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孤独似乎与寂寞在许多时候,不再是因此而彼,因彼而此。甚或是,寂寞已经不是收割后无所依托的风,而孤独也不是风中摇摆不定的树。聪明了的蚂蚁,不再会独自爬到树上对世界进行守望,因此也没了疲累后从空中的飘落。今天,寂寞是一种享受,孤独是一种高贵;寂寞是一种幸福的过剩,孤独是一种高贵的奢侈。试想想,千百年来,农民是从来不说孤独的,他独自在山野上种地锄草,身边有一只羊、一条狗、一头牛,或者一只时来时去的乌鸦、麻雀,也就算有了一个伴儿。即使没了这些,他的头上也总还是有着一片乌云,没有乌云,也总还有一束烈日。即便这些都已消失,他的心里还有一片庄稼、一季收成和吃饱穿暖那活着的愿望。有了这样的愿望,也就没了寂寞,没了孤独。一场及时落下的雨水,能够使他们的内心充溢着意外的欢喜,把心里的空落都塞得实实满满;收割中从田野里跑出一只野兔,丢下农具去猛烈地追赶,无论追上还是没有追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一只野兔,能拼命地去追。有了过程,便如同自己参加了一场演出,舞台上的悲悲喜喜已经与他的人生勾连起来,苦与乐都是一次精神的丰满,能不能吃到兔肉十二分地次要。农民们千百年来,就这样活着和生活着,内心的充盈如同一间房子里放满了四季常用的农具,也许那些农具在农闲时都闲置地挂着、靠着,乃至有了一些锈斑,而那间挂着农具的房子,又何尝不是人世间最富有的一栋库房?可是,那些不用种地的文人,那些从仕途上败落下来的骚客,因为他们曾经有过繁闹的过去,就误以为农人独自在一片云下锄草是一种寂寞;误以为一种繁闹的失去,就使他们近同于锄草的农人,就是一种孤独。可他们哪里明白,若人的寂寞是从娘胎开始的话,那就不是寂寞,而是先天预设的清静的日子。若孤独是从孩童能识别玉米、白菜的年龄开始的话,那就不是孤独,而是人生一早就开始的饱满的岁月。未曾有过,也就无所谓丢失,没有丢失,又哪里能生出寂寞或者孤独?
不怕丢失的人,大约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而从来就不懂什么是丢失的人,又是富有的极致。人到了没有什么可以丢失,当一粒玉米、一棵稻子就可以码满他生命的空间时,又何来的孤独与寂寞呢?用心称称,难道孤独那样虚无的重量能够超出一粒种子的斤两?绕来绕去,也就是说,孤独与寂寞,必须来自拥有和拥有的消失。转去转来,也就是说,先前的寂寞来自消失,今天的孤独来自拥有。往左边看看,右边瞧瞧,再前后仔细望望,借饥饿之时认真想想,原来,今天说寂寞的人,除了那些书读多了不能不打一个饱嗝的文人,其余,大都是在闹市的咖啡屋闲坐的人对人生黑暗的虚无感叹;而那些说自己孤独的人,又大都是拥有金钱,为花不完的金钱而愁肠百结。或者,荣誉在他或她的头上闪闪发光,总使他们感到温暖在灼热地烧烫着他们的身躯;再或,手里的权力像房梁一样粗重,当他像挥针一样舞着时,看客便如同看到台上的武生拿的不是道具,而是在持着真刀与荷枪实弹的强盗比拼,是武士们与社会的一场抢滩之战,有哪一个手无寸铁的观众能不吓得远远离去,而留下一场没有喝彩的空荡荡的演出。过去的农民不说孤独,是因为他们心里充盈着一粒种子的希望;今天的农民不说孤独,是因为那一粒种子已经落进了田野。拿不到工资的街道人,也是不说孤独、寂寞的人群,因为他们老房的墙下,正有一棵野草诞生在生锈的螺钉旁边,也许那棵野草是一株人参,也许,那颗螺钉里包裹着一粒钻石,或者它本来就是岁月留下的一块黄金。看起来,孤独是一种拥有对梦的占有,当拥有以勇武的姿势将梦强奸之后,腐化无以敌手,又如何能不产生悲凉的寂寞与孤独?
好在,我不是一个孤独的人。我有妻子,有儿子,阳台上有大米、花生,老家的院落里,挂着镰刀和锄头,锄头下是箩筐和地,我哪里还会产生什么寂寞和孤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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