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0月13日至10月31日,北京召开了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毛主席亲自主持会议。会议认为毛主席在“文化大革命”中各个时期的一系列指示都是正确的。两年来的“文革”成果就在于“在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领导下”,终于摧毁了以刘少奇为代表的妄图篡党、篡权、篡军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及其在各地的代理人,夺回了被他们篡夺的那一部分权力,全会还批准了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关于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决定将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1968年11月2日,各报头版头条套红刊登了全会公报。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吗?我思想上是接受不了的!按常识来说,我也不信的。但我这么一个小干部不信有什么用?刘少奇同志怎么了?当时无法知道。实际他已生病关押,一年后就独自凄惨地病死在开封市人委大楼的一间底层屋子里了。这次党的全会,认为毛主席在“文革”中各个时期的一系列指示都是正确的。这样的决议也使我产生忧虑。天下事最可怕的是无是非,明明错了却坚持说是对的,这就丧失了改正错误的机会,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文革”再坚持错下去。将会伊于胡底呢?唯心的德国哲学家施蒂纳(M.Stirner)有句名言:“倘若在我眼中这是正确的,这就是正确的!”我们能这样吗?
大约总算认为我不能算是“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代理人”吧?有一天,工宣队的赵指导员把我找去谈话,态度很好地说:“我们考虑要解放你,你要好好亮亮相,做触及灵魂的检查!”
但要我把大字报上所谓揭发而胡乱栽在我头上的“罪行”都包揽下来,我实在接受不了。由于一再反复,一再发动贴我的大字报最多,内中夹杂的陷害、污蔑、无中生有、无事生非的种种罪名都有。我由于想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吃的苦头最多。正是由于要解释,不肯胡乱承认,我遭到的殴打侮辱也最多。在“清队”中,有一次,胡绥之组织学生批斗我,他把几个不肯胡乱揭发我的教师划为“保”我的人,说是我的“小爬虫”。他的嗓音总是故意拐个长弯,来增加神秘色彩,挑动学生的偏激情绪。他鼓动学生把英语教师浦茂华揪来,强迫浦茂华绕着我在地上爬了三圈,又要浦茂华立即进行揭发。浦茂华当场表示无可揭发,这本来就是如此。但胡绥之等对他施加了压力,勒令他第二天一定要揭发出“爆炸性材料”来。第二天,又开我的批斗会,果然浦茂华狼狈地站在台上我身边指着我说:“我今天揭发他三个爆炸性材料!第一件,他曾与某某女教师有暧昧关系;第二件,他有个秘密计划,想篡夺校革委的权力;第三件,他家里藏有秘密收发报机!”
强迫人陷害别人,强迫人出卖无辜,这种手法在“文革”中做到最高水平了!我当场自然都摇头不承认,其实在场的人也都知道这全是胡编乱扯的(包括浦茂华本人在内,他也是出于无奈),却仍有人跟着胡绥之发出一片杂乱沉重的“呵呵”声,跟着大叫:“打倒何旺!”我也依然当场遭到一顿殴打与侮辱。
至于厉音玉在《一去不复返的时代》上的纠缠那就更多了!他把这作为致我于死地的利器,坚持以这给我定罪,认为我应当是死罪。但我无论他怎么殴打侮辱又挑动人来武斗,我却一直实事求是不承认,只是如今叫我“亮相”,我怎么办?我能拿出袁先扬的法宝——“琉璃蛋”哲学来吗?
我一夜未睡,忍着寒冷写了一份检讨材料交到工宣队。其实并不实事求是,我说我以前工作做得不好,路线觉悟不高,贯彻了黑线,就是反对了党,反对了社会主义,反对了毛主席。我的目的不外是想通过检讨得到解放。可是材料交去后,赵指导员叫我去办公室。那位戴黄军帽的工宣队任队长跷着二郎腿,声音低沉得像从水底里发出来的,大训了我一顿,说:“你这检讨很不深刻、很不老实,态度很不端正。……”看来,赵指导员与任队长之间在“解放”我的事上有分歧。训了一顿后,任队长把黄军帽往额上一掀,板脸说:“你的检查不是深挖,是搔痒!这样不行,加深认识!重写!你要把你放在三反分子的地位上写,写三反罪行,深刻批判!你现在写的全是放屁!靠放屁别想蒙混过关!”
我肺都气炸了,挨着训,红着脸,心想:你这才是放屁呢!但怎么办呢?
这种放屁的工宣队长当时是相当普遍存在的,任队长可能还不算最坏的。“文革”末期,一个政治笑话说某地有个工宣队长,口头语就是“放屁”,做一次报告,用了几十个“放屁”,结果用得不是地方,有人告他“污蔑了旗手江青同志”,遂被免职回厂劳动。他宣称:“从今我再说放屁就不是人!”但某日有人告诉他:“你知道吗?人背后都叫你‘放屁队长’!”他发火了,大声吼:“放——”说了个“放”字,想起那个“屁”字说不得,马上改口为“放——气”!于是,有人作打油诗讽之曰:“队长开口就放屁,冒犯江青犯大忌,今后不敢说放屁,放屁改口成放气!”
所以,任队长训话后,我明白:我的“解放问题”又搁浅了!
“解放”虽不能实现,但处境确有改善。从那以后,批斗既已停止。我就像一个敲钟的校工了!我倒宁愿如此:“做校工,来打钟,不用脑,不怕揪!”我同妻商量,做校工比做校长安全得多,决定让晓林和晓亮从上海回来团聚。我们太想两个可怜的孩子,两个孩子也太想我们了!
我的心常悬在遥远的地方,我的心也老是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发颤。两个孩子在上海的处境是十分可怜的。当时,在上海一所女中教外语的大妹受冲击,哥哥和三妹夫也受冲击,我又如此倒霉,妈妈心情极坏。她本是极其爱护子女懂得做人之道的老人,此时身体不好,精神痛苦,对晓林、晓亮也就不那么喜欢。晓林在上海,等于给大妹做带孩子的小保姆了,整日抱着大妹的胖女孩,而吃穿并未受到同等待遇。我们每月几乎把全部工资汇寄上海,那钱其实足够两个孩子用而绰绰有余的,却并未花在孩子头上。晓林个性强,不懂事的大妹还常在妈面前挑弄妈妈生气,有时少不了会打一顿晓林。虽然二妹对晓林姐妹较好,但也无济于事。这使我们深深感到孩子如果没有自己的亲身父母,实在可怜。所以,这时我就去信上海,减轻妈妈的劳累,让晓林带晓亮回来。
那是1968年12月5日,可爱的俩姐妹一同回到亲爱的父母身边。见到两个孩子,我和妻又喜又悲。喜的是一家人终于在苦难中又团聚了。回首前尘,如同一场噩梦。悲的是,我的心似乎已经化为灰烬,我始终仍未解放。两个孩子看到爸妈都苍老了,而我们看到的两个孩子呢?活泼的晓林因为年岁小,给大妹抱一个胖得异常的女儿,长期下来,背也驼了,胸也凹了,而娴静的晓亮瘦得可怜,脸色也不好。
晓亮能说一口纯粹的上海话了!从孩子们口中,知道妈妈脾气很大,而且身体不适,对妈妈的脾气大,我们能体谅。她的心情不好还是由于我和哥哥及大妹等受到冲击,而且,她挑的担子也太重。要管一家人的伙食,要带大妹和我们的孩子。她太劳累,体力和精神都支撑不住过度的负荷。妈妈在新中国成立前掩护过、搭救过党的地下工作者,为党保存过文件、房契等物件,但“文革”中,掩护过的地下党员忽然变成了“叛徒”遭揪,外调的人因妈妈坚持实事求是常找妈妈的麻烦。妈妈却一概顶撞,里弄中有些人极“左”而又无知,闲言碎语加上歧视和欺侮,妈妈个性强受不了人家的气,自然常常发火。对妈妈身体不适,我未曾太多留意。其实,妈妈此时已经患了肝癌,只是未曾大爆发而已。
妈妈后来在上海家中病倒了!病倒后她的好友邱家珍阿姨,本是医生,出于好心替她注射进口的B12针剂。其实此时妈妈既是肝癌,不能注射这种针药的。结果竟在1969年2月1日病逝。
妈妈病逝时,大妹和二妹均在机关,不在家中。家中仅有保姆阿朱阿姨在侧。在大学中任教、对德国文学深有研究的三妹闻知妈妈病危,从北京坐火车赶回上海家中探视,其他子女均因“文革”无法回去。三妹坐的火车因大雪误点,到家里妈妈已经去世。她见妈妈头发已全部变得雪白。妈妈心中燥热,自己用剪刀剪短了头发。房里阳台的立地玻璃窗门大开着,那是妈妈死前要求开门让她呼吸点冷空气的。她一定憋得太凶了!房里桌上放着用大玻璃瓶装着的白雪,是妈妈叫舀了放在那里给她看的。她心里一定火烧火辣。妈妈因肝癌太疼,死前服用了麻醉性止疼药物,故死时宛如入梦,一句遗言也未留下,默默而去。
三妹寄到中学给我的报丧信,是由工宣队拆阅后交给妻的。当时我心情恶劣,处境不好,妻怕我得知噩耗后受不了,将信藏着,是在妈妈逝世后第七十六天才告诉我的。那还是因为我的在新疆工作的大侄女来信,信上提到了她祖母的死,信件到了我手中,妻才苍白着脸心酸地告知真相并将三妹的报丧信给我看了。母亲像一盏残破的灯,终于耗尽灯油般地熄灭了,我当时热血狂卷,五脏六腑似被人掏走,只剩下一副空空骨架,那天下雨,雨哗哗地泻下屋檐,我呻吟着痛哭,泪水无法抑止。
妈妈是个爱国者,新中国成立前掩护党的地下工作者,思想进步。她是抱着怨恨、抱着对子女的爱、抱着对“文革”的憎恶与不理解去世的。死前未留遗言,死后未留遗书。她是无话可说了吗?啊!啊!想起她的死,我如万箭穿身、百忧攻心,我能不归罪于这场万恶的“文革”吗?
曾经爱过,才知道失去了妈妈是多么痛苦;曾经被爱,才知道妈妈给我的养育多么值得珍惜。
1969年的春天,我是在无限悲伤中度过的。虽又一家团圆,仍无一点高兴。这日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虚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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