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傻里傻气地对把门监视我的红卫兵说:“给我纸笔,我要给工作组和党支部写信!”
把门的红卫兵都是平时认识的学生。有的凶恶,有的却还拗不过面子。去请求后,给我送来了纸笔,我给工作组组长史亦庆写了一张条子,又给远超写了一张条子,很简单,就是要求同他们见面谈一次话。写毕,交给红卫兵,请他们代我送去。红卫兵倒还好,给我送到前边办公室去了。可是,送去后就石沉大海。这下我的心冷了!真正的冷了!我明白了我真傻!揪我需要什么理由呢!?当时,要揪谁就可揪谁,要说谁是反革命或黑帮就可说谁是反革命或黑帮!没有法律,没有民主,没有人的权利,彭真同志的名言“一场混战”就是最确切的描绘。
这间小屋,墙上有不少蚊子血,墙角落里有不少老鼠屎。天气炎热,我苦涩地沉思着,心里明白:这种命运就像一瓶分配给我的苦酒,喝不喝由不得我自己了。我浑身出汗,眼睛只从前窗里望出去盯住我家的后窗看。我担心自己,更担心妻和两个孩子及余妈妈,她们将多么为我难过!傍晚天黑前,终于从我住房的后窗玻璃里看到了妻那两只美丽忧郁的眼睛和惶惑不安的苍白面容,也看到了余妈妈在关切地朝我这边张望。到了天擦黑时,更看到大女儿晓林和小女儿晓亮的两张小脸。她们天真地担忧地在玻璃窗里张望自己亲爱的当了“犯人”的爸爸。我的眼睫毛湿润了,感到这对她们幼小无邪的心灵是一种摧残,一种残酷的摧残!后来听说,那夜晓亮总做噩梦,整夜睡不好,不但啼哭,而且在床上爬来爬去,躁动不安。刺激太深了!她当时不满五岁,怎么受得了这种摧残?
两天后,突然袭击,开我的批斗大会。厉音玉带了红卫兵来,恶狠狠地说:“走!今天批斗你!你就是阶级敌人!”像一声惊雷炸得我头昏眼花,“批”是批判,“斗”是斗争;对自己人还是“批”,对敌人就是“斗”了!一下子,我从学校领导人变成敌人了!革命和反革命真是一字之差啊!从何说起!?我当时拒绝前往会场。我说:“我干了这么多年革命!没有任何罪;凭什么批斗我!”我突然感到,我曾执着地要奔向绿洲,漫行千里却是虚幻的海市蜃楼,如今突然被推进一个万丈深渊中去了,我能不痛心疾首吗?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厉音玉示意红卫兵上来,几个红卫兵将我从囚禁处硬架到前边大操场的大土台上去,批斗大会在那里开。途中,我知道批斗难免,但斩钉截铁地停住脚步说:“告诉工作组和远超,我要求不让林风参加批斗会!不然,我宁可死!你们也别想把我架到台上去!”我当时的心情是:宁可自己忍受一切屈辱,不能让妻子忍受屈辱。她深爱我,我怕她忍受不了这种野蛮的刺激。她是我把她请进革命队伍来的,我不能让她看到革命竟会这样不公正地对待我、污辱我、打击我。其实,她内心的承受力是惊人的,这我是通过整个“文革”期间她的表现才知道的。那天,由于我态度十分坚决,答应了我的要求,远超派人嘱咐林风留在家中不去参加大会。然后,两个红卫兵架住胳臂押我上了大操场上的大土台。我就以一种自信无罪而被抛下地狱的态度站在下边人头挤动的大土台上。
在这个水泥砌边、两侧有巨大白杨树的大土台上,我曾多次向学生们做报告、讲话。在这个大土台上,我曾给运动会中的优胜者发奖……在这个大土台上,开联欢会时,我的小女儿晓亮曾被教师们抱上台去演唱《东方红》。……可是,现在我竟在这里挨斗了!
我瞥见袁先扬等坐在主席台上,脸上有一种无耻的麻木。台下全是红卫兵和非红卫兵的学生。那大字红布横幅是:“把反革命分子、三反分子何旺斗倒、斗垮、斗臭!”我的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了两个大的“××”。然后,在红色疯狂的海洋中,我听到刺耳的声嘶力竭的口号声此起彼落:“打倒何旺!”“何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看看那些脸,有的凶狠,有的震惊,有的尴尬,有的呆板……凶狠的人都变得像野兽似的了!
保持我的人格尊严,是我心里最后的一片光明。现在,这像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闪闪烁烁地破灭了!我当时不由得想起一年多前,在本地城关参加过的一次批斗会来了!那是“四清”后期,学校师生整队去参加这个批斗会是让大家受“教育”。批斗的是一个“地主分子”。其实,按这人年龄看,不可能是“地主分子”,只可能是“地主子女”,他不过只有四十岁光景。那是冬天,他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光着脚趿着一双破鞋,蓬首垢面,说明生活十分艰苦。他弯腰低头站在寒风凛冽的土台子上,在疯狂的口号声中战栗。上台控诉批斗他的人一共是三个,历数他的罪状,说他在牛吃的谷草中偷放了断铁丝,牛吃后死了!他害死耕牛是为了破坏生产、破坏建设社会主义,他是阶级敌人,所以对社会主义和贫下中农怀着刻骨仇恨等等。当时,我惊讶于这种罪状的离奇,似不可信。又感到这个出身不好的人很可怜,甚至连带想到出身不好的人真是一举一动都要注意,不然就太危险。可是明显的,这个“地主分子”既无人为他辩护,他自己也未曾被允许讲一句话为自己辩护。怒火冲天的人上台批斗他,骂他,用手指着他脸和鼻尖,有的甚至动手揍他。他低着头只有全部包下来认罪,最后被逮捕带走了。……何曾想到,如今,我却也作为批斗对象被押上土台了呢?!“打倒……”“打倒……”的口号声刺激着我的耳膜。我明白这再不是梦,这是残酷的现实!我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感到心被血淋淋地撕开了,肺被血淋淋地扯裂了,心里淌泪痛苦地呼喊:“毛主席啊!为什么要这样侮辱一个干部、一个跟着党革命的知识分子的人格与心灵呢?”“为什么要搞什么‘斗倒、斗垮、斗臭’之类践踏人性和人权的做法呢?”我们的党一直是为解放人类而努力的,为这,无数烈士献出了生命!可是现在为什么突然不分青红皂白地如此摧残自己的同志呢?这同高尚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想能联系在一起吗?一种“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心态使我痛苦得要爆炸。我忍住了潸然而下的泪水。这泪水,本来是灵魂受到震荡与冲击的渲泄。但我觉得必须坚强不该哭泣,因为我是个革命者!我无愧于革命!我简直想马上用我的鲜血喷溅在这批斗台上,使这场荒谬可耻的批斗不能安然继续下去!但,想起了我参加革命的初衷,想起了善良的妻,想起了两个无辜的孩子,想到了在上海的老母和在外地的兄妹们,我就不忍心了!我咬住牙!懊悔我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为何过去竟一点也不了解毛主席对知识分子的态度会如此尖锐!我大学时代痛恨日本帝国主义、希特勒德国的法西斯主义以及国民党反动派的专制特务统治,为这,我抛弃了我本来可以平坦走向的升官发财之路。我是抱着追求光明、进步与人民的幸福、国家的富强而选择共产党参加革命的,我放弃去美国留学的机会也是为此。可是,从50代中期以后到现在,我看到了“左”的危害。现在,这场史无前例而又如此荒谬的“文革”风暴来了!我所向往并崇奉过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想与我所目睹与实践过的这场“运动”与打击知识分子的做法有什么共通之处呢?……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何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打倒反革命分子何旺!”“打倒黑帮分子何旺!”……口号声此起彼落,台上台下的人都有一股疯狂劲儿了!
开始批判我的人有教师也有学生,都是照预先写就的稿子诵读的,念经似的无非是批判我搞“修正主义”,说我在建国十七年里如何执行了黑线为资本主义复辟效劳。说我在建国十七年里干的全是反革命勾当。其实,这是把很多毛主席自己过去提出或支持过的东西,那些建国十七年来大量执行过的方针政策和成就都拿来否定、批判了!我听着批判,啼笑皆非,不禁气恼地想:这不是否定了包括毛主席在内的党中央和他领导下的政府的工作了吗?有一个教师批判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时,举例说:“原先,学生在厕所大便时,有的用土块或石块擦腚,但何旺来后,居然用铁丝挂了许多草纸在厕所里,提倡学生用纸擦腚才文明卫生。这实际是歧视讽刺贫下中农学生,腐蚀贫下中农学生,提倡资产阶级作风!”
接着,又有教师批判我是“本校牛鬼蛇神的保护伞、黑后台!”那指的是教师中已经揪出了的那些人。批判我为什么让他们教学?其实他们都是教育局派来的,他们除个别的人外也都没有什么罪或错!可是扣我一个“保护伞”、“黑后台”的帽子,我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了。随后,又批判我“偏爱地富子女”(其实全是干部、教师子女)、“打击贫下中农子女”(这简直全是无中生有了)……我耳朵里塞满了谎言、辱骂。口号声排山倒海,我被两个红卫兵用力揿着头弯着腰挨批斗。一会儿,唱主角的厉音玉杀气腾腾像条恶狼上台来了。他眼镜下那双眼像毒蛇,紫黑的脸膛阴狠抽搐着,在麦克风前大声吟了最高指示:“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一听他的调子。我就明白他的居心了。他批判我写的长篇小说《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是“为国民党树碑立传”,宣称一定要将我“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一定要同我“誓死血战到底”。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