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公审”、“公判”,主观的因素起作用。逼供信横行无阻,当事人无法为自己辩护,也无人敢为他辩护,派性又大发作,是无法谈到公正的。“反对毛主席”和“反对林副主席”、“反对旗手江青”或“为刘少奇翻案”,全可处死刑。何谓“反对”?有人诬告可以扣上“反对”,说一句怀疑的话也可说是“反对”,界限不清,无限上纲,人命不如蝼蚁,并非夸张之辞。“文革”高潮中,中国变成了“无法官、无法律、无检察官、无辩护人”的“四无”国家,因为“公检法”全砸烂了,检察院与法院全部瘫痪,公安机关则被造反派接管。于是,抓人、杀人实际都可以随心所欲,法制本来就很不健全,此时就根本沦丧了!
每次开“镇反”大会,我们这批人就都得押去“受教育”。目的是使我们害怕、受到威慑。我老是想不通:革命干部为什么突然会拿来当反革命对待?如果心脏病严重的人,押去开野蛮的“镇反”大会,很容易被吓死。其中还有“七大”的头头常常“陪绑”。例如谢雪山,就曾绑去与死刑犯一同“陪斩”。事先也不告诉他是“陪斩”,把他与死刑犯放到一起,跪在那里开枪打死了他身边的死刑犯,再把他半死不活地拖起来拉回监牢。谢雪山做地委机关党委书记时,我认识。经历过“五大”的殴打与这种野蛮的“陪斩”迫害后,身体垮了,人的相貌变了,因大量服用激素治病成了一个虚胖黄肿的人。他后来一直是“七大”的头头,“四人帮”垮台后,作为派性头头处理!未得善终,其实也是一本糊涂账,未必十分公允。
开“镇反大会”时,犯人均押在台上站着或跪着。有的“犯人”实际是对立派别不同观点的人。枪毙人纯粹是为了起镇压对立面的作用。有一次,枪毙的是些监狱中关押了多年的国民党时期的县长、汪伪时期的伪军中队长等。这些人本来未判死罪,这时也许因为要开镇反大会,要借他们的性命一用,就即改成死刑犯,立即执行。一次,判死刑的是杀人犯,除有的刑事犯罪分子外,也有“七大”的小头头在武斗中有杀人行为的。这些犯人游街时,身上五花大绑,打的是一种活结,只要用力一拉,就能将犯人捆勒得透不过气来。
犯人游街后,一般都拉到大沙河边附近的沙滩地上枪决。枪毙了的人一般向家属收子弹费但不准家属收尸。派性作祟,加上封建意识愚昧,像鲁迅小说中写的用人血蘸馒头的固然有,像施耐庵在《水浒传》中写的挖出人心吃的也有。竟没有人禁止惩罚。兽性的发展和产生当然不是偶然的!
我无法懂得历史的玄机、生活的深奥,只是觉得十分愁苦。生活是如此的凄凉,如此的窝囊,又如此的寂寞。静下来时,天籁之声令人浮想联翩,却又无法像僧人坐禅入定那样超脱,有的只是对未来的渺茫与对现实的惶惑。于是,总是更加苦闷。
有一天,突然有一只小麻雀飞到我的屋里。它太小了,嘴上带着黄唇,羽毛未丰。被我关上门窗逮住以后,我与妻就喂养了它。是出于怜悯,也是出于无聊。我们也不用绳拴它或用笼子囚它。只是亲切地喂它东西吃,轻轻抚摸它的羽毛,使它感到我们可亲而不会伤害它。麻雀很有灵性,竟家养了,驯顺得很。我们家中没有来客干扰,它也得到了一块宁静的天地。它同我和妻都熟了,一点不怕我们。平时会飞到我的手上,尾巴一翘栖落在掌心上来啄食。只要我“嘘”的一吹口哨,它就展翅一滑飞到我身上或掌上来栖息,毫不害怕。如果开了门放它飞出去。它振翅在外边飞绕了一圈竟又会飞回来。自从有了它,那些日子它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点点乐趣。我有了个“鸟朋友”!我同麻雀做朋友了!从它身上我竟能体会到一点从人世中得不到的情和味。
可是,不幸得很,有一天,来了几个红卫兵,发现了我的这个“秘密”。其中的一个竟十分有兴趣地硬要将小麻雀讨了去。我最初不肯,但见他们自己要动手,最后只好答应,仅提出了一个条件:一定要好好喂养它。
那红卫兵是个初中学生,很干脆地一口应诺:“当然!我一定好好养它!”我十分舍不得地看着他把小麻雀带走了。当然是用一根麻线拴着走的,小麻雀被夺走后,我和妻心里都空落落的,像少了样什么重要东西!
几天后,我就得知,那只麻雀已经被它的新主人烧着吃了!
这使我和妻很久心里都难过。无聊而灰暗的岁月哟!对小生灵毫无爱心的那个红卫兵哟!我们在当时又失去了那么一点点偶尔获得的可怜的生活乐趣。掠夺者何其残酷!
有一天,妻从街上买菜回来,带来了一只可爱的母鸡,深黄柔软的羽毛,黑花的尾巴,通红的雌冠。我明白:妻是要用这只母鸡来代替那只麻雀,找回一点失落了的情趣。我们将它喂养在门前的苹果树下。这鸡不但长得美丽,也通人性。每到天黑,就会自己来敲门,要进屋来过夜。啄门声“啄——啄——”、“啄——啄”很有趣。使我感到鸡比那些凶恶横暴的人要高一筹。可惜,一天,鸡也不见了,也许是被红卫兵中的“时迁”偷偷宰了吃了吧?在那种年月,人命低贱,何况一只鸡!但那只美丽的母鸡的形象,迄今仍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存留。
大约是1968年秋末冬初,天已寒冷。急骤尖锐的风呼啸吹过,带着凄厉怒恨。残破的大字报被风刮得七零八落。校园里显得十分冷落,人都猫在屋里不大出来时,远超突然福星高照,被工宣队“解放”了!
工宣队认为他“叛徒”的事不能成立,而且认为他这个老干部确实比袁先扬能力要强,在群众中原来威信也高。再说,工宣队入校以后总不能毫无成绩呀。于是,他们要远超亮相,叫他作一次“触及灵魂”的检查。所谓“触及灵魂”的检查,就是将揭发出来的他的“三反”罪行,全部包下来。这点,早先远超思想是不通的。过去,他对袁先扬居然大包大揽承认自己是“三反分子”、“反革命罪行”等等大惑不解,甚至鄙夷其为人。可是如今,当已经受了“九蒸九晒”,说要解放他了,他怎么能舍得放弃这种机会呢?好在这场“文革”怪就怪在这里,凡不承认是“三反”的干部,都要不断挨斗挨打,凡是勇于承认“三反”的反而每每解放得早。所以,远超的“亮相”,我并不觉得奇怪。
忽然间,“远超同志的解放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由工宣队署名的大字标语贴满校园。远超不但解放,而且一下子就进了校革委,成了名次排列于袁先扬之上的革命老干部了!
解放远超我认为是对的,结合他,名列袁先扬之上,也是对的。但远超解放了,我未解放,我心里一片霜雪,思想很复杂。我认为我并无问题,也早应解放,我找工宣队姓任的队长谈话,说:“我觉得我也该解放了!”他蔑视地朝我看看,说:“你不行!你得好好改造!”我说:“改造到哪一天呢?”他说:“改造是无止境的!你急也无用!”我只好生气地回来。我内心认为这个阶段与远超成了“患难之交”,互相了解也增进了。他现在解放了,看来以后又要上台当学校的书记,他理应很快会解放我。但我也有顾虑:人心可怕,远超解放了,他会不会产生反复,又来报复我?谁知道呢?谁能说呢?卑鄙的心理又出现了!我真希望:我不解放他也别解放!他一解放,我实在太孤立了!
我仍在劳动,也仍在叫我写检查,老说不深刻,老说还有未检查到的地方。回顾往事,我最多的写作时间和精力都是献给了“文革”的。一是毁了一百几十万字的书稿,一是写了不知多少无用的检查、交代和自我批判。加起来出几本厚厚的书是决无问题的。
批斗终于因为实在无味而停止了!而且红卫兵从1969年1月,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中学毕业生在统一安排下正在开始“上山下乡”、“到农村广阔天地中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无暇顾及什么“斗批改”了!红卫兵是“天兵天将”,被尊称为“小将”,一度娇纵得他们什么事都敢干,但在使用“小将”打倒那些要打倒的人后,终于他们也要到“广阔天地”里去了!当时最流行的最高指示,也是有些小将们最怕听的最高指示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中学生里,除了掌权的如匡军民等极少数人留了下来,毕业了的学生都带着悲壮色彩,在一种被强制遣送的沉重心情下去“天高任鸟飞”了!年轻人看生活就像彩虹那样,总以为绚丽的就是真实的。其实,错了!不少红卫兵当时逐渐已对“文革”中的种种骇人听闻现象反感,对派性斗争厌倦。他们未必不想早点恢复正常学习生活,可是去哪里呢?他们没有学到多少科学文化知识,他们离开家、离开学校被敲锣打鼓送去上山下乡了!见到大批红卫兵有的斗志昂扬戴着红花,有的黯然神伤悲悲戚戚,一同走向艰苦的农村,我却似乎也能体会到他们的欢乐与痛苦了!
我的劳动情况有所改善。程金声忽然先叫我参加看守果园,后来又叫我打钟,这都属于“高等劳动”,同打扫厕所、去远处拉煤不可同日而语了!这既不累又不脏,实际并非劳动,也可不出汗。
看守果园比较清闲悠然。我带一杯水一只藤椅坐在果园里。苹果和梨熟后,夜里也要看守。没有外人来偷,来偷的只是学生,果园里夜间常有群狗跑来撕咬聚会。我很怕狗咬人,只好带根棍棒防身。每每守夜到天明,才带着倦意回家睡觉。
果子收摘后就改为打钟,打钟本是由六十岁的老传达郑仲三干的。一天打二十四遍钟,包括早上的起床钟与晚上的熄灯钟。每节课是四十分钟,打上课钟与下课钟。上午上课前与下午上课前各有一遍预备钟。此外,就是早、中、晚三遍吃饭钟。钟声是有区分的。起床、熄灯及吃饭连打四下;上课三下,下课两下。我历来做事总是认真负责成了习惯的。起早睡晚打钟时,为了准确,用一只钟和一只表,又对着无线电上的时辰校正时间,这当然十分准确。中学钟架上的那只大钟,是解放战争时期留下的废炮弹壳。“当当”一敲,远处也听得清。我做了打油诗说:“我为革命来打钟,起早睡晚也轻松……”其实,心里沉重并不轻松,这是阿Q精神而已。从那开始,我打了约两三年的钟,一直在对我进行劳动惩罚。附近的部队医院、烈士陵园、木材加工厂、师范附小、干扰台、地区医院、运输公司等等,都知道中学里我打的钟最准。有的干脆用我的钟声来对表。于是后来出现了一句歇后语——“何校长打钟——准!”
自从打钟以后,使我同别的牛鬼蛇神又有了些“区别”,他们仍在劳动。屠春是有专门技术的,会果树栽培、剪枝及接种等,就干他的技术活,徐大杰等仍在继续由程金声支派着劳动,干所有的杂活。我同他们不放在一起劳动,虽然是故意做出的“区别”。我的卑鄙心理又来了,能不同他们一起劳动,我感到高兴,感到一种卑微的自豪。其实,他们在“文革”中又有什么罪呢?他们自从我到这学校做校长后,从未干过坏事,只做出过贡献,这我是心里明白的!但我却宁愿同他们有“区别”。“区别”在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我是体会得很深的。党内党外有区别,党内同志间也有区别,党外群众间也有区别。出身好和出身不好的有区别,知识高的和知识低的有区别(这倒不是知识分子高的占便宜,不,恰巧相反),有问题同无问题的有区别。总之,我是处在比屠春等高的区别地位上了!这使我暗自有点高兴。那种卑微的感情如同沉船时抢着离开沉船抱上一块木板,不甘心做最后离开沉船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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