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王力我早在1949年时在上海就认识。当时,他是华东局宣传部宣传处处长。宣传部部长是舒同、副部长冯定,宣传处还有个副处长名叫林冬白。我当时负责编一个刊物,常要到华东局找王力或林冬白写“宣传员讲话”的稿子。以后,每期清样又都要送给王力审阅批准。王力后调北京中联部工作,1953年我由上海调北京后,两次在天安门庆祝“五一”、“十一”观礼时见到过他并握手寒暄。但始终未去找过他。这时,他是“中央文革”的红人,我虽自己处境不佳,总觉得这些人野心大踩钢丝不会有好下场,也从未想到要去找他。因为我有我自己的操守,所以决不趋炎附势,甚至也未对人说起过我同他认识。这样做当然正确,因为后来王力并未善终。他成了被打倒入狱的“小爬虫”、“变色龙”,在“四人帮”垮台前早就政治上完蛋了!这是题外的话。
武汉的“7·20事件”消息传来以后,形势更加波动,“反军”的浪潮更高。“五大”更将“七大”看作是保守组织,更将自己看作是响当当的造反组织。“七大”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是保守组织,也强调自己是造反组织。两派的斗争更加公开、激烈。但部队明摆着除少数人外都是支持“七大”的,“五大”的矛头就更对着部队,要求部队支持,指摘部队“一碗水端不平”,反对“四个通告”。
事态的发展,终于到了“五大”发动成员到野战军部队营房门口去“静坐绝食”的地步。这时,全国搞“静坐绝食”压部队的造反派组织已经不少。实际也有逼迫部队犯错误来制造又一次“7·20事件”的用心。
在部队营房门口静坐绝食,其实也很笑话。当时“五大联司”里有个“小学教师革命造反团”,简称“小教团”,组成者全是小学教师,静坐绝食时,小学教师组织全体小学生(当时叫“红小兵”)到野战军部队营房门口去静坐绝食。那些小学生被大太阳晒得头晕眼花,问他们为什么要静坐绝食,他们也说不清,只说是“老师叫去不准不去”。
我和妻住在校内,对外面这些事都只能一知半解,搞不太清楚。当时,只知学校“东方红”指挥部号召全体师生去野战军部队营房门口静坐绝食。高音大喇叭声音震天响:“快快快!全体革命师生!快排队集合,到部队门口静坐绝食!”我同妻商量:我们不要去!一是这种事我们不感兴趣!不该去向部队示威;二是我是干部,不要自己惹事!这样,我们都藏在屋里,不出外露面。辛家祥跑到我住处门口吆喝,要我去参加静坐。我说:“我身体不好,病了!”婉言拒绝了他,他悻悻而去,眼里凶光毕露,使我心寒。
外边静坐绝食到第三天。我家里没有吃的东西了。我从学校后门出外,拟到集市上悄悄去买点吃食回来。谁知走到集市附近的地方,遇到学校的一群学生抬了一个晕倒的学生回来。太阳大,天气热,那晕倒的学生脸色苍白满面是汗,两目紧闭。我虽已不是校长,但那种习惯性的责任感仍在。我说:“快送医院!”学生中有一个初中的学生名叫曹行剑,是干部子弟,上来告诉我:“何校长!同学中呕吐和晕倒的不少。没人管!不得了啦!”
时近中午,阳光强烈,30℃以上的高温,静坐绝食的人不吃不喝,晒着太阳,如何支持得久?听说晕倒的学生人数多,我不放心了,这是要出人命的!我本可不管,不去,因为我不是校长无此责任,但一种关心学生的心情油然而生,我不敢也无法反对或制止静坐绝食,但不能不去看看晕倒的人,并发动些师生把晕倒的人抬送医院去医治,免得出人命。我遂由曹行剑陪同匆匆向农校方向赶去。部队的营房就在农校对面,离得很近,走去时,遇到学校有些教工队的人也去农校。我告诉他们:晕倒的人必须赶快救治,就与他们一起走到农校门口。农校和部队营房门口坐满了学生,正在七零八落有气无力地同声唱着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遍遍地唱,学生们都戴着红卫兵袖章,哭的、呻吟的都有。我果然看到两个女生昏晕在地,头发汗湿了沾在额前,口眼紧闭,边上围着些女生有的在哭鼻子,我遂急忙招呼一些师生快将昏晕的学生抬到离开阳光曝晒的地方,送到地区医院抢救。但学生正在不断有人昏晕,那种局面无法收拾。我也只好为抢救这两个女生随同去了医院。
这件事当时就这么做了,但绝未想到,后来竟成了我参加“静坐绝食”的罪状,变成“反军”的罪行,霉倒得不轻,苦吃得很大。
“五大”的静坐绝食,使野战军部队很尴尬。但这静坐绝食显然得到了王效禹的支持。于是,部队忍下一口气,勉强做了些应诺式的表态,静坐绝食终于在“五大”宣扬胜利的情况下结束。
部队与“七大”当然是不服气的。更大的斗争风浪正在激荡和酝酿。形势的火辣与炎热的气温成正比。一环扣一环的不幸继续降临。
回溯“文革”,武斗的激烈,罪魁祸首江青是难辞其咎的。1967年7月22日凌晨,江青在北京接见河南代表团时,说:“我们不能太天真烂漫,”她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毛主席所讲的“要文斗,不要武斗”被否定、抛弃了!“文攻武卫”实际就是“武卫”和“武斗”的行动口号!江青这次谈话,印成传单散发全国,报纸也纷纷登载“文攻武卫”的口号,她的讲话为武斗提供了理论根据和“文革”的指示性命令。她挑动群众斗群众,于是全国的武斗风大刮特刮,不可遏制,而且愈来愈烈。
在本地,当然也不例外。由部队支持的“七大”,领导力量本来就较强,谢雪山之流本是地委的老干部,有斗争经验。军分区又直接领导全区的民兵。“七大”的人数本来比“五大”多。“五大”实际上不过六七千人,“七大”要多出若干倍。在农村的基干民兵都被“七大”掌握。此时,一个用武力消灭“五大”的计划遂在形成并实现。
“七大”调动农民进城消灭被他们叫作“五小乌合”的“五大”,进城农民达数万人。每人手执棍棒一根,以武装民兵的姿态列队出动,由东南西北四面包围L市全城。要用武斗来消灭“五大”。
我正蹲在家中,忽然听到大喇叭广播:“快快快,全体革命师生,快排队集合,到农校会合!”大喇叭连续广播多次,声调气急慌忙,一听就像大祸临头的呼喊。
—会儿,“七大”观点的鲍圭远老师匆匆来告诉我和妻:“‘五大’都到农校集中了,听说要武斗!”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听说‘七大’从农村调了大批人马来要消灭‘五大’,‘五大’集中兵力去守农校!”我说:“你怎么办?”他说:“我不去农校!武斗是干不得的!我也不赞成‘五大’反军!听说农校里连做实验的硫酸都打算拿来武斗用了!”我说:“对!我也不去!”正谈着,与我们住在同一排宿舍房子里的隋呼匆匆跑来告诉我:“‘五大’全部要到农校集中,‘七大’进城武斗了!农校里筑了防御工事,为了安全,你们还是跟着到农校去吧!”
他是好意,但我考虑了一下,我是干部,决不能去农校参加武斗。我说:“不!我不去农校!武斗的事我不愿涉及!我就在家里蹲着算了!”
隋呼也不勉强,匆匆走了。这时,辛家祥出现了!他是逐排宿舍巡视动员人去农校的,见到我同鲍圭远在谈话,他知道鲍圭远虽是逍遥派却是“七大”观点,脸色严肃地说:“快集合去农校!”他那张胖胖的长脸很凶,话是命令式的。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他转身走了,我就同鲍圭远一起进了房。我和妻同鲍圭远老师说:“我们住得近,随时有消息大家就通通气!”鲍老师说:“好!”他回身去住处躲起来了。
中学由于“东方红”红卫兵和教工队掌握大权,绝大多数是“五大”的,无论是否具有“观点”,形式上都是“五大”统治下的臣民。听说“七大”要打来,人心惶惶,觉得在校不安全,去农校人多势众安全,故而随大流听命令去的人占绝大多数。其实,真正想搞武斗的是很少的。
我同妻带了两个孩子在家,心里焦灼不安,但想到我们并不涉及什么,不卷入武斗是对的,也就定心了。我认识到,“文革”中有条怪逻辑,任何坏事都要抓“黑后台”,“黑后台”总是放到当权派身上。如果我也为了安全跟着去农校,那即使居心不参加武斗也说你参加了,有口是难辩的,后果必然严重。所以我就拿定了主意。
但,一会儿又有红卫兵来下命令了,叫我快去农校,我见他态度蛮横,点头佯作答应,他走后,我觉得无处可以躲藏。妻去找赵冰老师,赵冰老师慨然答应我到她家里躲藏一下。赵冰老师因被扣上“保皇”帽子,做了“公社社员”仍受孤立,“东方红”红卫兵也不管她的安全与否,并不催她去农校。而且她对“五大”的观点是不同意的。故在她那里比较安全,“东方红”红卫兵不会去搜寻我的。她是位女老师,允许我到她房里躲藏,这种信任和慷慨,我是很感激的。
“东方红”红卫兵和教工队匆匆列队去农校后,学校里空荡荡的,留下未去的只是少数坚决反对武斗的人,一些被扣过“保皇”帽子的人,一些逍遥派和持“七大”观点的人,人数不多,都“猫”在屋里不出来。校园里已风声鹤唳一片凄凉了。
在赵冰老师房里,她反锁上门自己躲到别的女教师房里去了。我看看天渐渐地晚了,草草吃了一点妻让大女儿晓林送来的馒头。已经听得到蝉声渐渐因天擦黑而停歇下来。我想学校是“东方红”红卫兵的大本营,住在校里是不安全的,我让晓林把妻找来,商量后,我决定邀鲍圭远老师同到学校东面大沙河边上树林里去躲避。这是夏天,去大沙河边上既凉快又可洗澡濯脚。大沙河岸边有大片郁郁苍苍的白杨树林,浓荫密集,可以隐藏。我同鲍老师翻过东墙向大沙河边的沙滩地带走去。妻则带了两个女儿在家闭门不出。她历来遇到大事都能平静,又总是先为我考虑,只要我安全走开她就放心。她说:“我在家带着两个孩子不要紧的!你快走!一切当心!”
急火火跑到大沙河边的沙滩地带和白杨树林时,我才发现学校里的男教职员在此的不少,计有汪家山(原语文教师,后调做政治工作)、卢家虚、汪家坤,翟任余也在。形势严峻,我们互相都沉默着不谈什么。天已漆黑,没有月亮,大沙河水浅,但流动的水光烁烁,淌过哗哗喧响的苇滩。蹲在水里凉快舒适。看着黑影幢幢的L古城,我心头涌来古老的忧伤和苍灰色的诗意。我同鲍老师一直在一起。洗了澡,就在河中央的沙滩上休息。黑暗包裹着我,一切都在静谧中。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一句从小说中看来的句子:“我遗失的许许多多和得来的许许多多,都在我生与死的无边的夜里。”当时为什么这样想,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一种心情所造成的吧!这时,忽然看见从河东独树头镇方向来了大批“七大”调来的进城武斗的农民队伍。都高举火把,高呼口号,高诵语录,步伐整齐,声震天地,唱的语录歌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真有意思,早些日子,在部队营房门口绝食的“五大”群众唱的是这支歌,现在来武斗的“七大”也唱这支歌。一样的语录,各有各的活学活用了!
我放眼越过黑暗望去,火光照耀下,“七大”调来的武斗大军,浩浩荡荡,井然有序,威武极了!那人数真多!我知道这场武斗一定十分激烈,“五大”是无从抵挡“七大”这场进攻的。农校很有可能被踩平!
仰天眺望,天幕为火把的光焰辉映,带有透明的微红的光泽。古老的L城完全笼罩在紧张的杀气中。疯狂的武斗叫喊声使我心里发颤。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何曾想到会有这种自相武斗的局面出现。对“文革”我本来反感,对武斗更加反感。我看不出这场武斗有什么必要,会有什么样的惨状和损失,我的心情忐忑不安。看着黑暗中打着火把列队行进的农民进城队伍络绎不绝,我估计到“五大”就是用硫酸防御,也毫无用处,被消灭的命运是无可挽回的了!
真是难忘的一夜。口号声、脚步声、人声……一直不断,近天亮时,声音安静了!鲍老师先跑回学校“侦察”,回来告诉我说校园里一切平静,妻和孩子都好,我决定回去。夜间在河边沙滩和树林里等待和躲藏的其他教师也同我一起回校。我们仍翻墙入校,校园里寂静无人,我悄悄溜进家里躲着,同妻和两个孩子在一起虽感到一种乱世特有的温暖,却又无法预料以后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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