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记-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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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失踪后,我曾把三口箱子全部翻找了一遍,希望找到妈妈和姐姐的照片什么的。这三口箱子是父亲的全部财产,棉衣和工作服占了一箱,书籍和手套绘图仪电石灯安全帽等等占了一箱,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手电啦药瓶啦皮带扣啦占了一箱。照片只找到两张,一张是爸爸从地质学校毕业时的合影,另一张大概是他在什么公园里照的,背景是一些树和一架被卸掉螺旋桨的战斗机。为什么没有妈妈和姐姐的照片?是因为没有照过还是被爸爸烧掉了?对这个问题的追问动摇了我对亲情的向往:为什么是孤独的,而注定就是孤独的。

    想要的照片没找到,别的东西找到不少。一支刻了字的钢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支笔我用了三年,有一次从桌子上滚下去,笔尖摔断了,在抽屉里躺了一段时间,然后永远地消失了。还有一个装在牛皮盒子里的罗盘,一个锈迹斑斑的钢卷尺,一块破成两半的三叶虫化石。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二十乘二倍率的放大镜,我用它观察过所有东西,蚂蚁、蚊子、小野蜂、自己的指纹、头发、汗毛、指甲里的污垢,还用它放大过书上的字,字被放大后就认不得了,因为只能看见粗大的笔画。指头在放大镜下面像一块巨大的肥肉,而米饭则像一粒白色的蚕蛹,闪烁着珍珠光泽。所有的东西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那是什么,放大后没有一件能认得出来。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用放大镜把我的分数看了几十遍。这次考试用的是全县统考试卷,我的语文考了九十一分,这在甲定是破天荒的。祝伯伯惋惜地说,你妈妈要是知道就好了。他的意思是妈妈知道我成绩好,就会答应把我接回老家,转到条件好一些的中学,我就有可能考上大学。而在甲定是不可能的,除了语文,其他科都不及格,英语才考得三分。可祝伯伯哪里知道,这和学校无关!即便真能考上大学,我也不想转到别的学校去。上大学对我而言并不是重要。就实际情况而言,转到老家的某个中学还不如直接把我转到外国去。我不是指美国英国那样的发达国家,我是说坦桑尼亚什么阿尔巴尼亚等地方。老家给我的陌生感,和除了中国之外的任何国家没有任何区别。我四岁的时候回去过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在家里待了半个月,母亲和姐姐的河南话我听起来如同外语。我出生后三个月就跟父亲在一起,某种意义上,我是父亲生下来的。就像刚孵出来的小鸭,只要看见会跑的小东西,它就会把它当妈妈。我也是这样一只小鸭,从学会自己抱奶瓶到咿呀学语,从摸爬舔土到蹒跚学步,我见到的都是爸爸。妈妈和姐姐是否喜欢我我已经记不得了。过了七八年,我才知道,那次回去,父亲和母亲办了离婚手续,他们为什么结婚又为什么离婚,我不得而知,反正从此以后,我们就像来自不同星球的人回到了各自的领地上。

    假期开始后第二天,华老师叫我和她去旧盘。我兴奋得全身发热,同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单独和她在一起,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全身有多少个细胞,就有多少张渴望的小嘴,渴望跟她在一起,渴望呼吸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所有气息。把这些气息咽下去,它们会变成我的一种思想,一些血液,这样她就在我体内了,我走到天涯海角她也到天涯海角,我快乐她也快乐,我悲伤她也悲伤。脑子特别兴奋,转得特别快,但没有一样东西能停下来。我赞美这个纯洁的早晨,我刚醒来,世界就变得那么美好。

    吃过早餐我去找祝伯伯要钱,他问我和谁去,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我撒谎说和曾萝卜去。爸爸失踪后,地质队每个月给我三十元抚恤金,钱不多,但当时物价还没有飞涨,按照从那以后的物价上涨指数,应该等于现在的三百甚至四百元。加上又是在甲定那样的环境里,这笔钱足够开销我的生活。

    没什么好收拾的,我在屋里等她来叫我,她说过的,她会来叫我。翠青蛇从床底下游出来,我和它说了会话。我不是在童话世界里,翠青蛇也不会变成一个调皮的卡通娃娃,但我说话的时候,它是有反应的。当我说,今天我去旧盘,你不要走得太远了,小心别人打你。它刚才还在动,我一说话它就不动了。我又说,你毕竟是蛇,他们怕你,但一旦遇到你,非打死你不可,你明白吗?

    席子门“啪”的一声,被棍子或者鞭子抽了一下。我拉开门,高袁果果立即后退了好几步,他手里拿着棍子。“嘿,你在搞什么名堂,快点呀。”我说什么快点,他说,“去旧盘呀,和华老师一起去。”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怎么可能,她不是叫我和她一起去吗?怎么又叫上另外两个人?我刚才期待的是一朵云,现在的失望则是瓢泼大雨。

    走到屋子外面,我看见她和曾萝卜站在路口等我,我难受得胸和脊背都好像在痉挛,不过与其说是失望,还不如说是无比痛苦,就像受欺骗了一样。嫉妒的盐咸得我全身发苦。这些盐虽然看不见,但我感到它们在地上吱吱响,还有一些飞到空气中,也在吱吱作响。高袁果果和曾萝卜都喜笑颜开,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我明白自己的心胸是多么狭窄,在别的事情上我想我是大度的,是完全放得开的,可是在她这里,在和她有关的一切事情上,我的可怕的嫉妒心到了魔鬼才能体会到的程度,或者说,那本身就是一种魔,一种躲藏在暗处的心魔,它让人脑水失禁,让你很难在短时间里走到“正道”上来。在不算长的时间里,我瞥见了许多平时绝对见不到的东西,这世上的欢悦和痛苦是多么丰饶,你无法承受,但你必须承受。

    走了一阵,嫉妒心被强压下去,但始终不爽,就像在不干不净的泥泞中行走。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衫,一条红格子的裙子,一双白色的球鞋,比平时更加活泼,更加可爱,然而这却更加使我难受。刚开始,她给我们的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但没过多久,便再也装不下去似的,放下了讲台上的矜持。她宣布,今天要请我们看电影,还要请我们吃雪糕。高袁果果说,那我请你干什么呀,我只有一块钱。他只比我小三个月,可说话做事老像一个小孩。有时候这小孩样让人觉得蛮可爱,有时候也让人讨厌。她说,你们花钱买的东西我不要,路上有什么花,你们摘来给我就行了。高袁果果嘻嘻一笑,说这太容易了。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最漂亮的花献给她。夏秋之交,路边的野花并不多,有种开花的灌木,上面开着米粒大的小花,有一股浓郁的香味。还有飞机菜,头状花序,粉红色的。花碰不得,一碰细细的花絮满天飞。在我们看来,这些都不是花,不能把它摘下来献给我们的女王。

    曾萝卜的表情像个小偷,表面上好像什么也没有,除了走路他什么也没想,实际上他在暗中观察,眼睛像小偷一样在极其刻意的表演下其实非常专心。果然,他第一个发现了一株牵牛花,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像豹子一样冲了过去。牵牛花缠绕在一棵瘦小的山楂树上,他小心翼翼地把藤蔓解开,然后连根拔起,一株大的,一株小的。花朵的喇叭口是粉红色的,花萼至喇叭口是白色的。曾萝卜不无骄傲地说,没有比这更好看的花了。她把牵牛花挂在脖子上,红色的花和绿色的叶子,加在她的白衬衫上,我难受地承认这的确是无与伦比。之所以难受,还是因为嫉妒:为什么它们不是我采的!要是我采的多好啊!同时自私地抱怨曾萝卜:你这家伙,还说自己要走,要离开甲定,怎么还不走?

    高袁果果不服气,钻进树林。我也钻了进去,刚开始我们还一道,没走多远就分开了。高袁果果也想找一株牵牛花。我的想法正好相反,我要采比牵牛花更好的花。华老师叫我们小心,别在林子里迷路了。不一会她又说,回来吧,我不要花了,我有这些花就够了。“不,那花不是我给你的!”我在心里回答她。

    这片森林和甲定不同,甲定那些砂岩页岩上以松树为主,在这片陡峭的石灰岩山上,到处是柏树,树丛中的荆棘和灌木非常茂密,它们似乎都喜欢跟柏树在一起,对松树则敬而远之。有一种绿色的阎王刺,连叶片上也长满了刺,这些刺像鹰爪一样锋利弯曲,一旦抓住你,休想摆脱,你越急,晃动的枝条越是缠住你,像动物一样具有攻击性。我的衣服被阎王刺撕破了,手背也被抓了几道血路。可我不仅不想放弃,反而傻乎乎地固执地想,越是艰难,采来的花才越有意义。曾萝卜大声喊我,问我在哪里。“华老师叫你快回来!”可我仍然两手空空,怎么可能回去。我叫他们走,我翻过这座山,到前面去和他们汇合。

    许多年后,我仍然这么固执,为了另一个准备和我结婚的人,我依然如故,做任何事都在所不辞,当然都是些小事,小得不值一提,这不但没引起她的好感,她反而指责我,说我太认真了,“这是你最大的毛病!”“你这样的人不能给别人带来快乐的!”我的确是一个认真的人,有时认真到了狭隘的地步。这样的人,我是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也许只能去爱别人,却没办法让别人来爱我。

    在一棵樟树下,我摔了一跤,情急之中,用手去撑地,结果把手掌上的皮蹭掉了一块,屁股墩也摔痛了。其实这一路走来,我看见不少野花,有的还很好看,但我不是嫌花朵太少或者太小,就是嫌枝杆上的毛刺太多。在一片野竹林里,我看到一片灿烂的野花,叶子有点像牡丹,我兴奋地一气拔了十几棵。这花刚开始很香,可不一会就感觉香过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恶心的闷臭。怕是有毒哦,这样一想,忙丢到地上,可手上的臭味却怎么擦也擦不掉,我用草擦,用土擦,那种臭味仍然粘在手上,跑出竹林,打了一阵干呕,吹了一阵凉风,胃里这才好受了一点。对这种印象深刻的花,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它们名字就叫臭牡丹。眼看柏树林就要结束了,从树缝里已经看见了前面的玉米地,玉米地里更不会有我需要的野花。心里非常焦急,空着手,是无颜去见她的。啊!就在森林边上,我看到了一株百合。雪白的花朵正在微风中摇头。我按住心头的狂喜,三步并着两步跑过去,不是一株,是两株,高的一株超过了我的身高。长在石缝里,拔出来并不难,小的一株,把百合球也拔起来了,像一个大蒜头。现在的宾馆里有一道菜叫西芹百合,用的就是这个蒜头,不过大多是人工种植的。

    走到公路上,曾萝卜和高袁果果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笑骂我野马没有拴缰绳,所以到处乱跑。连她也埋怨我去的时间太长了。我把花交给她,她说了声谢谢,没有惊喜,但看到我手上的伤有些意外,“流了这么多血呀?”她忙掏出手绢给我包扎,其实血已经凝固了,她给我包扎的时候,我多么感谢这些伤口。她的手非常柔软,就像没有骨头。高袁果果嘲笑我这么半天才采得两支花。我说这花不一样,比你们采的花高贵。高袁果果钻进林子没多久就回到公路上,他在路边采了一些蒲公英,串成一个花环,此时戴在她的头上,盘了两圈。牵牛花已经不止两株,纠缠在一起,至少七八株。高袁果果说后面这些牵牛花都是他找到的,但他让给了曾萝卜。曾萝卜不认账,说他比高袁先看见。见他们争执不休,华老师息事宁人地说,你们采的花我都喜欢。走到旧盘乡,我们用了五个小时,双腿又酸又痛。去电影院,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买票的人很多,没人排队,凭力气挤。她把钱给曾萝卜,叫曾萝卜去买票。曾萝卜后退十余步,然后助跑,像跳水一样扑到前面的人身上。这是真正的赴汤蹈火,我们哈哈笑。被曾萝卜压在下面的人骂骂咧咧地拆开,他趁机钻了进去。过了好一阵,终于钻出来,满头大汗,得意洋洋。他把票分给我们。他说,没有挨在一起的票了,只有两张连在一起。他和华老师一起,我和高袁果果一起。我心头很是不爽,但人家凭劳力买来的,我只能忍气吞声。高袁果果无所谓,他说,管它的,只要有电影看就行。

    电影叫《异想天开》,讲的是一个年轻人沉迷于武侠小说,望着窗外《少林寺》影片的宣传画发呆。在梦中,经理交给他一个去广州的任务。他来到机场安全检查口,警报器响个不停,原来他是个有特异功能的人。飞机上,一个外星人要将漂亮的空姐带走,年轻人靠特异功能将空姐救下来,为此他获得了一万元奖金。他的奖金很快被各方瓜分,他甚为恼火,一气之下跑到少林寺拜师习武。这天,他去溪边担水,发现追踪而来的空姐,不禁心花怒放,两人当即逃下山。师傅大怒,决意将他捉拿归山。他钻进机器人,凭借机器人的功力,击败了师傅。机器人被歹徒抢运到香港,他无意中发现了国家绝密文件,决心将它带回。于是勇斗歹徒,在空姐的帮助下胜利返航,得到国家颁发的巨额奖金。可他醒来后,发现这是个梦,自己在办公室睡着了,那个漂亮空姐是自己的同事,她正和别的人一起捉弄他,根本没什么奖金。

    我发现,这个故事影射的其实就是我,我就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成为武林高手或者是个有特异功能的人,当华老师出现危险的时候,我挺身而出,把歹徒打得抱头鼠窜,从而成为她仰慕的英雄。直到现在,这种幻想还不时从脑海里冒出来。

    电影结束后,人们像洪水一样堵在门口,刚才放人进来开的是一个门,现在开的是两个,可还是不能及时泄洪,墙壁在摇晃,大门枋嘎嘎响,我被裹挟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嗡嗡响,前进后退都由不得自己。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忙,许多年后我在一个屠宰场参观,猪圈里的猪被赶出来时就是这样的,争先恐后,挤出去是送死,可它们唯恐落后。不同的是猪后面有人在追赶,而看电影的人后面什么也没有,也许是黑影幢幢让他们害怕。

    光线突然暴亮,知道自己从门洞里出来了,可还不能停,又被推搡着走了二三十米才停下来。阳光强得让人难受,有种轻微的呕吐感,从电影世界回到现实世界,脑子里也糊里糊涂的。等了一会,高袁果果来了。问我看没看见曾萝卜和华老师,我说没有。我们等了好一阵,看电影的人已经散尽了,还是没看到他们。就这么赶回去,要天黑才能走到甲定。刚才说好看完电影后在电影院门口集中,以便一起回家。我和高袁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找一找。乡场不大,并且只有一条街,从这头走到那头二十分钟就够了。走过去又走过来,来回四趟,没有看见他们。我们焦急起来,太阳已经偏西了,再不走半路上就要摸黑了。高袁果果说,也许他们已经回去了。我心里冒出另一种想法:曾萝卜说过要强奸她,在路上又那么殷勤地献花……他是不是把她劫持到什么地方去了,甚至已经得逞了。这么一想,我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今天跑这么远来看电影真是天大的失误。高袁果果以为我是因为他们没等我们而生气,他说,我们跑吧,也许能追上他们。我没动,我想,若真是那样,我要敲破曾萝卜的脑袋。我突然想,他们会不会还在电影院里。灯和大门一关,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不是正好干那事?这么一想我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我必须进去看看。我告诉高袁果果,我要进电影院去看看。高袁说,你去干什么,大门都锁了,这么晚了,天黑以前赶不到甲定了。我不能告诉他我去干什么。我说,你忙你先走吧。

    高袁果果走了。他说,你不要怪我不等你,我追他们去了,看能不能追上。我跑到电影院门口,两扇大门上横着一根铁钩,铁钩上挂着一把大锁。门是虚掩着的,那根铁钩没有穿过另一扇门的环扣。我推门进去,一股热烘烘的汗味夹杂着臭脚丫巴味扑面而来,差不多把我推了个趔趄。“曾萝卜!”我压抑着愤怒大叫了一声。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嗡嗡响。“曾萝卜,你出来!”这时,电灯“叭”地打开了,原来放映室里有人。灯光吓了我一跳,但同时我也看清了,没有,除了椅子什么也没有。

    放映室的人用强光手电扫射我,我忙转身逃跑。我一口气跑到大路上。太阳已经发红,就要坠到山下面去了,我只有一个小时了。

    F刘爱:我是河的女儿

    那次,坐到林白霜的车上我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林白霜带我去情人谷。同去的有他的同事及其女朋友。白霜开得太快了,一上新添大道他就超车。我坐在助手席上,刚开始还觉得好玩,他连超了几部车后,我终于忍不住了,生气地叫他开慢点。我真的有点生气,开这么快干什么!

    每次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我都要想象一番那个陌生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十有八九,想象的和实际的总是相去甚远。情人谷同样出乎我的想象,和我熟悉的北方景致完全不同,这里的山高大而又陡峭,我老是担心山上有什么东西滚下来。顺便说一句,走在贵阳的大街上,我也有种走在峡谷里的感觉,身体被挤压,视野被限制,暗想肥胖的人长期走在这种大街上是可以减肥的。公路顺着小河溯流而上,小河转弯,公路也转弯。这就有了蜿蜒的诗意。河水是墨绿色的,仿佛是静止的,因为颜色凝重而无法流淌。到了真正的景区,才知道河水其实不小,流速也不慢,见过太多的被污染得面目全非的江河,这里的清澈有了一种珍奇稀有的世外之景。事实上,景区距中心城区只有三十公里。河滩上的茅草棚下有很多人在烧烤,垃圾被顺手丢进河里。一看这情景,我坚决不同意在这里搞什么烧烤。我不能制止别人的行为,但至少应该保证自己的行为。

    买门票进去后,景区里面的情况要好得多,虽然有不少卖烤臭豆腐的小贩,但没有人乱丢垃圾。景区外面筑了个堤坝,也许是为了使里面的水显得深一点,但因为降低了流速,河水里有很多水草和青苔。青苔在阳光的照射下,像密密麻麻的脏东西,一动不动。

    越往里走,峡谷越窄,岩壁越陡峭,水越干净,人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仿佛已经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远离了所有的纷扰和紧张。流水的响声在幽谷里坚守着某种传统,仿佛不知道流出去就要被污染似的。我们一直走到水源的尽头,河水是直接从地下冒出来的,这本来应该是一处奇特的景观,可惜保护得非常糟糕。一是建了座水泵房直接从冒水的地方取水,二是在堤坝外面用水泥塑了几十头水牛。水泵房不仅大煞风景,还使流量变小,降低了流水的气势。而那几十头水牛已经被抛弃,有的隐没在荒草中,有的歪斜着地趴在河坎上。最初大概是想增加点水乡韵味,却忘记了水源地本身的重要性是干净。现在这些没人照管的牛既搬不走,又毫无观赏价值,成了名符其实的艺术垃圾。

    从半山腰险峻狭窄的小路倒回来,我们选了一个乡村风味浓郁的饭店吃饭。饭菜非常可口,还有家酿的葡萄酒。这种酒不用添加任何酒曲,将成熟的葡萄洗净后搅碎入坛密封,七日后用纱布滤掉渣滓,葡萄酒就酿好了。酒液黄澄澄的,入口很淡,接连喝上几杯,晕晕乎乎,心里对眼前的一切开始由衷地赞扬,仿佛生活的目的已经达到。而我也的确相信,这一切是多么美好。

    饭后稍事休息,我们便去游泳,其实我已经选好了游泳的地方,可同路的女生不想游,我几乎是讨好地告诉她游泳的种种好处,她才同意让他男朋友游,而她自己坚决不下水。没有换泳衣的小屋,我只好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用连衣裙打掩护,迅速地把衣服换好。其实换上干爽的泳衣并不难,一会脱下它换上衬衫那才叫真麻烦,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跳进水中,我尽量舒展双臂,一下一下地向前划,以免动作幅度过大把水搅浑。游了一阵,翻过身来,发现天空更高了,峡谷更陡了。不时有飞机从峡谷上空掠过,由于前面不远就是机场,飞机飞得很低。坐在飞机里的人不知道下面有条河,不知道有如此清澈的水,想着,觉得有几分荒唐。我说过,我是河的女儿,我为这清澈透明的水感动。我的游泳衣是深蓝色的,这让我与河水完全融为一体。躺在上面,就像躺在母亲的怀里。想到母亲,她要是知道她的女儿这会儿如此美丽和幸福,那该有多好。啊!亲爱的妈妈,我什么时候接你来贵阳,然后带你来这儿吧!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游泳,如果会,我们就一起游,如果不会,那你就看着我游。妈妈,你知道吗?河水之所以如此干净,是因为水底全是岩石或者砂子,它们严肃地不允许任何脏东西在此停留。你看贵阳有多好,离城区这么近就有这么优美的地方。妈妈,我已经爱上这里了,爱上这座城市了。河面不宽也不长,我来来回回地游,游累了就爬到河中间的大石头上休息。白霜的同事的女朋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男朋友不时游到岸边逗她。这个肤色微黑的毕节女生似乎脾气不大好,她男朋友不得不总是小心翼翼甚至低三下四,很难想象他们在一起什么时候是幸福的。又游了一会,这个男生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水太凉了。”他换好衣服后和女朋友逗猴子去了。树林里有几只小猴,它们挂在树枝上,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下面的行人。

    林白霜游到我身边,他的嘴唇发青了,全身发抖。我叫他别游了,他说他不冷,我知道他是为了陪我,我叫他先上去,给我找一个换衣服的地方。他信以为真。等他上岸后,我一个人在水里畅游。因为水干净,可以把头埋在里面,游起来一点不累,不像在游泳池,因为担心嘴里进水,不得不把头抬得高高的,游不了多久就累得直喘气。水的确冰凉,但冰凉也是一种干净。清澈冰凉的水让我生起一缕小小的自负。这水从天下掉下来,浸入土壤,汇聚到地下,然后穿过厚厚的岩层,经过漫长的运动,最后才冒出来,它们干净得像处子。这就是我那小小自负的来源,至今为止,我也和这水一样,还拥有妈妈给我的女儿身。但我知道这样的保持不会太久了,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对即将到来的改变既渴望又迷惑,既无法抗拒又希望顺其自然,就像这清澈的水必须沿着河床流淌,不管将会遇到什么,流淌才是她的归宿。林白霜一会儿跑去看猴子,一会儿跑来看我,像刚找到工作的勤杂工一样不辞劳苦。他说:“你不冷吗?起来吧!小心感冒。”我说:“不起来,我还没游够。”“换衣服的地方找到了。”“好的。你去吧,我还要游一会。”

    岸上的游客已经走光了,峡谷里越来越静。有一刻,我想脱掉泳衣,干脆像水妖一样去和鱼儿嬉戏。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忍不住偷偷一笑。树林和悬崖的光影越来越重,峡谷上空的天光却仍然明亮,我仰泳时,想到了苍穹这个词,我觉得在别的地方不容易想到这个词,虽然苍穹并不存在,但我感觉到一种庇护,一种和别的生命共享这美好时光的快乐。

    林白霜又一次跑过来,我悄悄躲到一块岩石后面。他急了:“刘爱!刘爱——!”他真的急了,声音里藏不住真诚的焦急和恐慌。我很高兴也很得意。他大声叫他的同事快来,说我落水了。听见他胡说八道,我不得不从岩石后面钻出来。“你干什么呀,吓我一跳。”他举了举手里的东西,说有人找我。我游到岸边,擦干手上的水,接过手机:“喂——”是马也打来的,他明天下午去横坡,问我有没有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收起电话,想到他也许听到了林白霜的喊叫,不知他作何猜想,我扑哧一声笑起来。林白霜以为我是在为刚才吓他一跳发笑,也跟着笑起来。我穿好衣服,峡谷上空的天光已经下不来了,抬头还能看见天光白晃晃的,可要看清脚下的路却有些困难。林白霜牵着我的手走,我没有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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