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距离村子很近，村子里的人每天来淘米，洗菜，洗衣服，大家约定俗成，洗米在上游的一个位置，洗菜再下一点，洗衣服就在最下游，这样保证了卫生，大家都放心。
那条河具体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我并不清楚，远远望去，那河的尽头是山，山深处还是山，能肯定的是，这小河是山里的泉水汇集。水质清澈，明亮如一条玉带一样穿过重重山谷，经过这里，又悠然而去。
我不知道它的来路，自然也并不知道它的去路。
我经常跟着奶奶去洗衣服，她端着两个大盆，一个用来盛脏衣服，一个用来盛洗干净的衣服。她洗衣服的时候，我百无聊赖，抓蝴蝶，摘野花，摘了野花也没意思，就扔到河里去。它们顺水漂啊漂，打着旋来到奶奶脚下，她捞出来，就扔掉了。
热的时候，我喜欢把鞋脱了下去踩水，小河不深，只到我的腿肚子，河水冰凉又温柔，清澈又明亮，河底的小石头也都光滑可爱，一点也不硌脚。我踩得欢快，就在河水里面跳，剧烈地翻腾，将河底的泥沙都搅上来了，河水迅速变得浑浊，我奶奶正在下游不远处漂衣服，突然一股浑浊带着泥沙的水顺流而下，她手里的衣服都白漂了。
她气坏了，顾不得脏衣服，站起来就追着我打。我在小河里跑，一直向上游跑，把整条河的泥沙都搅起来了，我奶奶在岸上都追不到我。
后来我奶奶再带我去洗衣服的时候，就反复叮嘱，一定不能去上游踩水，一定要我答应才会去。她也帮我想了一个办法，我去她的更下游去玩儿，反正河水随便弄到多浑浊也不会倒流。
河水真是守规矩的呢，永远也不会倒流。
我七岁的时候，夏天晌午不愿意午睡。曾经一个人偷偷溜到这里来，身边没有奶奶，也没有洗衣服的农妇。偌大的河谷空无一人，连个小动物都没有，河水流得很平缓，没有声息，水也被晒得很温热，我坐在下游河边的石头上，将两只脚放进河水里，茫然踢了一会儿水。又走到岸上来，躺在草坪上。六月的河边，野草丰茂，身边都是野花，什么颜色都有，那草像绿色的毯子，软绒绒的。我仰脸望着天空，河水就在我耳边流，天上的阳光很刺眼睛，我就扭头看向一侧，一眼就看到了侧面的一座大山。
那座山其实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的，我却好像第一次发现。山很大，很高，山坡上长满了灌木等植物，密密实实，只是那山从中间被劈开成两半，所以这一座山，其实是分开的，中间有一条深深的、幽暗的裂谷，常年都是不见阳光的黑暗着。两边的山与裂谷，是两个世界。
大人们说，这座山曾经也是很完好的，后来有一次打雷下雨，一个巨大的霹雷落下，硬生生将山劈成了两半，从此，这座山永远成了两半，那个巨大的裂缝里，也不长植物，连动物都不会去，除了裸露的巨石，就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我盯着那山，恐惧一点点袭来，裂开的巨大缝隙里，好像随时会钻出怪兽、恶魔，把我吞噬。
我胆战心惊，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了巨大的孤独与彷徨，第一次感受到了天地之大自然之大，一个人是如此渺小。只是几分钟的对视而已，我忽然爬起来就逃，径直狂奔回到家还心悸不止，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我，“咣当”关上门，才踏实一点。
后来每次奶奶又带我去那里洗衣服，我都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一点也不敢乱跑了，甚至连看一眼那座裂开的大山的胆子也没有。
后来发展到，到了这里，我就浑身都是冷的，这山成了我童年的阴影，再没有比这更瘆人的山了。
二十年后，我有机会再次回到那里，迫不及待去看那条河，那座裂开的山。
山还在，裂缝依旧幽暗神秘，然而我已经不害怕了，成长赋予了我一些知识，我知道那里不会有怪兽，不会有任何恶魔。
然而，河已经不见了。
我叔叔说：“这条河早就不见了，这些年地下水源急剧降低，山里的很多天然泉也都枯竭了，水没有那么多了。”
现在的山只是山，再也不会山水环绕了。
我顺着山走了很远很远，那都是我小时候到不了的地方。我想追寻水源，想知道这条河来自哪里，一路上，河谷里都是落叶和杂草，光滑的鹅卵石被太阳直接暴晒，非常的白而干燥，河谷干到裂开了很多口子，像是焦渴万分的旅人。
我走了很远，在空寂中寻找，终于在深山处找到了那眼泉，那是水，真正的泉水。周围湿润，水草丰茂，清凉舒爽。只是，那水太小了，“咕嘟咕嘟”有气无力地向外冒，细细的水流，冒出的一股水像一个矿泉水瓶那么细。这样的水怎么也没有力气流向河谷了，才游到附近的小小水洼那儿，就消耗殆尽，渗进泥土。
我的小河谷没有了，我也离开了这里。
在遥远的七岁的那个中午，我并不知道命运会带我去别处，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河也不知道，它不能永久奔流源源不息，它终有一天会变得干涩枯竭。
岁月知道这一切，岁月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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