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广播电台的代理台长,何以成为派遣分子?从事宣传的社会名流,怎么沾上特务这一行当?是什么原因使他以这样的奇特方式走完了人生之路?让我们还是回到以往的时代去寻觅踪迹吧。
(一)
1903年,张维和出生在安徽省桐城县张家湾。他的家庭同千千万万家庭一样,没有能力为他在社会上起步创造良好条件,以致他仅读了四年私塾,在14岁这年就到社会上自谋衣食。学徒、种地、警察局排副、机关勤务等他都干过。一个偶然的机缘得以学习军乐。这使他于1929年在南京军官学校谋了一名三等乐士的职业。家世贫贱,过早涉世,使他深知谋生之难,但也练就了一套谙于世故、善于经营的本领。不久,当上了江苏省政府的军乐队长,1932年又任南京特别市政府军乐队长。当时,中央广播电台没有自身的西乐演奏队伍,“九一八”事变后,特别需要安排军乐节目,南京市政府的军乐队便时常到中央电台参加演播,这就使得张维和同电台的上上下下有了很多的接触机会。他工作认真,广结人缘,给大家留下了不坏的印象。
1937年冬,日寇的侵华战火燃到了南京。在大溃逃中,南京市政府的军乐队被遣散了。张维和是个有心人,便约了几个同人,收集各类乐器流亡汉口。他打听到中央电台台长吴道一、传音科长范本中等也汇集此地,便前往接洽说项。终于,他被中央电台收留,并负责带领乐队入川。中央电台后来陆续招聘了著名音乐家金律声、小提琴家马思聪、女钢琴家吴乐懿、作曲家贺绿汀等,组成了第一流的西乐队伍。强手如林,谁来主持?自然轮不上张维和了。他被安排在中央电台总务科任干事,再总干事。自此,他跻身中央广播电台这一高级宣传机关。
(二)
1946年,中央电台随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张维和已是一位事务科长了。在当时中央电台很高的文化结构中,张维和有这样的职位实在是幸运中的幸运。但他并不满足,总想有个更好的实职。正巧山东广播电台台长乏人。可是齐鲁一带战火纷飞,一般人是不愿涉足这等险境的。张维和却认为是个绝好的机会,他自动请缨,于是就这样被放了外任。山东台长的交椅刚坐稳,人民解放军已兵临城下,济南城岌岌可危。于是他仓皇返回南京。可这时中央电台的各个官阶已无空位,他只能当了个相当科长的空头“专员”。他为此朝夕谋虑,既然跻身政治舞台,也就不甘寂寞了。但一时并不敢觊觎中央广播电台台长这等高位。这里学者如云,不少人有“中统”靠山,这着实使他望而却步。
1949年春节前,国民党中央党政各部门纷纷撤离南京而至广州。长江北岸的炮声隐隐可闻。他被召到吴道一台长办公室。这位平时面孔严肃而此时脸色分外抑郁的台长,一番话使得他难以置信:要他充任中央电台代理台长!其实,吴道一南下行程已定,打算到广州过春节了。南京这残局谁来维持?他找过几个人,都未谈妥。音乐组长甘涛回答的最干脆:“我只能吃音乐饭,代理台长当不得。”如今张维和却受宠若惊。他略一沉吟,作了这样的回答:“我勉为其难罢。”于是春节前两日,吴道一等南下,张维和走马上任。电台同人对这一切倒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们比喻张维和是作了“亡国相”。
当时的中央电台已经飘摇不定,风声鹤唳了。有的人已经自请遣散,有的申请去了地方台,而大部分骨干人员,不消说已南去广州、台湾。吴道一行前已告诉张维和,他们在广州沙面和台湾另立中央台,一俟播出,南京这边就不再使用中央电台呼号而改用南京台呼号。这就是说,让他作短期维持。再则,国民政府、中央社已不在南京,所谓的中央台已起不到中央喉舌的作用了。广播节目乱了套,前途未卜,人人都悬着心。而张维和则不然,他相信国民政府不久要回来。闻得国民党中常会在广州召开,他便于1949年4月8日急电吴道一,要求逐日通报会议消息,企图抢到独家新闻以供播出。他得到了颇为失望的答复:“中常会关防严密,不易即日得到消息……”第二天,张维和又有了新的动议,急电广州中广处:“窃查共党方面广播宣传日甚一日,其所播者以一台为主,各地分台同时联播……拟应与之对抗,唯本台虽竭尽全加以赴,但发射机有限,不能在每一波段皆与之相抵,拟请钧处重订广播方针,规定本台全部主要节目,饬由各台联播,以收宏效。”他这一次意见被采纳了。中广处通知各电台于每晚9时至9时半实行联播。然而,此时的中央电台朝不保夕、乱作一团,无法组织像样的节目了。新闻节目仅凭收听美国之音、英国BBC电台、北平新华广播电台以及地方小报甚至道听途说的内容来编排,难免出现纰漏。如无中生有地播出国共停战的新闻,广州方面来电批评了他,并转而要求各地电台要“秉承当地军政机关之意向,对于地方性节目要特别注意加强”。此时,南京的这座中央广播电台算是名存实亡了。
宣传上已无事可干,剩下的就是行政管理了。这是更加麻烦的事。人员的思想,已经混乱得不可收拾,一些左派人士开始半公开地活动,准备迎接中国共产党的接管。经费更是突出问题。自代理以来,向上伸手,总是寅粮卯支,还要七折八扣;加之物价飞涨,一夕数变;甚至连水电费也无力支付,员工薪金难以发出;弄得债主时时催逼,职工叫苦不迭。窘迫之至,只好拍卖无线电器材以解燃眉之急。如今,他的办公桌上,除了员工辞呈,便是首都电厂、首都水厂、资源委员会南京电台(电报局)、中央银行南京分行关于催交欠款加利息的通知单;往日彬彬有礼的话语,换上了毫不客气的言辞。看来势,掏不出钞票,大有停水、停电、停发电报的可能了。
这时,一些朋友出来规劝了,要他早谋生路,好自为之。但是,他还不甘心功名毁于一旦。在长江北岸的人民解放军,随时准备南渡的情况下,张维和于4月16日提出辞职报告:“……奉命留京,代理台务,时值艰危,人财交困,诚属不可为无能为之……矧京局又转紧急,城内隐闻炮声,员工类多携带家属,处此危城,饱受虚惊,物价狂涨,生活极苦,而所盼微薄之薪饷,赖以养家活口者,始终不能如期如数支给……呈请准命辞职,另简贤能接替……”他的这个辞呈,没有获准。到了4月23日,电台的员工便找不到这位代台长了。原来,他于前一日悄悄出走,乘火车去了上海。
已经离去,他还呈文吴道一,请示如何处理人员收容和自己前途。对方指示,事已至此,留沪负责电台工作。于是他向上海警备司令陈大庆申请了身份证,又在上海维持起来。只一个月时间,人民解放军就开进了大上海,他只得携家返宁了。
(三)
仕途生涯完结了,剩下的便是柴米油盐。他去贩稻子,做生意,稻子船翻了,生意蚀了本。老伴儿生病,孩子嗷嗷待哺,债主又逼上门来。昔日的代台长,真的陷为平民了,倒要考虑起码的谋生手段了,哪怕是雕虫小技的手艺也好,可多年的生活积累,使他偏偏缺少这种本领。他又去了上海,但所获无几。可巧,他接到山东台长任上的一个部属沈其炽由香港的来信,建议他找吴道一,仍到台湾中央电台工作,万一不成,就在香港谋生。于是他约了安徽同乡、原南京红庙警察所所长吴志保,于1950年9月9日离开南京,经上海去广州。在深圳,他们被英国警察挡了回来,只得花30元港币由“黄牛”带领偷渡出境。
(四)
到了香港,张维和长舒了一口气。
9月20日,他于激情冲动中发了一信投向台北市仁爱路三段53号中国广播公司(台湾成立中国广播公司,统筹全台广播事宜),要求及早赴台参与“中央电台”工作。然而他于热望中得到的答复是救济2000元新台币,入台问题,避而未提。2000元,看来就是对自己危难之中辛勤工作的报酬。于是,一而再,再而三,他接连向台北呈文,先是保安司令部不准,再是由稽查处转呈。原来的行政院新闻局长、如今的中国广播公司总经理董显光毫不客气地批了个“缓办”。再呈,台湾的答复来了,话说得很明白:在上海有“资敌”行为,曾向中共方面交材料12箱,水泥提单2000包,并写了悔过书,不准入台!
机会来了!
1950年深秋的一天,美国新闻处柯克小姐召见了他。这个金发碧眼的女郎,据说是美国西太平洋舰队司令柯克上将的千金,主持“美国之音”。经过一番寒暄,柯克小姐向他了解大陆有关情况后,说明了找他的用意:发给1500元美金,要他去广州、上海、南京、山东、天津、北京等地,组织电台老人,开设商店,修理收音机,一来收听“美国之音”,必要时组织罢工。完成任务回来,再发给他500元美金。他立即将此事请示台湾中国广播公司总经理董显光、副总经理曾虚白、吴道一。一个多月后,海峡彼岸的复函扔过来几句冷冰冰的话:“呈悉。国家自有办法,不可多此一举。”显然,台湾并不领情。更为意外的是,柯克小姐再也不理他了,原因很简单:不该同台湾联系。原来,这里居然有两条线!
本来,他去香港早办了国民党党员重新登记的归队手续,但又听人说如系忠贞党员即可入台。于是,他向台湾党务当局申请。答复称条件不符,并要报资敌、写悔过书的情况,本人亦可写辩论材料。至此,入台成了泡影。
(五)
政治钻营,毕竟是吃饱肚皮后的事情。台湾的2000元新台币,是不能抵挡多久的,他必须在另一条战线上作战,为衣食而奔忙。
战后的香港,经济萧条,谋生困难。张维和幸得朋友的帮助,张罗了几个钱,在港九一带不停地东闯西荡,但总交不了好运。
他在饥肠辘辘中幸得遇上一位故旧。此人叫宦金喜,原在南京太平巷经营南京理发店,此时在九龙上海街开设理发店。宦金喜收留了他,使他又有了安身立命之地。但是,要以劳动作代价的——要他充当杂役。但矮檐下之人,焉有不弯腰之理。他服从了。
一日,他正在扫地,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入座理发,无意中看到了他。四目相对,双方都怔住了。来人是旧同事胡丽娴。这个胡丽娴又名胡烈贞,原是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在南京时的粤语播音员,1949年离宁去穗,辗转抵港,充当“丽的之声”粤语播音员。张维和初到香港,受过她的接济,一度闲居在她家,做些烧饭的活计。胡丽娴把他叫到一边,动情地说:“张台长……您说吧,一个月需要多少钱?”张维和感慨万千地报了价:50元罢。胡即慷慨地表示,全部由她提供,但他必须离开这个工作。张维和就这样又赋闲起来了。
1954年12月,他病倒了,患了中风。偏在患病不久,台湾又来人向他了解情况,要他准备入台。但只是说说而已,并无下文。本已黯然的希望之光,又如鬼火般地闪烁了一下,便永远地熄灭了。这无疑是在张维和冰冷的心房里雪上加霜,病情益发沉重了。然而大限未到,1957年5月居然好转了,但落了个手脚不便的后遗症。
(六)
台湾去不成,港九待不下,不免涌起一股思念故乡和亲人的情思。
他又为路费犯了踌躇。他的几个同乡表示可以资助,但迟迟未兑现。此时来了一个人,叫刘天成,安徽和县人,军校出身,做过保安团长、县长,在港组织了安徽同乡会,为第一任理事长,又是“反共抗俄联合会”的某大队长。他竭力介绍张维和参加“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二组”,说这样可以获得经费,回家更不成问题。这是要他接受派遣任务,充当冒险的角色。好心的熟人力劝他绝不可铤而走险,绝不能拿这个钱,需要路费,可以大家凑。张维和婉谢了,于是,参加那个情报组织。他开了价:“没有2000元港币不走。”最后以1500元港币成交。在登记表的一栏中他这样写着:“我们政府反共抗俄,艰苦卓绝,收复大陆失地,挽救亿万之灾民,故而抱此决心返回大陆……”于是情报组织对他进行密写、暗语训练,约定通讯地址,告之特别广播的波长和他的无线电呼叫代号等等。他的任务是:敌后建党,建立小组,首先在亲属、朋友中发展,再在农村、学校、工厂、机关、部队,广泛收集情报,特别是军事情报。
(七)
1957年9月22日,张维和混迹于中国旅行社组织的去内地的港澳同胞中,在尖沙嘴车站乘火车由深圳入境,经广州、上海,9月24日,到达南京。
根据情报组织的指示,他须潜伏半年再作活动。可是回来不久,他就在妻子、女儿,以及其他亲朋故旧中分别摸底做工作。可是到处碰壁。人们已告别了兵连祸结、动荡不已的昨天,开始习惯并寄厚望于新的社会,有了新的生活内容和新的追求。尤其是老伴儿和从西安赶来的大女儿,以骨肉之情恳切地希望他在生活中重新起步,反而做了他的工作。他决心不再干那样的蠢事了。但情报组织是有话在先的,“如果泄露,便有生命危险,我们有纵横监视”。这又使他毛骨悚然。为计出两全,他于1957年10月11日给情报机关发了一信,称“手腿所患之疾稍好”,即是自己被大陆公安部门监视的暗语。
但是他已构成了犯罪。他作过一些坦白。其实人民公安机关警惕的视线早已落到他的身上,掌握了他的确凿情况。1958年11月16日,南京市公安局将他逮捕归案。
张维和的人生旅途,充满了幸运、动荡、奇遇和乖舛,犹如一叶扁舟,航行在波涛起伏的万里人海,时而被送上峰顶,时而又被埋入谷底。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重新浮起来。铁窗生活成了他50多年旅途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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