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采石场、制造厂,成片的宿舍楼突兀地耸立在路边,高大、灰暗、荒凉。楼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孩子正在玩耍,脏兮兮的男人在一旁懒散地瘫坐着。一切仿佛都处于重压之下。
走在提契诺河谷的公路上,我再次感受到这新世界的恐怖,感受到它的悄然降临。这感觉在郊区、在城市的边缘尤为强烈:随着房屋的步步进逼,土地正在遭受破坏。在英国,情况也是如此。然而,相比于在意大利公路上感受到的恐怖,这都不算什么。你看那些四四方方的建筑,像盲目的庞然大物,从受伤的土地上陡然而起,周身散发着一种恶毒的气息,残害并毁灭着生命。
一切似乎就发生在农民背井离乡、进工厂上班的那一刻。这之后,整个变化便渗透到每个角落。如今,生活已经变成出卖自我的奴工:修桥铺路、采石挖矿,这些都已沦为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苦役。每个人只是忙着自己的工作;除了赚钱和摆脱旧体制,再也没有其他目的。
这些意大利的苦工从早做到晚,将生命全部耗费在无聊又粗暴的苦役上。他们是世界的苦工。他们埋头苦干,对周遭的世界全然不顾,对尘土与丑恶熟视无睹。
整个社会架构似乎正在坍塌;在崩解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在不停地盲动,就像奶酪里蠕动的蛆虫。公路、铁道相继建成,石料、矿产大量开采。然而,可怕的是,整个生活的机体、整个社会结构却在以一种风化、腐烂的方式慢慢裂解。似乎,我们最终将只剩下一套发达的公路、铁路和产业系统;与此同时,一个乱世正在这些造物之上孕育诞生。人类亲手打造出一个钢铁的躯壳,然后,便任凭社会的机体在其中破碎、朽坏。这是极为骇人的领悟,而这样的恐惧我在意大利的新马路上感受尤为强烈。
对我而言,提契诺河谷的这段回忆就仿佛一场噩梦。不过,所幸我终于在夜色中抵达了贝林佐纳。站在闹市的中心,你仍能感受到鲜活的传统。因为只有在极端情况下,譬如风干与腐化,传统才会分崩离析。
第二天早上,当我离开贝林佐纳的时候,恐惧感再度来袭:崭新、邪恶的公路,簇拥的四方大楼,躁动不安的苦工。只有看到开车进城的果农,才叫人稍觉安慰。可是,我也惧怕这些人,因为同样的精神也已侵入他们的内心。
在瑞士,我再也快乐不起来,就算品尝美味的黑莓,就算来到洛迦诺[44],就算欣赏着马焦雷湖[45]的美景。我内心郁积着深沉的恐惧,惧怕那太过残酷的崩坏与分裂。
路过一家小客栈,主人特别好客。他走进自家花园,把时鲜的葡萄、苹果和桃子连叶摘下来,一股脑儿堆在我面前。这是个意大利血统的瑞士人,从前在伯尔尼的银行上班;如今退休在家,买下父亲遗留的房产,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此人年纪五十上下,每天只管莳花弄草,把客栈全都交给女儿打理。
他拽住我,聊意大利,聊瑞士,聊工作,聊生活。他退休了,自由了。然而,那自由也只是名义上的,只是摆脱了工作的奴役。他深知,自己终于逃离的制度仍将存在,并且会吞噬他的子子孙孙。他自己多少躲进了旧时的生活。可是,当和我一起走上山坡,眺望远方卢加诺的公路,这时他便立刻发现,其实这旧秩序也在一点点破裂、瓦解。
他为什么和我聊这些?好像我满怀着什么希望似的,好像我代表了什么正面的真理,足以抵抗那从山下步步进逼的负面真理。我又害怕起来,于是在马路上加快了脚步,匆忙经过林立的房屋,那灰暗、粗糙、从腐坏里长出的结晶。
我看见有个姑娘裸露着一双美腿,脚踝跟铜片似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正在葡萄园边上的地里干活儿。我瞬间被她美丽的胴体迷住了,于是便驻足观看。
然后,她开始冲我叫喊,我听不懂那口音,只觉得她是在取笑我、捉弄我。她的声音很沙哑,而且充满了挑衅。我心里发怵,只好继续赶路。
我在卢加诺住的是一家德国旅馆。记得那时坐在湖畔暗处的长椅上,望着树下、路灯下往来的游人漫步于湖滨。我至今仍能想见那一张张脸: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似乎这里,这个度假胜地,正是一切崩溃的要害、裂解与腐坏的中心。那些在湖滨徘徊的人潮干裂、易碎;那些出入于酒店的男女,看似衣冠楚楚,实则居心不良。普通的访客、闲散的游人、工匠、青年、城里人,大家都在纵情调笑、揶揄。而这简直荒淫、邪恶到近乎下流。
我在这群人中间坐了很久,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那个古铜肤色的姑娘。最后,我起身回到旅馆,在休息厅翻了一会儿报纸。这里和湖滨一样,森然恐怖,虽然感觉没有那么强烈。
然后,我就上床了。这旅馆就建在斜坡的口子上,也不知为何至今未曾发生天灾,将那些山全部推倒。
次日清晨,我沿着湖岸散步,想找艘轮船渡我到终点。要说这卢加诺湖,其实并不美,不过是风景如画罢了。我想,当年罗马人兴许来过这里。
然后,我便坐船来到湖区的下游。上岸后,沿铁道一路走,突然见一帮人在大吼大叫。他们拽住一头浅白、高大的公牛,正要给它钉蹄铁。悬在半空的公牛又是猛踢、又是冲撞,死也不肯就范。只见它那苍白、软滑的躯体奋力挣扎着,刚烈、激愤,不停抽搐,而一旁的男女却用绳索勒住它,拼命往下摁。我觉得这情景实在太诡异。然而,那公牛一直扭动、翻腾,有几个人根本缚不住它。于是,大伙儿只好退到路边;地上剩下一摊滚烫的牛粪。这时,公牛又开始挣扎、扑腾,围观的男子也跟着一起嚎叫,半是得意,半是嘲笑。
我实在不忍心看,只好继续赶路。这段路也到处尘土飞扬,但却没那么恐怖,也许是比较早建成通车吧。
基亚索[46]是座沉闷的小城。我在城里喝了杯咖啡,然后就去海关看那进出的人潮。瑞士和意大利的海关办事处相距仅咫尺之遥,每个人来这里都必须停步接受检查。我走进办事处,把帆布背包打开给工作人员看,随后便跳上有轨电车,直奔科摩湖而去。
电车上多是衣着讲究的女人,时髦却很矜持。她们有的坐火车刚到基亚索,有的则一直在市中心购物。
到了终点站,在我前面下车的姑娘把阳伞忘在了车上。我自知灰头土脸,容易被人当作筑路工。可是,我却忘了该什么时候下车。
“抱歉,这位小姐,”我叫住那姑娘。她回头鄙夷地瞪了我一眼——“呵,原来并不是什么贵小姐啊,”我一瞧她那样子,自言自语道——“您把阳伞忘车上了。”
只见她一转身,向座位狂奔而去,跟丢了魂似的!我站在旁边,目睹了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她走到马路上,往树荫下一站,呵,还真是个倔丫头。
我对科摩湖的观感和对卢加诺一样:当年罗马人来到的时候,这必定是个美妙至极的所在。可如今,这里别墅林立,依然美妙的或许只剩下那日出了吧。
随后,我坐船到了下游的科摩,晚上投宿在一家石窟模样的老客栈,那地方很不错,人也非常亲切。第二天一早,出了客栈,到城里逛了一圈。先是那科摩大教堂,祥和与古朴之中依然焕发着昔日的光辉。接着又到了市场,发现有人在批发贩售栗子,一堆堆、一袋袋鲜亮、棕色的栗子,买卖的农民都很起劲。我在想,大概一百年前,科摩这地方就已相当繁华,而如今它更成了国际大都会。于是乎,教堂逐渐沦为古迹,博物馆变成了景点,到处弥漫着享乐至上的铜臭味。我不敢再冒险步行去米兰,所以就坐上了火车。周六的午后,闲坐在米兰的大教堂广场[47],手捧一杯金巴利苦酒,旁观周围的意大利城市人纵情地饮酒、谈笑。我发现,这里的生活依然蓬勃而有生气,但崩解的力量也同样强大。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占据了人的身体与心灵。然而,一切都在散发着同样的恶臭:一切都在机械化,人类生活的全盘机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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