲、阴翳的树丛里。你知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血液里,化为了纯粹而灿烂的记忆。所以,我便悠然向山下的艾罗洛走去。

    山下的街道全都散发着意大利的气息。屋外阳光明媚,屋内阴晦幽暗。而且和意大利一样,这里的路旁也栽种着月桂树。可怜的埃米尔突然感觉自己来到了国外。他捋下袖管,收紧领口,重新穿上外套,竖起衣领。他突然脸色发白,神色变得异样,一种陌生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我看见一家卖葡萄的蔬果店,正宗意大利风格,店堂里黑洞洞的。

    “这葡萄怎么卖?”这是我到南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六十块钱一公斤。”看店的姑娘说。

    那葡萄果然好吃,就跟意大利酒似的。

    埃米尔和我一边往车站走,一边尝着香甜的黑葡萄。

    小伙子已经穷得叮当响,所以我们只好在车站找了家三流的小饭馆。他点了啤酒、面包和香肠,我点了汤、煮牛肉和蔬菜。

    饭菜端上来,分量还真不少。我见女侍者正忙着给别桌上朗姆酒咖啡,便趁机给埃米尔也拿了一副刀叉和汤匙,好让他分享我的那份饭菜。那侍者——三十五岁的女人——转身回来,看到这情形,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我抬头冲她憨笑,于是,她也只好报以会心的微笑。

    “呵,看起来不错啊。”埃米尔窃喜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么腼腆。虽然那只是一家车站的饭店,可我们俩竟然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两人往月台上一坐,动也不动,等着火车进站。这地方很像意大利,连等车都那么融洽、愉快;明媚的阳光下,热闹的世间一片祥和、温馨。

    我决定花一法郎来趟火车之旅,于是便选好目的地,买了车票。我买的是三等座,票价一法郎二十生丁。过了一会儿,车来了,我起身和埃米尔道别。他一直向我挥手,直到我淡出视线。很遗憾,他必须在此返回,虽然他其实很想继续前行。

    火车在提契诺河谷[42]里行驶了十几英里。一路上,我始终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对面坐了两个胖墩墩的神父,都穿着很女气的黑衣。

    出了车站,头一回感到这么不舒服。我怎么在这偏僻的地方下车?难道接着要改走那荒凉的公路?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开始挪动脚步。晚饭时间快到了。

    这些意大利的公路,崭新、规整,完全属于机器生活。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从前的马路一路都是好景,到达只是它婉曲的目的,而眼前的这些新马路却死气沉沉的,比全世界的废墟还要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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