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17]。
《国学丛谈》是讲授中国文学的专题节目。所以,对汪精卫的这首诗,不免由文及事,由事及人。自然,少不了对汪昔日的峥嵘岁月,尤其是谋刺摄政王,甘洒一腔血的革命传奇大加褒扬一番。
是的,这个汪精卫并非等闲人物,年轻时有革命抱负,为推翻清王朝统治,不惜铤而走险博浪一击;继则投身辛亥革命……可是,这个每时每刻都冲动着“领袖欲”的政客,在政治上一再堕落,终而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民族败类、一代巨奸。这使人想起中国的一首古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假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汪氏才思敏捷,巧舌如簧,好作讲演。显然,中央广播电台这座政治大舞台上,少不了他的表演。
(一)
汪精卫是中央广播电台的常客。那时候,这座电台播出中心设在丁家桥中央党部大院内,汪精卫曾任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主席、行政院长,常在这座大院内办公。广播电台的同人对他颇熟悉,常常看到这位头发溜光、皮鞋锃亮、风度翩翩的党国元老走进电台发音室。他和中央广播电台结缘,正值十年内战。所以,他的讲话内容总是不离“剿共”,较之其他人的演说,更激烈、更集中。当然,“国难”这个话题也要谈的,但是色调很灰暗,而且他总有办法将“国难”的言谈转个圈归到“剿共”问题上去。
1934年10月9日,即“双十节”的前一天,西装革履的汪精卫来到中央广播电台,作了题为“国难期间之国庆”的广播演说。他说:“……国人对于挽救国难,意见虽多,总合说来,不外两样:其一,是自顾力不如人,主张忍耐,从事充实,所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其二,是主张见危受命,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上两样主张,在兄弟看来都是必要的,然而都不是有把握的……我们会充实,别人也会充实,而且别人在工商业上以及一切国民经济文化上都比我们进步……这样想和别人竞争充实,是不是有绝对有握呢……所谓牺牲……必须要求整个的有系统的,因为必须这样牺牲,才有效力有价值。但是中国今日能够大量的、整个的、有系统的牺牲吗?这可决其不能。为什么呢?因为中国今日并没有统一……然则我们将何以挽救国难呢?兄弟以为如果我们没有信仰,没有共同的信仰,则充实与牺牲,都发生不了效用……”[18]
照汪精卫的说法,充实不行,牺牲也不行,中国到底如何办好呢?只有跟他一起去大谈信仰了。
时过20天,即1934年10月29日,汪精卫在“中央纪念周”上发表广播演讲,题为《五全大会延期与完成剿匪工作》。顾名而可思义,他大谈江西“剿匪”:“……目前中国的国难,同四全大会的时候,还是一样的严重。三年以来,我们得到一些的安慰,只是政局之稍为安定,与‘剿匪’之迭告胜利。我们知道救亡图存,必须充实国力,而欲充实国力,则治标莫急于清除共×,治本莫急于生产建设,‘剿匪’与建设,虽然两件事,其实只是一件事。为什么要‘剿匪’?为的是要充实国力,救亡图存,其目标是一样的,复次要努力建设,必须清除共×,要彻底‘剿匪’,必须努力建设,其关系又是彼此相通、不容偏废的……”[19]
岁月匆匆,转眼便是1935年元旦。时逢佳节,安得无词?这一天上午9点,中央党部举行庆祝典礼,汪精卫任主席,并即席致辞。中央广播电台员工也参加了这次典礼,并对汪的讲话作了广播。汪精卫对1935年的工作,作了一个高度的概括:“……这一年,承去年之后,继续做‘清剿’共×、生产建设的工作,是无疑义的……”
他的这些讲话,说到抗日,总是拐弯抹角,甚至对日本也不敢直点其名,称为“别人”“某国”,说到“剿共”,则要咬牙切齿。这在国难深重、民众救亡呼声高涨的形势下,更加不得人心。于是,发生了一场震惊中外的事件——这位当年谋刺摄政王的汪精卫,却遇刺了。
那是1935年11月1日。丁家桥中央党部大院彩旗飘扬,黄花竞放,松柏搭起门楼,上面悬挂着一盏盏彩灯。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正在这里召开。汪精卫作了长篇发言,自然少不了“反共”“剿共”的内容。会后合影,代表们依次排列。一群新闻记者纷纷在对准镜头。忽然,其中一位魁伟、英俊的青年挺身而出,高喊“打倒卖国贼汪精卫!”同时举起手枪,“砰、砰、砰”几响,将汪精卫击伤在地,这便是轰动一时的“刺汪案”。事后查悉,该行刺青年是十九路军一位排长,叫孙凤鸣,因痛恨汪精卫对日投降妥协,对内则以屠刀相向的一套,毅然不顾个人安危,前往国民党中枢之地——中央党部索取汪精卫的性命。
可是这次汪精卫并没有死。国民党当局一面严究“凶手”,一面彻查此案。一时弄得中央党部大院紧张万分,非必要人等,一律暂不准来大院上班。甚至连中央广播电台的人员,也被拒于院外,广播中断也在所不惜。于是,中央广播电台采取应急措施,就是在江东门发射台内,因陋就简布置了发音室,勉强广播。此时,广播已经中断了一段时间。就这样维持了一个多月,事情才告平息,中央广播电台编播室方迁回丁家桥中央党部大院。
(二)
西安事变爆发时,汪精卫称病旅居海外。他是个政治上不甘寂寞的人,与留在国内的夫人陈璧君频频电报往返,探听消息。在他看来,蒋介石被扣,政局动荡,无疑是天赐良机,可以回国收拾残局了。然而,事与愿违,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而且促成了第二次国共合作。
汪精卫还是回国了。他还要讲话。但说什么呢?“剿共”已成为过时的话题,特别是“七七”事变以后,全中国民气高昂,抗日救国呼声响成一片。于是,这位善变的政坛老手,摇身一变,变成积极抗日的领袖,又出入中央广播电台发表他的宏论了。
1937年8月4日,汪精卫在广播电台发表了《大家要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的广播演说:“兄弟的愚见,以为大家若要负责任,则必先以大家说老实话……战呢,是会打败的,就老实地承认打败仗,败了再打,打了再败,败个不已,打个不已,终于打出一个由亡而存的局面来。……由此可知,一个弱国被人侵略的时候,全靠自己尽力挣扎,挣扎愈久,生存之希望愈多,舍此实无生路。于是有人说:然则以弱敌强岂不甚难?拿破仑说:‘字典无难字。’我们说,字典无易字,因为知其难而说是易,那就不免随便地说,随便地做,说既不老实,做又不负责……我们守着弱国的态度,我们抱定必死的决心,除非强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然,《汤誓》所说,‘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便是全国同胞的一致呼声了。”[20]
这篇讲话,引经据典,可算是慷慨激昂的了。
这篇讲话后的十天,淞沪战争爆发,全国出现空前的抗战高潮。为了向国民政府施加压力,自8月14日开始,日本飞机频频空袭南京,民国首都一日数惊,防空警报不绝于耳。中央广播电台采取了一系列的防空措施,进入战时播音。形势愈险恶,这位中央政治会议主席的态度愈加激昂。9月6日,就在这一片紧张、激愤的政治气氛中,汪精卫又在中央广播电台发表广播讲话,题目是“救国公债”。他开始就语调激昂地说:“……与其做亡国奴而死,不如为国家民族的生存奋斗而死……古人说得好,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为国家民族之生存奋斗,杀敌而死,这一死的价值真个是比泰山还重,因为我们死了,我们的国家民族便生存了……我们这一次的抗战,是预备把全国的心力物力完全用尽拿出,老本是不消说了,但是老本越拿出来则内部之团结越坚,外部之援助亦越有望……这是为国家民族生存而奋斗,这奋斗所得的结果,是国家民族的生存……”[21]
就其言辞而论,应该推想发此议论者是深明救国大义的,准备以生命去殉我们的国家民族的。只是这位善于表演的鼓动家,时过一年余,非但没有抱定“必死的决心”同敌人“予及汝皆亡”,却投入日本侵略者的怀抱,开始了极不光彩的汉奸生涯。原来那些惊人之语,都不过是欺世之谈。
(三)
汪精卫如此反复无常,心口不一,其实也是不足为奇的,对于他来说,可算是积习已深。此人言辞上善辩,而政治上则善变。“四一二”事变不久,汪精卫曾以国民党左派面目出现,同中国共产党人站在一起,在武汉虚张声势一番,似乎就要对南京的蒋介石大张挞伐了。结果,由“宁汉分裂”而至“宁汉合流”,汪精卫由“左”派一变而为最坚决反共的极右派。1930年9月9日,利用中原大战的形势,汪精卫领导“改组派”,会同其他政治势力,在北方组织政府,进行倒蒋,失败后出洋。1931年三四月间,眼看广州反蒋局面成熟,汪精卫急急忙忙由欧洲赶回,又一个反蒋政府在广州开场。但时隔不久,汪精卫又开始了与蒋的合作……反复无常,逢场作戏。这次叛国投敌,只不过是故伎重演罢了。
那是1938年12月,汪精卫偷偷地离开“陪都”重庆,开始了肮脏的政治活动。1939年6月,离开了祖国,到敌国日本访问。昔日的“仇人”相见,分外亲热,彼此充分谅解。次月,他便回到广东,在日军控制的广播电台发表《告中国军官民》的广播讲话,说什么抗战无意义,假如有人有志于和平,即使是局部的和平,我可以保证,愿不辞劳苦与日本军商谈。明目张胆地为日本法西斯侵略者拉拢各党各派。面孔变了,腔调也变了,他开始进入了新的角色,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
当然,他的舞台还是在南京,是在日伪控制的所谓“中央广播电台”上活动。
汪精卫一回到南京,就网罗汉奸集团,发起“和平运动”。1939年底同日本签订卖国密约(《日支新关系调整纲要》),1940年3月30日,举行“国民政府还都典礼”,正式成立汪伪政权。于是出现了奇怪的政治现象:两个中国国民党,两个中华民国政府。汪伪汉奸政府沿用青天白日旗,为了便于日军识别,暂附上黄色三角布片,上写“和平反共建国”。
汪精卫是个演讲迷,他多次在日军直接控制下的“南京广播电台”和1941年3月成立的汪伪“中央广播电台”对“全国”广播,一些出卖民族利益、为虎作伥的重要纲领、方针,都曾通过电台广播,如《国府还都的重大使命》《罪己的精神》等。“国民政府还都典礼”的“盛况”以及汪精卫和日本首相米内的交换演讲,不但由“南京广播电台”广播,而且由东京电台转播全世界。特别是汪伪“中央广播电台”成立后,汪精卫演讲的劲头更足了,不断地大发谬论。遇到什么节日,他往往与日本首相、“满洲国”总理搞交换广播。他的演讲如此频繁,广播电台干脆在颐和路“汪公馆”装上广播专线。这样,他即使在茶余饭后,也可在家中作广播演讲,由这条专线送到祠堂巷播出中心,再送到江东门发射台播出。
汪精卫似乎把以前的救国言论忘得一干二净,仿佛那些话并非出自他之口。一个人扮演的角色频繁更迭,有时会自己不认识自己的。他如今是按新精神来敲定调门了:鼓吹“中日提携”,“共存共荣”;强调说什么他的“和平运动”是站在“自由立场”上展开的,并非受到日本的干涉和压迫;拼命宣扬日本侵略军“节节胜利”的“辉煌战绩”。总之,帮助日本侵略者欺骗、麻痹、奴化中国人民,向重庆诱降,恶毒污蔑中国共产党。更有一层,他的节目不光有“讲”,还有“唱”。他亲自填词的《保卫东亚》《东亚民族进行曲》《建国歌》等,经常在伪“中央广播电台”播放。他属下的这座“中央广播电台”,完全成了日本侵华的喉舌,是东京广播电台在南京的一个分号。
为了对付这些荒谬宣传,重庆的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不得不花去很大精力组织干扰,双方常常展开“广播战”。早在1939年1月1日,国民党当局在重庆召开“讨汪大会”,不久还开除了他的党籍。中央电台也开足马力,经常广播批判汪精卫的演说以及有关的文艺节目,很多著名人士纷纷来到这座大讲坛,对汪精卫背叛国家民族的行为予以痛斥。中国共产党的著名领袖周恩来早在1939年5月31日曾在中央广播电台发表精辟的演讲,指出:“汪精卫叛迹愈显,他的欺骗作用也就愈小,死期也就愈近……”[22]
随着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节节胜利,日本侵略军步步向墓门迈进了。1943年冬,伪警察头子苏成德做了个汪精卫的塑像向他呈献。他在欣喜之余,不慎将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从此,汪精卫竟染病不起。当然,他看到了末日临近;另一方面,他迷信这是“粉身碎骨”的不祥之兆。说来荒唐,但它是有根据的。记得1930年在北平组织反蒋政府,是民国19年9月9日上午9时,恰恰是四个九,四九三十六,“三十六计走为上”,不久果然应了这不祥之兆,这个难产的“政府”只活了9天,张学良即宣布进兵关内,汪精卫只得溜之大吉。
显然,其时他的大势已去,他退出了政治舞台,不能再在“中央广播电台”去信口雌黄了。在日本投降前,即1944年11月,他辞别了人生的舞台,汉奸政府还有条件将他归葬南京。但是毕竟恶迹斑斑,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于“还都”前,下令何应钦派部队将汪精卫在梅花山的墓炸翻,遗骸火化,算是对这个千古罪人作了个终结。如今,这个一代巨奸早已灰飞烟灭,但却留下了千秋臭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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