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0月,我离开临沂到四川成都工作。我永远忘不了临走时的情景,天未亮,地委宣传部王树群部长等老领导和老同事、老朋友们来了那么那么多,互相握手告别时许多人都落泪红了眼眶。当时,赵明远校长已升任临沂地区教委主任,他书法好,填了一首《西江月》条幅裱好赠我:“仰望红旗志坚,确信共产必行。何惧狂涛骇浪涌,恰似一帆从容。十年相处不凡,欣喜谷怀高风。时光不嫌白发生,且看佳作人盛。”他的盛情与友谊令人感动。他正派、廉洁、勤政,党龄长,有威信。“文革”中我们曾一同受难。前些年,他因病去世,令我深为伤感。
处在改革开放构建和谐社会的新时代,今日的临沂一中,规模大了,硬软件设施与时俱进,今非昔比。由于教育得法、管理在行,学校声誉更高,新人辈出。李世良校长等奋发有为,离得虽远但对曾在一中工作过的我们夫妇极为关心,使我们对一中的感情始终得到延续,对山东沂蒙的感情也始终得到延续。山东沂蒙,一直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2005年3月
别沂蒙
我要走了!要离开沂蒙了!
离开沂蒙的前夕,才感到我是多么深地爱着沂蒙大地,爱着这里的山山水水,爱着这里的同志和朋友。哪怕是一条熟悉的小路、一株熟悉的大树,都使我依恋。人是不是常这样的呢?当得到什么的时候不稀罕,失去的时候才知珍贵?在沂蒙山的怀抱中生活了22年,何曾有过现在这样惜别的深情?如今,离情却充塞胸臆,黎明朝霞,浮云落日,处处在招惹着我……
一
清晨起来,阳光灿烂,我朝沂河走去。多年来,我常爱去沂河边上散步。站在大堤上俯瞰,沂河岸边,绿柳依依,鲜亮悦目。广阔的沂河上那座50多年前范筑先老人在这里当县长时修建的“五里桥”上,拥挤着频繁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嘈杂的人声、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都清晰随风传来。今天农历逢十,赶大集。山货、家禽、猪羊、菜蔬……蜂拥而来。这座旧桥,当年造得太低矮,每逢夏季山洪暴发,沂河涨水,桥就要被波涛淹没。我刚来的那年7月,一个傍晚,为了过河,只能赤脚涉水过桥。走到桥中央时,水深没到腰部,晃晃悠悠,险些出事。但过了几年,一座漂亮的高高的新公路桥——沂河大桥已建造在南边。现在,河上又有一座新的铁路桥和一座新的公路桥正在动工建造。从一座桥发展到四座桥,沂河岸边的临沂城变化太大了!今天的沂河两岸,春笋般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烟囱和工厂,还有堂皇的沂河宾馆,有林立的办公楼和宿舍楼,有稠密的绿茸茸的杨树林……荒芜,在建设中化为神奇。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震荡着我,激起我多少变幻的感情。我心头洋溢着赞颂,有看不见的激情在冲动,是欣慰和喜悦,还是惊异和慨叹?也许都有吧!
前些日子,地委的一些领导同志对我说:“舍不得你走!”几位知心的医生朋友对我说:“留下来别走了!”一位从济南赶来为我送行的老战友说:“你要远去,觉得很不是个滋味,不能不来送送你!”一个常在一起谈创作的同志告诉我:“听说你要走,怅然若有所失。”一些学生抽空赶来看望,挽留我说:“老师,别走了……”我看到他们湿了的睫毛。
啊,我又何尝舍得你们哟!沂蒙山老根据地人民待人的淳朴真诚,从古到今,一直像驰名的“兰陵美酒”一样醇厚。“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有这因素,常使外地人客居在此流连忘返,还没有离开,它就使我老是在想:我走后是一定要眷念沂蒙山的。我会像那每年去而复返的燕子似的,到一定的时候又会飞回来看看这里的春天的。
22年前,刚从北京来到临沂,我并不是一下子就喜欢这个地方的。那是三年困难时期。1961年7月,北京中直机关的干部缺少食物和营养,浮肿的很多。我所在的《中国工人》杂志社,奉命“拆庙搬神”,编辑部的人员撒向天南海北,我也来到沂蒙山支援农业第一线。那时候,从有着十大雄伟建筑物的首都下来,曾感到这里欠缺些什么:没有大米吃,没有丰富的文化生活,没有像样的百货大楼和繁华的街道,没有公共汽车……几乎看不到工厂和楼房,看不到自来水,看不到树林,看不到大专院校,看不到时髦打扮或穿得比较讲究的年轻人……但经过22年,这一切,陆续都有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进步更不平凡。目前,国内外皆知的大港——石臼港正在营建,由兖州经过临沂去到日照石臼港的兖石铁路正在赶筑……这几年来,我常出差在外,从南往北,到过许多地方。经过比较,总觉得临沂地利、人和。出门在外就会想着沂蒙山,习惯于在临沂生活,老是有一种“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感情。“沂蒙山区好地方”不是口头上唱唱的词句,它是真实生活的写照。了解它的过去的人更容易发现它的进步。它会使人想起沂蒙山光荣而贫困的过去和光荣而富裕的将来……
也许,动身之前,我是不会再有来沂河岸边散步的机会了。我在沂河边金光闪烁的沙滩上徘徊、徘徊,浅黄松软的沙滩上留下我深深浅浅的足迹。足迹,一阵大风一阵大雨就会消失,但这儿天地间留在我脑际的印象和联想,将伴随着我心弦的搏动长期存在,永不消失……
二
我走回家来,又回到这个在临沂第一中学校门口的小院里来了!
就要离去,能不好好看看院门前的一切吗?屋左是一蓬蓬欣欣向荣的兰草;屋右的那棵月季,长得小树似的,正在盛开。月季是一位回到济南工作的老同志临走时栽下送我作纪念的,现在,我却又要将它留给别人了!邻家的蜀葵、夜来香、茶花、蝴蝶兰……都在争芳斗艳。矮墙上攀缘着丝瓜藤,交错的藤蔓正像我思绪中剪不断的眷恋。我们这个四户人家的小院子,和睦、宁静,家家门前都有花草,年年从春夏直到金秋,姹紫嫣红,繁花似锦,美不胜收。人们走进院子就会眼睛一亮,说:“嗬,真像个美丽的小花园!”今年,花儿盛开时我要离开了,去到四川,在锦官城又会有新的好邻居。但,我会想念这儿的“老街坊”的!想念这儿的宁静,想念这儿的和睦,想念这里满院的花香和色彩的绚丽……
我无法将门前的花卉连根搬往四川,由此我却想到我自己的“根”。怎么能不留恋这块我曾经深深扎过根的沂蒙大地呢?岁月如流,将时光带走,留给我双鬓白发。我在这里扎根了22年,将我人生历程中最好的一段青壮年时光献给了沂蒙山。人生能有几个22年?我是江苏人,从来没有回过家乡,自小生长在江南,在江南前后累计也不过住过十多年。说起故乡,我的故乡在哪里呢?应当说是在这里!至少这里也是我的第二故乡。近年,我出差在外,只要见到山东人,无论是在上海、杭州、北京、西安,他们都将我当作山东“老乡”。去年秋天,我远去云南中越边界,在英雄的扣林山前线主峰上遇到了在战斗硝烟中防守主峰的连长,是蒙阴人,听说我是临沂去的,马上像见到了亲人,频频问起家乡种种,舍不得分离。我是心甘情愿做山东人的。允许我有“双重省籍”吧!
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沂蒙山像母亲似的用奶汁喂养着我,沂蒙山的人民用他们的光荣革命斗争历史昭示熏陶着我,革命烈士和许许多多老同志用英雄的事迹供给我创作的素材。巍巍的东蒙群山中,我寻找过抗日时期的“外国八路”希伯同志捐躯的旧战场;著名的莒南县大店镇上,我访问过“土改”时期平鹰坟的农会干部;鲜血染红过的孟良崮上,我曾遥想当年歼灭蒋军整编七十四师的壮烈场景;浪涛滚滚的日照奎山海边,我曾凭吊汉代至王莽新朝时期吕母起义的遗迹……我不会忘记蒙山、鲁山、沂山那峥嵘的七十二岗;不会忘记苍山紫皮蒜、平邑金银花、天宝山黄梨和浮来山苹果;不会忘记郯城的琅草编、临沂的紫砂陶、费县的徐公石;也不会忘记临沂烈士陵园里新四军副军长罗炳辉和山东解放军八师师长王麓水等的陵墓……我不会忘记沂蒙山的一切!我和沂蒙山正像一首诗中所说:“你是高山,我是依山而生的一棵小草;你是大海,我是海中畅游的一尾小鱼……”但,我却为什么又要离开?
是呀,为什么又要离开?有人问:“难道我们沂蒙山不留人?”我发自内心惶恐地回答:“哦,不!我已经承受了那么多的感情和关爱。”我曾在这里用我的心血和汗水与同志们一起工作、劳动过;我在这里光荣地加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我在这里有过那么多精诚团结的领导和同事,有过那么多亲密交往互相切磋的好友,有过那么多单纯知心的学生……有人说过:“和你一同逢场作戏的人,你可能已把他们忘掉;但是和你同甘共苦从事过事业的人,你却永远不会忘记。”我在沂蒙山,“文革”中也有过不愉快的事,但那不是主流,不愉快的事到处都会有,并不独属于沂蒙山,我将忘掉这些不再带走。我在沂蒙山,感到自己正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站在大地母亲的胸脯上,会有永不衰竭的力量。所以,我说:我的“根”扎在这里!但是,我却要离开这里去四川成都了!走得那么遥远,那是为什么呢?
我想起,曾有那么多当年在沂蒙山战斗过的革命前辈们,他们一定是怀着与我现在同样的心情离开沂蒙山的。沂蒙山哟!你输出过多少子弟兵,培育过多少党的干部和各行各业的人才!人的来到和人的离去,原因只是由于党的事业需要,革命工作的需要。我几年前在北京见过一位抗日战争时期在沂蒙山战斗过而又离开沂蒙山30年的老同志。他说:“那是我的家乡,真想念那地方啊!真想尝一尝那儿的煎饼,真想再去看一看蒙山和沂水……但工作羁身,想去而不能去;正像当年工作要我离开一样,想留而不能留……”
我想起了“南竹北移”和“南茶北引”。沂蒙山原来没有毛竹,但南方翡翠般的毛竹移来以后,便安下了家,生长得蓬蓬勃勃。沂蒙山原来没有茶叶,南方苍绿的茶叶移植过来后变成了蒙山茶。听说,江南的茶叶不能直接移植到高寒的西北,但蒙山茶繁殖生长以后,再往北移,可以去到新疆生长。我多么愿意做这样的竹子,我多么愿意做这样的蒙山茶哟!
站在我居住的房屋前,望着那条有着钻天杨的林荫道,我忽然记起了一位外国哲人写过的一段散文诗:
我的房子对我说:“不要离开我,因为你的过去住在这里。”
道路对我说:“跟我来吧,因为我是你的将来。”
我对我的房子和道路说:“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如果我住下来,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
写得多么切合我的心境。何况,世界上的路总是纵横交错的!我带着对祖国的爱而走,我也将爱留在这里。
三
回到家里,看到一位青年朋友留下来送我的一盒录音带。知道我要远去,他深情地录下了一首又一首旋律优美的沂蒙山民歌,送我作为纪念。
他说:“希望你喜欢这件礼物,到四川以后,你听了就会想起沂蒙山的。”
太感谢你送我这样珍贵而有意义的纪念品了!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今后,当我在遥远的蓉城,当我想念沂蒙山的时候,我会播放、欣赏这些民歌。那时,我不但像见到了沂蒙山,也像见到了你,见到了那许许多多能敞开心扉、沟通心灵的好同志、好朋友、好学生……
我情不自禁地将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揿动按键,耳边立刻响起《沂蒙山小调》。它淳朴、高昂、豪爽、热情奔放。
随着女歌手的激扬歌声,岁月的回音壁上跳动着音符,使我思绪纷飞,浮想联翩。
那是抗日战争时期。我,一个穷学生,满怀爱国热情,去到大后方时,越过秦岭进入四川,第一次路过成都,忙中偷闲,去有名的望江楼观光。我至今仍记得那时背熟的一副楹联:“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当时,烽火连天,江南沦陷,我正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间关万里,越秦岭,过剑阁,到了四川。我十分欣赏这副工整、优美、意境隽永的对联,尤其喜欢“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这九个字。九个字触动了我的乡情,使我心头荡漾着一种对江南水乡的悠悠怀念,难以消逝……
一晃40多年,望江楼上这副楹联还在吗?又要去成都了!我想,如果再看到这副对联时,对“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所引起的心头涟漪,将不仅仅是江南,恐怕更多的会是忆起沂蒙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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