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退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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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蒋仲达好像不经意地公事公办地看着他,他就受不了啦。医生的眼光是心灵的手术刀。他——

    面白,微胖。勤勉本分的干部气质。架副黑框眼镜,想往文静儒雅上靠。身架粗壮。看第二眼就会发现他骨子里的俗。

    这不是一张生面孔,却敢肯定他是第一次来就诊的新病人。

    这不是那种仅仅是点头之交可记可不记的人。一定在特殊的场合见过他或者自己拼命想记住他,可还是把他忘了。曾让他自豪的从不欺骗他的记忆力近来却常常跟他开玩笑。

    “蒋大夫,您好。”

    谦卑,窘困,企盼。每个病人从神态到语调都差不多。他只注意病态,不在意虚情。

    “你好。姓名?”

    “郭守成。”

    他把“郭守成”三个字登记在病历卡里。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年龄?”

    “四十八。”

    “哪里不好?”

    郭守成窘迫。双唇嚅动却出不来声音。所有到他这里来看病的人很少有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地主动介绍自己病情的。

    “你怎么不好?”

    望、闻、问、切。他又重复一遍,对郭守成构成更大的压力,白脸已经变红。眼睛瞟瞟身后,瞟瞟四周。

    众多病了的男人们到这里来第一次正视自己假男人的现实时,都是这么假模假式。没有丈夫气。

    郭守成还在磨蹭。

    四周的人在瞪着他。所有的人对这种病都有一种好奇心。凡是到这儿来的都是一种病:男不男女不女。同病相怜,看到有这么多做伴的人,又是不幸中之大幸。都希望别人的病比自己更严重,想知道别人是怎么病的,怎么治疗。互通有无,交流痛苦。

    这本来就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病。这里偏偏又毫无遮拦。一座地处市中心但又非常安静的老式楼房,这本是中医大学的中药研究所,把楼下最大的两间屋子腾出来做了临时的男科诊室。屋里屋外挤满了人。看病、交款、取药全在这两间大屋里。方便倒是方便,无奈大城市里的假男人或假女人何其多,天不亮就有排队的,天黑了还关不上门。最清静的地方变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原是老市区最高级的地段,只住有钱的人和外国人,如今却聚集着一大群社会各阶层的五花八门的男人和陪同他们来的女人。

    蒋大夫积德行善,又震惊杏林。

    不管什么人踏进了这间屋子便无秘密可言。越假装圣洁君子或愚昧好人,越难堪。唯一聪明的选择就是赶快老实坦白,脱下裤子验明病根儿。

    尽管如此,声音还是要放轻。轻得只让大夫一个人听得到。

    “隔得时间长了心里想,那个东西不给使唤,即使凑合着能进入,支持不了几下又自动龟缩。决无快乐可言。”

    “多长时间了?”

    “半年多了。”

    气色无大碍。脉象稍嫌沉细也没有大问题。

    他拉上布帘,叫郭守成脱了裤子,露出那东西。他既不嫌脏不恶心,当然也谈不上喜欢。面无表情,像拿一块砖头一根劈柴一样,翻看了两下。说话的语调既不冷淡也无热情:

    “行啦,提上裤子。”

    他到水池边用肥皂洗了手。

    “明天带你的夫人一块来。”

    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他一天要接待多少病人,要说多少话,必须节省自己的唾液。不对,他这个医生既看生理又看心理,看心理就靠话。说话多是不可避免的,他不能过分爱惜自己的唾沫。说不清是为什么,只对郭守成提不起热情。

    郭守成:“今天不给点药吗?”

    “用不着。”

    “您看我有事吗?”——即有没有大问题。

    “没有什么大事。等你的夫人来了一块说。”

    他开始问下一个病人的姓名。心里仍在想:郭守成是谁?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二

    蒋家不知从第几辈祖宗起就悬壶济世。他还没有出生,命运就为他安排好了必须终生行医的一切条件。祖传秘方,名牌医科大学的证书,几十年临床积累起来的经验。他还是他父亲——老中医大学校长的研究生。不论是教学还是搞研究,始终不放弃临床治病。这是他们蒋家的传统。以后当了中医大学研究所的所长也依然如此。所长当得好好的,突然经费紧张。他早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碍于社会上和医学界传统思想的压力不敢妄动。借开放的大潮,以给大学创造经济效益为由,在这两间大房子里,办起全市(也许是全国)第一家专门治疗男科病的诊所来了。

    男科病是一种世纪病,人们对它的了解还不如对月球知道的多。

    君子耻于言性。谁都知道这男科病很厉害,很重要。但,治男科病却被认为是缺德,是丢人,是下三烂,非正经大夫高级医生所为。太不体面。容易让人想起春药、大力丸之类的东西。眼下还可以再加上一顶帽子——跟计划生育唱对台戏。

    蒋仲达有着锦绣前程,冒会丢掉祖祖辈辈称誉杏林维护下来的好名声,写出了大大方方厚厚实实的一本《实用男科学》,从此奠定了中医男科学的基础。这是个冷门。全球性的极热的大冷门。因为人类正在萎缩。

    他秃顶重眉。两轮厚大的扇风耳。眼睛看人三分笑。湿润而好看的娃娃嘴。很像一尊欢喜佛,可亲可近可信赖。当今的医生有这样一副面孔太难得了。这是那种有求必应的面孔。

    不知为什么,郭守成倒让他不安。

    几年来他治好了六千个男科病人。自己的处方,自己制药,自成系列。他发明了十几种药,倘自己有个制药厂,将更能成为大气候。仅出口一项就可发大财。男科病是世界性疾病,外国人对没有副作用的中药尤其感兴趣。最初他也耽误了几个人。

    他有一段到部队下放实习的经历。部队在远郊,首长们的家在市里,每到星期六下午他就忙了。首长们回家前要叫他给打一针激素(甲基睾丸素)。

    师长丘永吉,五大三粗,爱喝酒,爱骂人。看上去阳刚气十足,却患严重阳痿病。跟农村的老婆离了婚,在天津找了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大学生。

    每到星期六就紧张。回家见了年轻的夫人更紧张。愈紧张他那个男人的物件愈不管用。每次回家都要打架。架愈打愈勤,愈打愈大。起初打一针激素还能抵挡一阵。以后要打两针。两针不管用了打三针。丘永吉恨不得让蒋大夫带着针藏在门外,什么时候顶不住了就打上一针。

    他觉得这不是好办法,掰开揉碎了向他讲解打激素是饮鸩止渴。偶尔为之可以救急。长期求助于它必将彻底毁灭自己。

    丘永吉不信,后来果真成了“废物”。老婆就公开叫他“废物”。

    “‘废物’回来了,你回来干什么?”

    威风八面的一师之长,在自己的老婆面前却不是人。比死还难受。比在战场上打了败仗还丢人。

    干脆不回家。孤苦伶仃,关死门一个人喝闷酒。

    老婆跟一个踢足球的搞上了,他装不知道。搞大了肚子,他也只能吃个哑巴亏,硬是自己把这口恶气咽下。

    老家的人骂他是罪有应得,现世现报。谁叫他休妻缺德呢!前妻生的大儿子当着乡亲们、当着战士们就敢骂他是老王八、大混蛋。

    他脾气再大也只能装听不见。被踢到病根子上,想发怒都没有底气。

    老婆跟那个足球运动员第二次又怀孕了。

    他不能再装糊涂了,把手枪扔给老婆。

    那女人满不在乎,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跟着你守活寡还不如死了好!”

    这句话也把他给枪毙了。

    蒋仲达想:丘永吉块头那么大,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没有什么大毛病,为什么变成了假男人?

    他开始研究各色各样的假男人。寻求一种没有副作用的中医治疗办法,拯救装腔作势的银样镴枪头的男人们。

    丘永吉青春如火的年代,战争打得正艰苦。今天不知明天还能不能活着。染上了打炮(手淫)的习惯。两只手成了他的狐狸精。欢愉后有痛悔,自慰后有自责。他跟臆想中的女人搏斗了许多年。待面对真实的女人时他已不再是真正的男人了。

    部队晚点名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在队列面前,对干部战士们训几句:

    “熄灯号一吹都给我老老实实地钻被窝睡觉,不许打炮!你们看不见我一个眼已经瞎了吗?就是打炮打的。我的前老婆走了,后老婆散了也是打炮打的!”

    在当时这就算是最真诚、最实际的性教育了。进行这样简单的性教育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胆量。

    战士们想笑都不敢笑。

    三

    曲敬时,三十岁上下,服饰华贵,气质不俗,挤在病人群里也格外引人注目。

    粗俗的拥挤者也许感到欣慰,甚至幸灾乐祸:高贵的上层人里也有“废物”。

    曲敬时并不高傲,极有耐性地让过一批又一批。差不多到快关门的时候才轮到他。

    屋子里清静了,他也许会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病情。

    “蒋所长,我是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介绍您的文章,从北京赶来的。”

    他的患者来自全国各地。北京算是近的。

    曲敬时是北京某部的副局长。他轻声细语地如实地讲述自己的病情:

    “我结婚四年多了,从未享受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讲得具体点,比如说是早泄、阳痿,还是根本就不能勃起?”

    “不能勃起。”

    “从来也没有?一次也没有?”

    “没有。不……新婚之夜我很激动,自觉跟其他男人没有什么两样,表现得也确实像个真正的男人,做了别的男人在那种情况下应该做的事情。但是,我刚进入她的体内她就痛苦不堪,绝没有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男欢女悦。她一挣扎逃避,我立刻退缩了。从此就再不是男人了。”

    他心里有数了。拉上布帘,让曲敬时褪下裤子。

    他为曲敬时做了仔细检查。

    “你爱人来了吗?”

    “在外面的车里。”

    “为什么不请她进来?”

    “蒋所长,我在皇宫饭店订了间房,能不能请您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他当然明白曲敬时的意思,不肯让自己娇贵的夫人在这样的场合展览。他又必须让他们知道,正是这个嘈杂拥挤的场合教会人们怎样做男人,怎样做女人。这里有助于破除男女间的神秘和愚昧。说:

    “谢谢你们的盛情,我晚上还有事。这样吧,你再等一会儿,我把后面的几个病人处理完,最后再跟你们谈。还要开药,到宾馆里不方便。”

    无知。简直是“性盲”。

    可惜啊,社会上只抨击“文盲”、“法盲”,不愿承认还有大量的“性盲”存在。这类人往往还是知识分子、优秀人物。那些最普通的体力劳动者,甚至连最低级的动物都知道怎样传宗接代。某些知识多的人在这方面恰恰最没有知识。

    他还用一句话治好了这样一对夫妇——

    两人都是大学老师。结婚数年没有孩子。男的想出国,妻子及双方的家里人都不同意。理由很简单又很复杂:因为他们没有孩子。

    他出国以后还能不能回来?很难说。不留下一条根怎么行?

    没有孩子怎么证明他出去就是为了拿学位成名成家,而不是由于婚姻不幸,想逃避家庭逃避责任甩掉妻子?

    作为男人他心里有愧。双方的老人多次劝他们夫妻一块儿到医院里彻底检查,他一次次搪塞敷衍。他很清楚妻子是无辜的,责任全在自己。从来没有撒过种,当然不会开花结果。不撒种也无法证实种子是坏的烂的或土地有什么毛病。

    他不是没有种子。苦于不知道该怎样耕耘播种。在生理上他是正常的,也有正常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只是由于上学太多,知识太专,在自己的专业里是天才,在专业以外是蠢材,束缚了自己的本性。当身上的男性激素积存过多,渴望发泄时,能够正常地和妻子交合。但交合以后他就不知该怎么办了。压在妻子的身上已经够不像话的了,从来不敢想象还要有其他作为。那太难看,太下作。自己有失尊重,也会让妻子看不起。只能等待激情慢慢熄灭,让带电的肉体自己冷却。他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压上去,再搬下来。仅此而已。

    现在还有这么愚笨的人吗?

    他就是来看这种病的。

    他的妻子从三岁开始练琴,童年、青年都是在钢琴旁度过的。别的儿童所有的欢乐她没有,连跳猴皮筋、做游戏、猜谜语等最普通的欢乐她也无权享受。一般青年人懂的她闻所未闻。她父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相信最严格最持久的教育能把女儿培养成钢琴家。然而在成千上万的学琴的儿童中许多年才出现一两个出人头地的钢琴家。这种幸运的人除去刻苦还要有灵气和机遇。后面这两样她都没有,由于不得法和疲劳过度反而把手练坏了,只能留校当了名普通教师。

    一对纯洁可爱的书呆子。还有点可悲。

    他犹豫再三,研究了报纸上发表的蒋仲达的经历,与其说他是叫病逼的不如说是被蒋仲达令人羡慕的学历和家族的声誉吸引来的。

    其实他的病任何一个成熟的男人或女人都能治。

    蒋仲达给他开的药方是在处方笺上用圆珠笔写了个大大的“动”字。

    要活动。动就有生命。就是这么简单。

    他那一身聪慧的书卷气,也许可以背得出《辞海》、《康熙字典》里关于“动”字的全部解释,却不知道蒋大夫写下的这个“动”字是什么意思。

    “你看小说吗?”

    “从前看过。”

    “看电影、电视吗?”

    “很少看。”

    也就是说,关于男女间怎样繁衍后代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见多识广的蒋大夫也不得不惊叹这种天才的“纯洁”。只能从头教起:

    “当你和妻子做爱的时候,对她最大的尊重、最大的爱就是蹂躏、征服。要行动起来。这也是你自尊自信的表现。”

    “怎样行动?”对方疑惑地问。

    这是最基本问题。

    蒋大夫不得不用两只手为他做了个示范。

    他恍然大悟。脸突然红了。

    任何美丽的词采也不如最简单的动作来得直截和一目了然。高雅的蒋大夫被逼到墙角上,只能出此下策,实在有辱斯文。一通百通。再辅以药物,保他成功。

    四

    当最后一个病人走出诊所,曲敬时扶着妻子进来了。他一脸愧疚,用无可奈何的矜持掩饰自卑。全是自己无能,拖累妻子出乖露丑。

    他妻子果然漂亮,难怪他不肯轻易示人。丰姿绰约,看上去一尘不染,似通体晶莹。神色略显不安,但不失庄重大方。

    蒋仲达拉上布帘,让一女医生为她进行检查。果不出他所料,处女膜完好无损,只比一般的姑娘略厚一点点。

    他征求曲敬时的意见:

    “攻破妻子的处女膜是做丈夫的责任和权利。你是愿意自己来完成呢,还是让女医生借助医疗器械为你代劳?”

    曲敬时对自己信心不足,却又不愿放弃做丈夫的权利。问:

    “要给她做手术吗?”

    “很容易,几乎没有多少痛苦。等你能履行丈夫的责任时就会顺利得多。”

    妻子望着曲敬时,有求助也有鼓励。

    这温顺的目光却让他无地自容。自己有病害得她挨一刀,一辈子都会陷入自惭自责之中,即使病好了也没有勇气做伟丈夫。

    “蒋大夫,您说该怎么办?”

    “现在放弃你的责任,将来你会后悔的。”

    “您真的有把握能治好我的病?”

    “只要你们配合,我想不会有问题。”

    退一步想,即使他的性功能不能恢复,也无法拖累妻子一辈子。当她要往前迈一步的时候,带着完好无损的处女膜就还是真正的姑娘,身价跟没有处女膜可大不一样。曲敬时很爱自己的妻子,替对方想的比替自己想的多。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新婚之夜怯懦无所作为。

    他下了决心:

    “好吧,我的责任我负,不要难为她了。”

    蒋仲达为他扎上针灸。利用行针的时间开导这一对从外表看来很让人羡慕的夫妻。

    “中国成年男子患各种各样的男科疾病的占百分之三十,这是个保守的数字。因为许多人认为这种病不光彩,得了病还要瞒着别人。”

    “这么多?”

    曲敬时似乎轻松多了。

    “具体数字是全世界一亿五千万,中国占四千万。你这种病百分之八十五是精神原因,而不是生理上的问题。你的身体本没有太大的病。”

    曲敬时神色开始活跃。

    他的妻子轻舒一口气,露出急切的企盼的神情。蒋大夫顺势先教导女的,递给她一张表格:

    “家里有体温计吗?”

    “有的。”

    “按表上的要求每天早晚各填写一次。有的姑娘在工作的时候运动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处女膜就破了。对女性来说这算不上有多么痛苦。你丈夫的病就在于对你温柔体贴得过头了,失去了男人应有的阳刚之气。当然也就不能享受你的阴柔之美,他反而被吓住了。”

    女人脸颊泛红,眼光移开了。

    蒋仲达也很吃力。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用大实话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然而,他不能,牵扯到这种事情有些字眼儿很难说出口,对雅人不能说粗话。他只能咬文嚼字,绕着圈子表达自己的意思。

    “男欢女爱的事情可以由男的主动,也可以女的主动。鉴于你爱人的情况你就应该主动点,使出恩爱夫妻的浑身解数,刺激他,鼓励他,配合他。他第一次成功了就会恢复自信,增加勇气。”

    她低下头。

    他为曲敬时起下针灸,开了三包回春壮阳灵,再嘱咐说:

    “回到宾馆就可以吃药,晚上有了性欲望也不要接触。明天按时吃药,放松精神,愿意到哪里去玩儿都可以。下午来扎针灸。夜里仍然不许接触,不管欲望多么强烈。后天仍旧吃药,再扎一次针灸,你就自由了。”

    “我不着急。我准备在这儿待一个星期。”

    “你也要相信我,我保证你会成功。精神上不能紧张,如果老想那件事,忘不了过去失败的阴影,担心会有新的失败,那就不要碰。最好到忘我的境界,一种自然的势在必行的结合,那才是完美和谐的。妻子需要丈夫来塑造,男人也需要女人来造就。温柔体贴是爱,有时强壮、激烈是更不可少的爱。这方面的道理还用我多说吗?”

    按理说这些道理在他们结婚前他们的家长就应该告诉他们,或者社会在后来也应该告诉他们。

    愚昧无知使男人们萎缩、退化,一代不如一代。男性的退化又意味着人种、民族的软弱无力。

    第四天,曲敬时夫妇来向蒋仲达告别,掩饰不住满面春风,对他千恩万谢。

    他嘱咐曲敬时按时吃药,并送给他一段《素问·上古天真论》里的话:

    “丈夫八岁,肾气实,发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劲强,故真牙生而长极;四八,筋骨隆盛,肌肉满壮;五八,肾气衰,发堕齿槁;六八,阳气衰竭于上,面焦,发须斑白;七八,肝气衰,筋不能动,天癸竭,精少,肾脏衰,形体皆极;八八,则齿发去。”

    五

    星期四上午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一个星期里只有这半天属于他的男科学的未来。他躲在郊区的一片工地上,催问进度,检查质量,解决应该由他负责或不该他负责的问题。现在要办成一件小事都不容易,何况是大兴土木的建筑工程。他正在盖一所五十年内不会落后的中医大学附属男科医院。大学没出一分钱,资金全是他筹措来的。这是他后半生的一件大事,一来到工地上他精神高度集中。什么男人、生殖器、性,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由于全国性的财政紧张,蒋仲达必须拼命督促快点把男科医院的主楼盖好。如今办事一拖就容易黄了。幸好他是个有点名气的教授和医生,他的男科诊室日子也还好过。如今各单位对医药费卡得死紧,这个不给报销,那个不许给钱,看病的少了。尤其是私人诊所,纷纷关门。一般情况下找个体医生看病是不能报销医药费的。

    到他的男科诊室来看病的人百分之八十是自费。这种病自费也得看。那百分之二十是高级干部、名人、各种头头脑脑和有权有势的人物。有的自己不露面,让公务员、司机来转述病情,把药拿走。每周他要看病三天,另外三天处理研究所的事务。外加一三五的晚上从六点到九点还要顶门诊。男科病人多对一个民族来说是坏事,对他来说则不一定是坏事。

    不论是他还是国外的医学专家,都断言下个世纪,男科病是人类的主要疾病。他的事业、他未来的男科医院都是前途无量,功德无量。愚笨的有病的男人们,可以带着老婆到他的医院里来治疗。医院里有一流的设施和装备,有优秀的心理学和男科学医生。帮助男人了解自己,驾驭自己,掌握爱的诀窍,建立和巩固男女间的快乐和幸福。帮助女人找回丢失的男子汉,拯救无数个不幸的家庭和心灵。

    他从容地面对人类自己造成的悲剧。

    同行们盯着他的成果,当然也盯着他的钱。经济效益就是钱。中药研究所的效益好就是说他们分钱多。认为他发了财了,要求到他的研究所来跟他一块干。他没有能力再接纳新的合作者,只能等到医院落成。多亏大家的眼睛只盯着钱,忽视了他对传统医学观念和社会守旧势力的冲击。他给大学赚了钱,便减少了尊敬的同事们对他的不务正业、走邪门歪道的攻击和蔑视。许多不理解、不怀好意的人也做出理解的样子:“为了钱嘛!”他背着“为了钱”的坏名声,却可以偷偷地建立中国的男科学。得大于失。一切向钱看掩护了他。

    他还准备建一个制药厂。自己的药自己制,肥水不流外人田。

    只有陷入具体的施工矛盾中才不胡思乱想。

    他懂什么基建?但施工部门对他尊重而有耐心。教会他还得在他的指挥下,像徒弟教师傅。

    什么人敢不尊重他呢?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求他。男人们谁都不愿意公开承认自己是阳痿。可治阳痿的药谁都想要。

    抓基建,盖医院,不像开始想象的那么难。凡是人能认识的就都能掌握。火车、舰船、航天飞机,还有一切最先进的现代科学技术,都能驾驭。唯一驾驭不了的是人类自己。人对自身认识最少。谁敢吹牛能随心所欲地完全自如地驾驭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性器官?

    六

    他完全不记得郭守成了。

    郭守成来打过一个照面之后,又隔了一个多月,大概是熬不过去了,才按着他的吩咐带着老婆来正式求医。

    一个精神委顿、满脸皱巴巴的黑黄褶子的老太婆。气质粗鄙,浑身上下给人以不干净的感觉。其实身上头上并没有挂着明显的污垢。

    像郭守成的大姐或者是母亲。

    郭守成是为了她来看阳痿吗?

    对五十多岁以下的阳痿患者,他是全力诊治,从心里愿意把男子汉的力量、尊严和自信还给他们和他们的妻子。对六七十岁的人来看阳痿,只是给点药,尽一个医生的责任而已。

    郭守成整天守着这个黄脸婆,阳痿是正常的还是病?他们两个是谁更在乎他的阳痿?

    女人坐在唯一的应该是病人坐的凳子上。真正的阳痿病患者郭守成站在旁边。从两人的神态上也可以断定,这个家庭是“母系社会”。当仁不让地跟医生对话的也是女的:

    “蒋大夫,你不认识我了?”

    他并不吃惊。别人认识他,他不认识人家的事经常有。人家既然这么叫板,他就得抬起头认真看她一眼。

    “啊……”仔细打量,他真的吃惊了。

    “你是袁科长?”

    没有错。就是那个曾让他恨得牙根疼的房管局调配科科长袁培春。两年不见她完全走形了,仿佛突然衰老了。怪不得他第一次见到郭守成的时候感到似曾相识,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他从来不知道郭守成的名字,只知道有个“袁科长的爱人”。别人在说起他时也从没有提过他的名字,袁培春在向外人介绍他时只说:“这是我爱人。”

    蒋仲达一次次送礼,只认为是给袁培春送礼,从来也没想过是给郭家送礼。袁培春在,当然是她收礼。她不在,郭守成收礼。郭守成不在,他们家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能把礼物收下。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的礼物,他也不记得袁家的人对他说过什么客气话。所以除去袁培春他对其他袁家的成员印象都不深。送礼多在晚上,他不敢看人家的脸色。人家感兴趣的也不是他,而是他带来的礼物。

    这真是应了一句俗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从前,蒋家住着一幢小楼。“文化大革命”中被扫地出门。小楼分给部队上的高级领导干部居住。“文化大革命”以后要落实政策,全市著名的老医学权威已经故去,小蒋尚不足以称权威,小楼不可能退还给他。市里领导批示,让房管局另外给他调配四间房。批件转来转去,最后落到袁培春的抽屉里。别看她只是个科长,其实权和实惠大过局长、区长甚至是副市长。全市一部分最好的房子掌握在她手里。许多头面人物要想住好房子,调换房子(当然是以少换多,以次换好),为儿女搞房子都得找她。因此,她在高级领导层里兜得转,在区局一级的领导干部中也兜得转,在下层更兜得转。

    像蒋仲达这样的角色,不过是送上嘴的肥肉。

    蒋家有根基,造反时期的大字报上,曾说老蒋大夫是蒋介石的干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凡姓蒋的就难说彼此没有联系。他们的老家底儿,好东西,值钱的老货一定少不了。

    别看市里头头有批示要给蒋家落实房屋政策,他们能不能拿到房子关键却在她而不在领导。她想给就有房,不想给就说没有房。县官不如现管。国家主席批准的也没有用。这是说大话,国家主席批的条子她还没见过。

    当然,她知道什么人能顶,什么人不能顶。能够管她的人她巴结还来不及呢。所以经常有人告她的状,她却从来没有被告倒过。

    医生也不是毫无门路的人,每个被他治好的病人就是一条门路。所有求他治病的人也都可以成为某种门路。他为了给袁培春送礼,请了两个曾在房管局工作过的人当顾问,给他出谋划策。袁培春家里有什么?还缺少什么?别人给她送礼送得最多的是什么?她喜欢什么?他送什么东西她才会动心,才会记得住他的事,才会感动得她给他房子?

    低档的有排骨、对虾、螃蟹、高级烟酒。高档的有工艺品、进口石英钟、毛毯。每逢节假日必送。非年非节,相隔一两个月也要送。不能让她忘了,全靠扔东西牵着这根线。

    东西送得多了,互相都不见外了。袁培春就开始要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电冰箱刚开始时兴。袁培春收下他两条三五牌香烟、两瓶茅台酒(这个女人能抽能喝,嘴馋心贪,口宽债紧)之后说:

    “蒋大夫,你有门路给我买台电冰箱吗?要日本的。”

    “我去想想办法。”

    他心里一点把握没有,却不敢说买不到。为一台冰箱得罪了她,房子还能拿得到吗?

    “你带着钱吧?”

    袁培春的嘴是不会有漏洞的。叫他带着钱却没有把钱拿出来。

    “等买来再说。”他则实实在在。

    电冰箱买来了。袁培春又提出要给钱。

    他看她仍然只是嘴上说说,并不真的把钱拿出来。他心里想要钱,这冰箱太贵了,自己家里还没舍得买呢。当然,他有了新房子要配备全套的家用电器。嘴里也没有勇气说出非要袁培春把钱掏出来的话,他好面子,不知这种话该怎样说,只好先客气一句再说:

    “算了吧。”

    算了就算了。

    袁培春合适就憨厚,不再跟他客气。

    他后悔。他恨自己虚伪。谁叫你口是心非,心里舍不得又不敢大大方方地要钱。

    见了她自觉就矮一头。脸不是脸,嘴不是嘴。他鄙视自己没有格儿了,不再是有尊严的人。

    金银首饰开始走俏。袁培春又开口了!

    “蒋大夫,你路子广,给我买个金戒指怎么样?”

    “行啊。”

    “我可只有二百块钱。”

    二百就二百。他不敢再客气,把钱接过来,不接白不接。自己再添上三百多元,给她买了个戒指。看着袁培春把金灿灿的戒指戴到粗糙的手指上,他心里一阵悲哀。有了房子也要为自己的妻子买一个。

    他就这样像鱼一般被钓了三年多。

    袁培春应付要房的人太有经验了。他们没有拿到房子的时候她是奶奶。一天拿不到房子就一天巴结她,给她烧香磕头。一旦人家拿到了房子,就视她为臭狗屎,不再认识她,不再搭理她,甚至还会骂她告她。所以她也看透了,凡是自己求不着用不着的人,她是不会真心帮忙的。不管你给她送多少东西,她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能多拖一时就多拿一点东西。

    每当蒋仲达问起他的房子,她总是说:

    “放心吧,我能让你吃亏吗?”

    有时还亲热地称他为“大兄弟”,夸他是“大名鼎鼎的好医生”。好像跟他很随便,很亲近。有一次过年还回赠他一兜红枣,几瓶罐头,很让他感动了一阵子。

    当他一问起具体的:什么样的房子?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能给他?

    她从来不说一句痛快话。开始抱怨自己的难处。说她的抽屉里全是领导批的条子,有中央的领导批的,有市里的领导批的,还有局里的领导批的。中国的领导又多,一个人批一个条子就是多少?哪个头头都比她大,谁的批示她也不敢违抗。她的嘴很会说,说起自己的难处来,好像她干的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工作。在她的抱怨面前,他很不好意思,感到自己的自私和无聊。

    他不是傻瓜,更不是没有火性,几次想不再拿好东西往黑窟窿里填了。

    一是不敢用很有希望到手的房子赌气,二是已经送了许多东西,袁培春吃他也吃习惯了,一旦不送了,势必会惹恼她。以前送的那些东西岂不也白送了?他心疼自己已经花了的那些钱,不能犯行百里半九十的错误。

    他不再只跪在一个坟头哭,加紧催促上面的头头,对袁培春也继续上供。

    上供上到第四个年头,在一幢紧挨大街十分吵闹的楼房最高层给了他两个偏单元。他即便什么礼不送,也不会分到比这个更差的房子了。在分房子的那段日子里,袁培春像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他提着东西也无法找到她。

    他知道自己被这个女人耍了。

    那阵她得势的时候也很俗,但有股妖劲儿。眼珠乱转,颐指气使。穿新潮衣,尽力把自己往年轻里打扮。为什么只一两年的工夫整个人就塌架了?

    七

    “你还在房管局工作吗?”

    “退休了,没人理了。”

    后一句也许是真的。她语调凄然,神采暗淡。

    “你怎么会退休呢?”

    他把体温表递给她,看一眼站在她身后的郭守成。他们两个至少相差五岁。

    “你没有用了,还不一脚把你踢开!现在的人有几个是有良心的,求你的时候天天围着你转;用不着你的时候,你求他他都不认识你。”

    “你管了几十年的房子,求过你的人上至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下到草民百姓。如果连你都抱怨人心不古,世道不公,那别人还能活吗?”

    “别人都比我活得好。我给多少人解决了房子?轮到我有事了谁来管我?远的不说,就说我的老头儿,看我倒了霉,没有油水了,也嫌我老,嫌我丑,十天半月地不理我,还假装有病。我就不信!为什么以前没有病?都是他上赶着我。三天两头,不光晚上缠你,馋上来大白天的也死皮赖脸。为什么我一退休他的病也来了?”

    她的话很多,控制不住自己,什么都说。她丈夫站在旁边一声不吭。不管她说什么都不阻拦,不更正。

    这样的男人不阳痿才怪哪。

    不是丈夫太弱就是妻子太强。以前他也曾纳闷过,为什么像袁培春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半老徐娘,竟然稳稳当当地当了十几年肥得流油的房屋调配科的科长?送礼三年多,研究她也研究了三年多,关于她的故事也听了三年多。现在她自己要续上最近发生的故事……

    她原本是农村姑娘,不仅长得风骚,心也大,决不甘心在农村待上一辈子。何况离着市里那么近。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为什么就该她生活在地上?

    有一次专员下乡视察工作,她在野外拦住了专员的吉普车:

    “我想跟你转一转,你敢不敢让我上车?”

    “这有什么不敢的,上车吧。”

    专员感到新鲜,这无疑是一次奇遇。他欣赏她的胆量。她本来不丑,又正是十八九岁的好年纪,俗话说,鬼在这个年龄都是美的。

    转了几天,明铺夜盖,理所当然地就跟专员好上了。

    以后专区撤销,靠城的几个县划归市里管辖。专员调到城里当粮食局副局长。一年后,袁培春也在市里找到了工作。

    对男人,她很大方,不遮遮掩掩,甚至把不正当的关系进行得光明正大。在她的这种气魄面前,都是男人们表现得自私、怯懦、没有骨气。因此,凡是跟她有关系的男人,不论他是哪一级的头头都有点怕她。

    她并不赖着哪一个男人,也不为哪一个男人承担保持忠诚的义务。男人们玩儿她,她更是玩儿男人们。

    她离过两次婚,最后相中了身体强壮、性格木讷又小她几岁的退伍大兵郭守成。几乎用不着她费什么劲,又穷又没有房子,从来没有尝过女人是什么滋味的郭守成很快就离不开她了。他老实,听话。经过调理,在床上也能伺候得她非常满意。

    她支撑着整个的家。他只负责把她伺候好了就行。

    在各个方面他都不吃亏。袁培春给了他别的女人无法给予的欢乐,也给了他上等的住房、上等的生活条件和为孩子准备下的丰厚的积蓄。

    直到半年前他家失盗,一切都变了。

    给袁培春祝寿,全家高高兴兴地到外面吃西餐。吃完饭又看了场电影。回到家来,门窗都好好的,他俩的床上却被人屙了一摊屎。彩电、录像机、高级音响等凡是值钱的东西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电冰箱搬不动,电器部分被砸坏了。进口的组合家具也用刀砍坏了。不仅现金存折被洗劫一空,更要命的是,三根金条、五千多美元也被偷走了。这些东西来路不正,他们不能报案。

    小偷不仅仅是来偷东西,还是来报复、发泄的,故意把她的家毁了。好像也知道她不敢报案。

    砸冰箱,剁家具,在床上屙屎尿尿,这举动也太大太从容太气人了。尽管他们住的是独门独户的小楼,邻居们也不可能听不到一点异常的响动。听到了也不会管。邻居们平时就对她这一家人侧目而视。气人有笑人无,也是人之常情。但袁培春的这口气可怎么出?

    挣了多半辈子,白挣了!

    如果从来就过穷日子,倒也无所谓。见过财富是什么样子,积累了二十多年,突然化为乌有,谁受得了?袁培春已不再是房屋调配科科长,她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个拿退休金的老婆子。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慑,也不再有价值。她不会再有外快。光靠工资那点死钱能够供她一个人的消费就不错了,今后该怎么活?他们的生命已经习惯了过富裕日子,积攒的那些东西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是精神的寄托,一旦丢失,他们的精神就垮了。

    几天的工夫袁培春老了一圈儿。抽缩了,干瘪了。

    人原来这么脆弱。她曾经以为自己很强大,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敢把她怎么样、能把她怎么样。即使有一天不当科长了也没关系,她早把后半辈子全安排好了。怎么想到会遭此横祸,她把每间屋子里都装上了三保险的锁啊!

    后半辈子一下子缩短了。她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她也知道害怕了,害怕别人。

    她一钱不值了,害怕丈夫也被偷走。本已闭经,性欲倒愈发狂烈。每天都不想放过郭守成。只有紧紧抓住他的时候,她才感到安全和牢靠。

    平时什么心都不操的郭守成,很不适应扮演家庭的顶梁柱的角色。他还不老,离退休还很远,要撑起巨大的打击和耻辱下的比穷得精光更惨的家庭,他不知该怎么办。老实人犯愁更可怕。他第一个变化是忽然发现自己非常满意甚至引为自豪的老婆竟是个丑陋的老妈妈。

    老婆不再有钱有势有力量,因此也失去了自信。不再指挥他,不再打扮得又新鲜又刺激,不再像小媳妇一样跟他耍笑挑逗,不再有征服他也渴望他去征服的魅力。只剩下哭丧着脸缠他,甚至是求他,只剩下永不满足的空洞的情欲。她在床上那一套令他疯狂的技巧和她的满脸黄褶子极不相称,让他恶心。任她苦缠赖缠,他常常无动于衷。或许她越是苦缠赖缠,他越是无动于衷。

    他们的生活毁了。只因为一次失盗。或许他们原来的基础就是一种不牢固的虚幻。

    表面上郭守成仍然是唯老婆命是从。只有袁培春最清楚,他变了。他很冷淡,没有一点热情。越是这样她就更不会放过他,骂他没有良心。连他这个最忠实的丈夫也对她变心了。

    ……

    医生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压过了蒋仲达的幸灾乐祸。郭守成的阳痿来自深刻的精神和感情的危机,不是药物所能奏效的。

    袁培春正相反,精神受了刺激,人也进人了老年,性欲反而突然强烈起来。是正常的,还是变态的?

    他为她做了检查,详细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给了她一点降低性欲的药。

    她很多疑。问:

    “这是什么药?”

    “调节精神,调理身体。”

    也给了郭守成一些壮阳的药:

    “先吃点药试试,一时半会儿治不好。过一段时间等你们的精神完全平复下来,才能治病。”

    他们点点头。这两口子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样谦卑和自惭形秽。一种恻隐之心促使他又真心实意地再一次提醒他们:

    “你们知道有个叫吴稚晖的人吧?光绪年间的举人,以后当了蒋介石的中央监察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这个人不怎么样。但对男女间的事很有兴趣,写过一首很有名的顺口溜:“血气方刚,切忌连连。二十四五,不宜天天。三十以上,要像数钱。四十出头,教堂会面。五十以后,如进佛殿。六十在望,像付房钿。六十以上,好比拜年。七十左右,解甲归田。”

    袁培春问:

    “这能治病?”

    他泄气了。自己是对牛弹琴,他们根本听不懂,更不理会他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说:

    “当然能治病。以前数钱不都是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隔五才数。所以三十岁以上,同房要像数钱。四十出头教堂会面,每礼拜去一次教堂。五十以后如进佛殿,初一、十五拜佛,也就是说半月一次。六十在望像付房钿,房钱不是每个月交一次吗。懂了吧?”

    郭守成点点头。

    袁培春撇撇嘴。

    八

    每周二、四、六的晚上是他的写作时间。一本《性功能障碍的治疗》已经写出了十七万字,出版社催稿甚急。他真想停业一周,把书稿突击完。

    不行。诊室是他的,病人是他的,男科学的声誉是他的。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只能自己赶累自己,放下这个,拾起那个,面面俱到,哪个都不能丢下。忙不过来就得多熬夜,多加班。

    “辨证施治是中医诊治疾病的基本原则。理、法、方、药具体用于临床,治法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男科病的治法须明确病因、病性、病位,定出治疗法则。男科病较多,病因复杂,又涉及许多脏腑。古人称:阳痿不用,阴器不用,阴缩,纵挺不收,阴器纽痛,阴挺长,阴‘暴痒’,阴中乃疮,梦接内,白淫,淋闭癃,不育等。基本就是现在男科病中的遗精、早泄、阳痿、阳强、不射精、缩阳、房室茎痛、阴痛、子痛、不育症、淋病、白浊、下疳、绣球风、癃闭、毒淋等。常用治法有:交通心肾,补肾滋阴,固肾涩精,培土滋源,疏肝理气……”

    几千个病例变成几千个眉目清楚的活人,在他眼前集结。他有充足的选择余地,可挑选那些最典型的病例入书。有说服力地证明自己的理论和治疗方法。

    刘腾。不,应该写刘×。技工学校毕业后与他的好朋友孙玉峰一起分配到金属制品厂。不久两个人都迷上了漂亮的团支部书记。

    刘×老实听话,性格内向,采取的是拼命干、当先进的办法。姑娘谁不喜欢品质正派、有上进心有前途的小伙子?他任劳任怨,吃亏是福,渐渐成了全厂年轻人的模范。

    孙玉峰采取了完全相反的办法。他对刘×说:“哥们儿,我知道你爱上了她。老实说我也喜欢她,看在哥们儿的分儿上,我让给你。”

    他变坏了。

    除去杀人放火、偷盗强奸的大罪不犯,小错不断。旷工、怠工,打架骂街,顶撞领导,在车间大跳迪斯科,满嘴黑话黑歌,天神不敢管地神不敢拿。谁敢管他,一句话就能把人家噎死,成了全厂年轻人的坏典型。

    刘×非常感动。孙玉峰完全是为了他才故意糟蹋自己的形象,惹得她反感,让她专门注意刘×。他于心不忍,劝孙玉峰:

    “你这是何苦呢?我宁肯不结婚也不能让你这样。”

    “你别管,各人有各人的道。”

    “你的道是什么?”

    “我想辞职不干了。”

    “那你去干什么?”

    “去当个体户。现在最神气的就是个体户。”

    孙玉峰大声地唱起《个体户之歌》:

    秀外国蜜(跟外国姑娘谈恋爱),

    打奔驰的(坐奔驰牌轿车)。

    吸鬼子烟,

    喝威士忌。

    穿新潮装,

    哼流行曲。

    得艾滋病,

    洗桑拿浴。

    炒美钞切港币,

    骑着铃木背着你。

    跟着感觉干革命,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他一唱就围过来一大帮人。大家都喜欢看他耍活宝,听他像说相声一样胡侃乱侃。连漂亮的女支书也会被他逗得哈哈笑。谁也不能否认孙玉峰极端聪明,要是走正道准是个人才。

    现代人都是这么看问题的——调皮捣蛋的流里流气的都是有灵气的,也都有一技之长。只要他们心气儿顺,他们就会成为改革家、发明家、画家、歌唱家、舞蹈家、有特殊贡献的人——电影里、电视上、小说里就是这么说的。

    团支部书记开始做孙玉峰的思想工作。孙玉峰也真给面子,她给他做一次思想工作,他就变好一点。两人经常谈心,上班一块来,下班一块走,一块听音乐会,一块上舞厅。没有人感到奇怪。这是工作需要,是交流思想进行时髦的“感情投资”所不可缺少的。

    一年以后孙玉峰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他并没有付出特别的辛苦,只是像一般职工一样不再违反劳动纪律,不再专门跟头头过不去,恰到好处地表演了那么几下子,却成了全厂最突出的人物,比几年来埋头傻干的刘×名气要大过好几倍。没有人再注意刘×,风水全转到孙玉峰的身上。好事也叫孙玉峰一个人占了——漂亮的团支部书记因帮助他由坏变好成了会做思想工作的标兵,提拔为工厂团总支副书记。“感情投资”真的投出了感情,她爱上了他,两人结婚了。

    刘×单方面苦恋她多年,在参加好朋友的婚礼的时候,看到人家那么亲近,他抑制不住开始滑精。以后每碰见她就自流,发展严重了看见别的漂亮姑娘也滑精。两年多来多方求医,服药近三百剂,病势有增无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女人。然而晚上多梦,有梦必遗精,每晚必泄一到三次。白天入寐也常遗精。刘×痛苦不堪,情志抑郁,面黄肌瘦。精神萎靡,胸闷呆讷,四肢沉重,脘痞便溏,嗜睡少语。好端端一个小伙子,眼看着变成了人干儿。

    这是蒋仲达得意的一个病例。他可怜刘×白喝了三百剂苦药汤,庸医误人。他诊断此病是由于感怀伤心,心肾不交。湿热羁留,郁闭气机。阻碍三焦,湿热下流,扰动精室,致使精关不固而滑精。若不辨病情,囿于以涩治滑,必犯“实实”之戒,致病有增无减。

    他溯本清源,竟投三仁汤以疏利气机,宣畅三焦,清除湿热。再固肾涩精,疏利而不伤正,收涩而不恋邪。另外佐以饮食疗法,用猪心肾,取其以脏补脏;海参补肾益精,养血润燥;牛奶生津补虚损;糯米熟食,滋阴清热。

    仅用药九剂,使刘×的两年沉疴霍然而愈。

    九

    崔××,二十七岁。

    住在拥挤古老的旧市区。这个区的风化最成问题。解放前是明妓暗娼的集结地。现在的计划生育办公室在这个区也有个调查,十六岁以下的小姑娘不是处女大有人在。令世人瞠目,令家长焦虑。

    崔家住一间九平方米小屋。不是住不下,而是父母嫌不方便,用木头在屋里又搭了个小阁楼。崔××刚懂事就被赶到阁楼上去睡。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也被父母赶到阁楼上来了。其父是瓦工,半文盲。其母是家庭妇女,全文盲。他们从未想过兄妹渐渐懂事了,在阁楼上睡一个被窝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自己又性欲旺盛,不仅晚上干,歇班的日子白天也干。好像这是他们的头等大事,除此再也没有别的快乐好寻了。且全不避讳,淫言浪语,哼呀嗨哟,任凭儿女看见、听见,全不在乎,照样狂荡。

    崔××的妹妹很小的时候出于好奇,喜欢看父母假打架。母亲居然说:“小浪货,你也馋了?”

    如此这般,久而久之,在哥妹十二三岁的时候也开始仿效他们的父母,做他们的父母喜欢做的事情。

    崔××十七岁的时候,其父因工伤暴死,他被叫下来陪着母亲睡,只把妹妹一个人扔在阁楼上。几乎没费什么劲儿母亲就叫他取代了父亲的位置和工作。

    某日,妹妹气不过,从阁楼上跳下,身体砸到他身上,一条腿摔到床铺沿儿上,小腿骨折。受此惊吓,崔××得了不射精症。

    开始,其母很得意,认为儿子本事大长,持续几个小时阳强不倒。崔××却感到不妙,心烦意乱,倦怠疲闷,小腹胀坠疼痛,浑身汗出如洗。求其母想尽一切办法帮他导出精液,才会好受一点儿。

    一晃几年,崔母十分受用,自己满意了再用老办法帮助儿子射精。

    崔××渐渐地成了活鬼,面色晦暗,腰膝酸软,性情急躁,失眠多梦,头昏,心悸。

    他妹妹有主意,相中一个人诱他发生了关系,然后赖上他结婚,早早地躲开了这个家。崔××也想找个对象搬出去单过,无奈其母不答应。他谈一个女朋友老娘就给他搅散一个。但他毕竟是愈来年纪愈大,主意愈正。其母也看出来想永远霸占他已不可能,就对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想结婚也行,结婚后每周只能跟媳妇在一起待两天,其余的时间要服侍老娘。他本人及家庭条件毫无降人之处,再加上这种奇怪的条件,哪个姑娘愿意找他呢?

    直到他性欲大退,再也无力支持跟母亲的特殊关系。他老娘才感到不射精不是好病。世上原本就没有好病。

    他豁出去了,知道要想活命就只有跟大夫说实话。

    蒋仲达已经见怪不怪,不会因他病重病脏而厌弃。他对崔××说:

    “你是身体阳虚,禀赋不足,又戕伐太过,耗损过多,以致肾阳衰微。但,你的身病好治,心病不好医。你爱你母亲吗?”

    崔××沉了好一阵,才回答:

    “她是我亲娘。”

    “这么说你还是爱她的。她多大年纪?”

    “四十七岁。”

    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蒋仲达仿佛真的看到一群淫逸的雌老虎正威逼着委顿的男子汉们。

    “你母亲为什么不再嫁,找一个合法的性伙伴?”

    “她从来没有提过这种事。”

    “她如果再嫁你同意吗?”

    崔××又不说话了。

    “你心里显然不愿意她再嫁人。仔细分析一下自己的这种感情,是站在儿子的立场上不愿她给自己找个继父呢,还是以情人的感情不想让她属于别的男人?还是两者都有?”

    “不,不!”

    崔××有点受不了,蒋仲达说得太狠了。

    大夫像法官,面无表情,仍不肯放过他:

    “你不能回避我提出的问题,这是事实。你们是这样干的,我不过说出了你们干的事,你觉得肮脏,觉得邪恶,受不了,是吗?我是医生,能治你的病,但需要你母亲和你的配合。先得救出你们两人的灵魂,才能救你的生命。叫你母亲来一趟吧。”

    崔××吓了一跳。

    “不行,求求您别跟她谈这个。别跟她讲我把什么都告诉您了。她会撒泼,会骂您,会跟您拼命。我宁肯不治病了。”

    “不跟你母亲谈你能做到这样两条吗:一、在病没有全好之前,不许有性行为,更不能手淫;二、保持心情舒畅,清心寡欲,切忌郁怒。”

    “行,我住到公司的单身宿舍里去。”

    崔××的不射精病是治好了。跟其他病人相反,病一好他就再也不露面了。医生不需要病人的感谢,但他想知道,崔××是彻底变好了,还是旧病复发继续乱伦。

    他治得了具体人的具体的病,治不了社会的病,治不了人类灵魂里根深蒂固的宿疾。

    一〇

    男科病里唯一让患者感到不是十分丢人,还可以公开对人讲出来的就是不育症。

    陈福、陈寿,亲哥俩,农民。一个结婚七年,一个结婚五年,都没有孩子。老大结婚的头两年,埋怨女人是不生蛋的鸡,动辄打骂。直到老二结婚两年后媳妇的肚子里仍没有任何动静,哥俩才知道是他们陈家的问题,不是外姓女人的问题。哥俩耷拉了脑袋。是祖上缺了德还是今世作了孽?

    四处求神问卜。各种偏方也吃了不少。折腾了几年仍毫无收获,他们嘴上不愿说心里也不得不承认陈家要断后了!

    有病耳朵长,听到了有关蒋仲达的消息,找到男科诊室想再碰碰运气。他们一碰就碰着了。陈寿先生了个女儿。陈福的老婆怀孕晚,到了八九个月的时候肚子大得邪乎。陈福又嘀咕了,害怕老婆肚子里不是孩子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三天两头地往蒋大夫这里跑。快生产的时候又托蒋大夫的关系住进了最高级最保险的第一妇产科医院。三十岁的女人生头胎,叫他们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陈福的老婆要临产,蒋仲达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不管他多忙,不管他身后排着多少病人,更不管他是回家正在吃饭还是已经关灯睡觉了,陈福慌慌张张地跑来,他就得慌慌张张地跟着往妇产科医院跑。

    两年来他们的关系很熟很深了。陈家兄弟是有心人又为人厚道,老婆怀了孕就算大功告成,他们却没断了经常到蒋大夫家里走动。他们不像蒋仲达贿赂袁培春那样隆重、那样拘谨、那样不情愿、那样厌恶、那样破费,但陈家兄弟真诚地对他千恩万谢,像神一样供着他。无非是捎给他一些农产品,红薯、红枣、绿豆、黄米、香油等等。瓜子不饱是人心。他们在城里没有亲戚,有了大事不找他找谁?

    他不能光负责让人家怀孕,还应该负责让孩子平安落地。母子真的有点什么差错,他算帮了人家呢,还是害了人家?

    帮人帮到底。蒋仲达的脾气不错。有时架子很大,不管病人是谁,他一律不买账,有时该有架子了他倒没架子。医生的心很难测度,该软的时候硬,该硬的时候又软。

    产科病房内外又是一番景象。

    人类挤着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报到的时刻再也不神圣、不美好、不欢乐,也不像陈福想象的那么严重,那么了不起。

    像候车室,像自由市场,像柬埔寨的难民营。

    两个产妇睡一张床。躺好了就不能再动弹。一是下身疼痛无力,不敢动弹;二是床小人大不能动弹,稍不慎就会摔下床去。有了屎尿也得憋着,等到下午五点钟允许探视时让家里人给拿尿盆。

    吵架骂街是在所难免的。

    都是女人,都是流过血的,什么都不在乎,无所顾忌。生了儿子的狂傲得就像当了皇后、买彩票中了大奖、选美比赛拿了第一,哪里都搁不下她,怎能容忍和另一个女人合睡一张单人床。生了女儿的受家里人的白眼就不能再叫病友欺负,反正就是绝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打架骂街吗?

    她们的对话,她们的咒骂,肮脏下流得无以复加,句子造得奇谲,想象力怪诞。

    每个人至少都挨了一剪子。每个人都有发不完的火气。

    左边那间大屋子里住的是剖腹产、怪胎、死胎,令人毛骨悚然。

    右边的屋子里是大出血的产妇。

    只有中间的屋子里是顺产。

    等在产房外面的家属们不比里面的人更好受。楼道里挤得插不下脚。躺的,坐的,站的,睡着了的,醒着的,哭的,笑的,愁的,介绍经验的,交流心得体会的。

    护士不一会儿就出来一趟,站在门口高声叫喊:

    “11床,姓唐的。”

    只要有人答声,手里那团产妇脱下来的衣服就朝应声的地方砍过去。不管砍到什么地方,不管对方接不接得住,没有第二句话,扔完了东西拨头进屋。

    “6床,姓王的。”

    “有。”

    “拿三块钱。”

    “什么钱。”

    “买盖肚脐的布。”

    医生护士一会儿一敛钱。赶上生小子的,家属高兴,要什么给什么;赶上生闺女的就难免要矫情几句。

    “32床,交一块八。”

    “怎么又要钱?”

    “讲经济效益。”

    “这是什么钱?”

    “纱布钱。”

    “医院里难道还不给纱布吗?”

    “少废话,你交钱不交?不交钱你大人孩子身上的血我们不管。”

    “真倒霉!”

    嘴里喊着倒霉还得把钱递过去。

    陈福在楼道里等了十天了。这十天里他吸收了各种各样的生孩子的经验教训,自己也快成了产科大夫了。起初他盼着自己的老婆能进中间那间产房,后来又愿意老婆进左边那间屋子。人家告诉他,剖腹产最好。剖腹产的女人身体不变形,阴户不走形,永远像大姑娘。他想得多美!

    医生要给他老婆引产,他死活不同意,要求剖腹产。医院不给做,他搬来了蒋大夫给他打通门子。

    他坐在楼道里黑白熬。有一次打盹儿做了一个梦。

    他自己成了产科医生,屁股后面跟着一帮人,都是要求做剖腹产的。他的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女人的肉体,等着挨刀,像屠宰厂的冻猪肉。他想着售货员的肉案子,心不在焉地把一个女人的肚子就割开了,从里面把肠子肚子全掏出来了。

    那孕妇见自己的肠子流出来了,大惊失色。抱起肠子就跑,到外面把肠子扔到她丈夫的脸上,大哭大叫:

    “人家做剖腹产都和大夫有关系,走了门子送了礼。就你是个大笨蛋,谁也不认识。这个倒霉的大夫把孩子没掏出来,倒把肠子全掏出来了!”

    ……

    护士又开门高叫:

    “102床,姓胡的。”

    那个倒霉丈夫抱着老婆的肠子不知如何是好。他也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了祸……

    “102床,姓胡的,有吗?”

    陈福突然睁开眼:

    “哎,哎,叫胡什么?”

    蒋仲达也走出来:

    “就是你爱人,生啦。”

    “生的什么?”

    楼道里一阵哄笑:“生了一堆迷糊蛋!”

    护士郑重地告诉他:

    “你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

    他美得差点没昏过去:“是吗?”

    周围也投来妒忌的眼光,想不到这个乡下佬倒有福气。

    “你儿子没问题。你女儿不太好,要急救。你得输血。”

    他有点蒙,只想着胖儿子。

    “我只要儿子就行了。你们保证我儿子平安无事就大恩大德。”

    “你女儿就不要了?”

    “救得好吗?别留下残疾,这一辈子更不好过……”

    蒋仲达在一旁火了:

    “陈福,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快进来输血!”

    陈家的大恩人还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害怕了,乖乖跟护士走了。

    他是没睡醒还是乐疯了?

    只要从产房里传出生小子的消息,哪怕只有三斤、四斤,家属也喜笑颜开。老太太们念念有词:“有小不愁大,有小不愁大!”

    蒋仲达也悻悻地离开了妇产科医院。

    尽管女子科学已形成了专门的学科,并且正在向微观发展。而男科学还是被忽视的落后的角落。可是,这里并不比他的男科诊所好多少。他将来的男科医院则肯定要比这一流的妇产科医院要好得多,不论是设施还是管理。

    理应如此。他雄心勃勃。一六六五年荷兰生物学家发明了显微镜,观察到了精子,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连至尊至圣的英王也兴致勃勃地去观察人类精子的活动。精子的发现比卵子的发现整整早了一百年。

    男科学理应赶上去。可怜的男人们。生个男的大家这么高兴,人们都说任何社会都是重男轻女,是男人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难道男人的重要性就体现在重视对女人的研究而忽略自身的疾病吗?

    也许女人掌权反而会大力发展男科学。

    此话倒也合乎情理。女为男生,男为女生。

    因为男不像男,女才不像女。中国女人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温柔、贤惠、含蓄和善良。你到大街上,或者随便走进任何一个商店,都会碰到雄化的一脑门官司的凶恶、粗俗的女人。连她们自己大概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会有那么多仇恨。实在苦了她们。她们没有调节,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征服和被征服。却天天想报复别人。男人的罪过,人种退化的结果。

    一一

    思想汹涌泛溢。笔不停挥仍然跟不上脑子。意象杂乱纷呈,无法控制。

    夜深人静,他进入一片不可知的荒原。

    人类认识自己不容易,完全认识又更不可能。认识“性”就更难。现在仍处于一种似懂非懂半明半暗的状态。

    性本能异常、反常的性要求、同性恋、恋童癖、性暴力、色情梦等,既是人的问题,又是与一个民族的道德观念、宗教信仰、文化传统、政治制度密切相关的社会性问题。

    一张白纸布告处决了一个六十二岁的淫魔。他专门吸吮少女的阴部和童男的精液。这岂是一颗子弹所能了结的?从科学角度说,应该先送他到精神病院和男科诊所做彻底检查,然后再制裁。

    聋子学校聋子多

    哑巴学校哑巴多

    男科诊所里假男人多

    一些勇敢的女子自己闯进了男科诊所。

    “蒋大夫,我有神经官能症。别担心,这会儿是明白的。我丈夫是正常的男人,我就是正常的女人。他不顶用,我就犯病。丈夫把我当成孩子一样关怀爱护,我要的是丈夫不是保姆。以前我不懂,现在看了许多电影、电视、小说,人家女人都有满足感,有高潮。我急得半夜哭,打他,咬他,骂他,都没有用。压抑得得了病。但又舍不得离婚,他对我太好了,像照顾女儿一样爱我。我需要的是有力量的强壮的男人,不是老父亲!”

    其实对方并不老。

    天下有多少遭此不幸或勉强维持也是不死不活不阴不阳的夫妻?

    病了的男人们也感到委屈:

    “女人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想干什么就让她去干,练气功,学跳舞,上学,听歌。可她什么都不要,专要我的短处。”

    “你有力量,她伺候你也高兴。你没有力量,你伺候她她也不高兴。”

    男人的魅力在于男性——多简单的道理!

    真正懂得这个道理,拥有并善于使用男性力量的人有多少?太少了。

    漂亮的女主治医生跟烧锅炉的工人私通。研究员的夫人跟开汽车的跑了。原因是对方有办法给她以男人们的力量。

    物资站一位五十六岁的干部,老伴儿死后续了一位小他八岁的女人。长得精神,身体结实,他吃了几次败仗之后便有点怕她,见了她的影子就紧张。不敢经常回家,平时多住在站里。老婆则说他有外遇,不安好心。

    他找到蒋仲达治了半个月。夜里小便时噔噔的,感到自己是个男人了。看电视一有男女亲近的镜头也受不了,蠢蠢欲动。索性不敢看电视不敢看一切鲜活的东西。像和尚一样又养了一个星期,决定回家“报仇”。

    蒋仲达嘱咐他:

    “回去后她说你什么也别理她,绝对不能生气。给她买一点她喜欢的好东西,千方百计地让她高兴。”

    像先生教学生一样又给他讲解一段《玉房指要》里的话:

    “凡御女之道,务欲先徐徐嬉戏,使神和意感,良久乃可交接……交接之道,无复他奇,但当从容安徐,以和为贵,玩其丹田,求其口实,深按小摇,以致其气。”

    那老兄仍做孙子状回到家里。

    老婆感到奇怪:“今天是刮哪阵风?我以为你跟着哪个妖精跑了呢!”

    他牢记大夫的教导,只赔笑脸,努力讨好。

    当夜就把“老废品”的帽子摘了。

    第二天,女人给他包饺子吃,陪他逛商店,给他买衣服,买酒买烟。

    连续尽了三天男人的责任。

    自以为真正恢复了男人的尊严,便不再吃药。支持了一个月,又不行了。

    药,药,还是药!

    他真的能靠药物拯救所有的男人吗?他自己就能阻挡男性的退化、恢复黄色人种磅礴的阳刚之气?

    中医是讲究“溯本清源”的。他是否真的抓住了男科病的“本”?感到了惶惑。

    一二

    “蒋所长,您是男科学专家,自己一定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一群男性有缺陷的男人围着他。有好奇有疑问也有钦羡。

    他说:

    “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很难说,反正在心理上和体质上没有什么病。”

    “您想必很会干那种事,现身说法,给我们表演一下,做个样板怎么样?”

    当众表演自然是笑谈,可是夜里他果真和妻子开始实践了。

    他告诫自己要稳住情绪,一着急险些忘了章法。心气、肝气、肾气未到怎么可仓促行事!

    他强迫自己动情。然而上边动,下边不动;心动身不动。动情不深刻就找不到往日那种控制不住的情绪洋溢的感觉。

    他默念烂熟于心的古训:定气,安心,和志,三气皆至,神明统归,不寒不热,不饥不饱,亭身定体,性必舒达……

    头、口、身、手、脚,意志能够支配的器官全部行动起来,以刺激情绪。

    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他似乎听到病人们在窗外窃窃私语:

    “原来你自己也是废物!”

    “你连自己都治不好,还能给我们治病吗?”

    妻子推开了他,满脸怒色。

    ……

    “仲达,你怎么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被妻子摇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台灯亮着,外面漆黑。时间刚凌晨两点钟。

    脱衣上床,静静地回味刚才的梦境。幸好是梦。成天跟男科病打交道,被假男人包围着,自己可别发生异化。

    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了台阶,白天看病,晚上著书,精力损耗太大,哪有心思想别的事。再说妻子也有三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早晨和白天,不喜欢他纠缠。

    男人,什么是男人?

    每个男人似乎都要想一想,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1989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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