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王火散文随笔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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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奈树》是篇仅仅一千五百字的散文。散文中“寻梦”的构思已有,回忆初恋丧失的叹息也有,那棵后来在《梦之谷》中提到的苦奈树也有……只是到底仅仅不过是一个粗糙的“胚胎”。优秀的作品在实质上多是自传性的,但想象、虚构、丰富、结构、充实、剪裁、弥补、穿插、转换、提高,从总体构思到细节的安排,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都看得出作家的才华、能力与付出的辛勤劳动。这也说明,小说异于自传。《梦之谷》是根据一个真实故事写成的,但它毕竟是有了艺术加工的小说。

    《梦之谷》中有不少仇恨帝国主义、仇恨旧中国的笔墨。例如:“这是一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那天是九月十九日。我打开报纸,大字标题告诉我:昨天……那条蚕食着我们的虫豸胃口大了起来,它从皇姑屯出动了,一夜之间,海棠叶的东北角被它一口吞了下去。……我是走到国破人亡的地步了啊!……船进了吴淞口,我又一次看见国际的军舰大检阅,并且在我们的咽喉,我们的扬子江入海处,有日本巨大的航空母舰,美国阴森森的潜水艇,以及挂了星条旗的巡洋舰,灰身的舰身上面睁了一个个黑色炮眼,挂了中国旗的小炮舰,真像儿童玩具般地泊在黄浦江边,似乎是用自己的弱小来陪衬人家的强大。”(《梦之谷》第二十九章“感伤的行旅”)“‘告诉你,我恨灯了。天看是黑遍了,灯也点不亮’,她装得很淡漠地说……‘你呀,你是我生命里的一盏灯,然而你不是太阳。灯随时可以吹灭。世界上没有太阳了,我索性把你丢掉吧!’……”“爱情,没咱们苦命人的份儿,那不过是灯笼上的装饰,不中用啊!”(《梦之谷》第三十一章“坑大灯笼小”)“在我面前分明是一只巨大得怕人的火坑,熊熊地冒着血红的火焰。一个人,它贪婪地吞噬着,它吞走了一个青年仅有的一点光亮,也吞走了我的梦。”(《梦之谷》第三十三章“最后的装饰”)这些笔墨,愤激地诅咒黑暗,从字面看,是发自内心的呼号,更可贵的是这些文字间和作家在全部小说里蕴含、表达的浓烈的对美与丑、是与非、善与恶的爱憎分明的意蕴与感情,个人遭遇与蜩螗国事缠连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凝重的历史基调。在那极端黑暗的旧中国,《梦之谷》的谴责和揭露不能说是非常有力的,但方向却是正确的。萧乾说过:“从1936年由津来沪后,我就有意地往战斗这个方向走!”(《创作四试》前记)可以说,《梦之谷》是一部真正来自生活感受的肺腑之作,也是一部寓含战斗意义的痛苦和憎恨之作。

    在《梦之谷》中,作家抨击社会不公,揭露坏人,为弱者抱不平,通过人物的命运来鞭挞和控诉旧社会、旧制度,控诉好人没有好结果的黑暗世道,如果不是用今天的要求来要求过去,可以肯定地说《梦之谷》是一部具有明确政治倾向的作品。写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两个小人物的初恋,但用高度现实主义创作方法通过一个爱情故事描写了丰满、逼真的典型性格。虽有点羁绊于个人的悲欢离合,但听得到时代的声音,感受到时代的脉搏,是从一个侧面反映那一时代某些本质的作品。好的文学作品应是一个国家社会史的佐证,《梦之谷》有此价值。

    《梦之谷》发表与出版迄今,瞬忽五十多年。一部小说,到今天五十多年后仍充满生机,读来仍可以使人超越时代地来深入思考人与人的联系。那种热烈的纯洁美丽而又悲惨的恋情由于其发自内心,由于作家的美学技巧,由于小说中引人深思的人生哲理,更由于今天这世界上仍存在着穷人连恋爱的权利也没有以及邪恶势力的猖獗,使这部长篇永远也不会过时。爱情的故事常常有的会差不多,但遭遇未必相同,作家的笔触独特,就会使小说的生命力一直顽强。《梦之谷》这几十年来,在香港,它曾被大量翻印过,行销港九及东南亚,而且比较畅销。在国内,广东人民出版社及花城出版社均曾先后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后由四川文艺出版社接替出版)也在四卷本《萧乾选集》中把它列于第一卷的篇首出版,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及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曾嘲笑过艺术不朽的想法,他认为:“社会从来都从当时的艺术家那里获益,而每小时都在产生新东西,不必向后看,我们不会留下什么,而埃及将永存。也许某个热爱埃及的人在翻阅故纸堆时,会找到我的作品。”其实,他这话也许是谦虚,也许是失之偏颇。重读《梦之谷》时,我的感受是:优秀的、美的作品总是不朽的,总是会留存到后世的!

    三

    《梦之谷》在任何时候都未必一定会引起轰动效应,但作家敞开心扉创作的这个长篇,在任何时候都是值得一读并赞赏其魅力的。读时会感到是一种享受。它的生命力在于有作家真情实感的倾泻,有作家美的心灵和意境的熏陶,有作家敏锐观察能力和艰苦生活阅历的点染,有一种对人生经验、人性价值、人类行为价值的思索。

    旧中国的丑恶现实太多了,应该清除。作家的胸膛里填满了愤怒。萧乾当过学徒,受过贫穷和凌辱,上过恶棍的当,尝尽人间不平。《梦之谷》中那种愤激与暴怒,那种哀怨与无奈,表示了作家的内心。作家有社会良心,呼声是响亮的。除此之外,《梦之谷》的主要价值,还在于它的艺术特色和艺术成就。

    阅读《梦之谷》,会被它的诗情画意所笼罩。作家是用散文的、诗意的笔法写《梦之谷》的。严格地说,《梦之谷》没有很强的故事性和太多的情节,或者可以说它并非是以情节取胜的长篇,它取胜的是作品中的“诗”。

    作家说:“最初我要写的是一篇回忆性质的散文。我是在骑虎难下的情势下把它写成小说的。”(《一个乐观主义者的独白》)是的,《梦之谷》是一部散文体的小说,也可以说有些章节是接近于诗体的小说。当然,不仅仅是用华丽的词藻,而是用真挚的感情来直扑人心的。对于南国风光与氛围的描写,对于海的描写,对于山谷的描写,对于清晨与黄昏的描写……都一样。

    如要引用小说中那些美的散文与诗的语言,可以大量摘录。

    只是我认为精彩的突出的是如烟如梦的意境的美,经过锤炼的语言之美。小说中写的爱情动人至深,常常是美丽、真实得令人难忘。正由于这种美,就使悲惨凄凉的结局更令人嗟叹。例如第二十四章“镀了银的日子”中,男女主角烟和盈幽会,作家描绘了优美的景色和男主角焦急等待的心情,无论是对话、心理、动作,都切合少男少女的身份、思想,而最重要的还是那种可以感受到而未必一定在语句上写出来的藏在内容背后的诗情,真切地使人感到了对书中人物心灵的逼近。

    《梦之谷》写得美。正因为美,读后会使人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盈在同烟秘密相见时说过这样含着血泪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为了念书,临时当了回妓女,你还要我不?为了念书,为了我们的那一天!”多么刺激人灵魂的话语哟!小说中作家揭示的美与那个黑暗社会造成的丑恶对比鲜明。用诗和散文来写小说,让美妙的意境留在心头,却用严酷的事实戳破幻梦,故事结束了,遗憾却会长存心间。

    萧乾是驾驭、运用语言的能手,也是善于撷取典型细节的小说家。他说过:“在这部小说里,我写了漂泊在南国的一个北方人的心境和尴尬处境。语言不通,人地两生,好像身在异邦。那位潮州姑娘,吸引我的,首先是语言相通,再有就是身世近似。”

    《梦之谷》在体现“尴尬处境”“语言不通、人地两生,好像身在异邦”,在第四章“我的贵干呢”中,用了两个人笔谈的细节,十分精彩。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竟使用拙笨尴尬的笔谈法谈起心来。风趣、幽默,引人发笑,可又使人同情主人公的可怜,感到悲恻。但时代气息和语言的运用绝妙,生活景象通过这种简单细节较忠实、典型地反映出来。

    萧乾说过:“我真正的兴趣,是探讨文学语言。因为对一个文学工作者,语言犹如画家的线条,音乐家的旋律,是用以表达意象或感情的主要手段。在我整个学习写作的过程中,它是我的主课之一。”(《一本褪色的相册》)萧乾的文字语言,鲜活而独具匠心,在《梦之谷》中时刻能有感受。

    40年代我第一次读《梦之谷》时,记得曾发傻般的将《梦之谷》中所有用过的比喻语句都画出抄在本子上过,当时我深深感到作家语言文字上的讲究,虽然有时也有过于雕琢的情况,但总的来说,他这方面的努力是有价值的。现在,第三次阅读《梦之谷》时,我在第一章里又大致用笔画了一下,仅仅比喻语句就不下六十多处。

    萧乾说过:“鲜活则是文学语文的生命。”(《一本褪色的相册》)他在《梦之谷》中的实践,证明他做得是有成绩的。

    《梦之谷》结构谨严,内容和形式是和谐的统一。小说就是要讲故事。作家娓娓地讲,没有去卖弄一些与故事无关的,与情节、动作或小说主题无关的描写。作家当时虽尚年轻,但对人情世故、人间冷暖,由于自己的坎坷旅途已很熟谙。以第六章“我沿街推销着自己”中写一个好心的友人带“我”寻找职业的一节为例,谋生艰难的人生三昧,被刻画得淋漓尽致,使人读后既感到作家鲜活的生活体验和随意着墨处的逼人才气,也能从作品中窥见活生生的作家本人,随之必然会感到一阵苦辣与辛酸。

    我关注着萧老多年,发现他即使处于逆境时,也总是微笑着的。他的笑容真诚、善良而带点幽默。他绝对不是不懂得人间存在着那些不合理、不公平的事和不友好、不道地的人。他自己对许许多多人和事都有亲身体会,但他仍在微笑。他用微笑在观察人生、体味人生,用微笑来疏离恶浊。而在他的笔下,每每出现那种带着微笑间或有点俏皮而实际深沉悲愤的文字。他把微笑送给人间,抱着一颗赤子之心,却在运用一支犀利有力的笔。

    四

    对《梦之谷》来说,我觉得,作家由于受自己那段难忘的经历的拘束,好的一面是使人有可信的真实感,不足的一面是作家写人写事受到了局限,有的人物如果色彩浓一些,加工得多一些,艺术上的效果可能会更好更强。

    作为长篇,可能是由于边写边发表的原因,《梦之谷》在布局上看,未必很匀称、完美,加之限于篇幅(全部13万余字),有些次要人物尚欠立体感。由于抗战爆发,作家急于为抗战贡献力量,无心在这部爱情小说上进行更多的打磨,从小说全部看,前半部细,后半部有些章较粗,收场比较急促。

    作家本来感到“旧本子的文字有些地方过于雕琢,同时还夹杂了一些洋文和不成熟的潮州话”(《梦之谷》序言)。1980年在病榻上把全书修改了一遍,作为定本。我现在第三次阅读的就是这个定本,对作家自己曾提出过的这些缺点,已没有明显的感觉。本来,30年代的作品保留原貌以保持30年代的气息,不去改动是可以的。但作家为了对读者负责,重版时做他认为必要的修改。在我的感觉上,内容并无实质性的触动,仍旧洋溢着30年代的气息,文字语言上是改得好而不是改坏了。

    《梦之谷》的结尾,是使人痉挛颤动感到煎熬的部分,这说明了它的艺术感染力。听到有人说结尾太黯淡。但作品的结局只能按人物命运的必然逻辑去写,真实可信而无可非议,有条“光明尾巴”反倒损坏了原作。何况,作家本有呼唤光明之心,这在全部小说的字里行间,早已表露无遗。

    《梦之谷》这部真切哀婉的长篇,有强劲的生命力,它浪漫抒情地一层层、一步步、一点点地运用文学手法和文学语言写了一对恋人的欢乐与苦难,引人入胜,给人以美的享受和苦的体味。五十多年来,凡认真读过这部以真情动人的长篇的人都不可能没有深切的感受,感受到作家撰写的这部小说掘进人物内心,在呼唤人、呼唤人情、呼唤人性和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是非爱憎。

    1982年,萧乾在一篇短文[4]中说过:“一件艺术品的寿命,不决定于它问世时锣鼓敲得多响,也不决定于它立即受到的褒奖。最具权威然而也是最严峻的考官,是时间。对于为赶浪头、追时髦而凑出来的货色,他淘汰起来也毫不手软。真正来自生活感受的肺腑之作,会像陈年老酒或出土的陶瓷,几十年几百年后,光彩倍增。”

    重读《梦之谷》,就有这种想法。它是经得起时间冲刷的一个艺术珍品。

    (本文刊于1991年第四期《四川大学学报》)

    注释:

    [1]萧乾在《〈王榭堂前的燕子〉读后感》一文中说:“我自己从1937年的‘八一三’就再也没有写小说,那以前也只写过一个长篇,二十几个短篇。”(见《萧乾选集》第四卷)这是笔误了,《梦之谷》是1938年5月写成于昆明的。

    [2]应是1938年,因《梦之谷》完成于1938年5月。

    [3]按《梦之谷》小说中和《未带地图的旅人》应是十八岁;按梅子、彦火编的《萧乾年表简编》是十九岁,这应是虚岁和十足年龄说法之不同。故此处用十八九岁。

    [4]此文指《观〈风雪夜归人〉有感》,原载1982年6月上海《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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