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五霸秦穆公传-折戟崤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莱驹大怒,挺长戈照着褒蛮子当胸刺去。褒蛮子用戟轻轻将它拨开,就势向莱驹刺来,莱驹急闪。

    胥婴真的屈指喊了起来:“一……二……三……放火!”霎时,烈焰腾腾,红赫赫火星撒地。

    先轸忿然进曰:“孟明视言三年之后‘拜君之赐’者,实要伐晋报仇了。不如乘其新败丧志之日,先行伐之,以杜其谋?”

    击秦之事,已成定局。下一步,便是如何击秦了。若按先轸之意,可由晋襄公带丧亲征,但有一部分卿大夫以为不可。辩来辩去,还是先轸的主张占了上风。至于在何地击秦,这要看秦军何时返国,从何路行。

    先轸屈指算之曰:“臣料秦兵,必不能克郑。远行无继,势不可久,总计往返之期,四月有余,初夏必过渑池。渑池乃秦晋之界,其西有崤山两座,自东崤至于西崤,相去三十五里,此乃秦归必经之路。其地树木丛杂,山石崚嶒崚,有数处车不可行,必当解骖步行。若伏兵于此处,出其不意,可使秦之兵将,尽为俘虏。”

    晋襄公频频颔首道:“一切尽如元帅所言。兵员调度之事,也一并交与元帅。”

    先轸道了一声遵旨,遂升坐元帅大帐,发号施令:一、使其子先且居,同屠击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左;使胥臣之子胥婴,同狐鞠居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右。候秦兵到日,左右夹攻。二、使狐偃之子狐射姑同韩子舆,引兵五千,伏于西崤山,预先砍伐树木,塞其归路。三、使梁繇靡之子梁弘同莱驹,引兵五千,伏于东崤山,只等秦兵过尽,以兵追之。先轸则与赵衰、栾枝、胥臣、先蔑等一班宿将,跟随晋襄公,离崤山二十里下寨,各分队伍,准备四下接应。

    秦军灭了滑国,自以为得计,哪曾想先轸已为他将窝弓备下,专等他这只猛虎到来。

    秦兵自春二月中灭滑,在滑又抢又奸,快活了一个多月,方才带着所掳之子女金帛满载而归。于四月初旬,行至渑池,白乙丙的右眼突然跳了起来,忙追上孟明视,不无担忧地说道:“相书云,‘左眼跳财,右眼跳崖’。我这右眼不知怎的,突然跳个不停,此行怕是凶多吉少呢。”

    孟明视笑曰:“尽信书不如无书,汝尽管走汝的路,不必担心!”

    白乙丙道:“不,我还是有些担心。此去渑池之西,正是崤山险峻之路,吾父谆谆叮嘱吾等,‘崤山地险,尔宜谨慎’,元帅千万不可大意。”

    孟明视不以为然道:“吾驰千里,尚然不惧,况过了崤山,便是秦境,家乡近在咫尺,缓急可恃,又何虑哉?”

    白乙丙道:“元帅虽然一身虎威,家乡又近在咫尺,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乡,晋兵若是在崤山设伏,那麻烦可就大了!”

    孟明视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将军畏晋如此,吾当先行,如有伏兵,吾自当之!”

    作为一般士兵,让其殿后,尚以为耻,何况身为“三帅”之一的白乙丙,直羞得满脸通红,几次欲言又止。孟明视视而不见,传命三军,让褒蛮子打着大元帅的旗号,为第一队,在前边开路,孟明视自做第二队;西乞术为第三队;白乙丙为第四队。每队之间,相距不过一二里之程。

    褒蛮子惯使一柄重达八十斤的方天画戟,抡动如飞,自谓天下无敌。奉了大元帅之命,一路上趾高气扬,驱车而进,霎时过了渑池,望西路进发。行至东崤山,忽听山凹里鼓声大震,飞出一队车马,车上立着一员大将,挡住去路,高声问道:“来者可是孟明视?吾在此等候汝多时了。”

    褒蛮子曰:“汝休问吾的姓名,吾戟下不死无名之鬼,请通姓名。”

    那将答曰:“吾乃晋国大将莱驹是也!”

    褒蛮子一脸讥笑道:“若是汝国魏犨、栾枝来到,还可斗上几合戏耍,汝乃无名小卒,竟敢拦吾归路!快快闪开,让吾过去。若迟慢时,怕汝挨不得我一戟!”

    莱驹大怒,挺长戈当胸刺去,蛮子轻轻拨开,就势一戟刺来,莱驹急闪,那戟来势太重,刺在车衡之上。蛮子将戟一绞,把衡木折做两段。莱驹见其神勇,不觉赞叹一声道:“好一个孟明视,名不虚传!”

    蛮子呵呵大笑曰:“吾乃孟明视元帅帐下牙将褒蛮子是也!吾元帅何等之人,岂肯与汝鼠辈交锋耶?汝速速躲避,若待吾元帅兵到,汝无噍类矣!”

    这一番话,把莱驹吓得魂不附体,暗自思道:“牙将尚且如此英雄,孟明视可想而知了!”遂高声叫道:“吾放汝过去,不可伤害吾军!”

    说毕,将车马约在一边,眼睁睁地瞅着让褒蛮子的人马从自己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开了过去。

    那莱驹未等秦之前队过毕,便引军退回东崤山,对梁弘说道:“秦之先锋褒蛮子,武艺出众,一身是胆,犹如海中之鲸蛟,即使魏犨魏大将军起死回生,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怕,太可怕了。”

    梁弘笑曰:“他褒蛮子即使真的是一条鲸蛟,已入铁网,能有何为?吾等按兵勿动,俟其尽过,从后驱之,可获全胜。”

    且不说梁弘如何评说褒蛮子,单只说褒蛮子前行两箭之地,忽然想到:“这事应该禀报元帅,也叫他高兴高兴。”遂遣一卒,返身而行,去见孟明视,言之曰:“前边有些许晋军埋伏,已被褒先锋杀退,请元帅大胆前行。”

    孟明视闻报大喜道:“本帅固知,晋师远非昔日可比,不堪一击。”当即传命西乞术和白乙丙,各自催躜人马,望西而行。

    进了东崤,约行数里,地名上天梯、堕马崖、绝命崖、落魂涧、鬼愁窟、断云峪,一路都是有名的险处,车马不能通行。前队褒蛮子,已自去得远了。

    莫说白乙丙,连西乞术心中也有些发怵了。他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西乞术试探着说道:“元帅,山地如此之险,倘有埋伏,为之奈何?”

    孟明视道:“汝不必担心。蛮子已过去多时,若有埋伏,蛮子岂能不知?”

    遂传命三军,解了辔索,卸了甲胄,或牵马而行,或扶车而过,一步两跌,备极艰难,七断八续,全无行状。也许读者要问:“秦兵当日出行,也是由崤山过的,不见许多艰阻。今番回转,如何说得恁般?”

    读者莫急,听不佞细说根源。当初秦兵出行之日,趁着一股锐气,且没有晋兵阻拦,轻车快马,缓步徐行,不觉其苦。今日,掳得滑国许多子女金帛,并辎重。况且,遇过晋兵一次,虽然硬过,还怕前面有伏,心下慌忙,倍加艰阻,自然之理也。

    闲言少叙。却说孟明视率领秦兵好不容易地过了上天梯第一层险隘,正行之间,隐隐闻鼓角之声,后队有人报道:“晋兵从后追至矣!”

    孟明视道:“我既难行,他亦不易,但愁前阻,何怕后追?吩咐各军,速速前进,不得有误。”

    说毕,掉头对白乙丙说道:“汝率队前行,我当亲自断后,以御追兵。”

    白乙丙道:“不,您身为元帅,这断后的任务,应该让末将来干。”

    孟明视把眼一瞪道:“汝欲违抗军命么?”

    白乙丙长叹一声,不复再言,牵马西行。约有半个时辰,秦兵来到落魂涧前,但只见前面乱木塞路,人马俱不能通。

    孟明视这才有些发慌,自言自语道:“这乱木从何而来?莫非前边果有埋伏?”

    说毕,亲自上前查看,但见岩旁有一石碑,碑上刻着五个拳大的甲骨文字:“文王避雨处”。

    碑旁竖立红旗一面,旗杆约长三丈有余,旗上书一“晋”字。旗下尽是纵横乱木。

    孟明视曰:“此是疑兵之计也。”

    白乙丙摇头曰:“吾看不像,是真有伏军也。”

    孟明视曰:“即使真有伏军,事已至此,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前行了。”遂传令教军士先将旗杆放倒,然后搬开柴木,以便跋涉。谁知这面晋字红旗,乃是伏军的记号。他伏于岩谷僻处,望见旗倒,便知秦兵已到,一齐发作。秦军刚刚开始搬运柴木,忽闻前面鼓声如雷,远远望见旌旗闪烁,正不知多少军马。

    孟明视高声叫道:“众将士,准备厮杀!”

    话刚落音,山岩高处,闪出一位将军,高声说道:“吾乃晋将狐射姑。请问,哪一位是孟明元帅?”

    孟明视高声应道:“本帅便是!”

    狐射姑双手抱拳道:“久仰久仰。元帅千里袭郑灭滑,可谓盖世之英豪。听说元帅帐下有一先锋,绰号褒蛮子,有万夫不当之勇,且与元帅有八拜之交,可否站出来让末将一睹风采?”

    孟明视笑道:“实不相瞒,褒先锋正在前边开路,此时,怕已进入吾境矣。”

    狐射姑亦笑曰:“不是已入秦境,是入了我大晋之陷坑,要不要拉出来一见?”

    孟明视大吃一惊道:“汝说什么?”

    狐射姑道:“汝之爱将褒蛮子恃勇前进,堕于吾之陷坑之中,已被吾军用挠钩搭起,缚上囚车去了。元帅若是识趣,快快来降,寡君念之姻亲之谊,尚可留汝一条性命。若道半个不字,后悔无及!”

    孟明视怒目切齿道:“弓箭伺候。吾要射他个透心凉,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白乙丙与西乞术一齐劝道:“元帅息怒,晋人居高临下,斗箭非吾所长,当务之急,是如何将我军平平安安地带回家邦。”

    孟明视低头思了片刻,又举目前视:道上之乱木虽然已被移去大半,但那道只有尺许之宽,一边是危峰峻石,一边临着万丈深溪,若是强行通过,恐要全军覆没,倒不如教全军一齐退转东崤宽阔处,再作区处。

    秦军得了元帅之命,当即掉头后转,一路上金鼓之声,不绝于耳。才退至堕马崖,只见东路旌旗,连接不断,却是大将梁弘同副将莱驹,引着五千人马,从后一步步逼来。秦军过不得堕马崖,只得又转。此时好像热地蚯蚓,东旋西转,没有个定处。孟明视教军士从左右两旁,爬山越溪,寻找出路,只听左边山头上金鼓乱鸣,从左边闪出一将,叫道:“大将先且居在此,还望孟明视早早投降!”

    话刚落音,右边隔溪一声炮响,山谷俱应,旗开处,又闪出一将,亦叫道:“大将胥婴在此!”

    这一声喊,使秦军愈发惊慌,好像没头苍蝇,分头乱窜,爬山越溪者,俱被晋军所获。

    孟明视又气又恨,高声叫道:“先且居、胥婴,你给爷听着,若是有种,跑下山来,给爷战上三百回合!”

    先且居哈哈大笑道:“俺家父帅说了,与汝等这群蠢猪,只斗智不斗力。”

    胥婴亦道:“孟元帅,孟蠢猪,爷爷懒得和汝动手。请汝睁眼瞧瞧,那堕马崖周围都堆了些什么?是干柴,是掺了硫磺、焰硝的干柴。爷喊一二三,喊到三时,汝若还是不降,爷就不客气了!”

    他真的屈指喊了起来:“一……二……三……放火!”

    霎时,烈焰腾腾,红赫赫火星撒地。也是天不灭秦,刚刚还是红日高照,顷刻儿乌云满天,大雨如注。秦军正在暗自庆幸,十数路晋军满山遍野向秦军裹来。孟明视喟然叹曰:“蹇伯父真神算也!”

    他掉头对白乙丙说道:“悔不听伯父之言,方有今日之困。吾志已决,将以死殉国。汝可和西乞术将军,变服出逃,万一天幸,有一人得回秦国,奏知吾主,兴兵报仇,九泉之下,亦得吐气!”

    白乙丙、西乞术哭曰:“吾等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纵使得脱,何面目独归故国?……”言之未已,手下将士,几为散尽,车杖器械,连路堆积。

    孟明视又悲又愤,张目说道:“晋人欺人太甚,吾这就杀入晋军,杀他个落花流水,也好让晋人知道知道吾的厉害,请二位贤兄为我掠阵!”

    白乙丙叹道:“事已至此,多杀何益!况且,您这一杀,又要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父与子、妻与夫、子与父,阴阳相隔!依愚弟之见,咱就好好坐下,看晋人将吾等如何发落。”

    孟明视长叹一声,颓然坐到地上。晋兵觑得真切,蜂拥而至,将他双手缚住,依次是白乙丙、西乞术等。

    晋军押着“三帅”、褒蛮子及秦兵,欢天喜地来到晋襄公大营。“三师”,襄公固知也。所不知者,褒蛮子也。

    “褒蛮子何许人也?”晋襄公问。

    梁弘曰:“秦之牙将也。”

    略顿又道:“此人虽则牙将,有兼人之勇,莱驹曾失利一阵,若非落于陷坑,无人可制。”

    襄公骇然曰:“既如此骁勇,留之恐有他变!”遂唤莱驹上前:“汝前战输与他,现在寡人面前,可斩其头以泄恨。”

    莱驹领命,将褒蛮子缚于庭柱,手握大刀,正欲砍去。褒蛮子大呼曰:“汝乃我手下败将,安敢犯我!”这一声喊,犹如半空中起了一个霹雳,屋宇俱震动。蛮子就呼声中,将两臂一撑,麻索俱断。

    莱驹吃了一惊,不觉手颤堕刀于地。蛮子便来抢这把刀。

    不远处,有个小校,见情况危急,飞步上前,抢刀在手,将褒蛮子一刀劈倒。再复一刀,将头割下,献于晋襄公之前。

    晋襄公大喜,曰:“莱驹之勇,不及一小校也!要他何用,去吧!”

    莱驹大惭而去。

    晋襄公向小校问道:“汝何名也?”

    小校抱拳回道:“狼瞫。”

    晋襄公又道:“汝英勇可佳,授以寡人车右之职。”

    狼瞫一不小心,拣了一个车右,心中那份喜悦难以用笔墨描述。

    车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务,级别应该是大夫以上,如果不是国家头号勇士,就是重要谋臣,随时能够为国君出谋划策的那种。晋文公的车右就是魏犨。狼瞫无论从地位、能力和威望上都不足以作为晋襄公的车右。如今,晋襄公一时高兴,授之以车右,若是换上一个老诚的人,必然要谦让一番,可他没有。不仅没有谦让,还一脸的得意之色。

    照礼,他被国君授以车右之后,应该立马去元帅先轸处拜谢,也是报到。他自以为受知于君,不仅不去拜谢先轸,反被几个朋友拥着,喝酒去了。先轸心中,颇有不悦之意。

    搁下先轸,暂且不提,单只说晋襄公杀了褒蛮子之后,押着‘三帅’,重返曲沃守丧,欲俟还都之后,将“三帅”献于太庙,然后施刑。

    先夫人怀赢,因会葬之事,亦在曲沃。

    怀赢者,秦穆公之嫡长女也。嫁晋之时,文公是作为夫人之礼迎娶的。那怀赢一因自己无子,二因别妃季隗迎娶在自己之先,执意不做夫人。文公乃立季隗为夫人。但又觉着对不起怀赢,便把庶长子x,交怀赢抚养。共实,那x的年纪,与怀赢相偌,何用抚养?乃是为安怀赢之心呢!

    子x者,今之晋襄公也。

    那季隗仅仅做了三年夫人,便一命呜呼,怀赢得以晋升为夫人。

    子以母贵x便顺理成章地做了世子……

    怀赢闻听“三帅”被擒,故意问襄公曰:“闻我兵大胜,孟明等俱为我囚,此社稷之福也。但不知已行诛戮否?”

    晋襄公回曰:“尚未。”

    怀赢曰:“秦晋世为婚姻,相交甚欢。孟明视等贪功起衅,妄动干戈,使两国由恩变怨。吾量秦君,必深恨此三人。我国杀之无益,不如纵之还秦,使其君自加诛戮,以释两国之怨,岂不美哉!”

    晋襄公曰:“‘三帅’皆为当世之枭雄,秦国之栋梁,获而纵之,必为晋患。”

    怀赢曰:“‘兵败者死’,国之常刑。楚兵一败,得臣伏诛。岂秦国独无军法乎?况向年晋惠公被执于秦,秦君礼而归之,秦之有礼于我如此,我当为报。况区区败将,必欲由我行戮,显见我国无情也。”

    怀赢讲了这么多,晋襄公全不在意,唯有放还惠公之事,悚然动心。即时诏有司释放“三帅”。

    “三帅”获释之后,照礼应该面谢襄公,但又怕他反悔,抱头鼠窜而去。

    先轸正在家中用饭,闻襄公赦了“三帅”,吐哺哺:指口中含的食物。入见,怒气冲冲地问道:“秦囚何在?”

    晋襄公曰:“母夫人请寡人放归,让秦国自己用刑,寡人已从矣。”

    先轸勃然大怒,照襄公脸上呸地啐了一口:“咄!孺子少不更事如此!众将士千辛万苦,方获秦囚,乃坏于妇人之片言耶!放虎归山,异日悔之晚矣!”

    襄公经他这一啐一骂,幡然醒悟,拭面而谢曰:“寡人之过也!”

    遂向众卿问道:“何人敢为寡人追回秦囚?”

    狐射姑高声答道:“臣愿往。”

    先轸曰:“将军速去,若追上,便是晋之第一功臣。”

    狐射姑颔首说道:“三囚虽勇,但为步行,小将驾下良驹,日行八百里,追上他们,不成问题。”言毕,挑选了一百个善骑善射之人,出了曲沃西门,来追“三帅”。

    “三帅”得脱大难,足不旋踵,向黄河奔去。且奔且议曰:“吾等若得渡河,便是再生,不然,晋君一旦追悔,死无葬所矣!”

    及至来到岸边,不见一船,叹曰:“天绝我也!”

    叹声未绝,见一渔翁,荡着小舟,从西而来,且荡且歌:

    囚猿离槛兮,囚鸟出笼。

    有人遇我兮,反败为功。

    孟明视见他所歌蹊跷,不像歹人,呼之曰:“有劳渔翁一趟,吾要过河。”

    渔翁曰:“吾只渡秦人,不渡晋人。”

    孟明视曰:“吾等正是秦人。”

    渔翁曰:“子可是崤山军败之人耶?”

    孟明视愧声回曰:“在下正是。”

    渔翁曰:“吾奉公孙大夫之命,特停舟在此相候,已非一日矣。此舟小,不堪重载,南行半里之程有大舟,元帅可以速往。”

    说罢,那渔翁反棹而西又南,飞也似的去了。

    “三帅”亦循河而南,未及半里,果有大船数只,泊于河中,离岸有半箭之地。那南去的渔翁,已先一步来到此处,招手让“三帅”上船。

    “三帅”跣足下河,刚刚登上大船,未及撑开。东岸上来一大将,乃狐射姑是也。

    狐射姑高声叫道:“‘三帅’慢行,请上岸一叙。”

    孟明视回道:“吾等归心似箭,改日再叙吧。”

    狐射姑见他不肯登岸,心生一计,拍着自己的坐骑道:“此行西去,路途尚远,寡君恐元帅无驹可骑,特遣末将将此良马,追赠元帅,聊表相敬之意。伏乞元帅俯纳!”

    狐射姑本意,要哄孟明视上岸,乘他收马拜谢之机,缚而囚之。

    孟明视不傻,岂能看不出他肚中的花花肠子?但又不肯说破,乃立于船头之上,遥望狐射姑,稽首拜谢曰:“蒙晋君不杀之恩,为惠已多,岂敢复受良马之赐?此行寡君若不加戮,三年之后,当亲至上国,拜贵君之赐耳!”

    狐射姑再欲开口,只见舟师水手运桨下篙,船已荡入中流去了。狐射姑惘然如有所失,闷闷而回,将孟明视之言,如实禀于襄公。

    未等襄公开口,先轸忿然进曰:“彼云‘三年之后,拜君之赐’者实要伐晋报仇也。不如乘其新败丧气之日,先往伐之,以杜其谋。”

    晋襄公深悔放了“三帅”,对于先轸之话,岂能不听!当即应曰:“元帅之言,正合寡人之意。至于何时伐秦,用兵多少?有劳元帅早为之计。”

    先轸抱拳说道:“敬从主公之命。”

    且不说先轸这里,紧锣密鼓,正在筹划伐秦之事。再说秦穆公闻“三帅”为晋所获,又气又怒,寝食俱废。过了数日,又闻“三帅”已释放还归,喜形于色。左右皆曰:“‘三帅’丧师辱国,其罪当诛。昔楚成王杀成得臣以警三军,君亦当行此法了。”

    秦穆公曰:“寡人不听蹇叔、百里奚之言,累及‘三帅’,罪在寡人,非他人也。”

    及至“三帅”归来,秦穆公素服迎之于郊。

    “三帅”见主公到了,忙拜倒在地,连道:“臣等有负主公之托,丧师辱国,恳请主公严加惩处!”

    秦穆公将“三帅”一一搀起,痛心疾首道:“此次战败,非三卿之过,过在寡人。寡人自今日始,戒食三日,以惩寡人之过。至于汝等,仍居原职,且每人赐金十镒,卿作慰劳之费。”

    “三帅”复又跪下,失声痛哭道:“臣等丧师辱国,理应一死。主公不惟不加罪于臣,愈加厚待。此恩如同再造,臣等无以为报,唯有加紧练兵,择日伐晋,以雪崤山之耻!”

    穆公复将“三帅”搀起,同乘一车,来到秦宫,设宴为“三帅”压惊。凡在雍都之卿大夫,俱都应邀作陪。

    宴后,百里奚上书穆公:“臣父子复得相会,已出望外矣!臣老矣,愿步蹇叔之尘,去鸣鹿村安度晚年。”

    穆公不肯,但百里奚去意已决,效法当日之蹇叔,也来一个不复上朝。穆公万般无奈,准他辞官,但不准他去和蹇叔相会,仍须留在雍都,以备顾问。百里奚勉强同意。

    未几,从鸣鹿村传来噩耗,蹇叔无疾而终。百里奚痛失好友,悲伤过度,亦驾鹤西去了。

    国人闻听百里奚命归西天,想到他的诸般好处:“男女(为之)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战国策》。

    秦穆公更是悲痛欲绝,亲去相府祭奠,并为之辍朝三日。

    周礼,父母之丧,谓之大丧,儿子须守孝三年。

    何以要守孝三年?

    皆因小孩子出生之后,三年不离母亲的怀抱,时刻都要父母的呵护、照料。因此,父母亡后,儿子应该还报三年。

    守孝期间,孝子不能外出做官应酬,也不能住在家里,而要在父母坟前搭个小棚子,“寝苫枕块”,即睡草席、枕砖头土块,而且还要粗茶淡饭,不吃肉,不喝酒,不与妻妾同房,不听丝弦音乐,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守孝期间若出来做官,不仅官做不成,还要受到别人的耻笑、舆论的谴责;违礼者会觉不安、内疚、自责。

    但也有破例的时候,一是有疾病者,不必拘礼;二是七十岁以上者,不必拘礼;三是碰到家与国的冲突,家礼服从国事,经过国君特召,可以出来做官,后世谓之夺情。

    “三帅”急欲复崤山之仇,秦穆公的复仇之心并不比“三帅”差。况且,已有谍人来报,晋国正在整顿车马,要择日伐秦。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三帅”之中的两帅要为父亲守孝,且一守便是三年,把个秦穆公急得抓耳挠腮。后经公孙枝提醒,便以夺情为由,召回了孟明视和白乙丙。

    孟明视复职之后,与白乙丙、西乞术齐心协力,一边操练队伍,一边整顿器械,忙乎了一个多月,还不见晋军来伐,忙遣谍人前去打探,谍人还报曰:“晋军北去,正与翟国交战呢,无暇顾及我邦了。”

    秦穆公道:“何以有此变故?请道其详。”

    翟国位于晋国之北,属于夷狄的范畴,因其国人多为白人,又称之为白狄。翟与晋,亦曾两世联姻,晋文公之母,便是翟人。晋文公向年逃亡,便是逃的翟国,且一住便是十二年。在这十二年期间,翟主不仅供他吃,供他穿,供他坐车,还将自己讨伐咎如所得的绝色美女季隗送给了他。

    晋文公离开翟国后,流浪了七年,方才得国,翟主立马遣人拜贺,送二隗归国。——二隗者,一为季隗,—为叔隗。叔隗者,季隗之妹也,嫁与赵衰为妻。

    翟国如此厚待重耳,原只说他得国后必给以厚报,谁知终文公之世,从无一介束帛,以及于翟。翟主念文公之好,隐忍不言。待其子白部胡嗣位为君,自恃其勇,乘晋文公之丧兴兵伐晋,一举破了箕城。

    晋襄公正与先轸商议伐秦之事,闻听翟兵破了箕城,勃然怒曰:“又一个趁火打劫,请元帅务要为寡人创之!”

    先轸拜而辞曰:“臣念秦帅之归,把持不住,唾君之面,无礼甚矣!臣闻,‘兵事尚整,惟礼可以整民’。无礼之人,不堪为帅。愿主公罢臣之职,别择良将!”

    襄公曰:“卿为国发愤,乃忠心所激,寡人岂不谅之?今御翟之举,非卿不可,望卿勿辞!”

    先轸辞职不成,领命而出,叹曰:“我本欲死于秦,谁知却死于翟也!”闻者莫会其意。襄公自回绛都去了。

    单说先轸升了中军帐——古者,大国置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三军者,上、中、下是也;三军各置元帅,但以中军元帅为尊,统领三军。晋文公称霸天下之后,为有别于诸侯国,但又不敢与天子等同(天子置六军),除了上、中、下三军之外,又增置新上、新下两军,共为五军、五个元帅,但仍以中军元帅为各元帅之长。

    “今日御翟谁肯为前部先锋?”先轸点集诸将后问道。

    忽有一人昂然而出曰:“小将愿往。”

    先轸举目一瞧,乃是新任车右狼瞫。因他受封之后不来谒谢,已有不悦之意,今番自请为先锋,愈加不喜,遂骂曰:“尔新进小卒,偶斩一囚,遂获重用。今大敌在境,汝全无退让之意,岂藐我帐下无一良将耶?”

    狼瞫曰:“小将愿为国家出力,元帅何故见阻?”

    先轸曰:“帐下哪一个将军不是身经百战,汝有何勇何谋,辄敢掩诸将之上?去,自今以后,不许在我大帐露面!”

    狼瞫辩曰:“吾乃主公钦封之车右,不来大帐露面,还做的什么车右?”

    先轸曰:“车右之职,汝不要再想了,本帅自会奏明主公。”

    狼瞫还想再言,只听先轸喝道:“再不出帐,本帅可要动粗了!”

    狼瞫又气又恨,掉头出帐,徘徊于街头。友人鲜伯迎面走来,停脚问道:“闻先元帅正在中军大帐选将御敌,子却在这里游荡,是何道理?”

    狼瞫叹曰:“我自请先锋,本为国家出力,谁知反触了先轸那厮之怒。他道我有何谋勇,不该掩诸将之上,已将我罢职不用矣!”

    鲜伯须发俱张道:“身为元帅,妒贤嫉能,实在可恶!我与你共起家兵,刺杀那厮,以出胸中不平之气,便死也落得爽快!”

    狼瞫曰:“不可,不可!大丈夫死必有名。死而不义,非勇也。我以勇受知于君,得为车右。先轸以为无勇而黜之。若死于不义,则我今日之被黜,乃黜一不义之人,反使嫉妒者得藉其口矣。子姑且忍之。”

    鲜伯叹曰:“子之高见,吾不及也!”遂邀狼瞫于家,置酒相款。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