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散文-民族性格与农民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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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每个民族都有其美德。美好的道德是一个民族之所以数千年繁衍发展的根基,如一棵大树之土壤。没有良好的沃土,树便不能根深而叶茂,不能参天而栋梁。一个民族的美德,也是一个民族的个性,善良、暴烈、智慧、勇敢、宽容,等等。没有个性的民族,是没有姓名的民族。一个人没有了姓名,他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的生与死,他的存在过程,都会如过眼烟云一样快极地荡然无存。

    我们民族的个性到底是什么?个性中美好的一面是什么?似乎我们从几岁开始,就知道是善良、勤劳和勇敢,等等又等等。“善良、勤劳、勇敢”这六个字深深地根植在每一位中华儿女的心灵中,都是被教科书或教科书式的各式教育灌输——扎进去的。如杨柳树一样,那么一扎,就活了,生长了,根深叶茂了。对于民族的美德:善良、勤劳、勇敢,我们无须产生任何怀疑。这是我们民族的精神,是我们民族五千年延续的精髓。问题是,当我们用自己的目光观察我们的民族时,观察别的民族时,我们发现了勤劳、善良、勇敢并非属我们民族所独有。不勤劳何以生存?不善良何以相处?不勇敢何以御敌?这差不多是任何一个民族得以生存繁衍至今的三个要素。就是说,对于五十六个民族的大中国来说,对于整个人类的民族之林来说,善良、勤劳、勇敢并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个性,而是世界各民族的共性。

    那么中华民族的个性到底是什么?个性是人的区别,是民族的区别。没有区别,也就没有鉴别,没有存在的意义。我们可以把握一个人的个性——托尔斯泰把握了安娜,巴尔扎克把握了高老头,曹雪芹把握了薛宝钗,鲁迅把握了阿Q。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握另外一个人,朋友之间,同学之间,邻里之间,亲情之间,甚至有的人和另一人对看一眼,就能一语道破其个性真谛。可是对于一个民族,就并非那么简单了。它的难处并不在于难于把握,而在于难以启齿。母亲可以一口说出儿子的个性,而一个优秀的儿子绝不可能一口说出母亲的个性。原因是儿子要做孝子,决不会把母亲的个性缺陷一口道出。

    个性是有缺陷的。正因为缺陷才显出了个性和个性中被人称颂的一面——美德。

    二

    传统中医在诊病的时候,通过观、问、摸等方法,把病因找到了,又从病因说开去,产生了他的阴虚、阳虚的一套理论,也就将病诊疗了。

    中医比西医是更有道行的学问。我们是否可以借中医之法,把这个大而无当的问题放到农民身上说开去。毕竟,中华民族是个农民大国,五千年文明史是只能开在黄土上的鲜花。

    《善庄》故事:

    北方有这样一个村庄,日本人于一九三七年侵入该县的县城时,在该村附近建了一个养马场,近千匹良种好马,被安放在村子前后,供日本军的几个骑兵团使用。这儿是日军骑兵更换马匹的一个源地。在战场上损伤了马匹,都从这儿得到补充。轻伤的军马,在这儿得到治疗以后,又重新回到战场。这儿的马匹还不断地繁殖生养,训练长大,走上前线。其实,这儿也同样是日军的一个军火库。然而,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军马场安放在这儿之后,上千口人的农民大村,惊慌了几天,逃离了几天,发现军马场的马夫们不仅没有对村子枪杀,还把罐头和小糖送给老人和小孩,于是,逃走的青壮年都又返回村庄了。

    该种地的种地。该养马的养马。该打仗的打仗。

    这个北方的村庄,上千口农民居然和日军的几十、上百个马夫及近千匹军马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了整八年。冬天来临时,他们还把自己的谷草无偿地送到日军的军马场。

    “总不能眼看着让马们挨饿呀。”农民们说。日军投降后,马场撤离时,全村的百姓和日军依依不舍、十里相送,在村口和日军集体地招手再见。日军给该村留下了一块石碑,上刻两个大字——“善庄”。这就是中国农民的善良。我曾依此写过一部名为《故乡的叹息》的中篇小说,可惜我没能彻骨地写出这种善良美德的悲哀来,我想,以后我会重新改写这部小说的。

    《辈辈勤》故事:故事之二,讲的是我故乡邻村的一个叫张栓的家庭,距我家几里之遥,翻过一道低岭,越一条小河,就到了我的舅家。张栓和我舅家是邻居,小时候我每次到舅家去,几乎都能看到一个人在村头路上转悠,尤其天不亮的早上,总有那么个身影,扛着铁锨,挑着粪筐,左顾右盼,走走停停。那身影如果老些,就是张栓的父亲,年轻的就是张栓。

    张栓家里的勤快是全村甚至方圆数十里都有了名的,他家门口总堆着一堆用不完的猪、羊、牛、马的粪便,庄稼总是全村长得最好的一户。全村人教育孩子时总说;“你要有人家张栓家的一成勤快,也就算没有白养你。”秋天的时候到我舅家去,踏着地上的黄叶,听着张家的十岁孩娃扫落叶时的诗意的响声,舅说你看看人家,看看你,长大了不让你饿着肚子才怪。往张家那儿望过去,直到今天二三十年后我还能看见张家门口那十岁孩娃扫叶压粪堆起的粪山,散发出温热、枯腐金黄的粪香味,一直滋润着那个乡村的街街巷巷。冬天时候,白雪皑皑,寒冷如冰水一样灌在大地上,人一哈气,胡茬子上就有了小冰球。猪、牛、马、驴从棚窝里冻醒过来,为了取暖,它们到更冷的田头、路边漫无目的地跑来颠去,粪便毫无节制地拉在白雪上,雾腾腾的热气升着升着仿佛白铁丝一样冻在半空了。这时候,早起的人们正要骂畜生污染了空气,弄脏了洁净,可话还未及出口,张家的人,便到了粪前,用铁锨把那细冰丝哗哗哗撞碎,便把那粪捡走了。

    世界还是一片皑皑的白,一尘不染。就这个时候,我去舅家,舅指着远处忙着的张姓人问我,叫你回去学拾粪你拾了没有?我说:“没有。”舅问:“咋哩?”我说:“丢人。”

    舅一个巴掌响在我的脑壳上,说做皇帝不丢人你去做呀。又说他们村的畜粪被张家几辈人捡的鸟蛋净光,别人想起早捡都抢不过张家人,说你们那么大一个集镇,懒得没有一个张姓那样的人,满街牛粪看着废了都叫人心疼。还说,过几年要镇上出一个勤快的人,说别人想捡粪都捡不成了。

    几年后,我读初中时,政府部门发动群众开展了一次积肥运动,张家的事迹以《辈辈勤的张家》为题在省报、地区报、县广播站都登了、播了。张家成了全省几千万人的学习榜样,省长题字为“勤劳之家”。那字被县文化馆的书法、木刻家,刻在一块红漆木板上,敲锣打鼓从县城几十里送到了张家门前,悬挂在张家的大门上方。

    后来,我当兵走了。只听说张家的孩娃找对象因勤快闻名于世不花一分钱彩礼,漂亮的姑娘还围满了门子。张家的姑娘出嫁,再好的家境和小伙儿都甘愿花那么一大笔彩礼钱。

    再后,我远在军营,对张家杳无音信了。

    直至前年,我回乡探亲,去看望我年已六旬的舅舅时,才发现那个曾经在二十多年前因出了辈辈勤劳的张家而名噪一时的小村,也相随着时势,天翻地覆了。往日凸凹不平的泥土街道,已经都铺了水泥。各家各户的泥土院落,也都变得青堂瓦舍,二层、三层的小楼房,外壁镶了马赛克瓷片或瓷砖。乡村也很有了几分城镇的氛围。从村街上走过去,很难找到一户还是泥土院落的人家——唯一例外的,就是舅家的邻居:张家。张家依然是那么几分宅地、一围土墙、几间草屋。歪斜的大门,已经被风雨剥蚀得没了原色,门框垮了,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唯有那刻有“勤劳人家”的木匾还铜墙铁壁地悬挂在门框上方。

    这是全村唯一的一户未曾脱贫的贫困户,生活在国家规定的特贫生活线以下的以下,然那门口,却依然堆着有枯黄色的温馨香味的粪堆。

    我说:“他家咋还这样?”

    舅说:“只他一家不做生意。”

    我说:“你家该到镇上买些什么,卖些什么。”

    他说:“人应该靠手吃饭。”

    我说:“做生意也是靠手。”

    他说:“你不知,没有一家生意不坑人。卖时一斤秤变成了八两,买时斤二两还不到一斤。”

    他就走了,当年张家那个十岁的小孩儿,二十几年之后,如同一位老人,佝偻着腰,苍白着头,挑着粪筐朝田头地边去了,留下的畜粪的气息温热而又酸腐。

    我说:“舅,你们该劝劝他哩。”

    舅说:“他和村里谁都不说话,不来往,早上他孩娃不下床拾粪,他又打又骂,打的是孩娃,骂的是村人。”我哎了一声。

    舅咳了一声。

    《狂雪》诗和一篇散文的情节:说说勇敢,农民的或是民族的勇敢。

    我们可以说在中国什么样的事例都有,杨靖字、刘胡兰、台儿庄、渣滓洞,但另外的我们不能因为一个方面而视而不见——南京大屠杀。

    有位叫王久辛的青年诗人,一九九〇年曾写过一首《狂雪》,副题是“为被日寇屠杀的三十多万南京军民招魂”。诗出来后,很有些影响,也有不同的议论。据说,这首《狂雪》已刻在巨碑上立在了南京的广场,对此举也有许多不同的说道。但无论如何,诗中对被大屠杀的三十多万军民勇敢的另一面的感触还是值得称道的。

    部分抄录如下:

    你看看

    你看看顺着那眼睛

    或顺着那城门你们

    你们军人都看看

    都看看他们

    中国的老百姓

    那一张张菜色的没有生气的脸

    看看吧我求你了

    我的所谓的

    拥有几百万精锐之师的中华民国啊

    ……

    这时候鬼子进城了

    铅弹像大雨一样从天而降

    大开杀的城门

    杀得痛快得像抒情一样

    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国人无人知晓

    是那样的像砍甘蔗一般

    一梭子射出去

    就有一排倒下扑哧扑哧

    ……

    街衢四通八达

    刺刀实现了真正的自由

    比如看见一位老人

    刺刀并不说话

    只是毫不犹豫地往他胸窝一捅

    然后拔出来根本用不上看看刺刀

    就又往另外一位

    有七个月身孕的少妇的肚子上一捅

    血刺向一步之遥的脸

    根本不抹就又向

    一位十四岁的少女的阴部捅去

    捅进之后挑开

    伴着少女惨惊怪异地尖叫

    又用刺刀往更深处捅

    然后又搅一搅

    直到少女咽气无息

    这才将刺刀抽出

    露出东方人的那种与中国人

    并无多大差异的狞笑

    那天他们揪住我爷爷的弟弟的耳朵

    并将战刀放在他的脖子上

    进行拍照我爷爷的弟弟

    抖得厉害抖着软了的身子

    他无法不抖无法不对刚刚

    砍了一百二十个中国人的鬼子

    ……

    产生恐惧他无法不抖

    无法面对用尸体垒起的路障

    而挺起人的脊梁

    无法不抖无法不抖

    ……

    中国人

    中国人呵

    对于诗,我真的不懂,如同竹匠不懂瓦匠一样,但这首诗中的“实”,应该说我是理解的。在中国文坛,受作家和读者敬重的韩少功写过一篇散文,文中谈到一件事情,说某村百姓,在抗日战争时,忽然发现鬼子来了,全都“跑老日”走了,巷空街寂,家家关门闭户。几日之后,小心地返回村落时,才发现来到村庄的日本人仅有一位,还是一个伤员,是来养伤的。

    这件事情,实际上是南京军民三十余万人口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被血腥屠杀而少有人用任何形式反抗的一种注释。

    《一个和八个》这部第五代导演的开山之作,最震撼人心的一句台词也是一位中国人死在枪口之下时在山顶回头唤的一句:

    “中国人啊——中国人!”

    三

    以行为为主表现出来的民族性格,必然是正反两个方面。“人无完人”。这是性格最科学的注释。一个只看到优点的人,必然是缺点特别鲜明而又面对缺点有几分恐慌、不敢正视的人。民族性格也依然如此。过分地正视自己的民族美德,会使民族的感情变得异常脆弱,如一个经常狂怒、感情用事的人。人可以感情用事,但一个民族在世界之林中时常感情用事,那么民族的前途就会有大亏大损。这一方面,我们的民族已经有了太多的经验和教训。人所共知的事是,一九七六年举世无双的唐山大地震,我们几乎没有得到一点儿世界性的援助,准确地说,我们拒绝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援助。在当时,我们的民族富庶吗?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正恶果累累,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们不需要那些援助吗?包括人道主义伸出的温暖的手,我们不是不需要,而是饿婴待乳,寒雪待炭,可是,我们把伸到我们面前的人道主义的援助之手臂挡了回去。这种做法,除了当时国内的政治气候所致以外,更多地则是因为我们民族的性格长期处于封闭状态所导致的民族感情脆弱症——不能够坦然地承认自己潦倒,更不能承认自己的脆弱。这是“宁可站着死,决不躺下生”的另外一种荒唐形式。我们在培养我们民族的精神支柱时,教育后人宁为玉碎而不瓦全的同时,忘了该在什么情况下或碎或全,或生或死了。一九九一年中国大地洪水滔天,中国大开迎接援助之门,这同一九七六年的拒人以门外相论,中国得到的不仅是巨额财物,更得到的是民族性格的成熟和健全。

    还是回到农民身上来。最有资格代表民族的农民的美德,事实上也就是被我们歌颂了千遍万遍的民族美德——勤劳、善良、勇敢等,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种美德被化解为个体、群体甚至几十万人群的大群体所表现出的负面。

    必须承认我们民族的勤劳,也必须承认作为民族主体的农民的勤劳中的愚顽。一个智慧的人不一定勤劳,可以生活得十分美满,而一个愚勤的人,就不一定能生活得几分乐意。如果不仅没有智慧,而更没有勤劳,那就只能坐以挨饿待毙了。这篇拙文中第二部分的那个我舅家邻居的辈辈勤劳的事例绝不是独特罕见的笑料,每一位熟悉乡村生活的人略加闭目都可回忆出许多这样的景观。更何况,我们又必须承认我们之所以说我们民族勤劳是因为有的民族比较懒惰。而哪个民族懒惰呢?历史滚滚流失了数千年,任何一个民族,就是如何轻微的懒惰,这个民族也早该被淘汰了。实在说,不仅没有一个民族说自己懒惰,也确实难说哪个民族比哪个民族更为勤快。最庸俗的话是,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然把话又说回来,没有平地,又何能显出高山?既然说勤劳是民族的美德,那就必须得承认民族性格中有懒惰的一面。至于《辈辈勤》的故事,它要说的是,我们所说的勤劳中的“智”的匮缺。充满智慧的勤劳是一种“开悟”,张家的“干死干活”的勤劳,则是一种“愚笨”。而农民的勤劳,恰恰是太少了前者,太多了后者。

    关于善良和勇敢,民族的历史上有了太多的例子。但在近代史以后,那么多辱国条例,我们已经不能归罪于哪一个人了。既不能说甲午战争的勇敢不是民族的精神之髓,也不能说慈禧的软弱不是民族勇敢的负面的集中体现。一百多年来,对于外敌入侵,勇敢和怯弱作为民族性格的两极,比例是发生了很大变化。在天平的砝码上,民族怯弱症把勇敢的美德翘压上了天空。至于后来的抗日战争,日本人投降后还给那个村庄竖立了一块“善庄”碑,我们不仅应该把它看作是农民和那个村庄的耻辱,更应该看作对我们民族性格的一种评估。

    说到南京大屠杀,三十多万人民头颅落地,而鲜见有一个中国人出来骂一句日本鬼子,更不要说站出来给日本人一拳一刀了。这不能说我们民族的性格没有不健全的血脉。民族性格中的怯弱已经显见得十二分鲜明,再不承认性格中的负面也就过分地打肿脸充胖子了,可直到这时候,许多有识之士,建议把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杀的十二月十三日定为今后我们每年的国耻日,未能得到上上下下更多的响应,却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而这样的意料之中,比意料之外更见民族性格的悲哀。

    四

    从勤劳、善良、勇敢等美德的负面,我们是否可以用这样两个字来丰满和补充我们民族的性格——辱让。

    中国农民向来是宁可受辱也要忍让的。忍让其实是辱让的婉转的复述。民族与民族之间,中国多有受辱忍让的历史事例。鸦片战争以后,世界资本主义的膨胀发展,利用战争的手段,迫使清朝政府在一八四二年签订的中英《南京条约》,一八四四年的中美《望厦条约》、中法《黄埔条约》,一八五八年的中俄《瑷珲条约》、中英与中法的《天津条约》,一八六〇年的中英与中法《北京条约》,直至一八九五年的中日《马关条约》,一九〇一年的《辛丑条约》等,每一道条约,都是民族性格辱让的实践。寻找这种辱让的根源,当然,最合情理、最可使人接受的是清朝政府的腐败无能。把一切辱让的历史推卸到清朝政府,是最为堂而皇之的了。而事实上,清朝政府又的的确确得了历史上少见的民族怯弱症。可是,有一点我们忘了,民族性格,是民族人群性格或说是民族每一个成员性格的排列组合,是集中的再现。“没有小疾,何以顽症?”——从这个角度说去,民族的辱让,不正是中国人讲究忍耐的结果?

    忍耐,是从来被作为民族美德倡导而成的,并不是中国人天生的心理组成部分。把一个中国婴儿放在西方生养,长大形成的必然是西方人的性格,尽管是东方人的血脉。而把一个西方的婴儿放在中国农村,长大后必然是犁耧锄耙样样精通。这就说明,性格的形成,仰仗的是环境与文化。就是有遗传的因素,这种因素要发挥作用,也必须得在有这种因素的环境里。乡村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女人生了双胞胎、三胞胎,因无力负担而送出去一个婴儿,长大以后送出去的孩子,除了长相,在性格上决然找不到他或她的父辈和同胞的影子,而更多的是吸收了他的养父、养母的性格成分。可见,性格并不能遗传,而只能养成。

    中国农民的忍耐,是民族辱让的最好的养分。忍耐是辱让文化养分的极品。而产生忍耐的苗圃,则是几千年一直存在的特定的文化和社会环境。忍耐发展为辱让,使整个民族产生了无法适应自然和社会环境的恶果。从历史上说,无论都市还是农村,实际上的每一位中国人,其实都是生活在狭小的生活空间,稠密的人口和贫困的生活,加之统治者推行的制度,产生了我们民族独有的乡村家庭制度。在这个家庭制度里,每一个人都消极避世,尽可能不与邻里和政府发生冲突。“遇事忍三分”、“后退一步天地宽”等道家的人生哲学不仅深入了每一位有文化的都市人,更深入每一位缺少文化的乡村人。晚辈对长辈的忍让,家庭对邻里的忍让,村落对政府的忍让,女人对男人的忍让,弱者对强者的忍让,村民对族长的忍让。父子之间、妯娌之间、婆媳之间、舅甥之间、弟兄之间、妹夫姐夫、内兄内弟,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忍耐和忍让中生存,以此来维护家庭的和谐与统一。这一系列的“忍”的哲学,使中国终于产生了根深蒂固的西方人不能容忍的暴政、昏君、动荡和腐败的统治。

    忍耐或者忍让,其实是中国农民普遍的生存法则,和自然法则一样不可违抗。从家庭的忍让开始,每一位如今的农民和如今的一部分都市人,从生下来就开始从家庭接受忍耐、忍让的教育。如农民对贫穷的忍耐到了空前绝后的境地。都市对住房和生存空间的忍耐,到了绝后空前的地步。正是这一类的忍耐、忍让,长期、缓慢、持久地熏陶,而产生了巨大的“小不忍则乱大谋”的社会忍耐环境和民族辱让的性格。所以,以家庭忍耐为基础的文化环境,导致了社会辱让的思想和道德情感,最终形成了我们民族的辱让性格。也因此,我们是否可以大胆地说,真正能够补充、证明我们民族性格的是——农民的忍耐、忍让所导致的民族的辱让。

    五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二十世纪将要关门之时,辱让是不太能够让人认识和接受的——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南京大屠杀没有成为我们中国今后的国耻日就是这方面最有力的证例——这是因为我们民族太看重了民族性格中光辉的一面,而太不敢正视它的负面。辱让最终从民族性格中消失,从这一点上讲,大约为时还十分遥远。因为直到今天和以后相当长的年月,忍耐和忍让还同勤劳、善良、勇敢一样被视为民族美德中闪烁灿烂的明珠。

    还有一个原因,农民永远是中国稳定的重要因素,而忍耐又永远是稳定农民的祖传秘方。农民不忍耐了,民族、国家与政权将会如何?

    循环原是一种恶性。这永久地让农民忍耐,必然导致久远的民族性格的辱让。民族性格要挣脱辱让,也必然从农民挣脱忍耐开始。什么时间是挣脱的最佳时节,是无法释明的话题,这里穷嘴饶舌许多,要说得就是一句——我们的民族,是最能忍辱相让的民族。

    为农民的忍耐和民族的辱让,感叹一声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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