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音玉恶毒可怕的“批斗”,使我明白现在加给我的罪状是“为国民党树碑立传”,是“通过小说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不禁使我想起了清代的“文字狱”了!“文字狱”固然是清王朝残忍镇压文人以罪,但案件的启端大都由于读书作文为事的卑鄙龌龊的知识分子自己的贪图权利存心害人。官府和皇帝也大多因一些献媚讨好的读书人的夸大、歪曲或牵强附会的举告,才兴大狱杀人灭族的。我是找到厉音玉的“祖宗”了!
接着,别人的“批斗”,给我扣的是“黑帮”、“黑线人物”,罪状是在学校里“贯彻教育黑线和文艺黑线”。很有趣,平时在滨海中学中权力最大的远超、薛礼和袁先扬一下子让我做替死鬼使我成为中学里最有权威独掌大权的罪魁祸首了。学校里真正的党内当权派都甩脱了责任变成无罪的人。他们“丢车保帅”,玩阴谋诡计成功了。
工作组长史亦庆未在现场出现,荀凤恩同教师们坐在一起,刘介之则跑前跑后像个高兴的导演。远超没有在台上出现。是他的聪明回避还是心中有愧,我弄不明白。
在批斗会上,厉音玉高声要我当场回答:“你是不是为国民党树碑立传盼望国民党重返大陆?”我答:“不是!”他又问:“你是不是三反分子?”我也答:“不是!”见我“顽固”,干脆不要我回答问题了,让我“滚蛋”,我才又被押回小房禁闭。
回到囚禁的小房里,我突然想到了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我有一种Dantes受陷害被投入黑牢中的感觉。在创作上,写《一去不复返的年代》我曾想收获奇迹,看来却将收获失望和死亡!……我还能有洗冤昭雪的一日吗?……
我又在十多米处的玻璃窗里看见妻那双深情关切的眼睛了!我心中凄惶欲绝,但为了使她安心,我微微向她点点头,脸上尽量平静。然后,傍晚时分,从玻璃窗里,我又看到了晓林和晓亮的亮晶晶的小眼和可爱的面庞。
我被手持棍棒的红卫兵监视着。夜里我睡觉,点着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照着我睡,似乎怕我在黑暗中破坏或自杀。连上厕所,也派人跟着陪着站岗放哨。但我的心是锁不住的。心遨游在蓝天白云之间,心也遨游在妻和孩子的身边。第一次挨批斗的那夜,我整夜无法入眠。
三、笼统模糊的概念
门前林荫道两边的凤凰树上,每到春夏季节就开好看的红花。那花有一种异香,浓重时,随风飘来,就有点香得刺鼻。夜间睡觉醒来,常被从窗外飘进来的那种浓烈的花香,熏得有点窒息。
政治需要什么,就有人马上创造出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早已不过瘾了,盛行了“万寿无疆!”的口号。无论开会或学习,每天都要花许多时间用来按公式叫喊:“首先祝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然后又叫喊:“再祝我们的副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明明“万寿无疆”是古代封建王朝沿用的唯心封建口号,这时却选来使用,让这在全国泛滥,马列主义何在?怎么能说这不是一种倒退和愚昧呢?《国际歌》上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这些似乎全丢到脑后了!何况,只要是人,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妙的是拍马屁的话就是错的,人也爱听!
批斗了我一次,就没有再继续批斗。我觉得这可能是远超“手下留情”的原因。
但,学校里的高音喇叭整天广播震耳欲聋,一会儿播革命歌曲,一会儿播大字报。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已经盖满了所有教室、办公室、仪器实验室、图书馆的外墙。校园林荫道两边的大树上都拴上了铅丝、麻绳,被人挂大字报。后来,干脆沿着林荫道用粗铁丝缝缀上两米多长的芦席联成板壁似的大字报阵地供人张贴大字报。大字报中起码二分之一以上都是批判我的。其中也夹杂着要妻与我立刻“划清界限”、“揭发”我的。从进校门开始,一直到学校中心地带,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学校师生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写大字报闹革命了。
大字报确是“杀伤力特大的政治武器”。因为大字报可以制造舆论、捏造谣言、挑拨感情、混淆是非、欺骗读者、蛊惑群众,可以恶毒进行人身攻击,丑化攻击对象达到某种政治目的,却又不负任何诽谤、陷害的责任。大字报的罪恶无可饶恕。一个人也真脆弱,常被造谣污蔑的大字报一打就倒。原因在于没有法律保护,不许解释、申辩。在运动中,明知揭发的材料是“假”,却偏要拿来当“真”的用!
暑热已经走到了末期,早晚比较凉爽了,但日子十分难挨。夜晚睡觉,两只一百瓦的大灯泡仍旧高悬床顶,刺得我无法张眼又无法入睡,被灯光吸引来的蚊蚋小虫飞得满床满脸都是。白天,专案组的红卫兵和厉音玉,总是一同来逼我写“交代材料”,让“交代”我的“三反”思想;让交代“为国民党树碑立传利用文艺进行反党的罪行”;让“交代”为贯彻教育黑线企图在新中国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行……其实是无可“交代”,不“交代”却不行,只好整日写呀写呀,写些废话,写些套话,写些大帽子下开小差的话,写些留有伏笔的话……因此,总是受到劈头盖脸的训斥,逼着继续写“交代”。于是,只好炒冷饭、炒呀、炒呀,浪费着时光和生命。有时,红卫兵又来押着学习“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念一些“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之类的话,实际上“红宝书”翻开第一页就有“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一句,可是,红卫兵打人骂人,工作组随便揪人,批斗会胡乱应用在知识分子干部身上,哪讲过什么政策和策略呢!?不过是口头上说说罢了!我实在是书呆子气地想不通来想不通。
学校里弥漫着恐怖气氛。继语文教师华岐受刺激后精神错乱用剪刀戳得满头是血;另一个化学教师辛振海被吓得发了神经,跪在路边不断叩头,过了几天才正常。……
在这个阶段,被“横扫”来的“牛鬼蛇神”开始增多。语文教师陈茂流、生物教师沈心隽、数学教师汪麟、物理教师许大杰、秦有才、数学教师曾文生等都揪出关押在我住的这一溜十间平房里,每一房关一至二人。这些人其实都没有罪。经历过多次运动的知识分子,有点问题的人,有的抓了,有的扣了帽子,有的调走了。在这重点中学里,剩下来任教的早都是些“透明体”了。例如陈茂流,他有什么罪呢?新中国成立前年轻时家穷谋生乏术,因字写得好,区里让他当了文书。有一次要他抄写一份处决刑事犯的公告。他抄写了。如今就成了滔天大罪,贴他大字报说他“双手沾满鲜血”云云。他是个有水平、教学勤恳负责的教师,感到冤屈,意志骤然崩溃,趁人不备有一天清晨突然用手帕联结起来自己勒脖子自杀,但未死成被抢救回来。秦有才年轻,大学时被划成右派,后摘了帽子,因日记中写了点“凉兮凉兮,北风凉兮”的诗,遂被揪,他说活得够了!一天中午在红卫兵押他出屋去上厕所时,猛然一头向石墙上撞去,鲜血迸流,使人毛骨悚然,虽未死成,但加强了私设牢房里的恐怖气氛。
被揪的人都由总务主任程金声管理。程金声过去见了我唯唯诺诺,一口一个“校长”,如今却大不相同。他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先来一顿“杀威棒”,大声喝叫“蹲下!”大家都只好蹲在地上,他的开场白是:“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牛鬼蛇神!从今天起,只准你们老老实实,不准你们乱说乱动!叫你们死你们就得死!叫你们不死你们就不准死!……”这个程金声,是个油滑、好巴结人的中年汉子,见人总点头哈腰的,如今有了这个“权”竟成凶神恶煞了!他让大家要互相监视,互相揭发,要主动!被囚禁的人,互相之间遂都存有猜疑的目光、戒备的心理。互相冷漠不理,有的还有自私的做法。像秦有才,自杀未遂后,一变成为天天写材料给程金声汇报别人种种表现意图立功的“坐探”了。
“牛鬼蛇神”本是一个极其含糊不清、范围极不明确的名词,是胡乱借来用的,这可害死了多少好人!唐朝杜牧《李贺集序》上云:“鲸吐鳖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原意比喻李贺诗的虚幻怪诞,后多用来比喻形形色色的坏人。《老残游记续集》第二回:“若官、幕两途,牛鬼蛇神,无所不有。”可是在“文革”中,提出了这个“牛鬼蛇神”,老百姓就倒大霉了!谁是,谁不是,谁算,谁不算?天知道!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在《人民日报》发表,一号召,这“一切”二字又是十分含糊、十分广阔的词儿。无法无天又无界限,使迫害扩大又扩大,达到亘古未有的程度,中外古今历史是罕见这种现象的!
我被揪斗后,校园里出了我的大字报专辑,也出了漫画专辑。我的“社会关系”遂都上了漫画。比如地区人民医院的医务主任孟予,一位外科专家,这时在医院被揪,漫画上就将他画成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帽的人,身写“孟予”二字,手拿一把手术刀,手术刀上滴着鲜血,边上写着“杀害贫下中农病人的刽子手”,因为医院里有人正在诬蔑孟予“医术不行”、“出医疗事故有心杀害贫下中农”。我认识的一位名摄影家巫一,从北京下放来学校做过教师,后来又调到C县文化馆工作,他曾拍过红线女、赵丹等文艺界名人的照片。此时,红线女、赵丹等皆成牛鬼蛇神,巫一也成了“牛鬼蛇神”,在C县批斗时被打断了一只胳臂。漫画上的巫一也就画成了一个可怕的既不像人也不像鬼的怪物。至于我的大学同学,有在台湾的就一律画成特务,有在大学做教授的,就画成了在向学生“放毒”、“散布封、资、修”的牛鬼蛇神……
把我当作重点“走资派”外加“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三反分子”、“反革命分子”、“黑帮分子”来搞,使我更加名闻全地区。因为大字报和漫画全部上了大街,在闹市设了专栏。同时,我也开始遭受残酷折磨的夜审。
一天夜里,正睡着,忽然专案组提审。几个红卫兵进屋来把我从床上揪起,让我快穿衣,说:“快!走!提审你!”
正是夜半,户外一片死寂。天色漆黑,秋风瑟瑟。看他们凶狠的样子,我知道要受大罪,被押到外边,向有灯光的远处五百米外的图书馆走去,那儿现在私设了公堂,是专门审讯牛鬼蛇神的地方了。我正走着,忽然,黑暗中一个在我身后的红卫兵李××,用力对准我背部猛击一拳,“叭”的一声将我打得一丈多远,扑倒在野草丛中。我呻吟着爬起来,又被他们拽着往前走。背部和手掌都十分疼痛。一会儿,到了图书馆门口。图书馆是一溜比较讲究的平房,现在书和书架全部挪走了。阅览室灯光雪亮照耀,一排审判席铺着红布,坐着恶煞金刚般的好几个红卫兵,都是高三学生。我被押进去后,先是被两个揪我来的红卫兵用拳带腿打倒在地,接着又拽起来“别烧鸡”。手臂骨酸痛得快要折断,然后再来“燕飞”,将我摔倒在地。上了这样一些刑罚后,又把我揪起来用力将我像只虾似的把头揿下去使我弓腰低头。这使我马上想到一句外国谚语:“我可以弯曲,但不会折断!”然后,为首的一个红卫兵坐在中央就向我开始训话,咄咄逼人地说:“你已被揪出来了!现在审讯你,落实你的罪状!一条一条要好好承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几个专案审讯的学生我平时都认识,此刻,他们一个个都像阎王了!
我抬头回答:“我无罪!”
谁知,马上噼噼啪啪挨了身旁两个红卫兵一顿乱打,说:“好啊!‘驴不捂眼不推磨’!看你老实不老实!”我只好沉默。
这个“公堂”除了尚未明摆着刑具,用手和皮带代替棍棒外,气氛在黑夜里十分恐怖。我满身灰尘,被打过的地方热辣辣发烫。知道无法讲理,却仍不甘心听任他们摆布。我不禁奇怪:怎么在短短这么一段日子里,经过发动,人都变成了血腥的野兽!?这些中学生平日我见到过他们的天真与纯洁,见到过他们的笑容和友爱,如今都丧失人性像畜牲这样无情。我当然马上又自责:我是校长!我的学生这样,我应当说是自作自受。我向他们做报告时就是常讲阶级斗争常抓阶级教育的!这是大时代里的悲剧!下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嘛!有什么可说的!我自己给自己培养了掘墓人嘛!
审判前声色俱厉,用武断的语气问了许多可恶而又可笑的问题要我回答,诸如:“你是怎么潜伏下来反革命搞复辟的?”“你是用哪些方式方法进行复辟资本主义的?”“你是怎样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你是怎样为国民党树碑立传的?”……要我“挖出思想深处的想法”。
他们审讯的做法是:先肯定你是反革命,然后要你承认!可是决不许你申辩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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