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散文-黑土地上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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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这里,晚秋不再是一种火色的图景,而是一种叮咚而来的气息。深黑,腥鲜,浓浓烈烈,像你的四周都在煮鱼,可又不是鱼腥鱼鲜那种针样刀样刺鼻割胃的味儿。土地漫无边际。真真正正的漫无边际。宛若天有多大,田地就有多大的宽广,缓慢地起伏升降,和天形成了对应。土地上的主人告诉我们,最小的田块也有一百多亩,最大的田块有两万来亩,大马力拖拉机耕地,一天也不能有几个来回。两万亩到底多大?相当于一个城市还是一个人口松散的城区?问题不是仅有这么一块土地,而是成千上万块这样成千上万亩的土地连接在一起,而分割开它们的是和土地一个颜色的机耕路道或稀稀落落的钻天的杨树。在这秋冬之交,大豆都已收割尽净,钻天杨那白欢昼叫的奶白色圆叶也已凋落到不余几片。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的视线,你只感到你的目光从世界的一极一下望到了另外一极。

    置身在这样的汪洋之地,再在你的身边出现一块浩瀚沼泽,芦苇枯败,荆倒水边,塔头草像骷髅头样半截隐在沉静的水下,半截浮露在微动的水上,你会想到一些什么呢?你能感受到一些什么呢?宽阔、辽远、沉默、死寂、神秘、惆怅、惘然,还有绝望或者无奈。你并不以为你是站立在土地的上边,你以为土地已经把你吞没,像沼泽吞没了枯枝败叶和塔头草的身躯一样。你不会觉得你是一个“人”,你觉得你是土地上的一段树桩,或者是由于耙耧的疏忽而仍然竖在土地上的土坷垃。你没有生命之感,看见塔头草上或者天空内里忽然有了鸟动鹰翔,你不会对它们生出敬重或悲悯,你只感到它们也是田地中的一物或沼泽和塔头草的一个伴儿。你完全忘记了你自己。

    被辽阔的沉寂吓得有些恐惧,一动不动地直立在天之下、地之上,就这个时候,因为你毕竟还是呼吸着的一个生命,你就终于被晚秋之后土地的气息迅速地包围起来了。气息如水漫金山一样,从你脚下迅疾哗哗地升到你的头顶;也许,是从头顶,雨淋一样哗哩哗啦沉到了你的脚下。总之,你被气味的手推了一下,被气味的脚踹了一下,灵醒回来,首先嗅到了黑壮浓烈的土地的味道在你的鼻孔、喉道和胃里虫样蠕动爬行。接着,你就看见那味道里闪着浅浅的暗光,像深夜里树影下薄薄的月色;继而,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辽阔和神秘,没有闻过一种气味的净洁是这样的浓烈与单纯,于是,你就感到了鼻孔从睡梦的混沌中醒了过来,它贪婪而又激动,如跑马占地样急剧地跳荡飞跃。

    这时,你看见因为你的呼吸,加快了汪洋土地上空气的流动,看见黑色的土地的味道,塔头草在水中烂根后腐败的气味,沼泽面上枯枝败叶被水浸后欲沉欲浮旧衫布的气味,还有从遥远的那儿挤来的云色的杨树气味,它们推推搡搡,恐后争前,全都一股脑儿挤到了你的鼻下。你听见了它们流动而来的咚咚脚步,看见了它们流动而来的线路如阡陌小道上留下无数丝影的脚迹。它们是因为你才有了生命,有了意义,有了声响和颜色,形状和感受。可是,你在急剧地短暂呼吸之后,你却说,这大豆的味道好浓哟,像我站在了豆山的脚下,豆河的岸边,置身于豆湖豆海之中。你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么杂草丛生般的气味中,你灵敏地辨认出了灿黄色的大豆气味,像在牧场的草地上嗅到了牛羊的味儿,看见大豆的气息如水面上流动的日光一样,灿烂绚丽,在晚秋辽阔的落日下,朝你扑涌来了,有豆棵窃窃的私语,有豆荚如焚的哭泣,有无边无际的土地上无边无际的劳作,有寒冬雪野中悠长的叹息。而事实上,你并不知道你闻到的并不真正是黄色的大豆的味儿,而是那辽阔田地上人与自然的神秘和默契,是人对自然的征服与恐惧,是自然的消亡和生命的失去,是生命无奈的高唤与号啕,是人在北大荒这黑土地上的冷惊与颤栗。

    二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我与我的同事为工作而踏上黑龙江的这块神秘的土地,从齐齐哈尔下了飞机,观看了在秋末的郊野栖息在芦苇湖中的无数白鹤,又乘一天火车,最终到了闻名遐迩的嫩江平原的军垦农场。依着日程的安排,我们在那块浩瀚的土地上进行了十天的采访,走了我们能去的任何地方,不仅得到了我们想要得到的事典和思想,还意外地收获到了凄哀和神秘对我们的暗示和启迪。在那块土地上,曾经踏上过无数的神秘探寻者,不知道他们在那土地上是找到了芝麻开门的神语,还是大豆小麦的欢唱。那时节,庄稼都已全部收割完毕,豆场上堆起的大豆果真地如山一样。我们从一个农场走到另一个农场,从一座“军营”走到另一座“军营”,又从散落在黑土地上的村落、住户走到另一处散落的村落和住户。农场与农场之间相近的十几公里,稍远些上百公里。村落、住户与村落、住户之间,也大都有这样的距离。与其说我们是去采访感受,倒不如说我们是去黑土地上奔跑和体味。微温淳烈的气味五颜六色,川流不息;刚刚机耕过的土地上闪着褐色的泽光,如同无边的黑色绸布在日光下缓缓起伏、缓缓跌宕。偶有的一排两排白杨,在空旷里立着身子,朝着天空和辽远探头张望。能听见日光落地的声响,能看见沼泽和塔头草的温白腐味在空气中丝线样流淌。放学的孩子,孤零零地穿着陈破的衣服,背着书包穿行在世纪之末的时光里,像走在五十年前的田野土道上一样,他像一个人,也像一只羊,或者,更像一条迷路后寻找家门的小小的幼狗。辽阔形成了压迫。空旷成了一种挤压。我们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内心的荒野和无端无由的心惧。也许是因了这块土地,也许是因了那土地上的气息,也还许,我每到一处,话题扯得稍稍远些,便就能听到奇异的故事和那故事中的死亡。

    踏上那块土地的第二天,我们所宿农场的领导饭后陪我们散步,走到一个井边,他像说某个人请假外出还未及归队一样,淡淡地说三十年前打那一眼井时,有一个浙江的士兵在三十米的井下挖土,每挖满一筐,都以摇绳为号,待井上绳动铃响,大家就转动辘轳,系上那筐滴水的泥土。然那一天,有风有霜,那绳子在摆了几次之后,却永远地不再摆了。对着井口唤叫,也没有一点儿回应。另一个浙江老兵,说我下去看看我的同乡,便慢慢踩着井壁上的踏窝下了井去,然他下去后也一样没有摆动那根绳子。人们在井上等待唤叫,那唤声走入井筒,如被吞了一样,依旧没有丝毫的回应,于是,第三个来自安徽的老兵又踏着井壁下去了。三个士兵,三个在黑土地上耕种劳作了几年的外乡人,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下到井里,再也没有出来。生命被土地吞下后像黄土吞豆样被吞没在了土地的深处。我趴在那井口上朝井底长久地张望,暖潮的水汽湿漉漉地漫在我的脸上,我看见了三十年前的那三个生自南方的年轻人的生命像凋谢的树叶样,枯黄在那一圆水面上朝我凝视。他们一个说:“这土地的深处好暖哟。”另一个说:“我再也不用在地里施肥拔草了。”再一个,他脸上是安详平和的笑,看着我问:“你也下来吗?”陪同我们的场领导拍拍我的肩,说奇,是吧?这没什么奇的。说他十几年前,在农场做机务站长时,站里有一个来自山东的兵,姓黄,二十几岁,人勤快精明,初中毕业,在当时是场里最有文化的人,是预提干部的苗儿。说他自到农场以后,沉默寡言,除了在无霜期的时节不停地种种收收,就是在漫长的冬季猫在屋里苦思冥索。他说那来自山东的士兵说,他家族里人丁兴旺,但连续六代人里,却必须有一个男孩在活到二十岁时突然死亡,其余的弟兄才会平安终生,成婚旺育。十几年前,这个农场还是一排草泥帐房,所有的士兵都睡在通铺的火炕上,每天夜里,劳累一天之后,人们倒在铺上睡时,都能听到那山东兵辗转反侧的不安和叹息。人们对山东兵说的话将信将疑。人们对他的叹息习以为常。人们以为他的神经有些过敏,待来年春天来时,重新开始昼夜的忙碌,他会把他所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在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之后,人们吃过夜饭,往火炕的灶里放了许多烧柴,大家在山东兵习常的担忧和叹息中进入了温暖的梦乡,然第二天天亮起床,大家都起来用烧化的雪水洗脸,他却没有一如往日样从被窝里爬将起来。他就那样死了,嘴角上有一些抽搐的白沫,那白沫因寒冷已经结成了冰,使他的脸微微地泛着生硬的青色。后来查看他的档案,才知道再有三天就是他二十周岁的生日。这也许是个偶然,可在这块土地上又总让人感到一种偶然的必然。

    还有一个死者,是我所宿相邻农场的干部,他在农场种地总共十八年零三个月,在这十八年里他只回过三次陕北老家。就是说,从十八岁入伍到黑土地上生存,到三十六岁时他每六年才回一次老家。他说他是孤儿,老家已没有任何亲人,人们也就信他老家没任何亲人。可是,八年前,在农场耕播完了大豆以后,他突然从农场失踪了。有人在他的床头找到一张纸条,上写“我到仙境去了”,便从此无影无踪。一周后人们在农场正北几十里外的一片林地找到了他。他已上吊身亡,身子都已有了异味,卸下吊后,人们从懵懂中朝着四周观望,发现他所选择的死地,是一条从沼泽中凸出的坡田,宽有半里,长有十几公里,因为那坡地比水沼高出许多,黑土特别宜于生长,便因此长出一条杂林带子。在晚霞的照耀下,林带的枝叶上闪着青旺的光亮,像无数的蝉翼贴在那些枝上叶上一样。他是吊在碗粗的白桦树上死的,树下有他喝过的酒瓶和五样吃过的剩菜。就是说,他死前既没有什么恐惧,也没有什么忧虑,而是很好地享受了他能享受到的一点儿人生。他为什么要死呢?他死前坐在那儿边吃边喝都想了什么呢?他所选择的死地在春天里,草木花香,日光明丽,泽水清纯,不断有婉转的鸟鸣和粉红的蝶舞。那儿,的确是一块在黑土地上少有的园林般的去处。那么,那儿对他,真的就是一处人间仙境?现在,那条坡地林带已是一家农场最为旱涝保收的上好田地了。

    三

    并不能说我例举的几桩亡故是那片黑平原上必然的耕种与收获,但是,只消你细心留察询问,在每一个上百人却种着上万亩田地的农场里、村落里,这样颇含奇异的死亡,都不是三桩五桩,甚或十桩八桩都是有的。不消说,如果我们能把所有农场、村落这样的异死统计起来,那将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庞大的谜。我在一个从内地逃到那儿生存下来的农家吃饭,问起那儿的许多怪事,他说:“不怪呀,有什么怪的呢?人想活着就活着,不想活了就去死,这有什么好怪呢?”六十多岁的老人,这样说时他满脸都是对人生和死亡的灵醒与彻悟。

    对于死亡,肯定可以这样地说,生是来,死是去;我们来之母亲,归之土地。那么土地为什么是我们的归宿呢?为什么天空、树木、花草、墙壁、石崖、沙漠、滩涂等等,这些物形都不是我们许多人终结的最好去所呢?为什么土地才是我们一些人死后的家园,而不是天空和海洋,树梢或宇宙?而我们从母亲的子宫出来,为什么不能如我们从一扇门里出来又从那扇门里回去样让我们重新回到母亲的温暖之中呢?仅仅是因为母亲常常先于我们死亡吗?可在这黑土地上的死亡,却是大都先于母亲的哟。他们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要去寻死,而又死得那么轻松、执着、迷恋?或者说,他们为什么会把死亡看得那么轻淡,那么无所谓呢?难道生命对于他们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吗?换句话说,是不是土地对于他们有着特殊的磁性和引力?或是他们对土地有更为浓烈的厌烦和反抗?

    从那块土地上回来以后,我对我所知的十余例这样的异死常常这样以为:在他们,也许生命就是物体、物件,如锄、镰、耙、耧、锨、锅、钎、绳、砖、布或者身上的一枚扣子。我们丢了扣子有多大的惋惜?坏了一张锄、断了一根耙齿儿会有多少懊悔呢?路边的一棵小树被风折断了,脚下的一只蚂蚁被我们踩死了,我们有多少感受呢?在那儿,那广阔无垠的土地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一百一十天的无霜期,其余二百五十天都是生命的黑地和死谷。大地上看不见绿色,天空中没有鸟鸣。走出低矮的屋子是无边的雪地银白,走进屋子是一目三尺远的墙壁和土炕。那么,他们一年二百多天窝在这样的环境里都想些什么呢?都思考些什么呢?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在那儿,最幸福的人是那些不愿思考就可以不思考的人?是不是那些从来不去进行太多思考的人?那样的环境(土地)到底对他们的世界观、生死观有什么样的改变和再造?我是一个很无知的人,几乎没有读过什么哲学著作,我永远弄不明白环境和死亡有什么内在联系,但我坚信,环境决定着人生,也决定着死亡。如没有父亲,母亲便不可能受孕,没有母亲,我们便永远不能出生一样,环境决定着一切,尤其在黑土地上那样的自然境况,不仅环境决定一切,似乎环境就是一切,就是生,就是死,就是生命的全过程。我曾经像中学生一样幼稚地想过,环境与人,是人创造了环境,还是环境塑造了人?当然,人是改变了许多环境的,可环境在更多的时候却改变了人、塑造了人,创造了人的生、人的死,人生在世的一个过程。尤其在那片油迹斑斑的黑褐色的土地上,与其谈说他们的人生过程,倒不如说说他们与土地的关系与过程。

    四

    将近半个世纪之前,中国发生了至今使人忆之寒栗的自然灾难,究竟饿死了多少人口,怕永远是一个不可知的天文数字。就是那个时候,人们想起了嫩江平原的黑色土地,想起了那沉睡千年、广袤荒芜的新疆和海南。那些从战争中松了一口气的人,被神圣鼓舞起来,背负着一个民族吃饭的命运,成千上万地继续背井离乡,别家北上南下,开始弃枪荷锄,和他们祖先一样耕种劳作,垦荒种田。在黑土地上,他们吃的是雪水,睡的是雪棚——把几尺厚的大雪往四周一推,挪出一个窝儿,铺些碎草,就算是有了他们扛枪时为之奋斗的家床。早上起来,有人因夜里没有盖好,也没有好盖,活活地冻死后成为冰条、冰柱和土地冰结在一起是经常有的。还有的人,因吃不了那种苦冷,逃走后冻死在路上也不为新鲜。作为人,他们与自然对抗的力量被发挥到了极致,使我们这些后人看到了人类面对生存时不可战胜的勇气和精神。可惜的是,将近五十年之后,我们无法看到他们是如何在冰天雪地中原始地劳作,无法看到他们如何一锨一锨地开垦出上千、上万亩的荒田,更无法看到他们企盼的收获来到时,一场冰雹如何地把庄稼全都砸伏在田地上。据说,国家自然灾害后的几年里,一个鸡蛋只需几分钱,可在那儿每生产一斤小麦需要几元甚至上十元。然而,面对生存时,粮食就是生命本身的道理是谁都可以理喻的。当小麦和大豆从那块土地上被一车车运往内地时,那些人的辛劳、血汗和死亡,又显得那么微小而不值一语。不会有太多的人记起他们与土地的抗争劳作了,就像历史最终要忘记我们今天许多人所做的一切一样,他们的一切都已埋进了那黑色的土地中。我想,我能再次去一趟那儿就好了。我想,我能再一次在某个春天,而不是像在今年晚秋的荒凉中去那儿住上几日,多住一些时日,多从那深厚的土地里挖掘一些记忆就好了。那样,也许我就会明白那些异死和自然与土地的关系了,我就不会如现在这样只能把我所知道的画面片段生生地记录在这篇文章了。

    ——春天来了,他们开始日夜地翻地播种。从兴安岭那边吹来的污风,把尘土拂在天空,一天下来,他们除了牙齿还微微白着,身上全如在煤里滚了一样。晚上回去不会有谁去冲澡擦身,不是没水,而是太累,走不到床边人就睡着去了……肥沃的土地滋养着比庄稼更为旺茂的野草,垄间使锄,株间须用手拔。每年拔大草的季节,定工定量,日夜弯腰弓背在垄中机械地动作,每人的手都皮破血流,有人在拔草中掉下队来,回去找他时,他已经睡熟,踹一脚让他醒来,他却说我做了一个美梦,在一个新婚的床上睡了一觉……几十天终于过去,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儿,庄稼也开始立身成熟,忽然有人病了,慌慌地往数十上百公里外的医院送着,到了那儿,医生却说,早都死了你们还抬这儿干啥?领队的干部就说,赶快抬回去吧,明天还要施肥浇水……种地成了一种使命。短暂的无霜期成为他们生命的绷弦。终于熬到了收获的八月,小麦将熟时,一场大风把所有的麦棵吹倒在地上,像人死了倒在地上一样,永远地没有了成熟和生命。寄望于大豆,可到了九月中旬,也许稍早一些或稍晚一些,豆荚都已硬壳,满世界都已荡漾起黄绿的刺鼻的豆香。可在一个黄昏,或一个夜半,忽然来了一场冰雹,房子被砸出了裂洞。营院的猪被活活砸死在圈里。有一个人刚从厕所出来,头上被砸出一洞鲜血。待冰过雹止,人都往田头跑去,所有的豆棵却都已筋断骨折,青浆浆地瘫伏在那儿流着绿血。还有提早来到的寒霜。还有每年随时都有的洪水……他们因自然之灾而来,他们为自然之灾而活,也还许,为自然之灾而死。

    ——十四年前从江苏来了一批新兵,从来没有见过雪天,当把他们安放在黑土地上的冰天雪地时,他们不断地欢闹嬉笑。可一周后,他们却在一个深夜集体拔雪逃走了,然因了迷向,在雪地逃了三天,发现仍还在营院的几里之内,于是,就在大家四处寻找中,集体又返回农场了。四年后那集体逃走的六人,有四位让他们复员时,因不愿离开而抱头痛哭,拿头去撞墙撞树。

    我还遇到了一个同乡,姓王,名留根,他已在那儿种地十一年之久(志愿兵),他家距我家只有四十几里路,属一个县籍。在基本与俄界接壤的北国天际,相遇这样的乡人,彼此没有理由不吐露肺腑之言。我说你怎么这样安心?他说天涯海角,不安心又能怎样?我说你就没有想过回家?他说想呀,开始想了,头一年服役(种地)的春天,活一累就准备跑了,行李都已捆好,可你准备逃跑前,肯定得表现好些吧?表现一好领导就表扬我了,一季过去,就提我当了副班长。当了副班长逃跑的念头就没有那么强烈了,没那么强烈我冷不丁儿就当了正班长。当了班长我就想立功,立了功又想入党,入了党又想转个志愿兵,转了志愿兵又想转干,这样七想八想就过了十一年,最好的年华就像播种样撒在了这块土地上,也就把这块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家。我说你前半辈子就打算在这儿度过吗?他说人在哪儿不都是那样忙忙碌碌一生吗?能让干我就在这儿种上一辈子地,种不动了我就和别人一样死在这儿。

    程朝平是靖江市大觉乡夏仕村的人,在那块土地上劳作已经二十三年之久,有妻有子,且妻儿留在市内,因为不断让他转业回家不成,便夫妻离异,判决给他的是一笔巨大的外债数目,因他在那儿是农机好手,各类修理无障不除,他便利用休假之机,日夜到机械修理单位打工挣钱。然还了外债之后,他却又回到那块土地上做他的机械修理师了。我说你真的爱这儿吗?他说这儿好哟,空旷无际,不用与人和社会打交道,不会有社会上那些弯弯绕绕的烦心事,扶锄种地,拿镰收割,就是冷不丁儿死了,找个阴处往下挖五尺,埋在那儿几十年尸体都不会腐化。他说,前一段你没赶上亲眼看看那一幕,三十年前我们农场一个战士总做梦梦见一个好去处,然后他就服毒自杀了,埋在西边林带地的低凹处。三十年后他哥来把他的尸骨往老家里运,挖开墓时他的身子、衣物、脸、手、脚和他的宽额门,都还和死时一模一样,人连一点儿都不化,看了让人好不羡慕呢……

    五

    我和我的同事在十一月七日离开了那块浩浩荡荡的黑土地。几天后传来消息说,时常陪我们的那位场长开枪自杀了,小口径步枪伸进嘴里把扳机勾下了。他倒在一片风景秀丽的林地旁。自杀的前一天,他接到了来自大都会北京授予他的一张光芒四射的荣誉证书。我不能把那荣誉证书上的字样写出来,我只能如实地说,我又一次嗅到了那儿腥鲜黑褐的土味儿,嗅到了半腐半湿的沼泽地气味儿,嗅到了塔头草和白桦、杨树那深苦浅青、微微蜇舌的味道儿,还有金黄灿灿刺心割肺的大豆的气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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