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金声对我和曾任教导副主任的翟任余态度最坏,管得最严,原因是认为我俩“危险”,本是干部,既打倒了就不能让我们再爬起来危害他们。他竟勒令我和翟任余每天将全校十六个男女厕所打扫两遍,工具却只给两把铁锨、一只大铁筒和一根当扁担用的把棍。我同翟任余两人一前一后将十六个男女厕所里的粪便一锨锨铲入铁桶,抬到学校南边操场旁一片空地上摊晒,来来回回,一天打扫一遍也很困难。本来,学校里人少了,倒还勉强干得。偏偏,忽然地区召开三天万人大会,“炮轰刘少奇、邓小平司令部”,借用学校的大操场,会开得长,从早到晚,大便的人多,这问题就十分严重了。十六个厕所里粪便堆积如山,试以一万人中有五千人用厕所解大便来说,一人一斤大便,5000×1=5000斤。我和翟任余的一只大铁桶如何接纳得了?大会连开三天,三天后厕所里粪便堆得已经无法插足。程金声大怒,训斥我们是“饭桶”,是“磨洋工”,但杀了我们的脑袋也完成不了任务。只得由他自己同附近郊区浦村生产大队的农民合计,由农民无偿推粪车派人来打扫粪便回去做肥料。至于我同翟任余,干不了主角,仍旧抬着一只铁桶优哉游哉地做点辅助工作。
万万想不到,打扫厕所会有一样特别的好处,竟吸引着我们舍不得放弃这份工作。我们久遭囚禁,一切消息对我们均是封锁的,什么事都不知道。对突然炮轰刘少奇、邓小平简直难以想象。打扫厕所后,却发现厕所里信息十分灵通。有许许多多新的旧的各式各样的传单和报纸,都是人用来作大便手纸的。厕所成了我们的图书馆、阅览室!我们边打扫边仔细阅读。逐渐就知道外界不少情况,看到不少“中央首长讲话”、“红卫兵致战友的信”等等。最初,我同翟任余之间一句话也不敢说,互相都有戒心,都是哑巴一样。接着,说起一些不相干的话来。但,掩饰感情比伪装感情更困难,逐渐,两人谈起真心话来了。本来互相怕揭发,后来这顾虑消失了。翟任余甚至忏悔地告诉我:“文革”前远超如何不满意他崇拜我,又如何要他向远超汇报我的一言一行。谈深了,两人互诉冤屈。翟任余说:“我看中央一定出了坏人了!”我也同意他的分析。反正,两人对自己突然成为反革命黑帮感到十分愤怒和冤枉,而且揣测到是远超之流的陷害嫁祸于我们做牺牲品来保全自己。我和他对这场“文革”十分不理解,认为这一下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之日了。我说:“历次运动,我都平安无事,想不到这次无事端端却倒这么大的霉!恐怕将万劫不复了!”他也悲观叹息,说自己勤恳工作却落得如此下场,真想不通!悲观加上悲观,唯一寄存希望的是尚未“定性”,是敌我矛盾抑或人民内部矛盾需在运动后期才定性。当然,按过去惯例,被揪出来了的人,总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最后,我们又都认为在运动中应当实事求是,要做硬汉讲原则!不该胡乱承认的事死也不能胡乱包揽,不该胡乱揭发的事一定不去乱讲。实际上,我们的干部架子还是放不下来,总感到虽成了牛鬼蛇神,还要无愧于原来的干部身份!
同翟任余交谈后,那几夜我总是睡不好。我不时暗想:将来,可能被扣上一个什么帽子像1957年反右后期那样被送去劳改或劳教。如果那样,我只有同妻离婚,同孩子脱离关系,不能让她们受我的牵连。那样,妻的处境当然是十分艰难悲惨,但别的路又在哪里呢?干革命干到今天这步田地,实在也是悲惨到极点了!无数遍想着这个问题时,我的心十分凄凉。生活是对未来的向往,我的未来和向往在哪里?
由于红卫兵出去串联的多了,学校调了些伙房的工人来看管我们。看管我的是伙房工人老郭和老姚。老姚平时人叫他“街滑子”,态度有时不好。老郭年岁较大,在伙房掌勺,平日老实,对我较为友好。我这时对家中情况毫无所知,想念妻和两个孩子的情感无法遏制。我多么想同妻通通信息啊!忽然,想到了列宁在狱中用面包夹带写字条与外界通信的方式。我用小纸条写了蝇头小字,询问家中情况并告知我的情况。然后,将纸条卷成硬硬一小卷,晚上吃馒头时,我故意少吃一只,然后将小纸卷塞进馒头里边,在外边是看不出来的。我将馒头放在一只小盘里,请老郭给我送到前排房屋的家中给妻,我说:“老郭,这只馒头我吃不下了,浪费可惜。谢谢你给送到前边给我女儿吃!”馒头是细粮,老郭同意送去。见他空着手回来了,我就欣慰地明白妻和女儿一定看到藏在馒头中的密信了!
谢谢列宁!果然,第二天,聪明的晓林突然给我送吃的来了。除了一个装菜的玻璃瓶外也有一只馒头。我忙掰开馒头,果然看到了妻写的小纸条。她告诉我:她们都好,余妈妈被赶回家乡全椒已经安抵并有信来。她告诉我:学生大半都去串联了,学校里处于无人管的状态,听说学生已去围攻过远超和薛礼、袁先扬等,他们吓得要死待在家里不敢出来。她又说:“现在极少有人管我理睬我。”她要我当心身体,并劝慰我说:“不必为将来犯愁,只要我们苦也苦在一起就行!……”
我感激她的善良赐予我的温暖,但心想:怎么能不为将来犯愁呢?就怕虽苦也要把我们分开而不让我们在一起!何况我们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从此,用列宁启发教导我的方法通信继续了一段时间。真灵!老郭是个很好的信使。但有一次,我用一只装“六神丸”的小玻璃管装了纸条放在一碗菜汤里,只以为玻璃管会沉底,我对老郭说:“这汤我喝不下了,请你送给我女儿喝吧!”谁知,话声未落,惊见那小玻璃管忽然大摇大摆浮上汤面了!真险啊!幸亏老郭年岁大眼不好,迟钝,未发现。但妻对这种危险的通信方法十分害怕,怕本来没事反而惹出祸来,写条子坚决反对这么做。这种通信方法遂告结束。
从秋天到冬天,学校里一直出现着许多批判“刘少奇、邓小平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字标语,都是教师们写的。也不断出现“打倒”的大字报,诸如“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刘少奇必须向全国人民低头认罪!”北京中央领导层的“打倒”斗争似乎更加白热化、公开化了。我与翟任余仍在打扫厕所并干其他劳动的活,诸如用锨翻地、拖车拉煤等等。拉煤要去校外,有熟人见到我时满面惊愕,我却觉得也许今后就要做劳动人民不做知识分子干部了,锻炼一下体力学点劳动本领也挺好,见到谁都显得坦然。这个阶段里,我见到过远超一次,他和袁先扬带了一些教师正在校园里搞“红海洋”。就是将红色油漆涂满白墙,用黄色油漆写上“毛主席语录”。红卫兵出去串联了,远超等却仍有权威在统治留校的教师,他们的亲信们仍在为他们所用。搞“红海洋”一定是花了许多油漆钱的,学校里真是红成了一片。但很快就又看到一些教师在铲除“红海洋”了。这使我很纳闷。冬季,第一场初雪落进校园内的池塘。池塘上结了冰,校园里像办丧事,到处雪白。囚禁我的小屋里像冰窖,但门口已无人把守。我冻得牙齿打颤、抚摩着红紫的双手打扫厕所,在厕所里看到一张传单,上边是1966年12月30日中共中央、国务院的“关于制止大搞所谓‘红海洋’的通知”。通知说:别有用心的走资派和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想用“红海洋”这个方法使群众没有贴大字报的地方,掩盖自己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是一种抗拒大字报、对抗“文化大革命”的恶劣行动云云。这我才明白为什么远超等刚刷好红色油漆的墙壁突然又被铲去的原因了!他们的马屁拍到马脚上去了!我逐渐感到:远超他们的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一次,我去劳动翻地,看见了远超,他忽然也瞥见了我,我发觉他眼睛冰一样的冷,像见了鬼似的猛然一惊,然后避开我赶快跛着脚走了,满脸疲乏不安的神色。我明白他做了亏心事必然心虚,对他言而无信抛出我来陷害我的行径十分仇恨。我一直用眼仇恨地盯着他跛着远去,他的仓皇遁逃给我很深的印象。
天冷了!早晨地上常有雪白的寒霜。夜晚时分,有些未出去串联的学生来学校玩耍,见学校无人管理,就放手造反,他们用砖石“乒”“乓”砸碎许多教室的玻璃,将课桌课椅乒乒乓乓劈开来当柴烧篝火取暖。这使我异常心疼。文化教育的命真的革掉了!这中学是省属重点中学,整个校舍建筑全是50年代时从苏联取来图纸建造的,一切都是仿苏式,连课桌课椅也是苏式的,木质极好的。可是红卫兵“革命”的破坏性十分严重。教室的玻璃黑板、玻璃窗、课桌课椅,图书馆的图书刊物、仪器室的一些仪器及实验用具、上劳动课所用的锨镢镰筐等工具全报销了!看着桌椅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想到我这样一个努力从事教育的中学校长却成为“牛鬼蛇神”在打扫厕所,我能预感到中国文化的沦丧与被破坏会多严重!
一天下午,有两个上海师范大学“红革会”的红卫兵来到学校,通过程金声找我谈话,同程金声来到我的房里,态度非常蛮横。一个瘦高条子的开口就是“娘格×”,老是斜眼瞅我。那个矮的苍白着脸戴着眼镜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冷冷地吸烟。讲明了来意:是向我了解吴从云同志的情况。老吴是上海师范学院党委书记,50年代初同我在上海一起工作,当时他是出版社的总编辑,我是副总编辑。到1953年,我们又同调北京工作。我们私交颇好。吴从云是一个很好的党员干部,但这两个红卫兵要我提供他的政治问题,说他是地主出身、政治历史不清。我说:“无法提供!因为我不知道他有政治问题!”瘦长条子拍桌子骂娘,说我态度坏,居然动手要打我耳光,被我避开了,那矮的上来拦阻,劝我应当“争取主动赎罪”。我问:“吴从云现在怎么了?”矮的说:“他叛党死了!畏罪自杀的!”我听了黯然,心里明白自杀的人总是要背一个“叛党”、“畏罪”的黑锅的,也明白被整死害死的人总是弄不明死因的。他们要我写一份书面材料,写出我所了解的吴从云。我答应了。第二天,实事求是交去了一份《我所了解的吴从云同志》,由他们取去。两个“红革会”的红卫兵拿了材料翻阅,不满而生气,连矮的嘴里都骂骂咧咧了。但我拿起粪锨坦然地打扫厕所去了。连打扫厕所都不怕的知识分子干部会怕骂吗?
一天夜里,雨声淅沥哗啦,天冷雨大,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披衣起身倚墙坐在被里。忽然听到歌声传来,唱的是当时十分流行的一支歌:“……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我听这歌不知几十遍了,也已会唱,这夜听到歌声,却凄然泪下。歌声在雨声中不胜凄凉。这是外地来串联的红卫兵借住校里学生宿舍在唱歌。从我后窗望出去,他们也在劈桌椅烧火取暖,火光熊熊,歌声阵阵。
这支歌的歌词,我体味了许久。放在从前,我确会认为歌词情真意切。可是那夜,我感到社会主义不该这样!毛主席为什么要发动这样一场疯狂的“文化大革命”呢?歌词并非不好,现实的一切却何以如此使人痛心?那些年轻幼稚的红卫兵啊!你们真相信砸掉课椅焚烧就是砸烂旧世界创造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了吗?我相信他们是出于真心歌唱的,这正像过去的我!可是,他们在这场“文革”中和“文革”后将获得什么呢?当一个国家打倒好人,文化沦落,人心丧失,人性变异,人情残酷,“左”得出奇,它所遭受的损害能估计得出吗?
真诚、友谊、爱情、宁静、幸福、希望……这些生活中美好而令人向往的东西一下子都消失了。我被抛入“文革”的惊涛骇浪与浊波之中,心像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煎烤。双眼像在浓雾中看不见前路,也不知是否会被冲到岸边或沉下海底,却又无从用手脚挣扎,想不到谁会来救我。
那夜,雨沙沙地打着窗棂,风摇树梢,回顾过去,我确实一贯在好好为人民服务,可是却如此下场,岂不悲哀,整夜浑身冰冷,难以入睡,忧国忧民之思溢满心头,几乎到了不想再活的地步。
四、无中生有
秋天时,老是绵绵秋雨,雨水像一根根扯不断的线,把日子拉得好长好长……到冬季来后,天气比往年似乎都冷,冷得叫人心里发颤。除夕夜,像死了人似的,特别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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