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林安却是实实在在地委屈得想哭，坐上63路公交车的时候，眼泪一直都在眼眶里打转。这委屈，甚至超过了母亲没有转圜余地地离开她的世界。

    以至于后来，林安特别恐惧听到别人表情严肃地跟她讲事情。

    每每这时，都是发生了毫无征兆、甚至无法预料的事情。

    比如母亲和父亲的离婚。

    再比如，宋洋的辍学。

    甚至杨梓沫前一刻还在问她，知不知道运动会宋洋会报什么项目。她还在等着下周一的运动会，等着他和吴倩楠现场直播秀恩爱，更等着自己假装不在意地看着他们，然后偏过脸，小小地吃醋。

    林安从网吧门口下车，拿出手机翻出宋洋的电话，这是第一次，丝毫没有犹豫地拨通了他的电话号码。

    手机很快就被接通了，那端的男声还是熟悉的大咧咧的样子。

    “喂，班长，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林安没说话，细细地听那端的声音。

    “喂，班长，听得见吗？说话啊！”

    吸了吸鼻子，至少在当时，林安还是觉得自己表现得挺正常的。

    “你出来！”

    “哈？”宋洋奇怪地说，“我去哪儿啊？”

    “我就站在网吧门口，你现在出来！”

    “班长，你又来了！你不要闹了，快回家吧！我挂电话了……”

    “宋洋！”林安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那我进去找你！”

    没等电话那端的回应，林安已率先挂断了电话。

    林安是抱着务必要带宋洋走的决心朝网吧里走的，不计后果，不问代价。可是她刚推开门，还没进去，宋洋已经匆匆地出来了，看见她之后，又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拽出来，皱着眉头问：“林安，你到底要干吗？”

    林安抽回胳膊，向后退了半步，也不知道自己这委屈来源于哪儿，只咬着嘴唇，眼神倔强地看着他：“为什么辍学？”

    宋洋眉头皱得更深：“谁跟你说的？倩楠吗？”

    “为什么要辍学？”

    宋洋反倒笑了，他挑了挑眉问林安：“林安，我们很熟吗？你何苦一副威严的架势来质问我？不过是三年的同学啊！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已有一年没见过了？不过是重新认识了一下而已，你不再是我的班长，我也不再跟你是同学了，你现在来劝我，是以什么身份？”

    林安仍旧固执地看着他，又一字一顿：“所以，你为什么要辍学？”

    宋洋的眼神从疑惑到清明，而后似是嘲讽地一笑：“你有必要知道吗？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说完，他似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已经失神的林安，而后转身又进了网吧。

    漫长的时间里，林安站在网吧门口，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傻傻地一动不动，而后终于回过神来，吸着鼻子开始哭泣。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惹人讨厌，更知道自此之后，她的金属男孩即便辍不辍学都会厌恶她，甚至远离她。可是他根本就不会明白。

    她站在他面前，听着他的冷言冷语，分明可以预见他今后的生活。可笨拙的她，除了一遍一遍地问他为什么辍学之外，根本找不到任何行之有效的措施。

    林安这才忽然惊觉，她对宋洋其实根本不了解，不知道他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知道他的家庭，不知道他生活的环境。除了自己肉眼可见的微小的习惯之外，林安对宋洋的了解几乎为零。

    她也不知道在网吧门口站了多久，应该也没有很长时间，宋洋抱着后脑勺，吹着口哨，从网吧里走出来。看到林安的时候，他微微一愣，而后径直往前走。林安抹掉眼泪，拽了拽背包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跟得紧，生怕跟丢了。

    他去了一家商店，买了两罐廉价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咕咚咕咚就是一罐。

    天黑了，她跟在他身后，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宋洋转过头，靠着墙，眼睛亮晶晶的，问她：“林安，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林安一愣，狭小的巷子安静得很，也偏偏吓人得很。看着他的眼睛，林安用力地点头，说：“是。”

    她分明可以看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只是那亮光终究还是一点点熄灭。宋洋吸掉最后一口烟，而后狠狠地扔在地上，转过头来，看着她，又是笑：“你还真是有点儿自作多情啊！”

    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林安看着不远处男生的嘴巴一张一合，究竟说了什么，她好像什么都没听清，又像是什么都搞懂了。她甚至连“再见”都没有办法再说出口了，她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每走一步，都似是马上要窒息。

    不是因为那些被拒绝后一文不值的尊严，也不是他嘲笑着说她自作多情，而是林安越走近宋洋，越是惊觉，自己过的是和他截然相反的生活。

    她又有什么资格自诩了解他，也会陪着他做所有不可能的事呢？

    林安一路跌跌撞撞，不知道钻了哪条巷子，又不知道应该从哪条巷口出去。她闷着头朝前走了几步，便看到巷口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一左一右倚着墙。林安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前面的男人朝她吹了声口哨，然后一前一后地朝她走过来了。

    林安的直觉是逃跑，她脸色发白，偏偏腿又没用地一直在抖。她几乎手脚并用地转过头，然后闭着眼就往前跑，风刮在脸上割得有些疼。林安听到身后越来越快的脚步声，吓到自己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宋洋——”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这个名字，紧接着她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林安吓得浑身发抖，抬起头来看到宋洋的脸，惊慌失措地揪着他的衣服哭。宋洋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两个男人，又回头看了一眼，拍了拍林安的肩膀。

    “别怕，有我呢！”

    别怕，有我呢。

    再后来，这句话成为林安在任何时候都不愿放弃宋洋的原因。她想，他可以辍学，可以堕落，可以失踪，她却是绝对绝对不会放弃他。

    宋洋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林安拉在了身后，又低低地说了句“不要报警”，末了像是安慰林安似的，拍了拍林安的肩膀，往前走了一大步，挡在林安面前。

    林安甚至来不及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话，就看到其中一个男人一拳打在宋洋脸上。宋洋偏过头吐了一口血水，眼神凶狠，抄起手边的一根木棍就开始打。林安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宋洋打人，也看着他被打，手机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宋洋说了不让她报警，她便不报。她转身沿着胡同一直跑一直跑，甚至八百米考试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用力过，直到前面传来杂乱的声音。林安定睛，看到宋初夏一行男男女女七八个人，这才抹了一把眼泪，跑过去拉着宋初夏就往回跑。

    “快去救他！”

    宋初夏看到林安泪流满面的样子，吓了一跳，问她：“你怎么了？”

    “不要问了！”林安一边跑一边拽着宋初夏哭，“你先跟我过来！”

    她还未说明，宋初夏便已明了。

    自己居住的地方治安不好，人多，又杂，打架、偷盗、抢劫事件见怪不怪。所以即便她是附近呼风唤雨的大姐大，回家的时候都得三五成群的一起走。林安挑这么个时间和别人出来纯属作死，当下，她也顾不上问了，转身朝身后一行人挥了挥手。

    “我有朋友被打了，快过去看看！”她说着就顺着林安指的方向往前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厉害，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林安泪流满面的样子，自己会突然惊觉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她急匆匆地赶到，看到宋洋不要命地揍人，又被揍，好像所有的问题都找到了原因。

    宋初夏带来的一行人蜂拥而上，那两个人一看人多，立刻跑掉了。宋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侧过脸又吐了一口血水，看了一眼宋初夏，皱眉：“你怎么来了？”

    宋初夏也不说话，深深地看了宋洋一眼，转身走了。宋初夏一走，和她同来的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离开了。留下依然被吓得心惊胆战的林安远远地看着宋洋，却不敢过去扶他一把。

    他的右脸被打肿了，嘴角也出血了，脸上的表情凝重且不羁。他转过头看林安，居然还偏着一边的嘴角笑，说：“怕了吧？”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又用大拇指擦了擦嘴角的血，蹒跚着，一步一步地往林安面前走。

    直到走近她、距离她的脸不足二十厘米的地方，他才堪堪停住。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上网、打架、喝酒、抽烟，我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你一定想象不出来吧？所以说，”宋洋又笑，“那些从前的日子里啊，你叫我写作业，听无聊的文化课，我做了那些，就能脱离我现在的生活吗？”

    林安不说话，看着他肿起来的脸，一直哭一直哭，而后又哽咽着抱着他，头埋在他的胸前号啕大哭。

    “你可以啊！我不管你现在是怎样的生活，你现在就是不能放弃！我还那么喜欢你，我也不能放弃你！求求你，你不要再这样了！回学校好不好……”

    她一直一直重复着：回学校好不好？真的，我不能放弃你！

    宋洋却僵了手脚，立在原地，不敢移动分毫，漫长的时间里，他只听到林安隐忍的哭泣声和那句“回学校好不好”。

    他闭着眼睛，两侧的拳头攥紧又松开，而后收敛情绪，语气低沉。

    “即使换作别人，我也会这样帮忙的，所以林安，你没必要这样！”

    39.

    第二天，直到早上预备铃都响了，林安还是没有来上课。杨梓沫问舒豪：“大帅，林安请假了吗？”

    舒豪耸肩：“不知道。”

    “奇怪！”杨梓沫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座位念叨着，“林安以前不怎么迟到，也不常请假啊！”

    “没差啦。”周笑笑转过脸，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就算林安没有请假条，老师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这么一想好像也很有道理。杨梓沫于是安心了，转过头学着周笑笑的样子，坐得端端正正。

    代课老师不会管哪个学生来没来，有没有请假，倘若不在，就默认是请假了。林安到底有没有请假，只有班主任知道，可偏偏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历史课，班主任也不能在别的老师代课的时候查考勤。十点的时候是大课间，林安还是没有来。舒豪终于沉不住气，他给林安发了条短信。

    “同桌你请假了啊？今天的课很重要的。”

    没有立刻收到回信，舒豪有些坐不住了。按理说旁人请假，都会提前和班长或者周围的同学打声招呼，以免老师问起时大家都说不知道。可依林安的性子，无论有什么事，断然不会同杨梓沫和周笑笑讲，他就更不必说了。林安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让舒豪很无措，又不能直白地问在哪儿。他急得抓心挠肝的时候，林安却背着书包，静静地低着头从后门进来了。

    舒豪一喜，想问一句“你去哪儿了”，可当他看到她疲惫的神情和红肿的眼睛时，又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林安也不看他，坐在座位上，双手交叠在桌子上，趴下就睡。杨梓沫和周笑笑听到动静，纷纷转过头来看。杨梓沫声音发轻，问她：“林安，你请假啦？”

    “嗯。”

    林安的声音闷闷地从胳膊里传出来。周笑笑便摊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林安睡觉的直接导致了舒豪最后两节课过得很辛苦。上课前他特意堵在门口，老师过来的时候先鞠个躬，又指了指林安的位置，说了很多诸如林安身体不太舒服，刚从医务室打了吊针回来，现在宿舍回不去云云。政治老师推推眼镜，不领情，说：“那你让她回家啊！”

    舒豪汗，再解释：“她家里人不在。老师您知道的，她爸是教育局局长嘛，很忙，父母也离婚了……”

    老师恍然：“哦，你是说那个局长家的林安啊！没关系，让她休息一下！要不然我去跟宿舍管理员说说，让她回宿舍……”

    好像因着“教育局局长”这个头衔，林安获得了很多便利，也相应地，又有了许多不便。

    上课的时候，舒豪一直维持着右手扶额的姿势，好稍微遮挡一下老师的视线。虽然他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可毕竟是老师，也要装作掩饰一下，稍微给点儿面子的。

    下课了，来往经过的同学啧啧。舒豪当然知道他们想说的是什么，敢在上课时这么光明正大睡觉的，恐怕只有林安了。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外界的声音吵吵嚷嚷，只要不去听、不去想就可以了，他现在，反倒理解了喜欢戴着耳机的林安了。

    他侧过脸看了一眼身边已经沉睡的林安，乖乖地、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一如平常她安静的样子。只是这安静，少了些淡漠，细看，居然还能让人生出无限感动。舒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看到林安背着书包从后门走进来的那一刻，他悬着的一颗心忽地就落了地，生怕她会遇到什么事，也生怕那么敏感的她会做出什么事。

    他时时会生出错觉，好像那个自己第一眼见到的冷静、不善言辞、倔强又顽强的林安，随时会消失不见一样。

    林安当然没有请假。事实上她也没有回家，昨天从胡同出来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宋洋还是把她送回了家。两个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开口讲话。林安时不时地停下来，转身看一眼一脸伤的宋洋，再转过头心事重重地往前走。直到走到林安家的小区门口，宋洋才开口：“你……认识刚刚领头的女孩吗？”

    林安愣，而后点头：“宋初夏。”

    “怎么认识的？”

    质问的语气。

    “忘了。”

    “你不要跟她混在一起……”

    “所以，”林安打断宋洋的话，“你到底回不回学校？”

    “这是我自己的事……”

    最后林安到底说了些什么，一夜没睡的她，真的是一丁点儿也不记得了。她给父亲发了条短信，说自己晚上不回家，得到回复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转而坐公交车回到了学校。但她却没有进校门，想了想，背着背包，又进了先前遇到宋初夏的那家网吧。

    似乎晚上的时候网吧人更多。林安做好了包夜的准备，特意选了个高大上的包厢，又打开了游戏，自顾自地刷分练级。她想着不知道宋初夏什么时候来，不知道宋洋脸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更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大概是兄妹，也大概是因为巧合都姓了宋，谁知道呢！

    这应该是林安十七年里第一次夜不归宿。坐在电脑前的林安，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有了做“坏学生”的刺激感。

    可是旁人究竟对“坏学生”的定义是什么呢？

    像宋洋那样，不听课，学习不好，现在又去网吧，最后索性退了学？又或者像她这样，来了网吧，然后夜不归宿，就等于是坏学生了？

    林安不知道。但她却在熬了一个通宿之后越加空虚起来，每每想起宋洋送她回家，看到他默默地走在自己身后，她心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是摸不着抓不住的感觉，难受得厉害。

    后半夜网吧里的人渐渐少了。林安没有等来宋初夏，索性自己玩起游戏来，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地响，刺激的快感充斥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林安甚至一丁点儿困意也觉察不到，宋洋，想必也是这样的吧？

    回到教室她就有些熬不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舒豪的原因，没有老师来喊醒她。她趴在桌子上，居然还睡得无比安心。

    可与之相反，舒豪却无论如何也安心不了。

    林安足足睡了两节课，一直睡到中午放学。期间有人来找林安，后门推开之后，直接能看到舒豪和林安的桌子。宋初夏毛茸茸的小脑袋就露出来了。

    “同学，我找一下林安。”

    舒豪转身，看了宋初夏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林安，小声回了一句：“她在睡觉。”

    “哦，这样啊！”宋初夏点了点头，笑嘻嘻地，又道，“那你跟林安说，今天下午我还在老地方等她，不见不散哦！”

    舒豪愣了愣，回过神来时，宋初夏已经关好教室门离开了。周笑笑听到了，转身问舒豪：“大帅，刚刚宋初夏约林安去哪儿？”

    “你认识她？”舒豪吃惊，“好像不是我们这一届的？”

    “宋初夏嘛！”杨梓沫也转过头来，“高一的小学妹。哦，不，小太妹。她们班主任都不管她，管不了……”

    “可是林安怎么会认识她啊？”周笑笑疑惑，看了舒豪一眼，“好像还挺熟悉的样子？”

    上课铃声响起，舒豪看到老师进来，又偏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林安，皱了皱眉。

    一直到中午放学铃声响起，大家都纷纷去餐厅吃饭，林安才睡醒。她看到班上余下的三三两两的人，又看了舒豪一眼，想了想，没说话，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有个叫宋初夏的人，”舒豪突然开口，“你认识吗？”

    林安一愣，复而点头，问：“怎么了？”

    “她说在老地方等你。”

    “哦，”林安点头，“知道了。”

    “所以，你们下午是去哪儿？”

    林安眯了眯眼，又往外走了几步，推开教室门的时候，抿了抿嘴巴，又开口：“运动会的时候，老师会检查人数吗？”

    明后两天运动会在静海操场举行，其他两所学校的运动员们都会来静海。林安问这些话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倘若老师不查人数的话，她肯定是要缺席的。舒豪不知道林安要去哪里，他也不想问下去了，林安这是摆明了拒绝他的提问。

    “不知道。”

    舒豪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无名火，也不知道自己生气的根源在哪里，只是看到林安愈加淡然的样子，那股无名火就越烧越烈。尤其是看到林安推开门出去，舒豪也不知是怎么了，立刻站起来，快速推门，一把拉住林安的胳膊。

    “所以呢，”舒豪皱着眉，“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你为什么会认识宋初夏？”

    有那么一瞬间，林安看着舒豪皱着眉头的脸，眼前一晃而过的，是网吧门口说着“她有我看着，你呢”的宋洋。

    也许两个人当时的情绪始终是不同的，可林安就是觉得受不住。她用力地甩了胳膊，却没甩开，懊恼之余，声音都提高了几倍。

    “放手！”

    教室里仅剩的几个同学纷纷转过头看他们，舒豪和林安，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僵持着对峙。

    “你到底要去哪儿？”

    林安深呼吸。经过楼道的同学，甚至隔壁班听到声音的同学，都别有用心地躲在后门，看门外林安和舒豪的下一步动作。林安一边懊恼，又一边窘迫，手腕被舒豪紧紧地攥着，他的力气很大，大到她甚至感觉血液都有些循环不畅。想必他是真的生气了！可这毕竟没有道理，他不过是因着“班长”的头衔，会对他们有小小的制约，可也没理由限制自己的自由。

    “我再说最后一遍。”林安眯着眼，抿着嘴角，“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你不要用你班长的正义来禁锢我，更不用假惺惺地，用对我好来限制我，我不需要！”

    她一字一句，说着她不需要。

    舒豪仍没有放开手，却是低声地，一字一顿，“林安，你不能这样！”

    林安一顿，嘲讽地朝着舒豪笑，复而又问：“不能哪样？”

    不能像现在这样不听别人劝，还是不能像昨天晚上那样夜不归宿，甚至在网吧待上一整夜，还骗自己的父亲和老师？

    她都已经是被抛弃的人了，在意这个还有意义吗？

    她再也不想当你们嘴里的好学生了，不想被你们羡慕，亦不想被你们嫉妒。林安只是想真的走进宋洋的生活，他抽烟打架喝酒去网吧，他说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所过的生活。他却不知道没有人给她这个机会，从小到大，她都必须在大人的指导下生活，没有自己，甚至没有灵魂。现在她长大了，也被很多人抛弃了，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接近他，接近他的生活，甚至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即便是走上跟他一模一样的路，她都不会放弃他。

    舒豪却听得心里发慌，想说不是这样，林安你本不是这样的，你可以清高，也可以自傲，可是你绝不能放弃自己，一点儿也不能。可终究是因着她嘴角嘲讽的弧度，他没有说出口，攥着她手腕的力度终究还是轻了些，怕弄疼她，却依然不想放手。

    “你们在干什么？”

    周笑笑和杨梓沫大概是从餐厅吃了饭回来，看到门里、门外，舒豪攥着林安的手腕，过度的接触营造出暧昧的气氛。周笑笑神色发僵，甚至连杨梓沫看得都有些怔忡，循着周笑笑的问话，有些诧异地看着林安。

    “林安，你们这是……闹哪样啊？”

    林安没回答，抬眸又盯着舒豪的眼睛，似是愤怒，似是无奈，语气始终倔强。

    “放手！”说着，再也不管他人的反应，她抬起手用力一甩。她甩开舒豪抓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舒豪一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良久才回过神来。看到周笑笑和杨梓沫一脸不解，他又有些失神，问：“你们知道林安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周笑笑大概是因为刚刚舒豪和林安过度的亲密接触生气，甩下一句话，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后翻书翻得噼里啪啦地响，一分钟后又站起来，转身看杨梓沫，“我回寝室午休了！”

    杨梓沫耸肩：“你去呗。”

    周笑笑更生气了，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经过门口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用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出神的舒豪，以至于后者重心不稳，险些跌倒。

    “你有病啊！”回过神来的舒豪冲着周笑笑的背影骂道。

    周笑笑原本是准备跑回寝室的，听到舒豪的声音，她顿了顿，而后气急，转身。

    “我就是有病！神经病！我真的瞎了眼了，把你当朋友！”而后她的眼眶变得通红，“我以后要是再跟你说话，我就是你孙子！”

    周笑笑转身，跑得飞快，眼睛里有泪珠子掉下来，砸得自己心疼。

    舒豪怔忡了好半天，才转身朝杨梓沫摊手：“她吃错药了吧？吃了枪药了吗？”

    杨梓沫摇头，说：“舒豪，你不会真的看不出来周笑笑喜欢你吧？”

    舒豪摇头：“所以，这跟林安发生了什么事有关系吗？”

    杨梓沫叹气，嘴里说你真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心里却又觉得异常悲凉。满脑子都是林安的舒豪，好像别人说什么，都能提到林安，但又好像跟林安所有无关的事情，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我只知道林安同以前相比，实在是变了太多……”

    “那么宋洋呢？”舒豪打断杨梓沫的话，“以前，林安跟宋洋的关系怎么样？”

    杨梓沫撇嘴：“不共戴天！两个人天生属性不和，根本就不存在关系好坏之说。如果非要用个形容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厌恶’。”

    厌恶吗？

    好像是的。

    他亲眼看到林安要删除那个男生的手机号码，也亲耳听过杨梓沫口中的林安对宋洋的抗拒。所以用“厌恶”这个词来形容，应该是可以假装称之为准确的吧？

    只是分明，他记得她手机里存的男生的名字是“金属男孩”，甚至在雨天看到她冒着雨欢喜地去接他。越是喜欢一个人，表现得越是抗拒？林安，大概真的是这样的属性。这正是这样，才会让杨梓沫她们统统误会，最反感，实际上是代表了最喜欢。

    “那个‘宋初夏’到底是谁？”

    “高一三班的，在静海很有名。”杨梓沫已经循着凳子坐下，皱着眉，似乎是在思考，“是静海难得的……呃，坏学生。不知道是怎么考进来的，反正她们班主任都不管她，逃课啊，聚众打架啊，混网吧之类的。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就是盼着她早日毕业就是了。只不过，”杨梓沫仍是不解，“我还是不知道林安是怎么跟宋初夏扯上关系的，林安现在虽然高冷了点儿，可毕竟不是那样的学生……”

    未等杨梓沫说完，舒豪转身就往外走，惹得杨梓沫一阵不满，冲到教室门口问他：“你去哪儿啊？”

    舒豪也不转身，抬起手朝后一挥：“吃饭。”说得干脆又利落。

    傻子才信呢！

    杨梓沫撇嘴，气呼呼地跑回座位，看到班上的同学都转头在看她，怒。

    “看什么看！还不好好学习？”

    嘁！

    杨梓沫的成绩在班上倒数第一，说这话也实在是没有立场，只不过班里的学生习惯息事宁人，并不想同她计较。这让杨梓沫一度很挫败，她的性格属于风风火火的类型，以前在二中的时候跟宋洋关系好，总是动不动就跟宋洋挑衅，拿出并不专业的跆拳道架势，晃荡在宋洋身边，说：“洋仔，我们打一架吧！”

    宋洋懒得离她，闹得急了，一个回身压着她的胳膊，疼得她哇哇求饶才算完事。吴倩楠不跟他们同班，因为这个，杨梓沫暗自庆幸了好久，想着若是吴倩楠看到自己整天和宋洋打打闹闹的样子，肯定会打翻醋坛子，还不定怎么说她呢。

    可若是吴倩楠真的和她和宋洋一个班，想必自己也不会收敛几分吧。毕竟像宋洋这样的人，是带了金色的光圈的，每个人都喜欢他，除了林安。

    偶尔杨梓沫也会怀疑，林安是不是真如表现的那般讨厌宋洋。毕竟，真是讨厌一个人，是不会跟那人有过多交集的。而林安和宋洋的交集似乎并不比别人少，只是这交集里，多半是林安对宋洋的大呼大叫，以及宋洋对林安的见招拆招。

    只是那日给吴倩楠挑生日礼物的时候，她分明可以察觉出宋洋和林安之间有一股让旁人嫉妒的、不同寻常的气氛。

    说起来这也真的不算什么。毕竟林安存在的地方，总有那么一种可以引起男生向往女生嫉妒的气流。

    同班女生噌噌噌地跑到杨梓沫面前，问：“梓沫，你以前跟林安是一个班的吗？跟她很熟吗？”

    杨梓沫一愣，问：“怎么了？”

    “就是想问问她是不是一直都这样，感觉人很装啊！”

    “哦。”杨梓沫回神，“我们以前是一个班的，不过那时候也没说过几句话，感觉她很久以前都是这样的，不喜欢跟人交流……但也许，”杨梓沫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做出一副无害的样子，“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吧？哈哈，毕竟她老爸是局长，还挺厉害的。哈哈。”

    40.

    黑色的潮水深不见底，淹没我们所有的人，也让所有人失去理智。

    在妒忌面前，你不是你，我也成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截然相反的我。

    我只是伪善，我不美好，却并不可恶。

    41.

    “同学，麻烦找一下你们班的宋初夏。”

    舒豪站在高一三班的教室门口。老实说舒豪其实挺窘迫的，周遭人来来往往，学弟学妹们也不害羞，偶尔还会三五个人兴冲冲地跑过来，一面害羞，又一面壮着胆子问：“你就是舒豪学长吗？”

    舒豪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自己居然有名气到连高一的学生都认识了，但却不敢将这种得意的表情表露出来，只能轻咳，故作严肃地点头，而后表情凝重，不再说话。

    宋初夏一蹦一跳地从教室里出来，看到舒豪时愣了愣，而后笑眯眯地弯了眼睛。

    “帅哥，你找我？”

    “你在午休吗？”舒豪表情仍是严肃的，“我们去外面的甜品店吧，我有事问你！”

    宋初夏怔了怔，复而又笑：“我好像跟你并不熟。”

    舒豪不慌，耸了耸肩，又撇了撇嘴，很无奈的样子：“可是，我为什么记得，你给我写过情……”

    “走！”

    “情书”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宋初夏打断了。她狠狠地瞪了舒豪一眼，才气呼呼地率先下楼。

    舒豪却觉得好笑，怪不得先前觉得“宋初夏”这个名字熟悉，想来自己高二时足足有半年每周都能收到署名为“宋初夏”的所谓“情书”。每封信的笔迹都不一样，大概是她委托给了不同的人写的，也许是真心，也许是在玩好玩的游戏。现在想来，这或许就是缘分，也挺玄妙的。

    去甜品店的路上，根本就不用舒豪引出话题，宋初夏就能自言自语个不休，这一点她和周笑笑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舒豪偶尔还会想，倘若林安也是这样的，该有多好。

    “那你当时明明看到我的情书了，怎么还不给我回信呢？”

    一直到他们坐在甜品店，宋初夏依然一边叼着吸管，一边晃动着胳膊上的首饰，喋喋不休地问他。

    舒豪只得摊手，说：“你只署了名，可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啊！”

    “可是我留了名字啊1”宋初夏大概是不满，朝舒豪瞪着圆圆的眼抗议，“而且我在学校这么出名，你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是我啊！”

    说得很有道理。舒豪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了，他抬眼看着女生，头发焦黄微卷，眼睛很大，身上戴着叮叮当当的首饰，指甲是让人眼花缭乱的五颜六色。她即使努力扮作成人的模样，可毕竟年纪不大，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依然是单纯，和不合时宜的固执。

    “你看，无话可说了吧？”

    宋初夏的声音很大，动作也大，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实在是和那个面相寡淡的人有够违和。舒豪无奈，便低下头，食指相扣，想了想，问：“你跟林安很熟吗？”

    “不熟啊。”宋初夏将果汁吸得哧溜哧溜响，“就是在网吧上网的时候坐在一起聊了几句，她还让我教她打游戏来着。”

    “你们……下午说的老地方，也是在网吧吗？”

    “对啊。”宋初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舒豪，“就在学校后门，你要一起吗？”

    舒豪霎时严肃了一张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宋初夏，语调低沉且缓慢：“以后不要来找林安了，也不要喊她去网吧了！”

    只是看到舒豪一脸严肃地讨人厌的样子，火暴脾气的宋初夏却不气也不恼，依旧扬着嘴角笑，说：“早知道你是为了林安来的。可是，”她话锋一转，“你以为我不去找她、不带她去网吧，她就不去了吗？”

    不带她堕落，她自己就不会坠入深渊了吗？

    “所以，”舒豪也看着宋初夏，“你跟宋洋，是什么关系？”

    “哈？”

    看宋初夏的表情，舒豪便明了，宋洋同宋初夏之间肯是有关系的。他因着二人同姓宋的关系，稍加猜测，同宋洋有关系的人，林安想必也是极度在意的，林安之所以会来网吧，想必是宋洋经常来。

    “没有关系吗？”舒豪反问。

    宋初夏脸色一沉，低头：“没有！不认识！”

    “兄妹吗？他是你哥哥吗？”

    “不要跟我提这个人！”宋初夏突然失了一贯吊儿郎当的冷静，突然站起来瞪着舒豪，“我跟他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林安为了他堕落，关我什么事？他辍学又关我什么事？”

    说完，她也不看舒豪，抓起椅子上的包跑掉了。舒豪注意到宋初夏刚刚眼眶红了。他静静地在甜品店坐了良久，看了看时间，也不过是一点半的样子，午休还没结束，自己反倒有些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他想象着林安得知宋洋辍学时的心情，加之父母离婚的打击，她一颗心原本就这么小，满心装载的人却全都离开了，舒豪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秒该去如何安慰或劝阻这个让人心疼的同桌。

    他像是突然就有了软肋，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舒豪，头一次会在已知的事实面前无所适从。

    不，不该是这样的啊！

    而我，也绝对绝对不能放弃你啊！

    42.

    舒豪从甜品店回到教室，林安已经好端端地坐在座位上，眼眶已经不红了，脸上也没了疲惫的影子，腰板挺得比谁都直，一副“我是好学生、我要认真学习”的架势，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笑。

    是真的好笑！她小学生般地坐姿端端正正，只差双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看了想笑。

    舒豪却恨不得他所认识的林安，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走过去坐好，抿了抿嘴，想要说些什么。因着中午那段小小的不快，舒豪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来化解这尴尬。却不想林安一丝和解的意思都没有，直直地看着前方，眼睛瞪得比什么时候都大都亮，极力表现出一副“我跟你没关系”的架势。她不过是在跟他怄气。

    舒豪没辙，想了想，拿起笔记本撕了一张纸，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句话：猪才爱生气呢！

    他小心地推过去。林安垂眸看了一眼，而后瞪大眼睛，偏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决计不同他讲话的样子。

    舒豪无奈，想了想，拿过纸张又加了一句——

    谁不回话谁是猪。

    幼稚。

    林安认认真真地听课，记笔记，读课本，做练习，好像一丝都没有被舒豪影响的意思。只是她看书的时候会出神，听课的时候会出神，记笔记的时候还会出神，满脑子都是宋洋的样子。他辍了学，不知道会去做些什么，老师不会去他住的地方家访，同学不会劝他回来上课。她不能去找他，只能盼着有一天他会来找她。

    像他当初那样劝阻她。

    舒豪觉得很挫败。下午最后两节课，舒豪带着班里的人去了操场，之后果然没有发现林安的踪影。明天运动会所选的运动员已定，这个时候老师们都在忙着布置操场，忙着开会，没有时间点名。舒豪想也没想，找到杨梓沫和周笑笑，只说了一句“有事打我电话”，就匆匆地离开了操场，向着中午宋初夏说的网吧跑去。网吧不大，多是些附近中学的男生逃课跑出来上网，打游戏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舒豪实在不明白林安怎么会想来这里。

    网吧管理员看到进来后左顾右盼的舒豪，走过去问他：“你是要找人吗？”

    舒豪又转头看了几眼，确定没有林安和宋初夏，又摇头，快步走出网吧。他站在门口，想林安能去哪里，回家还是去找宋洋？而后，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坐在网吧门口的台阶上，认认真真地思考起了人生。

    以至于林安和宋初夏走到网吧门口的时候，舒豪居然会大脑缺氧地诧异，问她们：“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而后，他又后知后觉地僵了脸色，看着林安道：“你跟我回去！”

    林安看了宋初夏一眼，宋初夏耸肩，朝林安挥手：“我先进去啦，还是在老位置！”说着朝舒豪吹了声口哨，笑着进了网吧。

    林安的脸色发沉，抿着嘴看舒豪，往上拉了拉背包往前走。舒豪伸长胳膊挡在她面前：“我不管你怎么想，我现在让你跟我回学校！”

    林安眯着眼睛：“如果，我说我不回去呢？”

    由不得林安不同意，舒豪听到林安的话，快速扯过林安的胳膊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着，明天就是运动会了，运动会之后就是考试。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汇成一句话，林安必须回学校。

    林安挣脱不及，加之舒豪走得飞快，刚走了没几步，林安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胳膊和膝盖擦破了皮，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抬头看到舒豪抱歉的神情，却只想发火。

    “滚！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不要管我！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林安，你别不识好歹！”舒豪又气又急，气冲冲地朝林安大吼，“不就是父母离婚了吗？不就是宋洋辍学了吗？你至于这样吗？那么一点点小事，搞得像天塌了一样，你至于吗……”

    “滚！”不知道是被舒豪的哪句话刺激了泪腺，林安忽然就流下眼泪，她一边落泪，一边捡地上的石子，朝舒豪的身上砸，“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滚！”

    说完，她手脚并用地站起来，背对着舒豪抹掉脸上的泪，扶着膝盖一步一踉跄地往网吧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宋初夏跑出来搀扶她，大概是看到舒豪依然傻傻地站在原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吼：“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敢揍你！”

    “大帅！”

    身后传来周笑笑熟悉的声音。舒豪没转身，只是直直地看着网吧门口林安忽然瞪大的眼，以及宋初夏极力装作镇定，却又有些惊慌的脸。

    班主任张艳黑着脸走到舒豪身边，远远地看着林安，沉声：“林安、宋初夏，你们两个过来！”

    舒豪看着林安一步一步地走近，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看到她眼睛里的冰冷。他想说不是的，不是他喊来的老师，更不是他告状，故意让老师抓她们一个现形。他的心里装了千言万语，可看到林安那双充满仇视的眼睛，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错了啊！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不该大声跟她讲话，不该戳她的伤疤。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和他的本意相悖，这些，林安你应该是知道的啊！

    “居然逃课出来上网！林安，我真是看错你了！”张艳看了林安一眼，又气呼呼地看了舒豪一眼，问，“还在这愣着干吗？都跟我回办公室！”

    周笑笑讪讪地举手，插嘴：“老师，那啥，我能去操场不？今天训练。”

    所以到底班主任是谁领来的，舒豪虽然一清二楚，却始终不能多言。他默默地走在林安一侧，她刚刚摔了膝盖，走路不便的时候，他原想搀扶她一下。却不想林安重重地甩开他，同时还附赠一个白眼。不只是林安，从网吧回学校那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中，宋初夏对舒豪翻了无数次白眼，还时不时地压低声音，骂上一句奸细。她的声音被周笑笑听到了，周笑笑护短，又不满，扯着嗓子喊：“这是为你们好，懂不懂啊？”

    言之凿凿，这更加从侧面证明了他是揭发者。

    舒豪终究还是受不住，走在林安身侧，委屈地小声说了句“不是我”。他没有听到林安回应，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宋初夏不归张艳管，回到学校就偷偷地跑回教室了，周笑笑去了操场，最后在办公室的，只剩下舒豪和林安两个人。

    “为什么逃课？”

    张艳一凶起来，其实还挺吓人的。只是舒豪习惯了，林安则是表情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听到张艳的问话，她也只是乖乖地回答“去网吧”。

    这情景看在旁人眼里，反倒像极了古时候刑讯逼供的场景，张艳成了黑白不分、只管逼供的衙役，而林安楚楚可怜的样子，则像极了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去网吧做什么？”

    “上网。”

    “逃课去上网，林安，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亏你父亲还是教育局局长，你这是给他抹黑，你知道吗？”

    林安抿了抿嘴，好歹没有情绪失控，只是握着拳头，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张艳数落。

    “林安，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宋初夏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打架、上网、喝酒、抽烟，她哪样不占着啊？你怎么能跟她混在一起？这样下去，你早晚也会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没人管，也没人要。这种感觉很好吗？”

    林安的拳头攥了又松开，松开又攥紧，终究还是忍不住，直直地盯着张艳的眼睛问：“老师，您为人师表，原本我不该同你顶嘴，也不该向您提出质疑。可是在您说出那句‘没人管，也没人要’时，我想问，您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说出口的？是嘲讽，还是怜悯？还是觉得这样的人，”林安顿了顿，而后看着张艳的眼睛，“天生活该？”

    “林安！”张艳拍桌子，“你不要仗着你爸爸是教育局局长，就可以胡作非为、胡言乱语了！你倒是给我说说，你为什么逃课去网吧？谁给你的特权？”

    林安听不得旁人同她争吵，也许她是从小除却学习，其他方面父母宠她宠得紧，好像从小到大，父母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而旁人断然也是没有的。所以她听完张艳的话后，突然就受不了，而后深呼吸了一下，向前探了一步。

    “我就是仗着我爸爸胡作非为！就算我整日混在网吧，考试成绩倒数第一，品行不好，德行也差，静海的校长可以换掉你，却绝不会开除我！”

    去他的尊敬师长！去他的品学兼优！

    与其被人指指点点，说自己靠关系、有门路，不如自己承认，直接坐实了这关系来得爽快。

    张艳似乎被林安说得有些发蒙，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反应过来。倒是舒豪拉了拉林安的胳膊，低声：“林安，你胡说什么？赶紧给张老师道歉！”

    林安深深地看了舒豪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办公室门被她大力地打开，又被大力地合上。她走了不到五米，就听到身后的办公室门被人打开，班主任张艳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教室门口飘过来。

    “要么打电话把你家长喊来，要么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林安走得越发飞快。张艳的声音吸引了很多外班同学，每每看到有人扒着窗户或者门框探出头来看，林安就扬着脖子，走路的时候慢慢的，优雅得像一只白天鹅。

    那一条长长的楼道，已经是林安所有的骄傲了。

    下了楼，独自坐在图书馆背后的长椅上，林安收到宋初夏的短信：“你还好吧？你们班主任也太凶了吧？去个网吧而已，至于吗？”

    林安没回短信。她头埋在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擤鼻涕。

    宋洋打来电话的时候，林安还坐在长椅上自怨自艾。电话铃响，她也不看来电显示，直接放在耳边，哑着嗓子说了个“喂”。

    直到那端真真切切地传来宋洋的声音，林安这才忽地惊醒，而后快速地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一眼。她确定了给自己打电话的人确实是自己的金属男孩后，瞬间居然委屈得想哭。她眼睛一眨，眼泪就真的掉下来了。她抹了一把眼泪，听电话那端的动静，然后听到那端的宋洋用难得的称得上是温柔的语调。

    “林安，你还好吧？”

    想必是旁人告知了她此时的情形。也许是宋初夏，也许是杨梓沫。林安已经不想找出到底是谁通知了宋洋，只是对着手机听筒，想象着电话那端那个人的模样，以及自己想象的他对自己哪怕只有零点零一的关心。她居然对着电话，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就是想去个网吧啊！我就是想放松一下，不为别人！”她断断续续地，却是一直在重复，“我怎么就没人管没人要了？怎么就是坏学生了？怎么就非要退学啊……”

    即使那句“没人管、也没人要”并不是说她的。

    电话那端的人听到她一边哭一边絮叨，仿佛比她还要无措，一边听她说，一边插嘴，重复的全部都是那句：“你好好说话，别哭呀！”

    待听到林安彻底沉默了，宋洋才终于开始飙起脏话来。

    “靠，不就是去网吧吗？谁不让你去了？老子陪你去！”

    “不就是打游戏吗？老子带你开黑带你升级，方圆二十里没人能打败老子！”

    “班主任算什么啊？你一句话，我宋洋就去教训她……”

    林安听着宋洋的话，一边甜蜜，又一边难过。

    甜蜜的是他肯站在自己这一边，难过的是他始终是不喜欢自己的。

    宋洋给她打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絮絮叨叨的，说老师的坏话，说学校的坏话，调侃别人，也调侃自己。最后他话锋一转，问她：“我到你们学校了，你在哪儿？”

    林安愣了愣，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我们学校？”

    “不然呢？”

    “你在学校门口站着不要动，我出去找你！”

    运动会期间，静海中学不再封闭。林安跑得飞快，远远地看到宋洋已经走到了二门，她百米冲刺一般地跑到宋洋面前，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渗着细细密密的汗。

    宋洋朝她翻个白眼，又捏她的鼻子：“丢不丢人啊？这么大了还一直哭！”

    林安脸红，低下头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抬头看宋洋，问：“你怎么过来了？”

    她知道是明知故问，可她就是想亲口听到宋洋说出事实，女生细小尖锐的小心机这么明显，宋洋该是可以察觉的吧！

    宋洋却不回答，看着她淡淡地笑：“看在你心情不好的分儿上，说吧，想去哪儿？哥带你去。”

    “网吧。”林安不假思索地说。

    宋洋沉默，看着林安的表情也有些凝重，只是说话的时候，却依然是笑着的。

    “班长……你别学我啊！”

    林安抿着嘴不说话，胸腔里好像提着一口气，沉沉浮浮的。而后她也不看宋洋，转身就走。宋洋皱眉，快走一步，拉过她的胳膊。他看到林安同样皱着眉回头，只是那表情里分明带着一丝失望。他当下心口一紧，从前的那些什么“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做个好学生”“考个好大学”之类的，全都跑去见鬼了。

    “走！不就是网吧吗？老子带你去！”

    去他的不能带坏她！去他的不能喜欢她！去他的配不上她！

    天堂不能一起走，地狱他陪着她走定了！

    43.

    舒豪不知道怎么劝说了母亲，最后没有喊来林安的家长。大概是张艳后来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话真的过了，也大概是因了林安父亲的局长身份。可即使是这样，她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只是公事公办地说了句“运动会之后再说”。舒豪走出办公室之后，张艳又匆匆地跟上来，皱着眉低声说：“你以后离林安远一点儿，不要被她带坏了！”

    舒豪不解，听了母亲的话有些不开心，说：“妈，你说什么呢？林安又没怎么着！再说她不就是去个网吧吗？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张艳提高了音量，说完又四下看了看，皱眉，“你先回去，以后再说！”

    舒豪真的是心事重重地离开的。他没有回操场，运动会的男子一千长跑选中了他，时间定在下午三点，教练这会儿还在操场上告知注意事项。舒豪一下子失踪，一会儿不定怎么被教练和体育老师训呢。可这会儿他看到空空落落的教室，又想起林安离开前的样子，说什么都没有心情去操场了。

    周笑笑给舒豪打来电话，语气焦急：“大帅，你还在办公室吗？你们教练在找你，你快来操场！”

    舒豪却冷笑，朝着电话那端语气冰凉地说：“林安不就是去个网吧吗？你至于带着老师去抓她吗？”

    电话那端的周笑笑一愣，语气有些不确定：“大帅，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没有听到回答，周笑笑怔忡着贴近手机的时候，那端却只传来嘟嘟的挂机声。她愣愣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呆呆地看着杨梓沫走近她，问：“你怎么了啊？给大帅打电话了吗？他说什么了？”

    周笑笑弯了弯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委屈得要哭出来。

    “他居然吼我，还说我告状！说是我把老师喊去网吧抓林安的！”周笑笑垂眸，“梓沫，你说，我有那么坏吗？”

    杨梓沫一怔，而后摇头：“他可能……是着急吧？”

    周笑笑没说话，良久，听到体育老师点名短跑人员的名单，才转身找自己的队伍。她经过杨梓沫身边的时候，声音很低，却又异常悲哀。

    “我倒恨不得这状就是我告的！”

    杨梓沫听得脊背发凉，看着周笑笑的背影忽而又有些后悔。先前看到宋初夏来找林安，加上林安疲惫的神色，她猜出林安肯定是同宋初夏去了网吧。而后她从厕所回来，瞧见舒豪从操场离开，偷偷地跟了一段距离，看到舒豪去的也是网吧的方向，猜测他可能是去找林安，也可能是他自己要去网吧。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假装是走错办公室，漫不经心地说了，“刚刚看到舒豪和宋初夏几个人朝后门出去了”。班主任耳尖，听了便也能猜测得出，宋初夏常去的地方，必然是网吧无疑。

    班主任自然不知道网吧在哪里，想必是因了某个契机，出来找人的时候遇到了周笑笑，便喊她带自己去找。却不想以为是热心帮忙的周笑笑被旁人误会成了告密者，而真正的告密者还在假惺惺地安慰她。

    想象着林安和舒豪在办公室里被班主任训，也想象着刚刚电话里舒豪气急败坏的样子，以及周笑笑委屈失望的表情，杨梓沫觉得阴暗的自己，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歉疚。

    她没有错，一丁点儿都没有。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凭什么她要装作看不到？凭什么要帮别人圆场？

    她忽而眼眶有些发酸，连带着眼睛和鼻子也不舒服。可她却仍是固执地用力扬着头，转身朝集合的地方走。

    她想，她到底也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宋洋带着林安去了静海后门的网吧，两个人在网吧里一待就待到了晚上九点半。一开始是林安不肯走，小孩子般耍赖似的，要宋洋教她游戏；后来是宋洋玩游戏入了迷，全然忘记了林安的存在。游戏结束的时候，他回过神来，这才慌忙看了看时间，又偏过脸看林安。林安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倚着沙发睡着了，歪着脖子，想必是极其难受的。他想喊醒她，可见她熟睡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他正犹豫的时候，忽然身后响起了女生凉凉的声音。

    “哟，今儿怎么换成林安了？你不是一直都跟吴倩楠好吗？你不是不让林安来网吧吗？”

    宋洋转头，看到宋初夏叼着一根棒棒糖站在他身后，皱眉，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又来这里了？赶紧回去！”

    宋初夏冷哼：“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还不是辍学了？”

    林安已经醒了，眼睛还未睁开的时候，耳朵已经听到了宋初夏和宋洋的对话，身子动了动，而后睁开眼睛。大概是自己的动静过大，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宋洋和宋初夏双双看向她，而后宋洋冲着她笑：“我送你回学校吧！”

    林安点头，看了宋初夏一眼，宋初夏耸肩，擦着林安的肩膀过去，坐在她旁边的电脑前开始玩游戏。宋洋深深地看了宋初夏一眼，没说话，又看着林安，声音低沉。

    “走吧，别管她。”

    回学校的路上，宋洋和林安一直很沉默。两个人偷偷地从后门进去，快走到女生宿舍的时候，林安才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你和宋初夏是什么关系？”

    “哦，她是我妹妹。”

    宋洋说得不轻不重。林安也没打算继续问，点了点头，又继续沉默着往前走。

    “初夏她人不坏。”抿了抿嘴唇，宋洋有些别扭地重复，“真的！她就是爱玩了一点儿，学习不好，但是人很单纯。真的……”

    宋洋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真的”，似是在极力向她证明他所言非虚。林安点头，偏过脸朝宋洋笑着说：“真的，我知道。”

    他们走到女生宿舍楼前，远远地看到一个男生，低着头，倚着法国梧桐，背对着他们。林安皱眉，这反应被宋洋瞧了去，也往远处看了一眼，又沉声道，“你回去吧，回宿舍好好休息！”

    宋洋说完转身，背对着林安，挥了挥手，走得很洒脱。

    “宋洋！”林安喊住他，声音轻得发虚，“以后，你还会理我吗……”

    宋洋笑着扬了扬手中的手机。

    “班长，有事给我打电话啊！”

    “……”

    她突然就安心了。也不知道这安心的根源来源于哪里，好像是宋洋的一句话，林安就觉得自己不会被抛弃了一样。经过法国梧桐的时候，她没有看身侧那人，是不愿看，也不敢看。她急匆匆地走进女生宿舍楼，走到楼道转弯的地方，还是没忍住，转身看了一眼。夜色里，那人的面容几乎看不清，只隐约看到一个轮廓，瘦瘦高高的。这会儿他已经站直了身体，遥遥地望着她。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心虚，不忍看下去，快步回了宿舍。

    舒豪同过去的自己太像太像了，每每看到他，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那个不由自己的自己。

    看到他，无论是真心还是假面，林安都恨不得把从前的自己摧毁。

    林安同杨梓沫和周笑笑在同一寝室。班主任对分宿舍很人性，可以自由选择寝室成员，一个寝室四个人，原本还有一个女生，可那女生只来了一个月就转校了，用周笑笑的话来说，她们三个能在一起，是天意，也是缘分。

    是不是天意林安不知道，她只知道自打这一天过后，她和周笑笑、杨梓沫的关系是真的变了。

    只是幸好，她从前就跟这两个人不咸不淡，再远一点，好像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她推开寝室的门，原本躺在床上有说有笑的两个人瞥见她，一下子安静下来。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林安也不打招呼，拿着东西准备去洗漱。这时听到周笑笑的话。

    “我们哪能像人家一样，有背景，有后台，去个网吧夜不归宿，也没人管……”

    林安听到杨梓沫似乎轻轻地“嘘”了一声，终归没有在意，拿着洗漱用品出去。这时还能听到杨梓沫的话：“这样不好吧……”

    轻轻地关好门，林安却倏地有些想笑。

    这样挺好的啊！

    她不必在意旁人的想法，所有的决定、所有的行为都与旁人无关，哪怕活在旁人的冷言冷语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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