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日色慢:乡野物事-抱娘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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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下的夏天,最多的就是各种蒿子了,野地里,池塘边,哪里都有。尤其是池塘边的蒿子最多,蒿子笔直的杆儿,茎叶青绿,一层白色浅灰的绒毛覆在上面,远远看去,灰蒙蒙一片,但是蒿子也会开花,在盛夏时节,会开一种黄色的小花,清苦,如果折断一根,那味道就更浓郁了。蒿子都是一丛丛的,牛羊都吃,于是割草的时候如果想偷懒,就干脆去池塘边割一筐蒿子回来,就不用到野地里去了,方便,快捷。但是蒿子似乎不是美味,所以不能经常这样糊弄牛羊,还是要到遥远的野地里去割嫩嫩的草回来。

    大片的蒿子在盛夏开出黄花,笔直的杆儿能长到一尺,又整齐,又好看。它们的叶子是羽状的,软软的,摸上前也是糯的,如果更调皮,在长满蒿子的地方打个滚,真的很像妈妈温柔的怀抱,蒿子太柔软了。

    在麦子成熟季,是蒿子最旺盛壮实的时候,每一株都是粗粗的、挺拔的,花朵也呈怒放的姿态。它们也经常隐在麦田里,割麦的时候,偶尔就会看见一株两株,明亮地长在那儿。这些都是拔草的时候漏网的蒿子,勤快的庄稼人,根本容不下一棵杂草,但是此时就不必了,麦子已经成熟了,不用再担心被抢走养分。于是一株两株的蒿子,就成了麦田里的幸运草,等麦子都收尽了,它们还兀立在空旷的麦田里,顽强生长着。

    蒿子是很顽强的植物,田地里再怎么注意清理,也会冒出几棵。至于水塘边、野地里、树林中,就更多了,一年又一年,蒿子会越来越多,多到密不透风。

    这么多年,乡下很多东西都变了,唯有到处可见的蒿子没有变,它们依然迎风生长,温柔一片。

    我那么喜欢植物,也并没有在意过蒿子,直到有一天,读到了一首民谣,那是元代文学家写的一首民谣:

    抱娘蒿,结得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放。

    几乎是一闪念间,马上去百度了一下抱娘蒿,果然,就是这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蒿子。

    更早的《诗经》中有一首《蓼莪》,诗中的蓼莪,居然就是抱娘蒿: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榖,我独不卒!

    这个发现几乎让我热泪盈眶,可不就是嘛,这根系相连的野蒿子,真的很像母抱儿女一样,紧紧密密,温温柔柔。

    原诗不好懂,翻译过来就是:水边长满抱娘蒿,像母亲一样,可是如今我是个失去了母亲的人,见到这种植物就无端伤感,流泪遗憾。没有了母亲,没人关心我,爱护我,渴了给我备水,饿了给我备饭。挤挤挨挨抱得牢。

    这里的抱娘蒿承载了对母亲的爱。作者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尽孝的机会,父母双亲曾经的养育、爱抚,都成了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心里,于是,不安,懊悔,自责,愤怒,可惜,上天再也不给他报答的机会!

    于是,他看见别人跟父母在一起的幸福样子,竟然悲愤呼喊: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为什么你们都有机会养父母,我却失去了这个机会?为什么!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是原诗中的句子。说抱娘蒿,水边生长,根丛生且密。不好分开。叶尖细如针,开黄色花朵,叶子嫩时可吃,形状很像小孩子黏着父母的样子,所以得名。

    《蓼莪》,写得太揪心太逼真,父母恩情,父母离去之后的凄然,浓郁的哀伤和懊悔,生生逼出读者的眼泪: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母都不在了,家也不像家的样子了,走进门,处处都是空空洞洞,竟然发出绝望的感叹:我还活着有什么意义?

    家是什么,不是房子,而是亲人生活的地方。一进门,有父亲故意板起脸来的教诲,有老母亲的嘘寒问暖,家再破,这份情也是暖的。如今,父母不在,只剩一座空房子,空气都是冷的、凉的。

    工作、家庭、功名、利禄。人有时候是被世俗的价值观推着向前走,总想着时间还长,于是安心忙自己的事情,加上中国人的文化里面,虽然重伦理,却并不将家庭放在首位,说什么自古忠孝难两全,当忠和孝需要选择的时候,大多会果断舍弃亲情和孝道。因为在宏观上看,家是太小的单位,情是太轻的担当,识大体,却要舍小家。

    其实,家才是一个社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情才是串联起心灵丰腴的精神支柱!

    没有父母的家,空落落,仿佛心上长出了草,荒芜一片。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空谷绝响,从此后,弦断,琴伤,再没有回旋余地。

    龙应台在《目送》中有一段话:

    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父母和子女的缘分本浅,不过半生的守候,二十几年的陪伴,数一数,可以肆无忌惮依在父母怀里,伏在他们怀抱里的那些温馨幸福的时光,或者带着一身疲惫回来喊一声“好累,妈妈我想吃饭了”,这些小小的、平淡的生活场景,真的很短。

    我们都要需要飞,需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于是,高飞,远离父母。许多的无奈,许多的不得已。因为父母总会在原地等待,于是我们告诉自己说:等一等,我就好了就好了,然后我好好地孝敬你们!

    等你有时间有条件的时候,他们已经等不及!

    他们总会先走一步,留下我们承受孤单。

    一丛抱娘蒿的吟唱,在母爱的汪洋中,也不过是一点心意而已。子女对母亲的回报,终不及母亲为儿女付出的十分之一。

    抱娘蒿,仅这个名字,便惹人泪目,再看到路边成片的野蒿子时,心里都会泛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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