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花秋天开得茂盛,清晨起床天气已经带着凉意,要穿外套了。太阳还没出来,天边一片红霞,喇叭花已经开了,粉红色的最好看,紫色的最夺目。挤挤挨挨的花朵,迎着阳光,努力绽放,小喇叭上滚动着露珠。
我家院子里有几棵紫色的喇叭花,密密开了一面墙,我上学之前总要走过去摇一摇,露珠纷纷滚落,溅到手臂上冰凉。我期待它们无限生长,最好长满院子,爬满篱笆和丝瓜架。
我妈就不喜欢,为了她心爱的南瓜或者丝瓜能见阳光,她常常扯断它们,让蔬菜们透过密实的花茎能见到阳光,长势更好。我很伤感我妈这么做,可是我阻止不了她。
喇叭花只在早晨开放,花期太短,日头一出,它们就迅速合拢花瓣儿,害羞地躲进叶片下,等明天早上微曦初露,再颤颤巍巍盛开。
村子里的喇叭花,大多跟我家里的一个命运。庄稼人不要这些,自然的美对他们来说太平常,每天满眼面对的都是。我妈最喜欢金黄的南瓜花,细碎又艳丽的豌豆花,连碎米一样的枣花她都不要我碰,那些花儿,后面跟着果实。庄稼人不要观赏的花儿,他们要收成,要土地长出有用的东西,而喇叭花是无用的。
我喜欢一切花,但喇叭花是我最好的朋友。
上学路上,路过一片玉米地,我不走大路,抄小路,从玉米地中间穿过去,因为那儿有一片淡粉的喇叭花。
我每天出家门开始背古诗,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没人逼我,就是喜欢。没有课外书,到处找古诗,去我姥姥家就拼命翻我老舅的语文课本,偷偷装书包里带走,悉数背课本上的诗词,每天一首,上学三里路,两里路都是庄稼地,安静,空气清新。大清早,脑子也格外清醒,喇叭花迎面扑来的时候,距离学校已经很近,正好能背完一首。
于是,这片喇叭花是我上学路上的一次停顿,到这儿,是一个阶段。从这儿过去,十分钟后,就要上课了,收起我的古诗。来来回回,不记得它们陪了我多少年,也不记得它们是哪一年哪一日消失的。孤单寂静的乡村小路上,喇叭花们陪了我一秋又一秋。
某一日在箱子底,翻出一本发脆泛黄的《千家诗》,读到秦观写喇叭花的诗:
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依玉栏杆。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
只觉亲切,喇叭花无香,读了这诗,到满口都是香的了。
那时候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希望到处开满喇叭花;上学的时候只上语文课,没有数学。
后来喇叭花很少见了,学校里的课程依旧,我的梦想永远是梦想。
乡下的喇叭花太随意了,也没有用处,所以没有人注意它们,开或不开,自珍自喜。小孩子随意去扯下它们的叶片和花朵,有时候丢得满地都是,在泥土里萎靡着。我试着拣过,像桃花一样插在灌满水的酒瓶子里,它们不到一小时就全部耷拉下来,死了。
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喇叭花了。
去年去十渡玩,住的农家院在山坡,夜里下过一场雨,第二天下来的时候,猛见整个通向山下的篱笆上密密层层开满了喇叭花,不是平常人家院子里那样稀薄的零星的几朵,而是厚厚的一层一层的,自然形成一处屏障,花朵挤挤挨挨,多得数不清,简直是一片喇叭花的海洋。因为下过雨,紫色的愈发浓郁,粉色的愈发娇嫩,蓝色的愈发通透,还有一种是我没见过的红色,美极了。整条路的两旁,都被喇叭花覆盖占领了。我躲进去抓住花茎一摇,那些藏起来的露珠噼里啪啦掉了一身。瞬间眼睛就湿了,记忆不会消失,只是被岁月之尘掩藏,犹如风干的花瓣儿,一遇到清水,就马上丰满鲜艳起来。
我想起了院子里开得茂盛却被我妈扯掉扔了的那些紫色花朵,也想起上学路上开在玉米地里的那一抹粉红色,那些背诗的日子。
在多年后,在如此一片缠绕的喇叭花面前,我发现我依然是那个独自在清冷的秋晨一边走路去上学,一边背古诗,规定自己到喇叭花那里必须背完一首的倔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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