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启示录(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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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了妻的信,我只好尽量使自己安心在上海住下去。妻的性格我知道,她是个不愿诉说苦难的人。她信上写得平静,其实那里的动乱与恐怖是可以想象到的。“五大”对“七大”加温,这种报复将伊于胡底!

    夜里睡觉前,总陪妈妈谈谈。一次,妈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传说妈的家乡川沙海边有两口井,一口甜水井,一口苦水井,井水都不多,有条规定:只许一天喝甜水井的水,一天喝苦水井的水。反正,不是先甜后苦,就是先苦后甜。我似乎懂得妈的意思。我感慨地想:这也许就是人生!妈讲的许多话我都记不清了,这个传说却仍记得清。唉,妈妈,可怜的妈妈!

    八月下旬,我与五妹及五妹夫正立一起回了一趟妈妈的家乡,上海宝山县北川沙。外祖母与小舅父及我表弟在那里居住。我们是专程看望他们去的。

    我们从上海坐公共汽车到罗店。有馨姨母在罗店居住。她原在上海一所中学教体育。“文革”中遭到过冲击,就退休回家不干了。现在倒反而逍遥,过着养老的退休生活。谈起“文革”,她也是怨尤很多,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非要把天下搞得如此大乱。罗店镇上也是两派在闹。有时也有小的武斗。馨姨母住房后面有一块小竹林地。我当时再也想不到,后来,到妈妈患肺癌病故后,竟就将骨灰盒埋在这片小竹林里。馨姨母的母亲,我们叫她“罗店好婆”,也年近九十了,是外祖母的亲妹妹,一个十分善良而且生活一直很艰难的老太太。她对妈妈最有感情,因为妈妈也一直关心她的生活。见到我们去了她十分高兴。做了好多菜给我们吃。两年以后,妈妈去世了,又过了几年,罗店好婆逝世。她的骨灰盒就葬在妈妈骨灰盒的旁边。

    小舅父派他的子女骑自行车来载我们到北川沙去。小舅舅是大队的会计,子女也都务农。我们到北川沙后,外祖母亲自到门口接我们,九旬老人依然康健。耳不聋、眼不花。见到我们十分高兴。北川沙也有造反派分成了两派,互相指责。但尚未大乱,农民也依然种田,不误农时。我当时不禁想:中国要不是幅员广大,要不是有那么多春种秋收按时播种收割的农民,这场“文革”早把一个国家的命断送了。我们去的那天,骄阳如火,田里农民都头顶烈日在锄草保墒。只是一些农业中学的老师都造反忙着“革命”去了,学生都不上课也去“革命”了。总的来看,北川沙这样的农村尚算平静,许多农民仍在耕种田地。我们去到小舅父和表弟鼎洪家,也未引起什么注意。带了些吃食给外祖母和小舅父等,吃了他们备下的丰盛菜肴,当晚我们就又赶返了上海。

    我很想念在上海的一些熟识的朋友,但走了一圈,了解到一些熟人的情况后,既不能去看望,也不能去帮助,也就打消了访亲问友的意愿。比如,作家协会的一些熟人,有的已作为“反革命”逮捕,有的正在批斗或蹲“牛棚”。比如,上海总工会过去的一些熟人,有的正挨批斗,有的个别的因为沾了新贵们的光,也成了新贵,我也不愿去看望。因此,在上海这样一个人口逾数百万而熙来攘往的城市里,我感到非常寂寞孤独,虽在暑热天气,却有秋风萧瑟之感。

    一天,听说原先在上海总工会领导过我工作的吴从云同志死得极惨。老吴与我1949—1953年春在一起工作,办过一家出版社,他是副社长、总编辑,我曾任副总编辑。1953年同调北京,他也领导过我。1957年他调合肥师院任党委书记,后又调到上海师范学院任党委书记。“文革”开始,红卫兵冲击了他。有一天开会时,他坐在沙发上突然死了。是自杀抑或他杀?弄不清。“文革”中独多这种不明不白的死。我在L市时,有人来外调过他的材料。他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我随他工作的时间较长,对他的死,我自然感到十分难过。我到他在淮海中路附近的旧居去,想打听他的妻子与儿女的情况,好看望一下,却无从打听得到,只好怅然回来。

    全国都在乱,乱得厉害。当时,流传过这样一件事:青岛某单位一采购员冬天出省采购货物,途中在安徽遇窃,大衣被小偷偷走。大衣内有语录本等。语录本上有采购员的单位及名字。小偷穿此大衣不慎在蚌埠火车站穿越铁轨时被火车辗死,血肉模糊,面貌无从辨认。人们从大衣语录本中得知死者系某单位某人,遂电告青岛该单位,该单位通知家属同时到蚌埠认尸。但尸体血肉模糊无法确认面目,看到大衣及语录本等遂肯定是某人无误。火化遗体后带回骨灰在单位开了追悼会。其实,此时,该采购员正在皖、浙、赣等省办理业务,交通不便常常堵塞停运,武斗频仍电讯也不通。好不容易经过一个多月办定业务赶回家来,到单位时正是深夜。单位内因二派武斗,一派走了,一派留下掌权,人很少,已不办公。正有几个人打扑克玩,见他来了,以为是鬼,皆吓跑了。他奇怪地回家叫门,妻带女儿已睡。听到他喊叫开门,以为是鬼,妻吓得大叫:“你别吓唬我们娘俩了!”此时,那几个打扑克的人已叫来一伙人手执棍棒要打鬼。经过解释,才知是一场误会。这流传的故事,反映了当时的乱,真假无人考证,传说是很广的。

    处在大混乱时期,我在上海寂寞无聊地住着,常使我想起过去从书刊上看到、知道的许多中外革命者度过的流亡生活、流浪岁月。整天没事可干,也无书可看。能看的只是马路上随处可以买到的造谣生事的“文革”小报。越住越加苦闷,但又不能回去。因为L市那里依然乱糟糟的。妻来信说,学校里教师外出归来的不多。她整天不外出,只是晚上找住得近的未走的女老师赵冰、汪兴玉、吴曼琳等聊聊。“五大”仍在报复,天天殴打“七大”的人。她认为总要等打风平歇一些而且离校的老师等都陆续回来了,我回去才合适。她并让我告诉鲍圭远,由于他是“七大”观点,听说有“五大”的红卫兵扬言等他回来也要给他“加温”。她信上说:“他们‘加温’都加红了眼!转告鲍老师千万勿贸然回来!”

    我给鲍圭远写了一封信约他到我家里见面,把学校的情况告诉了他。鲍圭远有点紧张。我提出:将来我能回去时,我就先回去。回去后,我了解一下情况,并尽量找些“五大”的教师做做工作,请他们务必讲政策。如果行,再写信通知他回去。在我思想上,什么“五大”、“七大”,我都不感兴趣。我头脑里有的仍旧是中学那个整体。教师之间无论如何不应自相火并残害。鲍老师同意我的想法。他虽是“七大”观点,但并未有过什么行动来针对“五大”。只是因为他的学生中有“红旗”红卫兵的,同他比较亲善友好,因此“五大”中的极“左”分子就要对他下手了!派性之危害由此可见。

    我在上海的阶段,八月里,《红旗》杂志发表了“揪军内一小撮”的社论,8月7日,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在外交部发表讲话,支持姚登山夺了外交部陈毅部长的权。王力在讲话中恶语攻击陈老总,而且把矛头指向周恩来总理。听说引起了毛主席的注意,他懂得,在打倒刘少奇、邓小平等未获全胜的形势下,如不抵制“揪军内一小撮”和阻止反对周恩来活动的蔓延,势必要出大问题,所以决定制止。王力和关锋遂都栽跟头下了台。

    王力疯狂跟随江青,尤其在武汉事件后,简直得意忘形。他自己以为跟随江青不会错,可是一下子成为“小爬虫”、“变色龙”,垮了台入了狱。有人说他这样的人是在“混战中自己太混账”!

    九月下旬,收到妻由鲁南又一次来信,说:“离校教师大半回校,局势比较平静了,校园里也未再听见打人的惨叫声了。有些人已在问我:你为什么不回校?在上海干什么?……”为此,她希望我离沪返校。

    我在上海实在也住够了。于是,就写信向鲍圭远打个招呼告别,离别妈妈和妹妹等,我带着晓亮踏上回L市的归途。

    未来如何,对我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是一个求不尽的未知数。我是在一种惶惑、孤独而又不知所措的心态下回去的。

    注释:

    [1]唐刘知几诗《读〈汉书〉作》。

    [2]明清之际诗人尤侗《题韩蕲王庙》七律。

    八、跳“忠字舞”

    那是流金溢彩的秋天。我带着可爱的晓亮,又回到中学的校园里来了!

    盼望已久的团聚实现,见到了妻和晓林。晓林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妻变得更加恬静而憔悴,但仍然美丽。重逢自然高兴,但此外,也使我感到处境的严酷与人性的残暴。

    我走时是暑天,此时已是秋季。人们有不少也因派性而横了心、红了眼。

    “五大”打人“加温”之风比起前一阵已好得多了,但并未完全停止。在外边,常听说有人被打伤送往医院治疗。在学校里,“东方红”已“勒令”“红旗”的成员回来“复课闹革命”,所谓要他们回来“复课闹革命”,实际是要他们来“人人过关”,每人挨一次批斗和殴打。用好听的借口来干卑鄙的事在“文革”中是一种“流行病”。

    我看到,学校的各个教室里,都成了批斗场。“红旗”的成员站在台上,大弯腰或脖子上挂着破稻草席(象征他们是“捞稻草”的人,这种破稻草席是从学生宿舍里取来的。学生床上都垫着草席)在挨斗挨打骂。吆喝声配合着语录声,打人声配合着语录歌声汇成了交响乐。

    “红旗”的一些头头,被叫作“坏头头”。那种凶猛殴打十分可怕。例如,对靳玉德就是这样。回家的第三天下午,我从屋里出来,见一伙“东方红”的学生包括辛家祥在内正拼命殴打一个人。被打的人满脸被涂着黑墨汁,浑身尘土与墨汁,已被打得歪歪倒倒不能支持了,打人的人仍在猛追猛赶、劈头盖脸地用木棍追着打。挨打的人腿瘸了,一跳一跳地逃像一只兔子似的飞奔,打人的人仍不放过。我仔细看着,认出被打的是靳玉德。虽明知我上去劝阻会引起“东方红”不满,但我觉得我本是校长,看到学生要被打死不能无动于衷,不能不管。我忍不住奔跑上去拦阻,我高叫:“不能打!再打要打死他了!”好不容易自己臂膀上挨了两下才保护了靳玉德免再挨打。但他的伤势已极严重。他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走了回去。后来听说他在回去的路上又继续遭到殴打,被打得死去活来,内脏也受了伤。

    靳玉德本来的模样挺清秀的。隔了两三年,我又见到他时,他的模样、性格都变了。他脸上满是疙瘩。据他告诉我:这是打伤了内脏造成的。他说:“当人是兽时,比兽还坏!”

    对学生是这样,对“七大”观点的教师更凶残。

    体育教师曹守学是“七大”观点参加“红旗”红卫兵的,“七大”垮台,他逃回家乡躲了几天,被通知“勒令”回校。他一回校立刻被“东方红”红卫兵和教工队抓到一间空屋里,用一只破篮球套在头上,这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然后,几个人站在屋的四角,你打过来,我打过去,像打球似的“加温”。拳打脚踢不够,又用棍棒打。几乎打死,打得全是内伤。曹守学本是个年轻强壮的体育教师。从那次挨打后,人就变得苍老了!脸色难看,皱纹很多,头发秃顶。打他的人多数是学生红卫兵,但也有教工队的人,如语文教师华岐。当时,女教师汪兴玉从空房窗户缝里看到后,怕出人命,急急火火跑来找我说:“何校长,学生和华岐在打曹守学,我怕要打死了!你是不是去劝劝?”她这是一种习惯造成的反应,因为我本是校长,也许我说话学生和华岐能够听得进,而且她知道我阻挡学生打靳玉德的事,认为这事我也会管的。我感到人命关天,斟酌了一下,觉得我去是无用的。例如华岐这人,“文革”初曾吓得自杀,但后来一直极“左”,要给翟任余平反时,他是最最极力反对的。这时被派性已烧得毫无人性了,我去劝必然会受到他的反击甚至侮辱,我觉得只有找教工队的隋呼有用。隋呼身强力壮有魄力,就住在我这排宿舍的西头,他比较正直,学生中喜欢他的人不少。他是反对武斗的。有一次,学生在城里有发生大规模武斗的可能,形势危险。他得到消息后,未为自己的安全考虑,马上跑步赶去制止,把一批去武斗的“东方红”红卫兵说服回校。我找到了隋呼,请他务必救救曹守学。他马上跑到井边殴打曹守学的那间空房,冲进去劝阻,把曹守学保护出来。不然,那天曹守学被打死也是可能的。

    曹守学不但遭到殴打,更可怜的是红卫兵竟把他的全部衣物砸烂抢光,连箱子都砸散丢在室外,还赶他搬到校门口一间阴暗潮湿的空草棚里去住。曹守学连被褥和替换的衣服都没有,却不敢说一个“不”字。当时,妻恰巧路过曹守学原先住的宿舍门口,看到曹守学的一只空箱子被扔在那儿。妻是个好心人,趁四下无人时替他把箱子拾了放在图书馆里保存,后来送还了他,成了他劫后剩余的唯一“财产”。

    厉音玉乖巧,听说“五大”打人厉害,就不知躲到乡下什么亲戚处去了。他出头露面较晚,“加温”已受遏止。他同“红旗”的一些晚来的学生一起在有的班级上低头挨斗,较容易地过了关,未受到曹守学那样大的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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