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日色慢:乡野物事-饹馇:大宴上的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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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村子里最大、最热闹的事儿,大概就是婚丧嫁娶了。

    结婚自然是最喜庆热闹的,娶媳妇比嫁女儿要更甚,嫁女儿最多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走动一下,搭个棚子吃三顿饭,关系稍微远一点的就不去凑嫁女儿这个数了。真正办大宴,是娶媳妇这一家,男女老少,全村出动。院子里搭起喜棚,最重要的是帮厨和大师傅(厨师),他们要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忙活,买菜,择菜,清洗,支锅垒灶,那时候没有现成的喜宴生意,大师傅都是村子里固定的,大家都认可的烹饪手艺好的。帮厨的小工,则多是来帮忙的亲朋好友,亲朋好友做帮厨的好处就是,非常替主人家着想,会最大限度地避免浪费——大家都是庄稼人,办回事儿不容易,能省则省。

    其余的人,借桌子借凳子借盘子借碗,有专门管事的人记录数目,以便归还,事情上要用的一应餐具,都靠借——谁家也没有能力一下子准备齐。

    所以那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如果左邻右舍家里有红白事,那饭桌凳子大体都要贡献出去两天,那两天的饭或者蹲在哪里吃,或者去库房里翻出一张很多年不用的小破桌凑合一下,也没人觉得不方便,互相理解,小孩儿还会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不同,十分有趣。

    结婚往往要热闹上两天,第一天,来帮忙收拾新房、贴喜字、买菜借桌子这些杂活儿的亲戚朋友们,简单吃一顿。喜棚里已经有了欢庆的意味,大家笑闹着喝酒吃菜,锅灶就在院子的一侧,几口大锅支着,有专门烧火的,将巨大的木柴填进锅底,红艳艳的火,“毕毕剥剥”,木香与烟火一起飘散在上空,和饭菜香混合在一起。大锅里炒出来的菜,有着鲜活的香气。

    此时大锅里准备的往往是前提工作,煮猪肘啊,炸带鱼啊……

    专门腾出的房间里,有专门的大师傅在准备饹馇,热气腾腾,烟雾缭绕。

    头天晚上这一顿饭,不用准备多少碟碗,重要的是明天中午那顿大席。新媳妇五更天就接来了,端坐在红艳艳的新房里,鞭炮四起,有的小孩子早早爬起来等红包,喜庆犹如温度,也随着时间慢慢沸腾起来,在中午开席时达到顶点。

    全村的人都要来赶这一趟席,账房先生在门口摆开了桌子,红纸摊开,洗毛笔,研墨,登记份子钱。交完了份子钱,便可以进来等开席了,院子里、空房间、犄角旮旯,只要是能支开一张桌子的地方,就开一桌席,先涌进来的人急忙抢占座位,坐满开席,不分老少主次,谁先抢到谁先吃第一轮。

    熙熙攘攘声不绝,抢到座位的眉开眼笑,大师傅们就在旁边煎炒烹炸,香气乱窜,都忍耐不住了。没抢到座位的就更站不住了,有人钉子一样钉在别人后面,等着他吃完抢第二轮的座位,于是两人都难受,坐着自知先抢到座位理亏,只能在人家的白眼下吃;站着的呢,见着面前的美味,嗓子里都快长出手了。

    八碟八碗,大鱼大肉,大锅的菜分外香,寡淡的乡下生活,就指望这大席中犒赏味蕾呢。

    最兴奋的就是随着一声大喊“溜饹馇来啦”,默默低头狂吃的场面再次沸腾,溜饹馇有多好吃,脆、香、嫩,一点点酸,中和了一点点甜,浓汁,勾了欠,金黄的饹馇卧在瓷盘里,一根香菜横在上面,碧绿碧绿的,看着也好看。

    一盘子饹馇上来,瞬间就光盘了。

    饹馇是宴席上的名角儿,姗姗登场,却风华绝代。

    饹馇是用绿豆和白面做的,算主食范畴,但是因为太好吃了,就成了一道菜肴。饹馇工艺复杂,我姥爷曾经就是专门做饹馇的大师傅,村里大事小事都要请他做,因此,竟然在村子里拥有很高的地位和话语权。

    做饹馇要先泡发绿豆,将绿豆磨成豆瓣,然后用水泡发,漂去豆壳皮,再用石磨磨成豆汁,过细萝去渣,一遍遍去,直到成为洁白的淀粉后,再兑一点白面进去,用水搅成糊糊,用平底锅煎成圆圆的薄薄的小片,不是饼,因为没有任何层次,只是一片。

    原料也可以换成黄豆和白面,步骤是一样的,面糊糊里面如果再打一些鸡蛋进去,就更香了。

    薄片出锅之后,稍微晾一晾,就卷成卷,等准备的几十斤豆子都煎完卷完,就可以进行下一步骤了。

    也可以卷一些肉馅在里面,但更多的是空心,取其脆。

    先是将这些卷斜斜切成段——一定要斜斜切,切匀码好。大铁锅里烧热半锅油,油滚,将斜卷放进去,翻几个个儿,炸透,成金黄焦脆,捞出来,控油。

    控油凉透,就可以等待宴席之前烹制了,这时候一定要藏起来,或者派人看守,不然都会被小孩子们偷吃掉,此时的饹馇已经很香脆馋人了,做零食简直无比美味。

    看守到第二天开席之前,大师傅将配菜准备好,黄瓜皮也是斜刀切,蒜薹绿油油,微微一点辣,饹馇此时是金黄的,葱姜爆香,简单翻炒,酱油醋白糖调汁勾芡,撒芫荽起锅,此时饹馇的外皮又经过一道煎炒,更焦脆,里面却经过了大火芡汁的焖煮,微微发软,变嫩,咬一口,真正是外焦里嫩,黄绿夺目,汁也稠,味也鲜。

    怎么吃都吃不够,何况最多也就能抢上两筷子。

    饹馇吃完了,后面的菜就有点饱了,看后面的菜,也就没那么期待了,直到都上完,各个吃两口,放下筷子,起身,后面等的人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就坐下来。帮工们飞速撤下剩菜,擦桌子分筷子,第二轮马上就开始了,一轮新的鲜香脆软的饹馇走马登场,在素菜凉菜之后,在大鱼大肉之前,占据着中间地位。

    喜宴时间从容,主人家提前很久就开始跟大师傅们打招呼,于是他们会选个合适的时间悠闲开始做饹馇。

    白事不一样,白事大多数都是突发的,所以这边人一去世,那边才敢开始各种准备,如果提前准备,那不是盼人死吗?是很忌讳的。

    尤其是要在第三天出殡的大宴上开席,饹馇这道费事的菜,就需要马上赶做,于是无论白天还是半夜,我姥爷听到一声请,就会马上来到事主家,进入状态,磨豆。

    夜幕降临,亲戚哭祭过三次后,看热闹的人便都散了,昏黄的电灯泡在院子里架了好几只,在这浓重又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就算是200瓦的灯也会很快被稀释掉,无法笼罩的光,总显得散漫。

    唯一需要放心的是,无论怎样缺乏供电的情况,村干部也会去乡里供电所要上三天的电,不能停。

    灯火通明一是给去世的人家壮壮胆,营造一个光明的氛围,鬼不敢近;二也是方便大家各自忙碌,尤其是宴席上的饹馇往往要连夜炸的。

    腾出的空房间内,几个人有条不紊地准备豆子,磨汁,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灵棚,白茫茫一片,哭声零落,鸦雀无声。这样的事,大家都心存敬畏,没人敢笑闹,只有滚油的烟雾与香气肆无忌惮。

    守灵之夜太孤清太凄煌,只房内几个帮忙的大师傅做事未免显得冷清,好心的邻居朋友们会自觉来跟着守夜,干待着也太容易困,于是就在空房间内支起几张桌子,大家凑起来,打打牌,玩玩麻将,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主人感激这样的陪伴,奉茶奉水,暖在心里。

    天微明,帮忙的人就陆续赶来了,打牌的退下,回家补觉,走到院子里,便望见了另一个房间内,默默干了一夜活儿的大师傅,已经码好了一排又一排的饹馇,在微曦中,金黄一摞。

    第二天的大宴,必不会耽误。

    那时候无论是红事还是白事,大家都自发帮忙,各司其职,哪里需要就到哪里,不用工钱,也不怕脏累。临了,主人感激,买几条烟分给大家,是个心意,各自领了烟,就回家去了。

    我姥爷他们忙乎一天半夜,领一盒烟,也就算主人的谢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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